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安寧
01
午休的時候，因為阿爾姍娜不好好睡覺，打擾了我的休息，我便生了氣，衝她一通大吼。
她果然老老實實地跑到床的另一頭，抱著被子不再吭聲。
我以為她睡著了，便欠起身偷偷看她一眼，她立刻小貓一樣乖乖地爬過來，躺在我的懷裏，將我緊緊地抱住。
兩個人閉眼睡了一會，阿爾姍娜忽然問我：媽媽，你的靈魂裏為什麼住著一個壞媽媽，還有一個好媽媽？
我楞了一下，而後溫柔道：
因為人是復雜的，每個人的靈魂裏都有一個好人，一個壞人，我剛剛生氣的時候，那個壞媽媽就跑出來大吼大叫，後來，好媽媽就走出來，把壞媽媽給關了進去。就像剛剛你的身體裏也冒出一個壞小孩，搗亂媽媽，這會，又成了媽媽的好孩子一樣。
她靠我更近了一些，並吻吻我的嘴唇，柔聲道：媽媽，我愛你。
我也吻吻她，溫柔道：媽媽也愛你。
02
晚飯後，與阿爾姍娜下樓散步。
小區旁邊一棟樓，一樓住戶的小花園，比賽似的一家比一家講究。
趁著夜色，我和阿爾姍娜逐一推開虛掩的門，貓一樣躡手躡腳地溜進去，看一眼昏黃的月光下，還在瑟縮著盛開的月季，並彎下身去嗅一嗅冰涼的花瓣。
小蔥、白菜、黃瓜、西紅柿，都已在秋天裏現出衰頹之色。
一只不知名的小小的蟲子，從我們腳下快速地爬過，消失在寂靜的菜畦中。
有一家人，拉著開滿富貴花朵的窗簾，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看電視。
我和阿爾姍娜主人一樣，悄無聲息地在他們家院子裏走來走去，逐一享用著嶄新的健身器材。
月亮掛在清冷的夜空，並在人間投下婆娑的影子。
風也在月光裏畫畫，將斑駁的樹影投在老舊的墻上，商鋪緊閉的窗戶上，停歇的汽車上，還有模糊的水泥地上。
一切都是寂靜的。
小孩子在風裏奔跑的聲音，便格外得清澈，有被月光洗過一樣的清涼，緩緩蕩漾開來。
在一個角落，我和阿爾姍娜發現一株古老的榆樹，竟然長在一堵墻裏。
大約修墻的師傅們也貪戀它的蔭涼，於是在烈日下忽然動了惻隱之心，將它作為一堵墻的一部分，夾在了紅磚水泥之間。
於是，它便將樹影均勻地灑在兩邊墻上，把自己變成一副讓人驚訝的水墨畫。
媽媽，以後我們也買個一樓的房子吧，我想要一個小小的花園，像奶奶在草原上的家一樣，我們種菜養花，再養一只小貓小狗和兔子，晚上的時候，我們還可以坐在院子裏看月亮。阿爾姍娜逐一走過這些空無一人的花園後，熱烈地對我說。
好啊，再過幾年，我們也買一個有花園的房子。現在，先讓我們把路邊的野草，搬到我們的花瓶裏去吧。
說著，我便剪下一些幹枯的狗尾草，又從垃圾桶旁邊，打開被人扔掉的一束花，一株依然茂盛的水竹，正等待我們帶它回家。
03
我指著剛剛收到的樣刊上，我的筆名“安寧”考阿爾姍娜：這是什麼字？
她先是蹙眉，繼而閉上眼睛，搖頭晃腦地故意打岔：媽媽，你瞧，我眼睛看不到了。
我忍著，繼續問她：睜開眼睛，仔細看看，媽媽以前教過你，這是什麼字呢？
阿爾姍娜不得不睜開眼睛，“嗯嗯啊啊”了足足有兩分鐘：風……嗯……風吧……
我咬牙切齒地繼續忍著：再好好想想，媽媽已經教你一千八百遍了……
她還是一臉的茫然，好像跟那兩個字從未相識。
我不得不氣呼呼地直接揭開謎底：這是媽媽的筆名安寧啊！
她的眼睛一亮，一臉無辜地問我：可是媽媽，為什麼上面沒有你的照片啊！
全家人都忍不住大笑起來：媽呀，敢情我教了一千八百遍，文章旁邊編輯不給配我的照片，你就不認識我這筆名了啊！
我又指著教了無數次的6，問阿爾姍娜：這個數字是幾？
阿爾姍娜撲閃著眼睛，想了想，小聲又完全沒有底氣地猜道：5……吧？
我咬牙切齒：這是6，六六大順的6！尾巴長到天上的6！吃肉的6！記住了！
我又把6倒過來，繼續發問：6倒過來是幾呢？
阿爾姍娜小心翼翼地看我一眼，猶豫著開了口：5？
我快要吐血而亡了，忍不住提高了嗓門，恨不能讓家裏每個人都聽到：媽媽教你8800遍了啊！這是9，喝酒的9！記住了啊！別天天買玩具，卻一個字都不認識！來，我再考考你！
於是我又把9倒過來，問她：這是幾？
她笑嘻嘻地，自信滿滿地回道：是肉……
我瞬間石化。
04
晚飯後，給阿爾姍娜讀《安徒生童話》，第一篇是《拇指姑娘》。
結尾這樣寫道：
“你現在不應該再叫拇指姑娘了。”花的安琪兒對她說。“這是一個很醜的名字，而你是那麼美麗。從今以後，我們要叫你瑪婭。”
阿爾姍娜立刻反駁：媽媽，我們還是叫她拇指姑娘吧！這個名字多美，像拇指一樣小小的，可愛的。
我點頭贊同：的確，這是一個非常美麗動聽的名字。
那我種的辣椒，等它開花的時候，會不會也有一個辣椒姑娘躺在裏面？阿爾姍娜突發奇想。
當然會有，所以你要耐心等待並呵護小辣椒哦！否則，某一天辣椒姑娘也會被一只爬過窗戶的癩蛤蟆給偷走的。我笑著逗她。
阿爾姍娜立刻飛奔去了窗臺，仿佛稚嫩的辣椒已經開花，小小的花朵裏，正坐著童話裏的拇指姑娘。
05
正在窗前收拾床鋪，忽然聽見阿爾姍娜朝我喊：媽媽，那個人會不會掉下來？！
我擡頭，見一身體粗笨的中年女人，正將半個身子，從五樓完全沒有護欄的窗戶裏探出來，不緊不慢地擦著玻璃。
看她質樸的著裝，應是主人從門口牛皮廣告上，隨便找來的擦玻璃的女人。
她不屬於任何的家政公司，基本獨自作戰，或與同樣進城的丈夫，一起攬活。當然，如果她有笨手笨腳的丈夫跟隨左右的話。
她要掉下來怎麼辦呀？阿爾姍娜始終擔著心。仿佛那女人馬上就要像一塊磚頭，從五樓“咚”一聲墜落下來。
你快為她祈禱吧，保佑她能安全無恙地擦完玻璃。我告訴阿爾姍娜。
於是她便很認真地雙手合十，閉上眼睛，為女人祈禱。
祈禱會有用嗎？阿爾姍娜睜開眼睛後，半信半疑地問我。
當然有用，這樣天使就會在下面用翼翅托著她，不讓她掉下來了。
我為什麼沒有看見天使？
天使是無形的，它就住在你的心裏。我很認真地解釋給她。
她沒有繼續追問，而是趴在桌子上，帶著微微的緊張，註視著那個女人，一直到女人擦完了玻璃，退回房間，不再出現，她才長長地呼出一口氣。好像，那個站在窗戶上的人，是她自己。
——End——
作者：安寧，生於八十年代，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山東人。現任教於內蒙古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內蒙古評論家協會副主席，一級作家。版權歸原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