北京街頭，各種交通工具穿梭如織。/zhang kaiyv
拍著方向盤咒罵老頭樂的司機，很多時候也不得不承認，廉價、簡陋、危險的老年代步車擁有更便捷的道路體驗。而對於坐在車裏的大爺們來說，駕駛老頭樂，則是他們一生中難得的自由時刻。
中國真正的馬路霸主是誰？
首先，我們將機動車排除在外，盡管考駕照、搖車牌歷經千難萬險，但當你真正把愛車開上馬路，常常是是另一串煩惱的開始。
汽車之外，閉眼過馬路的行人、橫衝直撞的電動車、晃晃悠悠的共享單車，都是馬路之主的有力競爭者——直到一種全新的產物悄悄占領中國的大城市和小縣城。
試想一種場景，一排汽車正焦急地等在紅燈前，幾輛外形怪異的小車靈活地穿過車流，大搖大擺衝過路口，此時此刻，無論你駕駛的愛車價格有多高，排量有多大，都只能望著它們的尾燈出神。驚嘆之余，你只來得及辨認出駕駛座上那個花白頭發的後腦勺。
沒有一座中國縣城，可以真正拒絕老頭樂。/ 華北某縣城/ 蘇煒
對於這種比汽車小了整整一圈，不用上牌，在馬路上風馳電掣無人能擋的“老年代步車”，網友發明了一個愛稱——老頭樂，以表彰它們對中國老人出行所做出的貢獻。
隨著老頭樂在短短幾年內泛濫，城市道路的權力法則也被徹底顛覆，中國大爺橫衝直撞的果斷魄力，連外賣小哥都自愧不如。
它們堂而皇之地開上機動車道，而一旦遇上堵車，又很快退回到非機動車道，既然沒有牌照，那麼各種攝像頭就不足為慮，想停就停，想走就走，其他司機還在為找車位發愁時，大爺們已經做到了大街小巷任馳騁。
於是，新的人生夢想也橫空出世——每個成功人士，都應當擁有一輛老年代步車。
石家莊街頭，造型誇張的老年代步車。/ 蘇煒
成為“街霸”的老年代步車
究竟是什麼來頭
細究老年代步車的學名，應該叫“低速電動車”，有三輪和四輪兩種類型。但由於服務的群體大多是老年人，因此“老頭樂”“老年快樂盒”之類的愛稱應運而生。
擁有一輛“老頭樂”，可以承包老年人一整天的快樂——
上午，一路無阻地抵達菜市場，提回一大車最新鮮的戰利品；下午，早早地把車停在學校門口，接上放學回家的孫子孫女，靈活穿越晚高峰；晚上，載上老伴慢悠悠地駛往公園，以一曲廣場舞結束充實的一天。
載客量4-5人，一踩地板油，可以把速度衝到40邁，而且還能遮風擋雨，老年代步車在與電動車的較量中完勝。只要司機心態足夠好，龜速行駛在道路中央也能面不改色。這種駕駛自由是全方位的，不僅是路權自由，各種拉風的造型和配置，也釋放了中國人壓抑許久的改裝車熱情。
只有你想不到，沒有廠家做不到。
如果你最近總能在路上看到似像非像的奧迪和大奔，印著hello kitty的少女粉色吉普，比正版小兩號的邁巴赫，千萬不要驚訝，它們其實都是老年代步車的萬千姿態之一。
有100種豪車，就會有101種“老頭樂”。/微博
款式可以任君挑選，實惠價格也具備吸引力。不同車型，價格從幾千元到上萬元不等，但即便是選上最奢侈的配置，一輛車的價格也大多在兩萬元左右。空調、GPS定位、倒車雷達，甚至減震系統、車載充電器，汽車該有的，老年代步車也幾乎都有，花費卻只有前者的十分之一。
某代步車配置表。
在中國，幾乎沒人能說得清楚老年代步車的保有量究竟是多少。
但有一點可以肯定，它正越來越受市場歡迎。高性價比、駕駛方便，再加上無需上牌、無需考駕照，讓無數中國大爺給自己添了這樣一臺座駕。有數據顯示，從2013年到2018年，國內四輪低速電動車的市場連續數年高速增長，到2018年突破了150萬輛銷售量。
僅在老年代步車的發源地、低速電動車產銷大省——山東，老年代步車使用量在2018年就達到了300萬輛。兩年過去，數字想必更加驚人。
老年代步車銷量逐年擴大。/數據來源：中研普華產業研究院整理
以山東、河北的一些城市為中心，“老頭樂”的風潮迅速向全國各地輻射，甚至吸引了外國友人的註意。2020年，一位美國汽車測評博客編輯Jason Torchinsky為了實現自己“買一輛全世界最便宜的車”的夢想，在電商平臺上相中了一輛名為“常力”的四輪電動車，加上電池，一共只花了1200美元。
經過幾個月的等待，他終於喜提愛車，急不可待地錄下開箱過程。看到LED後尾燈、換氣風扇、彩色後視攝像頭等配置一應俱全，大洋彼岸的美國青年也成了老頭樂的擁躉。
老年代步車的黑科技一如既往地令人折服。
事實證明，酒香不怕巷子深，即使遠渡重洋，“老頭樂”以20邁的時速平穩駛上北美大陸，魅力依然無人可擋。
遍布全國的老頭樂
在違法的邊緣試探已久
作為街頭一霸的老頭樂，在許多城市早已司空見慣，但那些樂在其中的大爺或許不知道，自己的愛車一直行駛在灰色地帶。
老年代步車會不會像甲殼蟲一樣，孕育出中國的汽車文化——如果它們算汽車的話。/unsplash
很多人都會問一個問題：在不同車道間自由切換的老年代步車，到底算機動車還是非機動車？
按照《道路交通安全法》的定義，除人力、畜力驅動的交通工具外，由動力裝置驅動的非機動車只包括兩類——殘疾人機動輪椅車和兩輪電動自行車，且這兩類車在非機動車道內行駛時最高時速不得超過15公裏。
這樣看來，老頭樂顯然不屬於非機動車範疇，但如果就這麼將其劃入機動車陣營呢？
根據《道路交通管理條例》規定，對於機動車，國家一律實行登記制度，必須取得機動車登記證書、號牌、行駛證才能上路行駛。而無牌無照、也不用上保險的老年代步車，如果被當做機動車看待，毫無疑問已經違背上述法律規定。
為了消除這種空白，2018年，在工信部等六部門印發的《關於加強低速電動車管理的通知》中，老年代步車被劃入了低速電動車的範疇，並指出“其中多數產品屬於道路機動車輛，但生產使用未納入機動車管理體系”，要求在全國範圍內開展清理整頓工作，嚴禁新增低速電動車產能。
比監管空白更為嚴重的是，老年代步車的安全性極差——不僅行駛速度快，還常常加塞、逆行，比起沒遮沒擋的兩輪電動車，坐擁四個輪子和金屬外殼的老頭樂，很容易給人造成“結實安全”的錯覺。實際上，這些低端工業產品配上大爺們糟糕的駕駛習慣，在交通事故中往往脆弱不堪。
1月14日，北京通州一位駕駛“老頭樂”的大爺在機動車上逆行。/封面新聞
據公安交管部門統計數據，2013年至2018年，全國共發生低速電動車交通事故83萬起，造成1.8萬人死亡，且事故起數和死亡人數在這五年間呈逐年增長的趨勢，一些網友一度戲稱其為“移動骨灰盒”。
就老年代步車存在的安全隱患，中國消費者協會曾做過一次碰撞試驗。試驗模擬了在32km/h的碰撞速度下，代步車與前方壁障正面撞擊的情況，所試的三款代步車內，假人駕駛員都受到了顱骨、肋骨、股骨等不同部位骨折的傷害。而這一測試速度，往往還低於現實中老年代步車真正的時速。
老年代步車碰撞試驗結果。/千龍網
除此之外，老年代步車的充電過程同樣隱患重重。為了方便給座駕充電，許多車主從家裏接出電線，有的甚至從五六樓垂到地面，這種被稱為“飛線充電”的絕技，一旦發生線路故障，很容易造成火災。有媒體報道，今年1月10日，河南平頂山市一輛四輪代步車就在充電時起火，所幸消防人員及時趕到，沒有造成人員傷亡。
長期處於“法外之地”，道路上的老年代步車儼然流氓般的存在，甚至當你在路上歷經了一天的磨難，終於回到家找位置停車時，也會發現小小的老頭樂，竟能大大方方地占據一整個車位。
老頭樂能有什麼壞心眼呢，它只是想停車而已。/微博網友
在交通工具中的模糊身份，加上部分司機的大膽操作，讓老年代步車野蠻生長。只要在北京的街頭走一走，你就能很快發現，早在2018年就開始的“清理整治”行動，並沒有徹底奏效。
人人喊打，憑什麼能活下來？
“老頭樂”要管，已經是共識。說到怎麼管，許多人都直接歸咎於交管部門“監管不力”。但即便老頭樂上路本身就是原罪，縣城鄉鎮和大城市底層居民的出行需求卻客觀存在。對老年代步車一禁了之，並不能換來天下太平。
早在2014年的315晚會，山東的浩宇、魯星、德冠等企業，就由於非法生產老年代步車而榜上有名。記者暗訪生產廠房，組裝好一輛老年代步車只需要兩名工人，花一天的時間就能完成，對安全檢測也沒有任何標準，全憑工人的經驗。
“根本就沒有行業標準，所以生產許可證任何一家都辦不了。”暗訪中，一家企業的銷售經理向記者坦白。不僅生產沒有人管，“交通部門、公路部門更不管”，整個車產業都處於混亂的灰色地帶。
缺乏管制的情況下，老年代步車產業的運行全無安全保障可言/2014年315晚會
今年1月5日至8日，人民網連發四條調查報道，系統地指出老年代步車從生產、銷售再到行駛等各個環節面臨的問題。其中，生產環節關系到工信部門對老年代步車生產資質的認定，銷售環節則涉及市場監管部門對相關管理標準制定的模糊。
在生產和銷售端缺乏相關法律規範的情況下，僅靠交管部門憑一紙禁令徹底約束頻頻違規的老年代步車，顯然十分棘手。相關報道中，一位交警提到老年司機常常對自己提出的一個問題：
“既然這樣，那就別賣了，商店可以賣，怎麼不查它們。”
老頭樂難管，還有龐大需求下“法難責眾”的困境。在很多公共交通不便的城鄉結合部，速度不慢還能載人載物的老頭樂，是老人中短途出行的首選代步工具；而在北京這樣日常擁堵的一線城市，老頭樂還完成了年齡下探，讓許多苦於通勤的上班族嘗到了甜頭，由此找到了對抗早晚高峰的新出路。
當一般的打工人還在共享單車上瑟瑟發抖，真正聰明的打工人都坐在了自帶暖風的老頭樂裏。老頭樂，都市麗人的新標配。/微博網友
有數據顯示，2020年11月，淘寶上以“老年代步車”為賣點的電動車銷售額達到了7182萬元，對比2019年11月漲幅達到了60%；同時淘寶在售的老年代步車品牌數也由2019年11月的195個上漲為284個。
各類群體的出行剛需之下，可以預料，即便一刀切地“消滅”成千上萬的老頭樂，新的遊離於交規之外的交通工具也還會不斷出現。而在這種“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無奈監管下，老年代步車的地位自然一路躥升，雖然事故頻出，卻總是無法真正禁絕。
目前，老頭樂還沒有替代品
無牌無證無保險，老頭樂車主們真的不知道危險？說到底，造成這種龐大需求的，還是中國城鎮到處存在的出行困境。
在北京，如果不選擇老頭樂，那就只能本本分分地買一輛車。根據統計，2020年北京市全年的買車搖號概率大約在0.03%，也就是說1個買車指標，會有大約3000人同時競爭。2020年12月25日，北京市最後一期購車搖號指標公布，申請人數高達300多萬，然而名額只有僅僅6370個。
“活到老搖到老”，已經成為北京人買車的一種精神。/圖源：北京交通官網
面對機會渺茫的概率，人們想出了各種辦法。今年1月初，北京市檢察機關逮捕了67名以“結婚”為手段買賣京牌小客車指標的犯罪嫌疑人，曝光出一條通過用婚姻換取車牌指標的產業鏈。
去年年底，北京市對搖號規定進行了修訂，無車家庭搖中車牌的概率稍稍提升，單身人士搖中車牌的概率則面臨下降。這種時候，一輛幾乎省去所有麻煩，只是在安全性上稍有瑕疵的老頭樂，是不是擁有了巨大的吸引力呢？
買“老頭樂”，很多情況下是買車難的無奈之舉。/微博網友
而對於另一大市場——三四線城市和鄉鎮地區來說，老齡化程度的持續上升與公共交通不完善相疊加，造就了巨大的市場空間。有調查報告分析，在老頭樂最暢銷的河南和山東省，2017年每萬人擁有公交車數量分別為5.1臺和2.4臺，而老齡化程度同樣較為嚴重的上海，這個數字則為9.19臺。老頭樂的出現，恰恰填上了這些地區老年人短途出行的需求。
在需求和亂象的矛盾中，陸續出臺的管理制度正在指出一條解決路徑，即在明確法律規範的前提下，提供一個盡可能平衡各方需求的“中間選項”。
雪中露營的日本微型車。/ YouTube @Densan
在日本，這個“中間選項”名叫K-Car，是一種小體形、小排量的汽車種類，相較一般汽車更為便宜的價格和購置稅，以及無需購買停車位就可購車的優惠政策，都讓K-Car成為廣受日本國民喜愛的車種。
而在國內，借鑒日本K-Car概念的出路則是對電動汽車的推廣。2020年5月，上汽通用五菱推出了純電動乘用車宏光MINI EV，並打出“中國版K-Car”的名號，預售價格2.98萬-3.88萬元。隨後，雷丁汽車也明確提出“做中國K-Car踐行者”的目標，進軍電動汽車市場。
“K-Car”式電動汽車，能破解人們的出行困境嗎？/圖源：上汽通用五菱官網
小巧便利的外形、相對實惠的價格，“K-Car”式的電動汽車可以被看作是“老頭樂”的轉型升級版本。然而，電動汽車的推廣能否真正填上老年代步車背後的需求缺口，還是要打一個不小的問號。充電樁等基礎設施建設，都並非朝夕之間可以解決的問題。
此外，無論是日本本土的K-Car，還是中國的電動汽車，都明確地被劃入機動車範疇，說白了，要想上路還是要考駕照、上車牌、遵守交規，中國大爺們最看重的一部分便利性，終究要被“犧牲”。在這種情況下，微型電動車固然可以走紅，但老年代步車真的能夠消失嗎？
很多時候，老頭樂是剛需。/ 圖蟲創意
拍著方向盤咒罵老頭樂的司機，很多時候也不得不承認，廉價、簡陋、危險的老年代步車擁有更便捷的道路體驗，而對於坐在車裏的大爺們來說，駕駛老頭樂，則是他們一生中難得的自由時刻。
如果你買不起一輛汽車，那麼除了提升自我之外，也可以嘗試放低對“車”的定義。/ 圖蟲創意
《“老年代步車”調查之一：這車該走哪條道？》，人民網，2021年1月5日，
《“老年代步車”調查之二：無牌無證可上路？》，人民網，2021年1月6日，
《“老年代步車”調查之三：什麼配置都能加？》，人民網，2021年1月7日，
《“老年代步車”調查之四：治理難題如何破？》，人民網，2020年1月8日，
《老年代步車如何才能駛出“灰色地帶”》，瀟湘晨報，2021年1月18日，
《315晚會車企曝“冷門” 老年代步車上榜》，車訊網，2014年3月17日，
《老頭樂年銷量超100萬輛，老年代步車市場誰主沈浮？》，CBNData，2020年12月15日
《中消協：老年代步車存安全隱患 碰撞測試致“人”骨折》，千龍網，2016年12月29日
《央視調查低速電動車：速度並不低，近五年引發事故正逐年增長》，澎湃新聞，2018年5月30日
《出手了！整治北京老年代步車亂象，怎麼查？怎麼管？近來速看》，今日通州公眾號，2021年1月19日
《低速電動汽車能上拍照嗎？中國低速電動車市場供需分析及產銷量情況》，中研網，2020年5月14日
✎作者 | Ech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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