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公解夢夢見馬桶坐墊上有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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實習生 陳燦傑 澎湃新聞記者 任霧

我發現自己跟不上一個癌癥晚期患者的腳步。

11月17日下午1點半,復旦大學附屬中山醫院依舊喧囂擁擠。纖瘦的周韻嬌熟門熟路地步入大廳,上扶梯,紮進候診廳的人潮,不時側身卡縫前行,來到自助掛號繳費機前,插卡、輸驗證碼、掃碼支付、抽卡離去,整個過程行雲流水。唯一的停頓,是等待頁面彈出的那兩秒鐘,她會急促地嘆口氣,手指已在伺機而動。

碰到有人操作有誤,她都快速給出“指令”:你是異地卡,得補卡;身份證放中間識別,不要拿開;你這張卡第一次用,先轉人工掛號,路口左轉直走。

其間,皮膚科候診廳的通知屏壞了,急著問號的患者堵在走廊,周韻嬌問了排號,甩身而出,“走,去眼科!”她提前預約了血液科、內分泌科、皮膚科、眼科、PICC護理,要在3點前搞定,和前同事去武康路喝杯下午茶。

11月17日,柱子哥去中山醫院看病,候診期間,她請記者為她拍一張照片。陳燦傑 圖

那天氣溫23℃,我跟著抗癌博主“柱子哥”周韻嬌去了趟醫院,路上有些悶熱,我問她:“曾有一年時間,你推掉了所有采訪,為什麼現在不排斥了?

她沒回避,“我現在有和媒體議價的能力”。

癌癥病人的日常

此前關於“柱子哥”的報道,都重復強調這個濾泡型淋巴瘤4期患者的顯眼標簽——精致的陸家嘴金融女。30歲的她打扮講究,踩著高跟鞋走路擲地有聲,身高168公分,體重不到90斤,修長的身材在醫院總能成為焦點。

每次去醫院,周韻嬌都會認真搭配服飾,在醫院電梯自拍。受訪者供圖

這個標簽明顯忽略了日常。那天去醫院前,周韻嬌請我去她家吃了午飯。中午她剛醒不久,厚絨睡衣、棉拖鞋裹著熬夜後特有的倦怠感。她習慣熬夜,平時也不太吃早飯。

炒番薯葉端上後,她沒動筷子,仍捂著左臉,提醒剛落座的公公唐爸以後記得關窗,昨晚被蚊子叮了左眼皮,腫得睜不開眼,左臉也沒了知覺。這是免疫系統缺陷引起過敏的緣故。

開飯後,電視新聞過大的音量占據客廳,幾棱陽光透進屋裏,置物架底下空間最大的兩行,疊滿了白色藥盒,都匿於墻角的陰影。

架子對面的冰箱,塞了些土雞土鴨,那是周韻嬌的公婆從湖南坐火車帶來的。自從退休,他們經常到上海照顧兒子兒媳,還會帶上茶油、臘肉、幹豆角、粉絲,一路背、扛、拖,唐爸時常調侃,“又要去上海打工了”。

冰箱裏還有升白針(加快生成白細胞,維持機體免疫)和退熱貼。化療間隙,周韻嬌會讓丈夫老唐幫忙打升白針,打完脊柱會有種被水泥撐開的劇痛;血象降低時,她要吃雪糕、喝冰茶,她並不愛吃這些,但只能通過這種物理方式降溫,否則體內“像關東煮一樣,一直在燙”,這是一種別人想象不到的難受。

吃完飯,她換了打扮,戴上帽子和墨鏡,戲謔說“體面意味著尊嚴”。周韻嬌有幾十頂帽子,各式風格,它們更實際的用途是遮陽。因為她還患有免疫系統疾病紅斑狼瘡,怕曬,否則會光敏惡化。

之後周韻嬌叫了車去醫院,她不坐公共交通,因最近血小板低,隨便磕碰一下,就是一塊很難消去的淤青。

柱子哥胸口有一處凸起的輸液港(植入人體內的閉合輸液裝置)傷痕,她找了顏色相近的美人魚紋身貼貼上。她說,要持之以恒地臭美。受訪者供圖

周韻嬌一年大概去醫院100次,住院16次,自詡上海灘最知名的醫院打卡王,常去的醫院都會拍 Vlog,記錄就醫過程,以及怎麼識別院區和相關操作流程。她寫過中山醫院“攻略帖”,被不少醫療自媒體效仿。

關註 “柱子哥” 的人,大多知道她常常一個人去中山醫院,常有粉絲留言說想陪她看病。不久前一位癌癥病友私信她,稱剛好在中山醫院取藥,希望能見一面,請吃個飯,送個小蛋糕,周韻嬌最終沒見。

她更習慣一個人看病,平時也不會要求家人、朋友陪伴。她說,疾病讓人提前適應孤獨,“更好適應孤獨的人,就能夠承受更多” 。

冷靜的自救

患淋巴瘤的概率大約是百萬分之一,而在28歲的年紀,同時罹患淋巴瘤與系統性紅斑狼瘡這兩種病的概率,是千萬分之七。

兩年前周韻嬌參加公司體檢,醫生要求做額外檢查,她第一反應是:怎麼可能有事?

確診前她從沒感到身體有任何不適,她在一家私募基金任職投資經理,一天可以工作十幾個小時,是給整層辦公樓關燈的勞模員工。出差也經常飛紅眼航班,在路上補眠。

生病前的某次深夜加班,柱子哥與同事錄下Vlog,大呼:“錢難掙屎難吃!”說完自己大笑。視頻截圖

但在醫生的強烈建議下,她還是抽空溜去做了檢查,抽完血後兩臂都青了,只能穿個長袖遮一下。

之後她去溫州出差,開會間隙,收到醫生短信,淋巴結活檢結果出來了,濾泡型淋巴瘤2級四期。四期就是晚期。

淋巴系統遍布全身,癌細胞亦然。當時的PET-CT影像顯示,她的身體從腮腺到腘窩、四肢肌肉、所有主要臟器,全是發亮的病竈,用她自己的話說,就像一棵掛滿彩燈的聖誕樹。

她有些蒙,用手機查,得知這個病的晚期無法徹底治愈,但如果治療得當,也可以活很久。

她離開會議室,上了個廁所,“待了10分鐘吧,回去開會” ,然後與同事入住酒店。其間發微信告知了老唐初步結果。

等回到酒店房間,她出了身虛汗,頭重腳輕,在床上刷了半小時手機轉移註意力。她沒和同事去吃晚飯,獨自打車去了附近的一家火鍋店。因為恍神,出發時挎包被酒店的旋轉門夾住了,包鏈一下被扯斷,她楞在原地,想罵點什麼,可還沒來得及,玻璃就呼臉上了, 那一刻“感覺自己就要哇聲大哭了” 。

那頓火鍋吃得心不在焉,她感覺一切在失控。

要不要和老唐離婚?在她還是職場小白時,大她10歲的老唐手把手帶著她,後來結婚,他盡心照顧她的父母——她的母親在2007年查出乳腺癌,父親在2016年查出直腸癌晚期。她不想再拖累老唐。

還在老家放療的父母怎麼辦?她奮鬥多年,成為家裏的支柱,保障父母過上體面、有安全感的晚年生活。但日後他們將面臨的現實,那些還未發生,卻具象得歷歷在目的場景,驚楞了她。

回酒店那晚,她想打電話給母親,沒敢;壓住眼淚,打給老唐,讓他不要擔心。

第二天回上海,老唐開車接她,路上沒有相擁,沒有拉手,也沒有什麼承諾,他們講清現有選擇與利弊,得出結論:不離婚,接受以後沒有孩子。其間周韻嬌談到父母老無所依,忍不住失聲痛哭,老唐強忍哽咽,說“只要人活著,就會有辦法”。

對周韻嬌而言,控制局面更具體的辦法是,做表格,“as I always do”。就像做她最拿手的投資分析報告和財務模型假設一樣。

首先整理所有保單核心信息:聯系方式、投保時段、保障範圍、理賠方式、資料清單準備等,制成表格給老唐,確保“我掛了他也能獨自搞懂”。

在確定省錢的治療方案和醫院後,開始做財務預算,尤其父母開銷,精確到他們住院期間她遠程下單的三餐、每21天買一盒寄給家裏的造口袋(註:用於儲蓄人體排泄物的容器物)。

然後寫遺囑,分配“身後財產”,在備忘錄上記下家人的病歷和保單、賬號密碼等等資料信息。

柱子哥患病後仍保持學習,她覺得,知識能夠克服恐懼。受訪者供圖

周韻嬌稱她的腫瘤是基因的隨機錯誤導致的。細胞的無數次分裂,“就像桶裏有一萬個骰子,一直搖,總會有出錯的時刻”。當這些隨機錯誤不斷累加,她的人生被擲在了前所未有的不確定中。

而她憑借過硬的職業素養,把所有能確定的選項都鎖入細密的思維導圖,試圖來一場與癌癥的“硬核”對抗。對抗的第一個成果——《如何度過人生艱難:魔都28歲硬核知識型美少女自救指南》,於2018年11月4日發在了她的個人公眾號上。

那時周韻嬌剛做完第一次化療,暈眩、惡心,吐得昏天黑地,全身浮腫,小便都是紅藥水的顏色。直至回家後迎來第一個清晨,半睡半醒間聽到公婆燒飯打掃的聲響,老唐喊著“小夥子,快起來吃早飯”,她才意識到:挺過去了。

而那篇文章,也像一場基因復制,被人不斷轉發,全網閱讀量超300萬,一周內,公眾號粉絲由個位數漲了3萬多,留言上萬條。

這是周韻嬌始料未及的,她原先只是想在另一個維度,“留下一個數字化的我”。

燈塔患者“柱子哥”

兩年間,周韻嬌僅被“治愈”了2個月。一階段化療結束後,腫瘤復發。治了一年,病情幾乎回到原點,甚至更差。

她的五年生存率(註:指癌癥病人經過治療後生存五年以上的比例)是50%,病情的反復讓她變得“佛系”,不再為此焦慮,甚至故作樂觀,“感覺自己還能蹦跶30年”。

圖一為柱子哥生病前最愛的長發;化療期間她剃了光頭,拍Vlog笑著說自己像是櫻桃小丸子的爺爺;半年後,她重新長出了頭發。

因為要定期診治,周韻嬌失去了“9點飛奔到辦公室”的機會,一直靠忙碌感活著的她,覺得自己像個突然被卡住的不倒翁。她對朋友的工作煩惱似乎不那麼熟悉了,年底羨慕同事的年終獎,也懷念公司年會。

不過,職業停滯的不甘心,很快被冬日的打邊爐融化了。以前工作節奏快,吃飯都要趕時間。如今在家休息時,她買一人食的鴛鴦鍋和烤爐,“可以像小老鼠吃完一桌子食材”,下午再點杯奶茶,看會兒電視消化下。她調侃自己的終極理想,也許就是做個天天打麻將的穿貂老板娘。

柱子哥是一名奶茶愛好者。受訪者供圖

床前的移動衣架掛著她喜歡的皮毛衣服,周韻嬌失眠時習慣伸手一件件摸過袖口,感到溫暖、踏實,“治愈了在東北大雪裏走路上學的寒冷恐懼”。

那時她住在城鄉結合處,走去初中學校要1個小時,中午還要回家吃飯。她早上5點起床,給兔子餵食,平時蹬個三輪車去割草,或者給院子裏種的菜澆水。

到了高中,學校更遠了,路上有一個供電廠,總在一車一車運煤,經過時會落一身灰。周韻嬌說那條路她至少走了一萬遍。高中學校樓上有塊大牌子寫著:“X城人從這裏走向海內外。”她很清楚,生存處境匱乏的時候,要牢牢抓住人生的籌碼。

她成績好,讓中年下崗的父母覺得有面子,也不用挨揍了,偶爾還能吃點好的。高考後她離開小城,復旦法學碩士畢業後,進入陸家嘴金融圈,她吐槽那裏是內卷嚴重的紅海,自己本質上是個壓榨自我的格子間女工。

周韻嬌回想過去的人生,活在父母和老唐的要求下,“一直辛苦又被動”。現在她有了大把時間,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她也相信,自己有能力去做一些事,幫到自己,也幫到別人。

於是,奪回失去的價值感的新故事線,從周韻嬌成為 “柱子哥”的那一刻就開始了。

今年9月,柱子哥在中山醫院舉辦《向陽而生:柱子哥的抗癌直男》新書發布會。受訪者供圖

兩年間,她一直維持著公眾號更新,發了60多篇文章,從“大病經濟毒性”“免疫力經濟”等專業科普,到婚戀、外貌等日常思考,不一而足。

她沒想到公眾號會成為許多人的樹洞,也沒想到自己的文章提醒了一個讀者查出鼻咽癌。每次發完推文,她都會花四五小時回復留言,也陪伴很多病友度過人生至暗時刻。

病友群內,周韻嬌會分享最新的淋巴瘤診療資訊,有次和病友聚會,她開玩笑說,“以後我就負責當群裏的學習委員”。

她把病友群形容為一個“可以擺脫差異對待” 的社群,大家互相打氣,培養一種好好看病的“行業自律”。許多患者奔波於各個醫院,病情的不穩定加劇著倦怠與沮喪,有時甚至會覺得醫療檢查是不必要的。

周韻嬌加入的病友群中,有不同醫院、地區,也有淋巴瘤不同分型。周韻嬌遊走其間,不斷擴大自己的認知半徑,結交了許多朋友。

很多病友向她傾訴過患病後與社會脫軌的困擾。在周韻嬌看來,病友之間的交往,就是一個重新社會化、打開封閉自我的過程。

柱子哥參加瑞金醫院淋巴瘤患者俱樂部成立活動。受訪者供圖

她的公眾號有個“人物故事”專欄,記錄了一對病友夫婦從相識到結婚、攜手抗癌的動人愛情,以及患病6年仍堅持健身、坐地鐵有座位都會開心的陽光男孩,還有熱衷買賣小商品和“各種投機倒把”、治療後變胖變光頭但依舊覺得“老娘超正”的北大產品經理。

周韻嬌試圖用這些故事告訴讀者,“很多人生病了,也活得很精彩” 。

去年,柱子哥與患白血病的朋友一起登山。受訪者供圖

病友群外,周韻嬌不忌諱把自己放到臺面上,那些曾經在意的、糾結的、難堪的也公開講出。前不久她拍了一組寫真,其中幾張是傷疤,她清楚發了會帶來爭議,可仍希望這些守衛生命留下的勛章,能打破與死亡、汙穢、病恥的關聯。

她陪父母抗癌十年,對傷疤帶來的病理歧視深有體悟。母親做完切乳手術後,因一些不禮貌的問話,沒再去過浴場。父親術後掛了造口袋,一些鄰居見到他,都要站遠幾米,更別說一起吃飯了。

她還寫過一篇有關“病恥感”的文章。那時她留意到樹洞留言有一些突出的“共性問題”,如病人遭受的語言暴力,以及其中的共情困難。“我們之所以需要對殘弱病人的境遇保持一定的共情,是因為,你不能保證你一輩子不經歷這些。”

柱子哥做手術留下的5厘米刀口傷疤。受訪者供圖

父母極不希望別人知道女兒生病,但“柱子哥”的存在,讓“800年不聯系的初中同學”都知道了她的事。在她老家,還有人說他們一家人都患癌,是因為風水不好、祖宗不積德。

周韻嬌沒有父母的顧慮,她接納自己的病,但不想只被當作一個病人,稱抗癌只是她的一個“兼職”。“人們總是以結果論看待抗癌,誰堅持了多久,成功了。”她反感這種思維,因此推掉了很多采訪。

現在,她想被更多人看到,想用她的故事、“柱子哥”的身份,和媒體來場“議價”,給抗癌增加一些新的維度。她想成為一個“燈塔型患者”,告訴別人,“癌癥不是必然的死亡與絕望”。

隱匿的背面

燈塔背後,也有陰影。

攻擊伴隨著曝光量的增加而頻繁發生。有人把她那篇自救指南發到校友群裏,被質疑冒充復旦校友來募捐籌款;化療後手腳變黑,做個美甲顯白一點,被說“得癌癥是因為化妝”;臉黃有斑,修眉、種睫毛改善一下,被指責“生病還花這種沒用的錢”。

許多在她看來是大城市女孩非常自然而規律的事,卻受到了一些網友的苛待。

她也幾乎不寫大眾點評了,已故的抗癌博主虎子,此前曾因大眾點評記錄被質疑一邊賣慘一邊揮霍,提及此她有些憤懣,“難道我生病了,就一定要特別的窮,特別的慘,特別的醜,特別的沈淪嗎?人生 lose everything(失去一切)才算嗎?”

去年,周韻嬌承受了一次密集網暴。

在一次采訪短片中,她提到遺產分配,其中有調侃給老唐留了二婚基金(實則是讓他安頓好父母養老、房貸等),她也曾開玩笑地鼓勵老唐多認識新的女孩,不希望40歲的他回到相親市場被人挑挑揀揀。最終短片的標題,拎出了這段采訪插曲中的“二婚基金”,使她收到了大量微博“女權”的私信辱罵。

即便是周韻嬌想要幫助的人,也曾傷害過她。她曾因此失眠了好幾晚,一周暴瘦近10斤。很多事她從未澄清過,也不想公開與逝者的聊天記錄,覺得“太不體面”。

如今,周韻嬌已能獨自消化大多數惡意。但提到這些事,她還是有些意難平,因為“真的投入了很多感情”。

“很多人覺得我就靠寫公眾號騙人錢、煽情、賣慘,或者靠推薦保險產品來變現什麼的。”

“別人嫉妒我,就會傷害我,雖然我不知道我到底有什麼值得嫉妒,嫉妒我看病吃苦很容易死麼?”

“我又活不了多少年,我就是在最後想幹一點稍微超出我自私範圍內的事情,僅此而已。就這麼一點點利他,別人都不相信。”

在種種非議中,她一點點建立起心理防禦機制,決心不再混圈遠離社群,定下三條采訪準則:不要交淺言深;不要犯無立場錯誤;避免極端話語。

她清楚有些媒體更看重她的標簽:金融女、復旦碩士、硬核抗癌網紅,而過於光潔無暇的形象,更容易招來誤解和爭議。她覺得自己在被消費,但仍願意借媒體之力去傳播“科學理性”的觀念,為這個群體發聲。

何況對她而言,活著,並被看到,本身就是一種希望,一種“翻倍的生命力”。在那些難受得想死的夜晚,她會跟老唐說:“老子不治了,有事燒紙說。”

“那你父母和奶奶怎麼辦?”“你掛了大家就又覺得淋巴瘤肯定活不長了,你白努力了。”兩句話總能把她從泥沼中拽回來。

住院治療的柱子哥。受訪者供圖

接受不少采訪之後,周韻嬌發現,越是看起來理性,別人越想看到你的崩潰。很多記者問過她:“柱子哥”難道沒有情緒失控的時刻嗎?

她說95%的事是可控的,另外5%,因為牽涉到一些人,她不願講。

她在患病一周年紀事中如此描述那5%:“有些瞬間,我覺得自己只身一人抱著還有三分鐘就爆炸的炸彈拼命逃離人群,要縱身山谷或者湖泊,才能不波及旁人。我睡眠輕淺,任何潛意識的憂思都會化作夢魘重重裏的恐懼,夢裏的主題多是失去、痛苦、巨變和逃離。”

周韻嬌也曾想過逃離“柱子哥”。

一周前,她和少年時喜歡的男孩寒暄了幾句,不由感慨,那個男孩沒有變,留在老家過著平凡的生活。而她需要的那種平凡,“可能永遠得不到了”。

那天她在公證處敲定完一些直白殘酷的細節,回家已是雨夜,她有些傷感,有種一輩子快過完的感覺,空蕩蕩的。

在死亡來臨之前

一年有一半時間待在醫院的周韻嬌,開始直面人世間最真切的死亡和傷痛。

第一次化療時,一個年輕人在離她不到30厘米的左邊病床上離開了。不停地搶救、輸血,插滿管子又不斷拔出,他只能發出嗚嗚的低鳴,圍著的家屬失控哭喊。被告知救不回時,那個慌亂、嘈雜的現場歸於沈寂,空氣中彌漫著大小便失禁的氣味,周韻嬌沒有意識到自己哭了,她記得那時窗外還有桂花的香味。

一周內,周韻嬌右邊病床的一個老年患者也離開了。他在腫瘤消耗下進入了昏睡,呼吸不暢,卡痰的聲響在氧氣面罩裏不斷放大,他的家屬仍堵在早高峰的路上。

有時候,趕到現場的家屬連哭的時間都沒有,要趁遺體還軟,趕緊去拿壽衣,之後護工清潔逝者口腔、擦身穿衣,再運到太平間,把床位騰出來給下一個患者。

這個成熟、快捷的流程,躺在病床上的周韻嬌目睹了太多次,“幾乎沒有任何私密可言。”她不想在這種環境下死去。

還有一些病人,因為幾乎沒有診治希望的病情,或是無法支撐的高昂費用,在人生的最後階段,承受著常人難以想象的疼痛。

她說起一個患乳腺癌的病友,做了肝消融手術,術後肝區疼,能用的嗎啡全用了,還是疼昏了。當時周韻嬌和病友們一起找了騎手,全城閃送手裏多余的止疼藥,可還是慢了一步。

看見太多死亡後,她深刻意識到,從容、體面、減少痛苦的臨終歲月有多重要。

醫院病房需要周轉,一些幾乎沒有治愈希望的患者,會被委婉告知“出院”。

曾有個老人在手機上給兒子發短信,因為手寫輸入法找不到“換行”鍵,讓她幫忙,她瞟到最後一句話:“我都挺好的。”然而早上查房,醫生就告知老人:可以回家調理了。

那天周韻嬌看著老人獨自去上廁所,她沒有一次性馬桶墊,看見馬桶圈上有塊痰漬,只好半懸著身,因為吃力,頭幾乎頂著廁所門。

安寧療護是回家之外的另一種選擇。在維持基本生命支持的基礎上,它提供更為細致、專業的護理,以及更靈活的止痛藥開處條例。

2019年初,她參加了一次安寧療護誌願活動,除了多數腦梗、心梗的老衰病人,呆呆流著口水的老年癡呆患者,一個直腸癌患者給她留下很深的印象,“像是一個風幹的木乃伊,全身是骨架,一層黑色的皮貼在上面”。

之後周韻嬌參加了更多誌願活動,發現有三點可以完善:誌願者多是健康人群,對癌癥患者生理、心理感受可能不足;誌願者缺乏實際照顧經驗,而護工學歷層次不高、缺乏科學照護知識;多數老年癌癥群體對臨終關懷並不了解、接納。

她覺得,她可以做這件事。

一個臨終的人到底需要什麼?想幫助他們在最後時刻過得好點的人,又該做什麼?周韻嬌想當一個中間橋梁。

為了更好了解老年人身心狀態和需求,去年7月,她報了上海開放大學“老年服務與管理”大專,成了班上最年輕、學歷最高、卻也最缺護理經驗的學生,她的同學,幾乎都是護險機構定向委培的資深護工。

護理大專相關課程。受訪者供圖

學習期間,一個80多歲的好朋友骨髓瘤復發,他原先見了周韻嬌,都要拉住她,得意地說句:“儂看我現在怎樣?”復發後,他想放棄,不想再做骨穿檢查,更怕被家人不耐煩。她除了鼓勵,也叮囑他的家屬做防滑防感染措施,讓他“坐椅子不要直接往後一攤”。這些都是她從學校學來的。

療護結束,誌願者要開會復盤,周韻嬌會根據自身經驗給出意見:不要一昧勸人多吃,也不要隨便碰到對方,有些同情是忽略病人身體疼痛的;不要抱怨對方不搭理人,“我有時一夜吐7、8次,說話都是負擔了”;對於追溯過往人生的老年患者,千萬不要輕易評判,旁觀、聆聽就好。

2019年10月12日,柱子哥在世界安寧療護日活動上演講。受訪者供圖

在各種公益演講和誌願者培訓中,周韻嬌都會一次次“安利”安寧療護。她希望靠“柱子哥”把臨終關懷理念帶給年輕人,繼而傳達到有需要的家屬中去。

今年3月,她還寫了萬字長文《上海安寧療護病房就醫全攻略》,文末依舊附有思維導圖。一個女孩在文章下留言,詢問如何參與誌願療護,後來她們成了誌工夥伴。

周韻嬌做的上海安寧療護病房就醫攻略思維導圖。受訪者供圖

周韻嬌將這種想要改變社會的心理,歸結為“自戀的個人英雄主義”。不過,她對這兩年的描述也許更貼近真實:一開始“稀裏糊塗”地成名了,然後在挫折中斷斷續續地做,發現有90%的人都說好,一部分人被我影響或幫助,我又有一點動力繼續做,然後又借助外界的力量,發現還可以追求更遠的東西,就這樣一步一步走到現在。

“我失去了職業晉升的機會,我沒有小孩可以寄托,我的腫瘤全身多發,連捐獻遺體都不合適。”——還能留給這個世界什麼東西?周韻嬌時常會問自己這個問題,如今,答案已漸漸清晰。

在那篇安寧療護就醫攻略的結尾,她引用道:就算我們的終點是死亡,但世間所有意義,都是在對抗和掙紮之間產生的。

責任編輯:張小蓮

校對:欒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