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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文鴛是戶部尚書余大人家的婢女,祖祖輩輩都在余家伺候,父親更是余大人最為信賴的管家。因這層緣故,得以進入內宅貼身伺候四姑娘的起居。

四姑娘名喚季姜,已行及笄之禮,許配給了武安節度使孟遷長子孟貽邕。

這門婚事若從門第上論,誰也挑不出毛病。但一點不好,那孟貽邕原是成過親的,先前那位沒有福氣,雖然生了兒子,可自己沒熬幾年就去了。盡管孟家聲勢頗盛,又有哪個未婚的小娘子願意給人當後母呢?

余孟兩家定婚後,余季姜在房裏哭了一夜。

但再怎麼哭,這門親事斷不了。到了出嫁吉日,文鴛陪著她,身後再跟了無數箱籠妝奩,在吹吹打打中出了京都,向南行去。

夜裏人馬停於驛站休息,文鴛伺候著自家姑娘梳洗。待梳洗完畢,文鴛擡眼,只見自家姑娘在燈下泫然欲泣,她忙問:“姑娘,可是哪裏不舒服?”

余季姜哽咽:“楚地素來重淫祀,潭州距京都又有千裏之遙,父親母親為何非讓我嫁到那不見天日的地方去。”

文鴛拿了帕子替她擦淚,“姑娘,您這就想偏了。武安節度使夫人病逝多年,少了婆母轄制,府中一應事務到時不都由著您的心意?夫人也說了,今年吏部銓選時要讓二少爺挪挪位,少不得運作到湖南去,到時候您有兄長照應,還怕受委屈嗎?”

這些話在家時,余府夫人也是常掛在嘴邊的。余季姜早已聽了多次,但在陌生的地方由信賴的婢女說來,懸著的心還是稍落了些。

余季姜道:“我知你是個好的。若是二哥真能來湖南任職,我定將你許給淩霄。”

淩霄亦是余家下人,他同文鴛自幼相識,二人青梅竹馬,感情甚篤。此前淩霄便在余家二少爺身邊伺候,故余季姜有此說。

文鴛有些羞赧,輕聲道:“姑娘,淩霄來不了湖南的。他跟著二少爺沾染了些文氣,二少爺替他放了奴籍,要他去考科舉呢。”

話說到最後,不由自主地帶出幾分歡欣。

余季姜見她一雙眼睛流光溢彩,忍不住道,“文鴛,你照顧我這麼多年,我定不負你就是了。若淩霄科舉得中,我在孟家站穩腳跟,一定銷了你的奴籍,將你風風光光地嫁給淩霄,當一個正頭娘子。”

撲通一聲,文鴛跪倒在地:“奴婢謝過姑娘。”

翌日天蒙蒙亮,車駕動身繼續南行。

……

半月後,余季姜一行人抵達潭州。武安節度使孟遷親自擲珓,算出此日極利婚嫁,命兒子與新婦當夜成婚。

烏雲輕飄飄出來,遮住半邊月亮。

文鴛與同是陪嫁來的文湘立在廊下,時刻預備著迎接主人的吩咐。一扇門,隔絕兩個世界,門內是被翻紅浪,女人的鶯啼與男人的粗喘交織在一起。門外是竊竊私語,文湘面上飛起紅霞,向文鴛道:“他們說弄那回事舒服得厲害呢,你聽——”

文鴛揚起手指覆於她唇上,示意她噤聲。

不多時,門內傳來男人的聲音,帶著饜足後的輕快愉悅:“來人,送水。”

2

日光柔柔地照進屋裏來。余季姜坐在妝臺前,由一麗人替她綰起長發,再向鬢間插支點翠鳳釵。她向銅鏡中盈盈望一眼,道:“不錯,李姨娘有心了。”

文鴛向李姨娘道:“昨夜夫人吩咐,要我找出些上等燕窩來給姨娘。姨娘走的時候拿著,那東西滋陰補氣,熬粥吃再好不過。”

李姨娘忙不疊地謝了,下首其妾侍心照不宣地對望一眼,紛紛說起府中閑事來。

一屋子的美人,一屋子的脂粉香氣。等妾侍們離開,余季姜嫌惡地扯過帕子來捂住口鼻。文鴛向香案上擺上佛手,又舉起盛滿檀香的香爐在內室中走了幾個來回,余季姜方肯放下手來,吩咐道:“擺膳吧。”

這是半年來,每天清晨都要上演的戲碼。

孟貽邕秉性風流,府中自薦枕席的婢女、同僚上峰贈送的女人,個個來者不拒。如今後宅已有四位姨娘,余季姜還隱隱聽到風聲,說是在東平街又置了外宅,作起金屋藏嬌的戲碼來。

余季姜起初是看不慣的,奈何出嫁從夫,娘家又在千裏之外,真鬧起來,誰的臉上都不好看。好在孟貽邕英俊瀟灑,又會說話討人開心,縱然余季姜不願,卻也學會了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她畢竟是明媒正娶的夫人,將來是要入孟家祠堂,受後人香火供奉的,誰能越過她去?

文鴛正布著菜,寸長的蟹餃與藕粉糖糕盛在盤子裏晶瑩可愛,忽地有人在外求見夫人。

聽聲音,像是小廚房的珠媽媽。

珠媽媽進來二話不說就跪倒在地:“求夫人做主,適才梅姨娘的婢女小荷來討要碧粳米粥。前幾日大雨,咱們莊子上運米的車子進不來城。如今不比從前,碧粳米有限,自然要緊著老爺、大爺和夫人,老奴不給,小荷嘴裏不幹不凈的,竟帶人砸了小廚房!”

說罷,她擡起頭來,左頰上紅腫異常,額上亦有指甲刮出的血痕。

余季姜將手中的象牙筷向桌上一拍,喝道:“來人,將梅姨娘給我請過來。”她在請字上面加重幾分,顯然氣極。

文鴛心中輕嘆,低聲勸解自家主子:“珠媽媽一面之詞,您莫氣壞了身子。”

下一瞬,余季姜的眼光刮過來,淬了刺骨冷意。文鴛知道,城門失火、殃及池魚,梅姨娘的事出來後,姑娘怕也疑心上自己了。

梅姨娘姍姍來遲,草草行了禮,不等余季姜叫起就直起身子來,烏發上的鳳銜紅寶金步搖隨之一顫,道:“昨夜大爺在婢子那折騰整宿,婢子身體不適,誤了給夫人請安的時辰,夫人莫要見怪。”

她將閨閣之事掛在嘴邊,絲毫不以為不雅,眼珠搖來搖去,不經意間對上文鴛古井無波似的眼瞳。挑了挑眉,這就算與老熟人打過招呼了。

梅姨娘不是旁人,正是與文鴛境遇相同、同樣作為貼身婢女過來的文湘。

細算起來,她以本姓“梅”字立身,也就是月前的事情。某個夜裏,孟貽邕在書房忙於公務。余季姜命親信婢女文湘去送碗鴿子湯給相公喝。原是送湯,不知怎的,就成了紅袖添香。

翌日,孟貽邕就提拔起文湘做姨娘。

這可是明晃晃地下了余季姜的臉,余季姜又氣又恨,慪得好幾日吃不下飯去。等冷靜下來,她叫來人牙子,挑了個容貌艷麗的擡進府裏,專為跟梅姨娘打對臺,這就是李姨娘了。

余季姜冷冷瞧著梅姨娘:“珠媽媽來報,小荷替你討要碧粳米粥不成,便將廚房砸了,可有此事?”

梅姨娘捂著嘴嬌笑:“小荷是個笨的,哪裏是我要吃,是大爺要呢。”

昨夜孟貽邕歇息在她房裏。

余季姜說:“那就是認了。小荷是你的婢女,你禦下不嚴,罰你在院中閉門思過兩個月,月銀也一並去了。”

梅姨娘不緊不慢地討饒:“夫人,奴婢就是奴婢,她要幹什麼,當主子的哪裏就那麼清楚呢?這個道理,您應該知道才是。”

余季姜被她刺到痛處,鐵青著臉色站起身來:“梅姨娘言語無狀,院中罰跪三個時辰。”

3

主院素來是人來人往的。夫人房裏的人對梅姨娘這個背主的奴婢都有些微詞,有意讓她跪在院中一處積水裏,讓來往的仆役都能瞧見梅姨娘的狼狽。

她卻泰然自若。

日頭升起來,地上積水漸漸消失,梅姨娘面上沁了汗珠,花了妝容。她不能算美人,眉稍嫌淡,唇又太窄,文鴛生得都比她秀麗得多。

跪到後來,梅姨娘的身子打起了晃,眾目睽睽之下,雙眸緊閉,軟軟向旁跌去。

小荷慌忙扶住她的身子,大叫道:“梅姨娘昏過去了,來人,快來人,救救梅姨娘!”

人既然暈了,余季姜總是要請個大夫為她診治的。大夫稍一把脈,起身捋須道恭喜。

喜從何來?

梅姨娘懷孕了。

余季姜再蠢也知道,自己是中了梅姨娘的套了。梅姨娘伺候她多年,自然知道哪句話能戳中癢處,有意激怒她,再裝暈將自己懷孕的事弄得滿府皆知。

這樣一來,余季姜就是想做些什麼,也要顧及名聲,投鼠忌器了。

既然診治出身孕,余季姜少不得賞些東西下去。她進門這些時日,竟讓婢女搶在自己前面懷了孩子,如何能不恨!在這當口上,余季姜又接到家信。二哥銓選時沒能運作成功,已向刑州任職。

連番打擊下,余季姜病倒在床。文鴛小心伺候著,心中也知道,姑娘境遇艱難,自己脫籍出府的日子,怕是遙遙無期了。

……

十月懷胎,梅姨娘生下一子。這孩子會挑選日子,選在龍王誕日臨世,祖父孟遷因而撫掌大笑:“此子有福,定能振興家業。”一時間,庶子的風頭竟蓋過先頭的嫡子。

梅姨娘產後恢復得極好,精心閉門修煉,再出門時,依然是一條裊娜水蛇腰。

她與文鴛在花園相遇,前者已是主子,後者仍是奴婢。文鴛率先屈膝行禮,梅姨娘瞧見她手中繡品,遂伸手奪過,在一句“這是夫人的,不可妄動”的話語中徐徐將其展開。

好一幅秋葵蛺蝶圖,以錯針鋪繡出淡黃秋葵,再用暗綠色綢貼繡翠葉,蝶兒栩栩如生,渾然天成,頗具繪畫筆意。

梅姨娘道:“夫人的女紅越發精進了。”

文鴛劈手拿回繡品,面色微沈:“夫人的女紅自然是極好的。”

梅姨娘並不著惱:“這個自然,並不是人人都能得到京都名手的精心指點。咱們這種人,不過是向針織房的媽媽學些基本技法罷了。”

她並不以為奴為婢的過去為恥,怡然自若地談起前事:“我昨日還翻出了件朱紅菱紋羅手套,是你過去給我的,你樣樣都好,就是女紅不出挑,連我的都不如。”

文鴛垂眸,再不與梅姨娘說話,徑直向前走去。她出了花園,沿著依山長廊又走了一段,行至箬竹被覆的三間房舍處,與從門內匆匆跑出的大少爺孟重撞了個滿懷。

孟重年僅四歲,生得暴躁脾氣,提腳就踢向文鴛膝蓋處:“狗東西,你的眼睛被老鷹啄瞎了!”

文鴛結結實實挨了這一腳,疼得倒吸口涼氣,她看向孟重,只見他拿著紙錢、清酒等物,又大步跑遠了。

尋常人家,絕不會讓小兒觸碰祭掃物品。但在孟府,上下以談神論鬼為能事。楚地信巫鬼,文鴛至此方知所言不虛。

4

窗外的雨淅淅瀝瀝下個不停。

余季姜枯坐在窗前,抿起的薄唇不見半點血色。她剛掉了孩子,身子虧損得厲害。文鴛端著藥盞上前勸道:“夫人,喝些藥吧。”

余季姜語氣不善:“那樣的苦汁子,誰愛喝誰喝去。”

文鴛勸撫:“夫人,您不能和自己的身子過不去。”

余季姜忽然回過身,拿起文鴛手中藥盞向地上擲去,汁水四流。文鴛立在原地,心下惻然,她知道余季姜才失孩子,心中難受。

那是余季姜好不容易盼來的孩子,在腹中只三個月,卻在隨夫君與公公參拜祠堂時一腳踏空,因此落了胎兒。大夫說,此次落胎已傷及根本,日後能否有孕,全看天意。

屋漏偏逢連夜雨,落胎後又得到消息,余家大人觸怒龍顏,已貶官嶺南。

文鴛蹲下身來,撿拾著藥盞碎片。手指堪堪觸及時,她聽見自上方傳來的余季姜的聲音,近乎呢喃:“之前,我看見他摸你的手了。”

文鴛心弦一顫,手指處傳來劇痛,碎瓷割破指尖。

她慌忙跪倒在地,向余季姜鄭重叩首:“蒼天在上,奴婢對夫人絕無二心。若有虛言,不得好死。”

余季姜緩緩擡起腳,勾起文鴛下巴,面無表情地看著文鴛:“不怪貽邕對你有意,其實你也是個美人。”

在文鴛驚懼的目光中,余季姜說:“你與文湘最大的不同,知道在哪嗎?”

她慢慢笑了,那笑容意味深長:“文湘無父無母,是從人牙子那兒買進府裏的。你卻是家生子,你的父母、兄嫂、弟妹均是我余家這棵大樹上的小芽。我從來都是信重你的。”

她宣布了一個近乎殘忍的決定:“我需要一個孩子,文鴛,你來做我孩子的母親,為我生一個孩子。”

外間的雨下得更大了。

文鴛終於擡起頭來,她滿臉淚水,聲音微顫:“姑娘,我不願意。”

半晌,余季姜道:“文鴛,我知道你為什麼不願意,你在等淩霄。你對他磐石無轉移,他卻早已見異思遷。算起來,你應該許久沒有收到他的書信了吧。”

文鴛合上眼,清淚滑過腮邊:“他要準備科舉——”

余季姜幽幽嘆一口氣,她蹲下身去,擁住面前纖弱淒楚的女子,在她耳邊道:“準備科舉是真,琵琶別抱也是真。二哥的家信中提到淩霄,說他數月前已被京都富商招為女婿了。”

在混沌虛無中,文鴛的眼前浮現出四年前淩霄的離開的身影。

說好考上科舉就來迎娶,我苦等心上人4年,卻傳來他早娶妻

他身量修長,因此總要低下頭來看著自己,目光柔和,任何時候面容上都帶有淺淺的笑意。她要隨姑娘出嫁前,兩人在外院悄悄見了一面。

時間緊促,近乎於擦肩而過的功夫。淩霄捉住她的尾指,鄭重道:“等我。”

余季姜將文鴛擁得更緊了些,在她耳邊近乎呢喃,“文鴛,我只有你,你也只有我了……”

這一夜,風雨催逼,繁花落盡。

5

文鴛最終嫁給了孟貽邕為妾侍。

為妾的日子並不比從前舒心,原來只需伺候女人,現在又需伺候男人。而男人卻比女人難伺候得多。

她覺得惡心。更莫提孟貽邕將她翻來覆去,拽起落下。

事後孟貽邕躺在她身側,指尖捋過文鴛肌膚,像是在把玩上好的玉器,同時喟嘆道:“後宅這麼多人,還屬梅姨娘知道我的心意。比起青樓妓女不遑多讓。你們一個個的,倒是賢良。”

文鴛別過臉去,她現在才知道,梅姨娘長寵不衰原來是這個緣故,耳後感知到的呼吸又再次濃重起來。

……

孟貽邕是喜新厭舊的脾氣。文鴛伺候的功夫雖不如梅姨娘,卻因為那一點兒新鮮,每個月孟貽邕總得來她這裏幾回。

或許也有文鴛不愛小意奉承的緣故。

男人都是這樣的,越得不到什麼,就越想得到什麼;越不能盡興,就越想找補。很快,文鴛就有了身孕。

她的運氣實在不好,懷孕的同時,曾被大夫斷言難以生育的余季姜居然也有了身孕。如果余季姜的孩子能來得再早些,或許文鴛就不必嫁給孟貽邕作妾侍。

一時間,府中的焦點轉移在余季姜身上,文鴛與她腹中的孩子成為被遺忘的影子。

文鴛並不在乎這個。

她比從前做姑娘時難看了許多,懷著孩子,一張臉枯黃浮腫得厲害。孟貽邕不來她這裏,倒也遂了她的心願。

除了每日去向夫人請安外,文鴛基本不在外面走動。

腹中胎兒五個月時,孟貽邕踏進了文鴛的小院。他身後跟著夫人與伺候的仆役,時興的家具、名貴的熏香、精致的瓷器一股腦地都進了文鴛屋裏。

余季姜挺著肚子,向文鴛說:“大爺最近運勢不好,公事辦得不順,朝中那些眼毒心黑的,還巴巴地向陛下上了折子,惹得陛下大發雷霆。術士說,這是強木所致。強木得火,方化其頑。你是丙寅年生人,是火虎,居處又在南方。府裏這麼多人數下來,只有你能幫大爺化解。這個月大爺就住在你這,要小心伺候。”

孟貽邕從文鴛臉上收回視線,語帶不悅:“懷個孩子而已,怎麼成了這副樣子。”

文鴛沒有說話,向旁邊讓了讓,仆役順勢將孟貽邕處理公務的案桌擡進去。

待夜深後,批閱完公文的孟貽邕來找文鴛。盡管面前的妾侍容顏憔悴,懷有身孕,但總算是個女人,是自己可以肆無忌憚近身而並不擔心影響運勢的女人。

他坐在交椅上,兩條長腿不避諱地大開,向文鴛招了招手:“過來伺候。”

文鴛懂了,她慢慢挪步過去,已經凸起的肚子讓蹲下身的動作並不順暢,在孟貽邕的催促中做了孟貽邕想要她做的事情。

她一直是這樣的,從余家到孟府,努力做一個順服的奴婢。

男人心滿意足後向榻上睡去,文鴛則去案桌上找那琉璃香爐再添些香料,屋裏的氣味令人惡心。

這幾間房舍本就不寬敞,如今孟貽邕在這裏常住,更顯得滿滿當當。

她蹲得太久,琉璃香爐又有些分量,一個不穩,香爐自手中脫出,摔在桌上。沈香燼傾翻,覆於層層紙張上。

文鴛忙搶出紙張,抖去灰燼。

最上方的是張邸報,被余燼燒去一角。文鴛視線不經意落在邸報上,瞧見了那個她始終不願令自己想起的名字——

淩霄。

6

余季姜生產前數日,余家派來的人到了孟府。

來的是余夫人身邊得用的秀媽媽,她帶著自己的女兒杏兒與幾個可靠的穩婆奶娘一路風塵仆仆,就是為了在余季姜生產前趕到潭州。

可憐天下父母心。

這些人文鴛都是熟識的。她在夫人房中見到了秀媽媽與杏兒。秀媽媽尚好,杏兒打量文鴛一番,面上不自覺流露出鄙薄神氣。

文鴛隱隱猜到這樣的輕視由何而來,只缺一個驗證。

但她並未想到,真相會由梅姨娘來揭破。

余季姜生產那日,天上落了一場大雨。梅姨娘冒雨而來,一把青傘扔在廊檐下,用力推開了文鴛的房門,一雙眼睛亮得駭人,說:“她快生了。”

文鴛坐在繡凳上,手中握著佛珠,問:“夫人要生了,來我這做什麼?”

梅姨娘快步走到她面前,忽地俯身捏住了她的臉:“文鴛,我最瞧不上你這泥菩薩樣的做派。她是妻,你是妾,你二人同時有孕,我不信你真的無欲無求。”

文鴛沈默著掙開梅姨娘的鉗制。

梅姨娘說:“咱們兩個都是余府的奴才,現在又都是這兒的姨娘。但你是夫人心甘情願給大爺的,我是上趕著自薦枕席的。余家來人看不上你,對我這背主的奴才反倒親切得多,想來想去,只有一種可能——”

她冷笑,眸中淬了寒芒:“咱們的好姑娘,將咱倆做的事倒了個兒傳回了余家。”

文鴛咬著唇,那幹涸唇瓣慢慢沁出血來。

梅姨娘見她這般模樣,又添了把火:“你和我不同,我願做姨娘,是我想要好的東西,不想一輩子都卑躬屈膝地伺候人。你卻不是愛攀高枝的,如果不是夫人授意,你也走不到這一步。現如今,我們都有自己的孩子。夫人有嫡子,怎會再將你的骨肉看進眼裏。你與其聽夫人的擺布,還不如與我站在一處。常言道,人不為己,天誅地滅。”

文鴛終於開口了,她啞著嗓子:“夫人一日是我的主子,一生都是我的主子。”

梅姨娘難以置信地看著她,柳眉倒豎,半晌譏諷道:“天生的奴才秧子。”

待梅姨娘走後,那支撐著文鴛的一口氣終於消散。她軟軟從繡凳上滑下,手中新繡的帕子已成一團,其上綻放著的淩霄亦隨之扭曲。

她捂著臉,無聲地哭起來。

孟貽邕住在她這兒的那個月,她無意中弄翻香爐,見到張邸報。邸報中表揚了治理黃河有功的千乘縣令淩霄,同時敘有淩霄籍貫事跡,其中說得清清楚楚,淩霄尚未婚配。

所以,夫人欺騙了她。她一直效忠的主子、默默尊重的姐姐欺騙了她。

很多年前,余大人告訴文鴛,若想好好在這個世界上生存下去,就要學會藏拙。她不是余府管家的女兒,而是余大人不能見光的私生女。

她的生母是青樓娼女,這樣的身份是見不得光的。余大人對她生母雖然沒有感情,卻也不能讓自己的骨肉隨著母親流落在煙花之地。

一番運作下來,文鴛出生不久就被抱到了余府的下人居處,做了管家的女兒。

她天資聰穎,在余季姜身邊伺候,余季姜學的東西,她靜靜看著,也能學得差不多。她一心一意地盼望著擺脫奴婢的身份,嫁給心愛的淩霄,做個正頭娘子,不求大富大貴,平平安安即可。

現在終於明白,大概文湘搖身一變做了梅姨娘之後,余季姜就決心將她留在後宅中。

那她到底是什麼呢?或許在余季姜眼中,她不過是家養的奴才,只要主子有需要,就要心甘情願地奉獻出一切,她的喜怒愛恨都毫不重要。

這樣的活著,與螻蟻有什麼分別呢?

7

或許是梅姨娘每日的誠心禱告起了作用,余季姜苦熬一夜,生下個女兒。這是梅姨娘的幸,也是文鴛的不幸。

因為文鴛不久後生下一個男孩。

孩子呱呱墜地,就被穩婆抱到了尚處在月子中的余季姜身邊。

沒有生養過的人或許很難體驗一個母親的心情。你懷胎十月,為他吃盡苦頭,生產時甚至一腳踏進鬼門關。誰將他帶走,就是在剜你的心頭嫩肉。

文鴛拖著尚未痊愈的身體來找余季姜。

余季姜額上勒著抹額,並不去看跪在地上的文鴛。她懷中哄著自己的親生女兒,文鴛的兒子則放在一旁。

文鴛仰著臉,探著脖子,近乎貪婪地望著床榻上的嬰兒。

好一會,余季姜屏退眾人,說:“你生產不久,別在這跪著了,回去吧。這孩子我跟大爺說過了,記在我的名下,充作嫡子養,不會虧待他的。”

文鴛望向余季姜:“姑娘,您會有自己的兒子的。”

余季姜道:“我意已決,文鴛,你下去吧。”

文鴛從地上站起身來,慢慢向門口走去。她走得很慢,快到門口時忽然回過頭來,用余季姜從未聽到過的、近於斬釘截鐵的語調說道:“姑娘,你從來都是拿我當後手。”

余季姜一震,拍打嬰兒包被的動作停了。

文鴛的話清晰入耳:“你不讓我出府外嫁,是因為你怕你日後不能生育,留下我來當你的肚子。如今你有了孩子,卻依然將我的兒子抱過來,是因為你擔心你以後生不了兒子。為著不確定的可能性,你就毀了我的一生。”

她的聲音趨於尖利:“姑娘,奴婢祝你夫妻和美,兒女繞膝。”

言訖,一口血猛地從文鴛口中噴出來。

……

光陰荏苒,很快,兩年時光就悄悄溜走了。

這是余季姜嫁給孟貽邕的第五個年頭。生下女兒後,她再也沒能生出孩子。當日文鴛出言頂撞,被她罰著閉門思過三個月,再出來時,人比從前乖順了,絕口不提孩子的事,日日隨著眾多姨娘請安,無聲地淹沒在人群中。

現在余季姜已經很少想起京都的生活了。

起初不是這樣的,她嫁過來的前兩年,想家想得厲害,一道菜式、一支珠釵,都能讓她想起京都來。想起京都,在長夜裏就要默默哭一場。

女子的依靠能有什麼呢,未婚的時候是家族,出嫁後就是夫君。可她的夫君並非良人,貪心好色,虛情假意。

她沒辦法,沒有子嗣傍身的主母,就算有家族的支撐依然是個空架子。但有了子嗣就不一樣了。祠堂裏並排擺放了所有為孟家生育兒女的主母的神主牌,她們都有子嗣,死後依然能在祠堂裏,月月享受著活人的祭祀與敬仰。

她需要孩子。上天眷顧她,給了她一個女兒和一個兒子。

夫君的心漸漸也收回來了,兒女的養育是夫妻之間永恒的話題,再涼薄的男人,也會時時看顧自己的兒女。最近天涼,她有些咳嗽。孟貽邕緊張得不得了,日日來主院,要親眼見著她喝燕窩粥調養肺陰才安心。

8

文鴛似乎很久沒有見過滿目皆白的場面了。她跪在大聲啼哭的女人中,還是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

夫人死了。

盛夏時節,屍體發出腐爛的味道。但余季姜的面容倒與生時無異,她閉著眼,唇角掛著安詳的笑意,並不像暴卒的人。

她像尋常貴婦人一樣,雖偶有小疾,但身體還算康健,沒有人相信她的暴卒——前一晚還沒事,怎麼翌日清晨,人就死在床上了呢。

孟貽邕在靈堂聲淚俱下,當著所有吊唁的人發誓要查清余季姜的死因。

查來查去,就查到了梅姨娘身上。

眾目睽睽之下,梅姨娘被人從房裏死豬一般拖出,摁在主院裏挨了杖責。棍棒敲在她的背脊上,她的嚎叫聲音漸矮,承認自己妒忌主母,暗中做了手腳。

她房中的小荷已經招認,梅姨娘同廚娘有所勾結,在夫人的飲食中下了慢性毒藥,藥死夫人,期冀著夫人死後,大爺能將有子嗣傍身的自己扶正。

梅姨娘最終被亂棍打死。余家人得了說法,除了哭一場,嘆一場,別無他法。

變故就出在余季姜死去的第七夜。

第七夜,回魂夜。尚未撤去的喪幡在風中獵獵作響,漆黑夜裏,孟貽邕的房門忽然被扣響。

咚、咚、咚。

在廊下守夜的婢女看著眼前黑發白衣、不辨容顏的人影,驚懼地喊叫起來。

淒厲叫聲驚醒了孟貽邕,很快,孟府燈火通明。孟貽邕喝道:“是何人裝神弄鬼。”

白衣女子哀哀道:“夫君,我是季姜。”

燭火映照出她的面容,是文鴛。

她道:“閻王說我是枉死的,憐我記掛著你與兒女,發恩讓我回來。他一揮手,我走路似在雲霧中,再回過神來時已在文鴛的身體裏。夫君,地底真涼啊。”

她的話語讓人毛骨悚然。

誠然,面前站著的人是文鴛,但她走路時的身形,說話時的語氣與死去的夫人如出一轍。“文鴛”又說話了:“夫君,讓下人退下,我自有法子向你證明。”

在幽靜的內室裏,“文鴛”向孟貽邕展示了自己的書法與繡工。

孟貽邕是見過妻子那一手簪花小楷與高超繡藝的,也知道原來的文鴛不識文墨,女紅粗疏。還有什麼可懷疑的呢,他擁住“文鴛”,顫聲道:“上天庇佑,要是沒了你,我可怎麼活呢?”

余季姜還魂的消息傳得沸沸揚揚,但每一個見過“文鴛”的人都會打消懷疑,“文鴛”的舉止、愛好、習慣都與余季姜一模一樣,她甚至還知道許多文鴛不知道而余季姜清楚的事情。

文鴛的軀殼裏既然是余季姜,那麼讓余季姜頂著文鴛的殼子繼續做妾就不合時宜了。

孟貽邕選了良辰吉日,將文鴛扶正為夫人。他帶著文鴛進了祠堂,當著文鴛的面,命人撤下了寫著“孟余氏”的靈位。

文鴛的視線緩緩掃過祠堂,在不遠處的一塊青磚上定住。那青磚稍有不同,地面尚算光潔,只有這一塊青磚附近有泥土。

她收回視線,牽住孟貽邕的手,廣袖很好地遮擋了這一動作,同時輕聲說:“夫君,能再與你相守,我真開心。”

真惡心。

她厭惡面前的男人,卻也了解這個男人。孟家人篤信鬼神,只要自己堅稱自己是余季姜,而習慣愛好又能與死去的余季姜一模一樣,他一定會相信的。

9

人是善於遺忘的動物。再轟動的奇聞異事,過一段時間,就會從記憶中褪色直至消失。余季姜的事就是如此。隨著年月流逝,孟府的下人見到他們高高在上的主母時也忘記了,她原本的模樣並非如此。

幾個孩子也逐漸成長起來,大少爺十四歲的時候,祖父去世,他以長子嫡孫的身份隨著父親接引賓客,贏來贊譽的同時,也等到了聖上給孟家的旨意。

傳旨的文官身量修長,面容中略帶愁苦之色,當著孟府眾人的面,宣讀了對孟貽邕的任職。節度使一職原本是父死子繼,兄終弟及。但聖上並沒有任命孟貽邕為武安節度使,而是將其改派為閑職。

武安節度使的位子,孟家已傳了三代。至此,孟家的傳承方告終結。

孟貽邕心中發苦,面上還要陪笑招待傳旨官員。那傳旨官員的視線觸及人群中華衣美服的孟夫人,略一停頓就迅速離開。

傳旨官員在孟家住了一夜,翌日起身返京。相較來時,他的行囊中多了封信與繡了淩霄花的帕子,是孟夫人親口交到他手上的,告訴他,一定要到了路上再打開。

那帕子不出潭州,已被扔在官道上。而那信則被火舌燒成飛灰。

他知道孟夫人是文鴛而非余季姜,由她的眼神就知道。君子端方,如何能與有夫之婦暗通款曲。這是淩霄猶豫許久後做的決定。

半年後,潭州城裏四處張貼告示,以百兩黃金尋找繡有淩霄花的白色絲帕。人人議論著新知府淩霄的這一舉動,再不提那被聖上抄家的孟氏一族。

天威難測,抄家的旨意於孟家人而言來得突然,對於深知帝心的臣子來說,此舉早有征兆。孟家在湖南紮根多年,幾近於土皇帝,年輕壯誌的帝王怎會容忍?

而抄家之際,藏在房中的孟家大爺掐死了孟夫人。樹倒猢猻散,孟氏祠堂不知被哪個奴才放了一把火。熊熊烈火最終被人撲滅。廢墟上,有眼尖之人發現了燒化的青磚下藏的白壇。好事者將其打開,白壇中是祈禱官運亨通的符箓與骨灰。

當今陛下聞知此事,下令徹查。

獄中的孟貽邕經不住酷刑,最終招認,其中骨灰皆屬於孟氏歷代生育過的主母。既生育孟家子嗣,就是真真正正的孟家人。孟家先人曾得一術士告知,將生育過的主母獻祀,可保官運亨通、家宅平安、困厄自解。

天下為之嘩然。遲來的真相依然是真相。

但淩霄並不這麼想。在以後的人生裏,他無數次回想,文鴛寫給自己的那封信中,到底說了什麼呢?其實,那封信的內容很短——

命運弄人,淪落至此。望君珍重,故人勿念。

文鴛是什麼人呢,在余家,在孟府,她不愛爭搶,善於隱忍,她從來不認為自己是個蠢人。但在臨死前,她才知道自己究竟有多麼愚蠢。

孟貽邕掐著她的脖子,那張臉在她面前放大又放大。男人嗓音粗糲:“文鴛,你也為我生了兒子,是我孟家人,現在你為孟家付出的時候到了。你死了,祖宗神明自然會保佑我孟家代代昌盛——”

電光火石之間,文鴛忽然想起了暴卒的余季姜與傳言中孟貽邕命弱福薄的第一任夫人。

原來孟貽邕並不相信自己是余季姜,他兩任夫人先後去世,怕是會落下克妻名聲難以續弦,即使續弦,新夫人也不一定有孕,倒不如佯裝不知,將自己扶正,關鍵時刻再將自己推出來。

孟貽邕手下愈發用力,文鴛已經沒有力氣去思索自己的死如何能使孟家繁榮昌盛了。在接近死亡的一瞬,她眼前又浮現了昔日的場景。她跪在余季姜的面前,發誓此生絕無二心。

現在,她應誓了。

為了能養育自己的孩子,她利用了死去的余季姜,鳩占鵲巢,享用了本該屬於余季姜的一切。她以為她母子團圓,身份貴重後會獲得快樂,卻在漫漫長夜裏不斷憶起有關余季姜的一切。

變成余季姜的同時,她也真正失去了自己。

發狂的孟貽邕又湊近了些,道:“你死吧,你死吧,我們孟家的劫才能真正化解,陛下不會抄家,還會派我繼任武安節度使!!”

這一生,毋論好壞,總算是結束了。文鴛面色青白,勉力笑笑,終於沒了氣息。

完。(原標題:《蘭閨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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