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見一群河豚周公解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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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保利2014年春季拍賣會上出現的《唐白居易先生遺象》。

古典詩歌史上有一個有趣的現象,就是詩人因某些名篇或名句而得到別號。中唐白居易在《與元九書》中說當時有歌妓稱他為“《秦中吟》《長恨歌》主”,這也許像如今稱某人是某作品的作者,尚非別號。晚唐韋莊因《秦婦吟》而聞名,“時人號‘《秦婦吟》秀才’”(孫光憲《北夢瑣言》卷6),就確實是因名篇而得號。唐末詩人陳德誠有句雲:“建水舊傳‘劉夜坐’,螺川新有‘夏江城’。”(《全唐詩》卷795)所詠之事便是劉洞、夏寶松二人因名篇而得號,正如陸遊《南唐書》卷15所載:“劉洞有《夜坐》詩,夏寶松有《宿江城》詩,皆見稱一時,號‘劉夜坐’、‘夏江城’雲。”雖然《夜坐》僅存兩句(見《全唐詩》卷741),《宿江城》也僅存六句(見《全唐詩》卷795),且二人別無其他作品傳世,但兩個稱號倒流傳至今,可見因篇得號對於詩人的名聲是何等重要。

因名篇而得稱號的現象在晚唐詠物詩中最為常見,例如崔玨有《和友人鴛鴦之什》,陸次雲《五朝詩善鳴集》評曰:“可稱‘崔鴛鴦’。”程賀有《君山》,何光遠《鑒誡錄》雲:“程賀員外因詠《君山》得名,時人呼為‘程君山’。”鄭谷有《鷓鴣》,方回《瀛奎律髓》評曰:“鄭都官因此詩,俗遂稱之曰‘鄭鷓鴣’。”鄭谷又有《燕》,《五朝詩善鳴集》評曰:“‘鄭鷓鴣’又可稱‘鄭燕子’。”此外雍陶有《詠雙白鷺》,羅隱有《牡丹花》,朱庭珍《筱園詩話》中稱二人為“雍白鷺”與“羅牡丹”。

這種現象在唐以後的詩詞中不絕如縷,如宋人梅堯臣有《河豚詩》,劉敞戲曰:“鄭都官有《鷓鴣詩》,謂之‘鄭鷓鴣’,聖俞有《河豚詩》,當呼為‘梅河豚’也。”(見李頎《古今詩話》)鮑當有《孤雁》與《貧女吟》二詩,吳聿《觀林詩話》雲:“鮑當有《清風集》行於世,時號‘鮑清風’。嘗以《孤雁》詩上一巨公,亟稱之,故又號‘鮑孤雁’。又有《貧女吟》雲:……深有古意。幸不遇賞音,使有所遇,又將為‘鮑貧女’耶。”謝逸有《蝴蝶》詩三百首,《王直方詩話》雲:“人呼為‘謝蝴蝶’。”宋末張炎《解連環·孤雁》詞中有“寫不成書,只寄得相思一點”的名句,孔克齊《至正直記》雲:“人皆稱之曰‘張孤雁’。”元人張之翰有《鏡燈詩》,陳衍輯《元詩紀事》卷4稱其:“膾炙人口,時呼為‘張鏡燈’。”明人高啟有《梅花九首》,袁凱有《白燕詩》,皆極有名,吳雷發《說詩菅蒯》中因而稱二人為“高梅花”、“袁白燕”。清人崔華詩中有“黃葉聲多酒不辭”之句,徐釚《詞苑叢談》雲:“人亦號為‘崔黃葉’”。鮑以文有《夕陽》二十首,袁枚《隨園詩話補遺》雲:“可稱古有‘鮑孤雁’,今有‘鮑夕陽’矣。”

與此類似的是有些詩作本非詠物詩,但詩中包含詠物之佳句,詩人也因此而得號。例如唐人許棠《過洞庭湖》本是一首五言律體的行旅詩,但其中間兩聯描寫洞庭湖較工:“四顧疑無地,中流忽有山。鳥高恒畏墜,帆遠卻如閑。”《北夢瑣言》遂曰:“許棠有《洞庭》詩,尤工,時人謂之‘許洞庭’。”清人管水初《春日即事》詩中有“兩三點雨逢寒食,廿四番風到杏花”二句,人們因而稱管水初為“管杏花”(見梁紹壬《兩般秋雨庵隨筆》)。

這種情況在詞中也很常見,如宋人賀鑄《青玉案》並非詠物詞,但詞中有句雲“梅子黃時雨”,周紫芝《竹坡詩話》雲:“人皆服其工,士大夫謂之‘賀梅子’。”清人王漁洋的《蝶戀花》亦非詠物詞,但其中有句雲“郎似桐花,妾似桐花鳳”,徐釚《詞苑叢談》雲:“長安盛稱之,遂號為‘王桐花’。”許賡皞詞中有句雲“人在子規聲裏瘦”,謝章鋌《賭棋山莊詞話》稱此句“為陸萊莊、沈夢塘、王友山所嘆賞,呼為‘許子規’。”清人吳綺詞中有“把酒祝東風,種出雙紅豆”之句,人們因而稱他為“紅豆詞人”(見徐釚《詞苑叢談》)。

當然,有些導致詩人獲號的名篇名句與詠物主題無關,例如唐人劉駕《早行》有句雲:“馬上續殘夢,馬嘶時復驚。”宋人蘇軾曾采首句入《太白山下早行至橫渠鎮書崇壽院壁》,故屈復《唐詩成法》稱:“一起高妙,東坡曾用之,想亦賞極也。”清人《唐賢小三昧集續集》則雲:“語語真景,亦可號‘劉曉行’。”又如王定保《唐摭言》卷7載:“杜紫微覽趙渭南《早秋詩》雲:‘殘星數點雁橫塞,長笛一聲人倚樓。’因目之為‘趙倚樓’。”杜紫微是杜牧,因其曾任中書舍人,唐人習稱中書省為紫微,故有此號,如鄭谷《高蟾先輩以詩筆相示抒成寄酬》中雲“知者唯應杜紫微”。今人或謂杜牧因《紫薇花》一詩而得“杜紫薇”之號,似於文獻無征。趙渭南是趙嘏,因任渭南尉而得此稱。所謂《早秋詩》在趙嘏詩集中題作《長安晚秋》,“殘星”一聯乃詩中警策。

這種情形在宋代的詩壇、詞壇上更為常見,如阮閱《詩話總龜》載蘇軾語雲:“參寥善絕句,有雲:‘隔林仿佛聞機杼,知有人家在翠微’,每為人誦。往來黃州,相聚半年,京師故人以書相遺曰:‘知有僧在彼,非隔林仿佛聞機杼和尚耶?’仆謂參寥曰:‘此吾師七字師號也。’”。“參寥”即詩僧“道潛”,“隔林”二句乃其七絕《東園》中詩句。又如陳敏政《遁齋閑覽》載:“張子野郎中,以樂章擅名一時。宋子京尚書奇其才,先往見之。遣將命者,謂曰:‘尚書欲見雲破月來花弄影郎中乎?’子野屏後呼曰:‘得非紅杏枝頭春意鬧尚書邪。’遂出,置酒盡歡。蓋二人所舉,皆其警策也。”的確,“雲破月來花弄影”是張先《天仙子》詞中名句,“紅杏枝頭春意鬧”則是宋祁《木蘭花》詞中名句,二人由此獲號,堪稱美譽。

張先最善琢句,他因名句而獲得的稱號也最多,比如其《一叢花令》有句雲:“沈恨細思,不如桃杏,猶解嫁東風。”據範公偁《過庭錄》記載,歐陽修曾呼其為“‘桃杏嫁東風’郎中”。又如李頎《古今詩話》載:“有客謂子野曰:‘人皆謂公張三中,即心中事、眼中淚、意中人也。’公曰:‘何不目之為張三影?’客不曉,公曰:‘雲破月來花弄影,嬌柔懶起簾壓卷花影,柳徑無人墮風絮無影,此余平生所得意也。’”今按“心中事”等三句見其《行香子》一詞,並非警策,暫且不論。幾句押“影”字韻的名句則頗堪玩賞,陳師道《後山詩話》的說法同於《古今詩話》:“尚書郎張先善著詞,有雲:‘雲破月來花弄影’,‘簾壓卷花影’,‘墮輕絮無影’。世稱誦之,號‘張三影’。”曾慥《高齋詩話》的說法略有不同:“尚書郎張先字子野,嘗有詩雲:‘浮萍斷處見山影。’又長短句雲:‘雲破月來花弄影’,又雲:‘隔墻送過秋千影’,並膾炙人口,世謂‘張三影’。”“浮萍破處見山影”見於張詩《題西溪無相院》,“嬌柔懶起簾壓卷花影”見其《歸朝歡》詞,“柳徑無人墮輕絮無影”見其《剪牡丹》詞(稍有異文),“隔墻送過秋千影”見其《青門引》詞,均屬佳句。其實張詞《木蘭花》中“中庭月色正清明,無數楊花過無影”亦是押“影”字的佳句,但前人未曾道及,茲不贅述。

由於詩人所詠之物多屬美好之物,詩詞中的佳句也多為清詞麗句,故由此產生的別號多具有相當高的美譽度。例如北宋詞人柳永《雨霖鈴》詞中有“楊柳岸,曉風殘月”之句,《破陣樂》中有“露花倒影”之句,“時人為之語曰‘曉風殘月柳三變’,又曰‘露花倒影柳屯田’,非虛譽也。”(張德瀛《詞征》)又如秦觀《滿庭芳》中有“山抹微雲”之句,“其詞極為東坡所稱道,取其首句,呼之為‘山抹微雲君’。”(嚴有翼《藝苑雌黃》)後一個美稱甚至惠及其女婿範溫,“溫嘗預貴人家,會貴人有侍兒善歌秦少遊長短句,坐間略不顧溫,溫亦謹不敢吐一語。及酒酣歡洽,侍兒始問:‘此郎何人耶?’溫遽起叉手而對曰:‘某乃山抹微雲女婿也。’”(蔡絛《鐵圍山叢談》)

當然也有例外,比如金人趙沨詩中有句雲“好景落誰詩句裏,蹇驢馱我畫圖間”,“世號‘趙蹇驢’”(劉祁《歸潛誌》)。此號似非美稱。此類別號甚至還會引起得號者的不快,例如王漁洋雲:“同年祁珊洲文友,東莞人。為廬江令,有詩雲:‘一夜東風吹雨過,滿江新水長魚蝦。’余深喜之,戲呼為‘祁魚蝦’。祁作色而怒,余笑謝曰:‘兄勿怒,此自有例。’祁問何例?余曰:‘兄不聞梅河豚耶?’祁乃失笑而罷。”(《漁洋詩話》)其實“梅河豚”也算不上美稱,因河豚乃微賤之物,且絕無美感也。

總的說來,能夠產生詩人別號的篇章、句子都具有相當高的知名度,否則不會傳為美談。但毋庸諱言,其中真正屬於傑作的並不算多。清人朱庭珍指出:“若晚唐之崔鴛鴦、鄭鷓鴣、雍白鷺、羅牡丹之流,及宋人大小宋落花之什,元人謝宗可蝴蝶之吟,皆幸得名,而詩則卑靡淺俗,意格凡近,了無風骨,品斯劣矣。”(《筱園詩話》)語雖過苛,但不無道理。試以前文所舉許棠《過洞庭湖》為例,此詩全文如下:“驚波常不定,半日鬢堪斑。四顧疑無地,中流忽有山。鳥高恒畏墜,帆遠卻如閑。漁父閑相引,時歌浩渺間。”清人潘德輿曰:“許棠有《洞庭》詩,號為‘許洞庭’。然‘四顧疑無地,中流忽有山’,語意平弱。‘鳥飛應畏墮’,尤涉痕跡。惟‘帆遠卻如閑’五字佳,然亦不必是洞庭詩。少陵、襄陽後,何為動此筆耶?”(《養一齋詩話》)的確,單從詠洞庭湖的角度來看,杜甫《登嶽陽樓》中的“吳楚東南坼,乾坤日夜浮”與孟浩然《臨洞庭湖》中的“氣蒸雲夢澤,波撼嶽陽城”才是真正的千古名句,其千鈞筆力絕非許棠所能夢見。誠如方回所言,“嶽陽樓天下壯觀,孟、杜二詩盡之矣。”(《瀛奎律髓》卷1)若論全篇之意境渾成、寄托深遠,則許詩更是相去不可以道裏計。然而杜、孟二人並未獲得“杜洞庭”或“孟洞庭”的稱號,倒是許棠得此美稱,可見因詩得號僅是一時興到之稱許,並非千古皆準之定評。再如北宋鮑當因《孤雁》詩而獲“鮑孤雁”之稱,其詩如下:“天寒稻粱少,萬裏孤難進。不惜充君庖,為帶邊城信。”司馬光雲:“薛尚書映知府,當失其意,初甚怒之。當獻《孤雁》詩雲雲,薛大嗟賞,自是不復以掾屬待之,時人謂之‘鮑孤雁’。”(《溫公續詩話》)可見鮑當此詩偶合上司之意,緣此知名。但就“孤雁”這個主題而言,則《瀛奎律髓》卷27《著題類》中所選杜甫與崔塗的兩首《孤雁》詩才是真正的絕唱,且看後者:“幾行歸塞盡,念爾獨何之?暮雨相呼失,寒塘欲下遲。渚雲低暗度,關月冷相隨。未必逢矰繳,孤飛自可疑。”形神兼備,勝過鮑詩多矣。可惜崔塗並未獲得“崔孤雁”之號,筆者為他深感不平,曾撰短文題作“請稱崔塗為‘崔孤雁’”!

細察因詩得號的詩人名單,似乎不見偉大詩人的身影,詩人如李、杜,詞人如蘇、辛,皆不在其內。李、杜、蘇、辛的名篇、名句層出不窮,為何沒有因此獲得某種稱號?如論名篇,假如稱李白為“《蜀道難》主人”,稱杜甫為“‘三吏三別’君”,誰曰不然?如論名句,假如稱蘇軾為“‘大江東去’蘇學士”,稱辛棄疾為“‘欄幹拍遍’辛將軍”,又有誰曰不然?特別是杜甫,一生中寫過無數精美絕倫的詠物詩及山水詩,假如因其《古柏行》而稱之為“杜古柏”,因其《朱鳳行》而稱之為“杜朱鳳”,或因其《望嶽》而稱之為“杜泰山”,因其《長江二首》而稱之為“杜長江”,理由都很充分。但事實上從來無人做過這樣的嘗試,因為杜甫名垂宇宙,根本不需要此類稱號來錦上添花。要是有人提出此類建議,別人多半會說:“咦!有這個必要嗎?他可是‘詩聖’啊!”

莫礪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