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神婆周公解夢夢見自己肚子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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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緒皇帝禦極之第四年,西元1878年,離京城數千裏之遙的廣東潮州海陽縣閣洲村,冒出個“祺祥皇帝”。對此案的描述,來自本地、省城、鄰省福建的記載相互打架,差異甚大。這一現象提醒我們:依賴單一信源作判斷十分危險,歷史如此,新聞亦然。

祺祥通寶

本地版本

我們先看看事件發生地的記載。1900年,《海陽縣誌》寫道:

(光緒)二年二月,捕斬偽皇帝王三義(縣案冊)。先是光緒改元,其年號初傳“祺祥”,逮詔書宣布中外,鄉民猶有狐疑者。時揭屬齋姑某某,往來海、潮、揭世家,誆騙財物無算。造船三艘,泊閣洲鄉堤岸側,載所勾引男婦其中,聲言將往海外求仙。閱一二載,官府莫之問。會詔安王三義來潮,詭稱己為祺祥皇帝,齋姑見其異,惑焉,引共住船中,號其船曰“三奇”。三義乃偽封其黨孫泡為左丞相、黃淑賢為右丞相,復由閣洲歷遊西北各鄉,所至之地,婦女被惑願為偽嬪妃者甚夥。知縣樊希元至是聞其事,二月會同城守營方鰲帶兵差至閣洲“三奇船”,搜緝有龍鳳轎、日月旗、覺羅皇帝親兵號衣等物,齋姑逃竄,獲王三義及孫泡、黃淑賢等,四月解省斬之。(光緒庚子《海陽縣誌·前事略》)

1915年潮汕地圖中的閣洲

大意是:光緒二年(1876)二月,海陽縣(今潮安區)閣洲地方有一揭陽籍齋姑(神婆),斂財無數,造船三艘,宣稱要去海外求仙。剛好有個福建詔安縣人王三義來到此處,自稱“祺祥皇帝”,神婆請他一同住在船上,稱為“三奇船”。王三義封孫泡為左丞相,黃淑賢為右丞相,許多婦女願做他的妃嬪。知縣樊希元收到線報,帶兵圍捕,搜得龍鳳轎、日月旗、覺羅皇帝親兵號衣等違制物品,神婆逃脫,捕獲王三義、孫泡、黃淑賢等,四月份解往省城斬首。縣誌說得斬釘截鐵,王三義自稱“祺祥皇帝”,還封了左右丞相,資料來源是“縣案冊”也即縣政府檔案,但卻把事件發生的年份弄錯了。

《海陽縣誌》說光緒皇帝繼位,最初傳聞年號是“祺祥”,這個屬於誤會。“祺祥”是1861年同治皇帝繼位時的最初年號,由顧命八大臣擬定,不久慈安、慈禧太後聯合恭親王發動政變,廢黜顧命大臣,年號也改為“同治”。“祺祥”年號只與同治皇帝有關。《海陽縣誌》把同治元年的事跟光緒元年的事混淆起來,純屬“張冠李戴”。

同治皇帝接見各國使節

王三義的離奇說法能讓人相信,很重要一點是鄉民對“太子落難”故事印象太深,而“太子落難”故事的傳播,則仰賴潮州歌冊、潮劇的流行。清代潮州歌冊《百屏花燈》(又稱《花燈百戲名》等)列舉一百個潮劇劇目,第九個就是“李旦探鳳嬌”,演的是武則天之子李旦淪落為乞丐、家奴,與富商侄女胡鳳嬌喜結良緣的故事,這是四集“李旦興唐”劇目的第一集。李旦歷盡劫難,每到險處總有好人出來救駕,最後得以登基即位。那些爭先恐後想做王三義妃嬪的女子,只是入戲太深,把自己想象成戲臺上的胡鳳嬌。

潮州歌冊中的“李旦探鳳嬌”

在國民教育、傳播媒介普及以前,民間文學、地方戲是底層社會了解朝廷的主要渠道,民間文藝作品塑造了鄉民的“意識形態模型”。英國人類學家華德英通過對香港疍家人社區的長期田野調查中,發現不識字的疍家人(船民)也形成對皇帝、朝廷、官員文人的一整套觀念,這個意識模型的主要來源是戲曲。在潮汕地區,潮州歌冊的滲透力十分強勁,通常是一個略識文字的婦女,給不識字的同伴誦讀潮州歌冊,由此把歌冊體現的觀念傳播到底層。對民間文藝、民俗的闡釋,需要具備人類學的洞察力。

福州英國人版本

1878年9月,英國駐福州領事館官員白挨底(George Macdonald Home Playfair)發表報道,題為《中國的帕金·沃貝克》(“Perkin Warbeck in China”),把王三義比擬為英國王位挑戰者沃貝克。

帕金·沃貝克約1474生於比利時一個寒微之家,先後當過幾個貴族的仆人。他後來獲得勃艮第公爵夫人瑪格麗特垂青,得歐洲多個王室支持,冒稱愛德華四世之子理查,準備推翻英國國王亨利七世,取而代之,兩度率軍入侵英格蘭未果,1497年第三次入侵時戰敗被俘,1499年被絞死。沃貝克冒認英國王位的繼承人,白挨底深信王三義也意圖挑戰光緒帝帝位。

帕金·沃貝克畫像

王三義自稱“祺祥親王”,也即已故同治皇帝的兄長(elder brother of late Emperor T’ung Chih),但慈安、慈禧太後不喜歡他,讓他弟弟繼承皇位。按王三義的講述,有一天晚上,他被塞進一口棺材,擡往烏有之鄉。他逃走了,還召集了一支軍隊,支持者有不少八旗子弟。

白挨底接著說,王吳氏(白挨底錯記為“陳氏”,這個無關緊要)年屆五旬,雙目失明,能代神佛傳遞“諭旨”、先知未來事而擁有甚多信眾。上一年冬天,王吳氏扶乩,自稱得到觀音(慈悲娘娘)示諭,來春將有大災降臨,潮汕一帶受禍最深。要避過此劫,唯有集資造船。王吳氏有個虔誠信徒叫做黃作舟,聽到慈悲娘娘指示,馬上付諸行動,在龍湖日夜監工,督造三條船,稱為“三奇船”(“Triple Wonder”),並排停泊在閣洲江邊,纜繩上鋪設跳板。一旦災禍降臨,信眾只需走過跳板,開船出海,就可駛往快樂彼岸。

白挨底的文章說王三義老家在福州附近,但是據兩廣總督劉坤一奏折,王三義是福建詔安人,我認為後者比較可信,因為詔安、潮州雖分屬兩省,但語言相通。在白挨底的版本中,王三義出身富裕家庭,父母早喪,他本人好吃懶做,揮霍無度,遭到鄉人鄙視,遂於1877年遊蕩到廣州,在白雲山一間寺廟中打雜。在廟裏,他依然懶惰成性,違反清規,最終被和尚趕了出來。他身無分文,頭發越來越長,靠著乞討一步步走到潮州。旅途中,他趁人不備,偷了7個石獅子,還有一個觀音像。

當他在閣洲停留時,聽到了“三奇船”的故事,跑去拜訪王吳氏,兩人一見如故。他帶來的石獅子、觀音像讓信眾十分好奇。王三義編造了觀音像的故事:有一天晚上他穿過一片灌木叢時,註意到叢林有紅光閃爍,順著光線搜尋,找到了一個觀音像;觀音像一旦落入他手中,紅光就消失了。至於石獅子,說來話長,這屬於北京宮廷。王三義解釋說,他就是“祺祥親王”本人,只因在兩宮皇太後那裏失寵而丟掉皇位。他曾帶兵向北京進軍,希圖恢復皇位,但他的軍隊被一只大老虎擊敗了,本人被迫逃亡,7個石獅子就是他身份的證明。故事十分離奇,卻很快就被村民接受了。

親王殿下被接到“三奇船”上“駐蹕”,太子落難的故事馬上傳遍了附近各個鄉裏。從此,窮途末路的王三義過上了奢侈豪華的生活,村民們不斷進貢各種物品,還有白銀。王三義訂造繡著五爪金龍的轎子,率領一隊帶“王勇”號衣的侍衛,煞有其事。村民們不僅爭先恐後進貢,也把故事廣為傳播。不幸的是,消息傳得太廣,傳進了縣太爺的耳朵。不久,一隊士兵來到閣洲岸邊,把三奇船上“國王的人馬”全部抓走了。

白挨底的報道

省城版本

1878年9月20日,上海《申報》刊登了兩廣總督劉坤一、廣東巡撫張兆棟的奏折全文,以粵省兩個最高長官的身份,對此案作官方描述。

按照省城版本,王三義並非剛好在此時來到閣洲,而是在10歲的時候,從福建詔安被人拐到潮州,騙子想把他出賣,卻因渾身疥瘡無法賣出而遺棄。王三義被迫乞討為生,曾到王吳氏的齋堂討飯。王吳氏見他可憐,收為義子,讓在齋堂裏面煮飯掃地,信徒黃作舟經常到齋堂坐談,彼此熟悉。1864年,王三義16歲,覺得在齋堂工作太辛苦,情願入山修道,王吳氏囑咐黃作舟帶他到鎮武荒山搭寮居住,不時送木薯等食物給他,仍不夠吃,王三義還要在附近化緣。

1874年,王三議因乞食艱難,起意蓄發,扮作道士,化緣度日,要黃作舟通知王吳氏制給道袍帽鞋,到藤吊嶺(現屬揭東縣)空廟居住。1876年底,黃作舟到廟裏跟他聊天,王三義起意冒充王爺,要黃作舟轉告王吳氏,哄騙信徒捐錢造船,把齋堂移到船上。王吳氏向常來拜神的孫亞炮、陳淑賢等人說,觀音菩薩降乩,光緒三四年間,潮州應有水患,要預先捐錢造船,請神佛禳解;一旦災難降臨,信徒可以駕船出海逃生。孫亞炮等人誤信這個說法,傳播到四鄉,附近信神的村民,都希望能免災避禍,踴躍捐款,王吳氏共騙得洋銀二千余圓。

1877農歷八月,黃作舟在龍湖河面,雇請工匠造船,名為“三奇船”,由孫亞炮、陳淑賢督工。王三義暗中囑咐黃作舟、王吳氏散布謠言,說慈悲娘娘托夢,船造成以後,將有“長毛貴人”降臨,凡是見過貴人的都有好處。十二月間,船只造好,王吳氏下船居住,還把齋堂裏面的玉觀音、石獅子等物品移到船艙供奉。附近善男信女聽到後,都來拜神祈福。

光緒四年正月初十日(1878年2月11日),王三義置辦衣服行李,移到溪南山腳荒園暫住,刊刻“玉旨”牌一個、“王勇”圓戳一個,又在舊貨攤上購買藍頂冬帽十一頂,叫裁縫縫制旗幟、號衣等,定制盤龍旗幟,號衣前後心印“王勇”二字,扮作王爺模樣。

5天後一早,眾多遊人登船,王吳氏對眾人誆稱,昨晚仙人托夢,有貴人住在溪南山園中。黃作舟也隨聲附和,說他也夢見仙人如此指示,遂邀同孫亞炮、陳淑嫌一同前往迎接“貴人”。午後,黃作舟雇人擡轎,將王三議接到“三奇船”。

眾人見王三議留長發(當時都是前額剃光腦後留辮),感到奇怪,盤間來歷。王吳氏故意神秘其事,悄悄說:這是王爺,同治十三年奉玉旨出京訪查天下行善男女,後來碰到同治皇帝去世的國喪,要等回京復命後才能剃頭。王爺準備本年二月回京,但盤費短缺,各人如果敬送程儀,日後定有好處。

王三義雇木匠制作雕龍八擡大轎擺在船內,讓王吳氏悄悄向來人說,龍轎是王爺回京乘坐之用。連日來,上船拜神遊玩的男女絡繹不絕。王三義對眾人謊稱看過天書,能知未來禍福,王吳氏、黃作舟也幫助敲邊鼓。很快,有男女多人送銀子到船上,王三議收下後說,回京一定報答。

黃作舟雇孫阿悾、鄭林興、黃娘保、林克武、陳撙儆、陳阿鵝、辜喜、黃亞中、林廷有到船上,或打掃服侍,或做木匠油漆,這些“臨時工”後來都供稱不知王三議假冒騙財內情。到農歷正月二十八日止,共騙到洋銀1800多圓。這些銀子,除船上花費外,由王三議、王吳氏、黃作舟三人瓜分。

海陽縣知縣樊希元收到確切消息,於農歷二月初一日(3月4日)一早,率領營兵來到“三奇船”,當場捕獲王三義等人,並搜出多種違禁物品,初步審訊後立即解往省城。

關押期間,王吳氏、黃作舟均瘐斃獄中,官方解釋是帶病進監,但有可能是被淩虐致死。9月初,廣州府讞局進行審訊,認定此案主犯“造言偽號,誆騙銀錢,並無謀為不軌情事”,大事化小。王三義按“妄布邪言煽惑人心”法條,判斬立決,立即執行。粵省當局顯然不願繼續株連,除孫亞炮、陳淑賢判杖一百、流放三千裏,孫阿悾等人判杖八十後釋放,其他被牽連者,包括木匠、裁縫、進貢錢物者,均不予追究。奏折裏面有一句話“該犯語言極其狂悖,駭人視聽”,暗示有些供詞一定會觸怒慈禧,不便上達天聽。

兩廣總督劉坤一

進一步分析

三個版本差異很大,最大的差異是:一、本地版和福州版都說,王三義是本年才來到潮州,省城版則說他10歲就被從福建詔安拐到潮州,被王吳氏收為義子。二、省城版認定王三義只是冒稱王爺,本地版、福州版則認定他自稱“祺祥皇帝”。三、本地版說官府圍捕時王吳氏“逃竄”,省城版、福州版則明確記載她也被捕入獄。

兩廣總督劉坤一認定王三義只是冒稱王爺,是深怕把“祺祥皇帝”的說法上奏朝廷,一定會讓慈禧大動肝火、大開殺戒,廣東官員也會受到牽連。

慈禧只有載淳(同治帝)一個兒子,19歲就去世。“祺祥”是端華、肅順(顧命大臣)強加的年號。更令人火冒三丈的是,光緒皇帝乃是慈禧的侄子兼外甥,王三義自稱是同治帝的哥哥(實際並不存在),是直接挑釁慈禧權威,否定光緒帝繼位的合法性。若把王三義的供詞如實上奏,後果極其嚴重,慈禧會要求徹查到底,導致大批無辜村民被殺害。劉坤一的奏折小心翼翼地抹去任何可能產生株連的痕跡,保住了受蒙蔽村民的生命,功德無量。這份奏折,雖有不實之處,卻透露了劉坤一宅心仁厚的一面。

慈禧太後油畫像

事件的發生有些偶然,但可以從地理環境、民間信仰方面加以理解。閣洲村位於韓江西溪西岸,今屬龍湖鎮。清中期以來,韓江決堤多次,村民生活在一個朝不保夕的狀態當中。據《浮陽鎮誌》記載:“歷史上韓堤年久失修,曾多次潰決,其主要險段有:惠民涵邊一段、七都祠段、上下新安彎堤段、閣州涵段,以及下閣州瓷廠腳堤段。”鹹豐三年,登隆潘劉堤潰,四年復潰,“耕農失業,吳忠恕因之作亂。”吳忠恕起義隊伍圍攻潮州府城達5個月之久,各縣震動,光緒《海陽縣誌》把起義與韓江潰堤聯系起來,是符合當時實際的。學者黃挺認為:“晚清韓江水禍,在一定程度上成了潮州社會動亂的重要誘因。”《海陽縣誌》記載:同治十年(1871)龍湖堤潰140丈,閣洲堤潰40丈;光緒六年(1880),市頭堤潰75丈。滔滔韓江水,成為懸在居民頭上的利劍,造成人心極度惶恐不安。迷信鬼神,本是南方各地根深蒂固的傳統。面對隨時到來的災禍,人們只能向神佛尋求指示。神婆王吳氏正是在這種背景下,憑借觀音信仰的權威性和自身的“靈媒”天分,在鄉民當中樹立起威信。

這個案件首犯的姓名,究竟是“王三義”還是“王三議”?按照傳統的史料學觀點,奏折屬於檔案,可信度最高,清史學者大都不加懷疑。但這一次檔案卻是故意“出錯”,也就是說,主犯本名是王三義,被官方改為“王三議”。按清代刑部慣例,凡是罪名達到一定嚴重程度的逆犯,如果名字含有“正能量”字眼,要加一個偏旁來貶低他。

最著名的例子是孫中山。孫中山本名孫文,1895年廣州起義失敗後,清廷在官方文書上寫的是“孫汶”。“文”字的意義十分正面,為了不讓“逆犯”給人產生好感,給“文”加三點水,幾乎是清廷的標準操作。1870年,兩江總督馬新貽被人刺殺,兇手本名張文祥,在官方文書上卻寫成“張汶祥”,這個案件立即被編成戲曲《張汶祥刺馬》不斷演出,“張文祥”真名遂被遺忘。從“祺祥皇帝”案,我們可見到清廷對逆犯名字加偏旁的其他類型。王三義的“義”字,加三點水則不成字,最後加上言字旁,變成“王三議”。從犯裏面,陳尊敬變成“陳撙儆”,陳淑賢被改成“陳淑嫌”。

孫中山被寫成“孫汶”

檔案體現的是當權者、檔案書寫者的考慮,不能說一定百分之百可信,應該放在具體情景下加以批判分析。在這個案例裏面,總督署的檔案與海陽縣署的檔案明顯衝突,海陽縣檔案反映了府縣官員的邀功心態,督署檔案體現的是總督不想株連的慈心。英國駐福州領事館官員白挨底的版本,則幫助我們進入歷史現場,理解民間文藝、民間信仰的巨大威力:經過神婆的權威“背書”,借助太子落難的傳說,可憐的孤兒瞬間變身“祺祥皇帝”。三份記載的巨大差異也提醒我們,當你聽到一個歷史故事或者新聞時,不要隨便相信單一來源的版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