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公解夢滿山的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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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跑馬拉松成本低、回報高。只要心臟沒問題,都能練出來。”柏劍說,參加工作26年,他助養過120多個孩子,從中練出了6位省級以上專業運動員、48位大學本科生,並有4人研究生在讀。

▲柏劍與受助孩子合影。受訪者供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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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月29日,湖北荊州,一名3歲左右的小女孩被卡在三樓窗戶防盜網的縫隙裏。小女孩的哭聲傳來時,李婷正在家住事發小區的朋友家裏玩。

遼寧省鞍山市東南方向15公裏處,有片連綿的山區,車少、路寬、天高地闊。這裏是練習跑步的好場所。

每天早上五點,一輛白色的四輪摩托盤桓於山路。車在前指引,後跟一群跑步的孩子,最小的六歲,最大的十七歲,高高低低、疏疏散散的一片方陣。

引擎聲始終蓋不住“踏踏”的腳步聲。10歲左右的小孩兒自己散著跑,13歲以上的大孩兒則統一“連車”:牽引繩一端連接著孩子,一端連接著車尾。十幾根繩子晃得五彩斑斕。

偶爾車加速,後面即有喊聲:“老爸,慢點!”車和人的時速保持在20公裏左右,一路經上坡、下坡,共計16公裏。

開車的是柏劍,48歲,鞍山華育中學副校長兼體育老師。這些跑步的孩子多來自於問題家庭,現由柏劍助養、訓練;孩子們管他叫“老爸”。

讀書或是這群孩子改變命運的最佳方式,可他們中的多數文化成績不行,被認為是“放牛班”的學生。柏劍讓他們練馬拉松,通過考體育特長生或運動員達級來上大學。

“跑馬拉松成本低、回報高。只要心臟沒問題,都能練出來。”柏劍說,參加工作26年,他助養過120多個孩子,從中練出了6位省級以上專業運動員、48位大學本科生,並有4人研究生在讀。

眼下,還有26個孩子生活在柏劍成立的“夢想之家”,由他陪練馬拉松。

給這麼多孩子當爸爸,從來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2020年7月10日,跑步前做連車準備。新京報記者 馮雨昕 攝

“不碰見老爸就廢了”

柏劍中等個,身板結實,濃眉細眼、硬發直立。他的衣著非常固定,一年四季就是那幾套運動服,藍的、紅的、白的。

1973年,柏劍出生在遼寧葫蘆島的大山裏。讀小學時,他每天要跑10裏地的山路上學。

最初他不知道自己體育好,上了初中第一次參加運動會, 1500米的比賽甩了第二名兩圈。老師註意到他,要他好好練體育特長生,說不定能憑此考大學。

柏劍開始有意識地自我訓練,每天都往兩腿上綁沙袋,24小時不拿下來。

後來他憑體育特長考上錦州師範專科學校,1995年畢業分配到鞍山二中做體育老師。

參加工作不久,他就遇上了龐浩,一個因原生家庭矛盾而無人照顧的男孩。

龐浩總逃課去網吧,還打架、不服管,打碎了教導主任的三副眼鏡。

但龐浩對柏劍另眼相看。當時學校的體育組在一棟小樓的二層,柏劍下樓不走樓梯,從平臺一躍而下。他練過幾下武術,上體育課時會擺擺拳腳。包括龐浩在內的男學生們很佩服他。

柏劍說,那會兒龐浩的父母不睦,他回家連飯都吃不上一口。柏劍一個人住單身宿舍,便喊龐浩到他的宿舍吃飯,慢慢留他住下了。

那會兒柏劍還帶著校田徑隊,隊裏的小孩要早訓,早上會去他宿舍蹭飯。練體育的格外講究夥食,常要買牛肉來補。柏劍的月工資只有190多元,經濟壓力很大,就去夜市擺攤賣運動衣褲。攢了一千塊錢準備過年帶回家,卻被龐浩偷去花在老虎機上。

柏劍用了三天時間才找到他,“當時很傷心,不想再帶了。”龐浩抵死不承認拿了錢,跟著柏劍回到宿舍。兩人冷戰了幾天,誰也不理誰。

柏劍照例白天上課、晚上擺攤,淩晨四點多還要出去帶田徑隊,內外疲憊,患了嚴重的咳嗽。咳了兩天,痰中帶上血絲。龐浩被嚇著了,終於肯認錯。從此他戒掉網癮,跟著柏劍練體育,最終考上沈陽體育學院。

畢業後,龐浩又考了亞洲C級教練的資格證。柏劍勸他回家,他便回鞍山當了名公務員,在老家紮下根來。

龐浩只比柏劍小9歲,覺得他亦師亦友亦父。問他為什麼接受柏劍,他先樂呵呵地反問“你被揍服過嗎?”頓了頓,又說,有些心理是難以說清的,但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原本的人生沒有方向,“不碰見老爸就廢了”。

和龐浩情形相同,學生中但凡有家庭困難的,柏劍就留人吃口飯。“當時覺得無非是多一雙筷子的事。”

柏劍告訴記者,那會兒年輕、能搗騰,覺得多養三五個孩子沒什麼。一而再,再而三,多拉一個是一個,都隨他吃住,“沒想到最終都成我自己的孩子了……所以別人說你多偉大,其實沒有,就是順理成章地收下了。”

▲2020年7月11日,“夢想之家”的獎牌、獎杯、獎狀擺滿整整一櫃。新京報記者 馮雨昕 攝

48個大學生

路邊的灌木比好幾個孩子還高。

這季節的早上五點天已大亮了。柏劍的車突突突地跑在路上,早起的農戶會註目,農戶家的狗也追著車跑。

柏劍把著車頭,間或回頭叫一句:“深呼吸!擺臂!”一頭硬發被風吹得向後倒去。

孩子們說,跑步是個體力活、技術活,要一點點磨。剛來的時候,沒有誰跑得動,“五百米就歇菜。”就咬著牙跑,聽柏劍的法子,由5公裏起,慢慢地加速度與長度。過一兩年,以每公裏5分鐘的速度輕松跑下10公裏,就開始連車、跑16公裏。

新來的孩子,由兩個大孩一前一後夾帶著跑、找節奏。實在跑不動的,被大哥大姐背著也要一道跑回家。冬天的清晨更不敢怠慢,一落後,“烏漆麻黑的,好像身後跟著個吊死鬼。”

初夏的東北是跑步的好時節,清早氣溫不到20攝氏度。不像冬天的早晨,跑著跑著,嘴巴邊上結出一層霜來,一摘帽,“頭上老白老白的。”

但偶爾也會專挑盛夏的正午、陽光暴烈之時跑步,跑得滿臉發燙、額頭冒煙,為的是“冬練三九夏練三伏”,到比賽時才不會只盼著風調雨順。

在柏劍印象裏,26年來,“踏踏”跑過的120多個孩子,多數在學業上很吃力,而練馬拉松、考體育特長生,是柏劍為他們總結出的最佳上升途徑:按他的經驗,體育特長生的文化課在180分左右就能上本科,超過300分能上一本。

練馬拉松枯燥,但門檻不高,“肯吃苦就能練好。”現在的這些孩子中,速度最快的男孩,16公裏的公路跑只用50分鐘左右;最快的女孩,21公裏的山地跑一個半小時。要達到國家二級運動員標準都已沒有問題。

柏劍說,2010年丹東國際馬拉松是他最得意的賽事,前六名中有五名是他的孩子。在這群原本連三本都難達線的孩子中,他總共已帶出48個大學生。

▲2020年7月13日,跑步前做連車準備。新京報記者 馮雨昕 攝

“人人平等”

“夢想之家”是孩子們居住的地方——實際上是門對門的兩套公租房,男女生各住一套。每套擠十來個人,鐵架子單人床從臥室擺到客廳,一張挨著一張。

跑完步,孩子們休整、洗漱、做早飯。

大點的孩子輪流負責做飯,最小的孩子則擺桌椅碗筷、端菜送粥。要供近三十人的口糧,做飯的大鍋蒸汽騰騰。

開飯前,柏劍必然要說一句“寶貝們請用餐。”孩子們則回:“謝謝老爸!”

來這裏前,每個孩子的生活都不盡相同:貧窮的、被拋棄的、被孤立的、被家暴的、被多病多災的家庭束縛的……

柏劍的朋友孫麗霞常到“夢想之家”幫忙,接觸過不少孩子的家長。有的孩子從小以黑戶身份長大,如包袱一般被甩到“夢想之家”。有的孩子四年未與父母相見,前些時日她母親在當地公安的促成下,來鞍山與柏劍簽訂助養免責協議,可孩子“沒有認出親媽,叫她阿姨。”有的家長在媒體上看到柏劍的事情,馬不停蹄地把孩子送來,“我問那家長在哪兒工作生活,她說在外地工作,和孩子爸辦離婚了,所以沒有能力繼續養這個孩子。”

17歲的郭瑞剛來時很暴戾,一言不合就與人動手。柏劍說,那是因為他從小被家暴,長大了就打別人。要將他們教好,一是講道理,二就是練跑步。把勁兒都用到跑步上,人就沈穩了。

10歲的滿滿曾和殘疾的二伯生活在大山裏,她的父母自她四歲後就消失得無影無蹤。過去她一字不識,總赤著腳滿山跑,練上跑步了才知道要穿襪子。

16歲的佳欣上有一姐下有一弟,家裏窮得一年只吃一次幹飯。柏劍就職的中學曾對口扶貧佳欣所在的鄉村中學,後來佳欣的老師找上門來,希望柏劍收留佳欣,佳欣來到柏劍這兒,過不久覺得好,就把姐姐也叫來了。

孩子們覺得,“夢想之家”有家的感覺,也有“人人平等”的好處。他們能夠在“夢想之家”生活,能學習,能跑步——這既是他們的現實,也是他們的出路。

走在鞍山市的街上,有街坊拉住柏劍的手說,柏老師是個好人!

關於這個問題,朋友吳碧霞和柏劍有過一次爭論,“他問我覺不覺得他是個好人?我說不是,因為他這樣無條件收孩子,讓那些父母把該有的責任全部撇得幹幹凈凈——柏老師的仁慈可能助長了有些家長的自私。”

▲柏劍擔任奧運火炬手時的留影。受訪者供圖

四處為家

1997年,同事宋衛華去學校找柏劍。那時因學校宿舍關閉,柏劍和孩子們住的房間是倉庫改造的,又小又黑,只有光禿禿的水泥地和一張鐵床,“完全沒有別的家具。”

宋衛華看不下去,以比市價低四分之一的價格,將一套小房子賣給柏劍。柏劍一時掏不出錢,她也不催,給了他十年交款期限。

2005年,孩子越收越多,同時有5個孩子要上大學,學費湊不出來,柏劍將這套房子抵押借貸。

隨後柏劍在鞍山郊區分散租了四套房子,每天淩晨3點起床,開車將孩子接到一處訓練。

這樣持續到2013年,在一家愛心單位贊助下,柏劍找到一所臨街的二層商住房,幾十個孩子的臥室、課堂、食堂全在裏面,柏劍給房子取名“夢想之家”。

2020年初,“夢想之家”的房租斷供了,合同提前結束。

又經幾番奔波,柏劍以五百五十元每月每套的價格,租了兩套公租房,沿用了夢想之家的名字。

公租房一套六七十平米,家具擠到一起,墻角的小椅子幾乎摞到房頂。任意一個房間,站上十來個孩子,立刻顯出局促。大家都坐下,便沒有任何轉身經過的余地。成堆的衣服沒地方晾,只能掛在客廳的窗邊。

住房之外,錢的問題一直困擾著柏劍。

“夢想之家”裏,少時有十幾二十個孩子,多時有百多人,日常開銷因此異常龐大。練體育的孩子吃得多,一個9歲孩子一頓能吃十幾個包子或兩大碗米飯,一袋五十斤的大米一天就能吃完。再怎麼壓縮成本,每個月光夥食費就要七八千塊。此外,還有一大家子的水電氣等雜費,目前在讀的七個大學生每月需要1000元的生活費。每月的固定支出有兩萬多元。

柏劍現在工資五千多元,在鞍山市開彩票店的三姐對他多有支持,三姐夫也每月給他四五千元。再加上外界七七八八的捐助,勉強度日。剩下的開銷缺口就刷信用卡來補,好幾張卡來回倒著用,到今天已欠了四十萬的債。

柏劍說,為錢他做過很多事。除夕夜,他領著孩子在外面撿煙花殼子賣錢。近兩年,他學著在朋友圈賣南果梨、賣酵素。在某軟件看短視頻能拿返現,看5分鐘拿5元,每天封頂10元。他一天不落地看。

柏劍坦言,會有焦灼的時刻,整夜不能入睡。多數時間他的心態卻很好,“辦法總比困難多,這麼多年也過來了,沒一個孩子凍死餓死。”

▲2020年7月10日,孩子們在連車奔跑。新京報記者 馮雨昕 攝

合法性問題

誌願者劉凱墨常來給孩子們上英語課。他佩服柏劍,能把這麼幾十上百個孩子帶出來,且養育服帖,簡直不可思議。

柏劍曾和劉凱墨闡述自己的教育理念:“各地福利院的吃住條件都比我強,如果只管吃飽穿暖,那完全不需要到我這裏來——我不只是管你活著,還要把你教好。”

其實收孩子的最早幾年,柏劍的教育方式比較簡單直接:不服的就揍,反正再野的男孩也打不過他。如今打人是早不打了,有時會改用心理戰術,“有時候我說老爸不揍你,我自己揍自己兩下,其實他看著比自己被打還難受。”

他從2005年開始迷上國學教育,要孩子每天都讀孔孟經典,背四書五經,目的是讓孩子靜下心、懂德行、知孝道。

他近乎執著地崇尚以德報怨:只要還能聯系上原生家庭,他就一定讓孩子過年回家去,甚至願意貼錢給孩子買探親的年貨。

這麼多年來,柏劍獲得了很多榮譽,如全國五一勞動獎章、全國模範教師、遼寧省道德模範、北京奧運火炬手等。質疑與猜忌也一直相隨:有人說他長期受財團資助,有人說他一直接收巨額捐贈,早發財了,有人說他給那麼多非親非故的孩子當爸,居心不良、圖謀不軌。柏劍對此顯出無所謂的態度,“這說明我被人關註著,是好事。”

他獲得過不少幫助。公安系統替他特事特辦,幫有需求的孩子落戶、遷戶,方便他們上學。鞍山市教育口也為他大開綠燈,孩子們在鞍山市的中專上學,學費全免。誌願者們則義務地來給孩子上課、做飯,衣服、鞋子、米面糧油等物資也常相送。

前年十月,柏劍結了婚,去年年底有了孩子。孫麗霞說,柏劍從前談的對象都因他的特殊處境而告吹,而現在的妻子是極其良善之人,明確表示要和柏劍一起把助養事業做下去。

柏劍說,他真正憂心的是助養孩子的合法性問題。

他會自嘲“在法律的邊緣遊走”:法律規定,以個人名義最多收養一名孩子。

柏劍從未獲得過孩子的撫養權,他嘗試辦過收養手續,但辦不下來。他只偶爾和交接的家長簽訂助養的“免責協議”,他自己也拿不準有沒有用。

鞍山市民政局慈善社工兒童福利科工作人員表示,支持柏劍的公益事業,也願意為他找贊助和平臺,但確實沒有任何方法可以使柏劍與孩子們產生法律關系。

柏劍說,多年來,他亦認真考慮過“合法化”夢想之家——向民政局申辦一個培訓性質的公益學校,免費給孩子做馬拉松培訓,只談“訓”不談“養”。辦下執照來,就能請會計、做賬目,再向社會公示收支。他說他已著手在做,先要把培訓學校場地批下、消防達標,後續再推進。

一旦辦成,“夢想之家”的財政將會透明,他和孩子們生活在一起也能名正言順。

已經長大的孩子們,進入各行各業,大多知恩圖報——進銀行的給他幫忙貸款,在公安系統的替他聯絡孩子落戶,賣手機的送他最新款的手機。

目前助養的最大孩子來年就要考大學,還有好幾個孩子準備參加省級比賽評二級運動員。最快的孩子能達到一級運動員水平。

26年間的比賽獎杯、獎牌、證書擺滿了一玻璃櫃,還有更貴重的獎杯,放在外面怕碰壞了,柏劍和孩子們自己收著。

6月19日清早,陽光透亮。是大風天,雲被吹向遠側,近處的天一碧如洗。

幾個女孩連在車後,腳步踏踏,馬尾辮甩得風生水起。柏劍穿件火紅色的長袖運動衫,坐在他的白色四輪摩托上,仰臉喊:“快到家了,寶兒啊,堅持!”

(文中未成年人及誌願者為化名)

新京報記者 馮雨昕

編輯 胡傑

校對 危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