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公解夢原版大全版夢見板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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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熹

《世說新語》裏頭有這麼一條故事,說是東晉謝安當政時候,有差役兵卒逃跑躲在首都南京某處。手下得了情報,提議搜捕,謝安不許。他說,要是這種人都容置不下,那咱這還叫什麼京都呢?(《政事第三》,“若不容置此輩,何以為京都?”)

看了這一條,我的理解是謝太傅到底見過世面,懂得一個大都會要豐富廣大,能包羅萬有。我想謝安要是生活在今天,他一定熱愛紐約。

我從去年離開留學五年的紐約,到今天最懷念在紐約逛書店的時光。紐約文化鐘毓全球,二百國歧舌備集一城,紐約有很多外文書店。很慚愧我目前只認得漢語和英語,是剩下幾百國的文盲。雖然如此,我從前常常去紐約的外文書店,也逛得津津有味。今天我冒昧地從一個文盲的角度,向諸位講講我在紐約外文書店裏見到的景色。

紐約一般英文書店裏都能找到標著“Foreign language”的外文書專架,常見的法語、德語、西班牙語、意大利語原版書都找得到。咱們之前談到紐約最大的獨立書店Strand就有許多外文書,數量之多,差不多每種語言都可以按題目分門別類地排起來。各書店的西語外文書多有著名的小說文學,以及重要學者的母語全集——這大概是學問不能完全完全翻譯,所以留原著給做研究的讀者購買參考。這些書一般都照美國書更貴,但常常能看到品相精美的毛邊本,我猜多是學問之士家中散出,而非專門進口售賣的。我偶爾也買一本實在喜歡的收藏,黑格爾德文全集中的《哲學史演講錄》早由我國學問家賀麟翻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我在Strand書店買到原版(Vorlesungen über die Philosophie der Weltgeschichte, Suhrkamp Verlag AG, 2010),拿關鍵段落與前人理解對讀,頗有趣味。法國現象學家梅洛龐蒂的遺著《可見的與不可見的》啟人神思,我也專門從學校旁邊的書店買來原版收藏(Le visible et l’invisible,Éditions Gallimard,1964)。日文書籍在紐約的英文書店很常見,我印象裏以介紹日本藝術與思想的為多,儼然有代表“東方”的架勢,曼哈頓下城還有講談社的分部(Kodansha USA)。紐約書店裏的中文書偶爾可見,可惜關於人文藝術的嚴肅著作就難覓蹤影了。

至於紐約某一外國語文的專門書店,則絕非菜譜和旅遊圖冊冒充的外國紀念品店,而足以與英文書店分庭抗禮。我先給諸位講件印象深刻的小事。2014年開始,紐約開始在每條街上安裝Wi-Fi站(LinkNYC)。這玩意比人高些,有一大塊電子屏幕。市政為了宣傳紐約文化,播報天氣交通之外,每天推送一則關於紐約的名人名言。有天我看見家門口的屏幕上投出這麼一段話,大意說:最好的法文書店不在塞納河畔,在哈德遜河畔。我站在原地琢磨半天才反應過來:塞納河打巴黎市中心流過,而哈德遜河繞著紐約西界,這是說紐約自信自己的法文書店比法國的還好——由此我們知道紐約吹牛不上稅,也真切可見紐約對對熔煉外國文化的重視。

據我知道,從前紐約最有名的法文書店在洛克菲勒中心,叫做Librairie de France。很可惜,我到紐約時沒能找到它,2009年它因為地價上漲關門了,現在只剩下網站繼續賣書。如今紐約最有名的法文書店是Albertine。Albertine在上城79街和五大道交口,中央公園東墻外,隱在法國大使館樓裏。這棟樓滄桑百年,2014年才有Albertine入駐開張。書店二樓的穹頂是精心繪制的夜空繁星(圖1A),聲名遠揚,幾年間早成了我國社交平臺上備受青睞的旅遊紀念站點。

很遺憾,我還沒機會去Albertine,就在疫情中離開了紐約。我的朋友孫丹錦女士疫情前有幸逛完,專門為我具道所見。除了琳瑯滿目的法國文學書籍,Albertine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其中展出的各種奇珍版本。大作家薩繆爾·貝克特(1906-1989)晚歲寓居法國,以法語寫作劇本,二十世紀以來名震寰宇,Albertine裏就有他許多劇作的法文首版遺珍(圖1B),真令讀者想見其風采。

圖1. 紐約法文書店Albertine的A)穹頂以及B)陳列的珍惜版本圖書。照片由孫丹錦女士提供。

我對Albertine感興趣,因為它可不是一般的小書店。Albertine受法國大使館文化處的節制,像是安在紐約心臟上風檣陣馬的文化堡壘。這家書店除了賣書,辦講座,還設有一個文學獎(Albertine Prize),每年頒給在美影響卓著的法國文學作者。我另有位大學同學李女士在紐約聯合國總部上班,她告訴我Albertine書店在她們單位裏也長年擺著書攤,對各國職員進行文化滲透。我聽了不禁擊節贊嘆,法國以書店為做陣線,宣傳文化不遺余力,實在高明!我想起有次參加中國領事館招待紐約教育界的活動,看到用來宣傳中國文化的小冊子頗為有限。只有一本許淵衝英譯的漢魏六朝詩,算有品味,可惜裏面建安大文豪徐幹(徐幹)的名字寫成了“徐斡”,還用英語標成了Wo——我覺得我們真該多看看Albertine書店,反思提高。

上回文章裏咱們說到,曼哈頓42街布萊恩公園對面有間日本書店紀伊國屋(Books Kinokuniya)。別看我不懂得日本話,我常去紀伊國屋逛,而那裏有許多親切可看的書。紀伊國屋在美國有多家連鎖店,紐約這家一樓賣時下流行的英文書,到地下一層才是日文書。進門左轉從樓梯走下來,眼前先有一小部分日本流行雜誌,右手邊一小部分日本文具禮品,其余地方都是書(圖2A)。屋子中間的大部分是文學小說,靠右一面墻是語言學習教材,靠裏面的一面墻,則是各個著名出版社的“文庫本”。

日本流行的“文庫本”,在我理解,一是以大套叢書出版,二是印成袖珍尺寸,便利讀者藏看。我記得2000年初中華書局也出版了“文庫本”風格的古典小說,希望推廣,可是後來未成風潮——大約各國讀者迥異,好尚不同。紀伊國屋的這一墻文庫本分出版社排列,作為中國讀者,我能認出有名的巖波書店、講談社、文藝春秋等出版社。這些叢書內容多較為嚴肅,品類豐富,既有翻譯西洋的《戰爭與和平》、《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也有正岡子規的俳句和夏目漱石書信集(圖2B),我覺得類似商務印書館的“漢譯名著”和“中華現代學術名著”合起來的規模。這裏有很多我也看得懂的書,一類是日本史籍,許多原本就是拿漢語文言文寫就的,除了偶爾標幾個日本字符以外,跟中國書一樣,讀來親切流暢。我在這買了本薄薄的《古事記》(倉野憲司校註,巖波書店,2016),在地鐵裏一段段讀起來別有趣味。還有一類是日本翻譯的中國古典,幾乎每個出版社的文庫中都有《論語》、《孫子兵法》、《道德經》、《莊子》、《菜根譚》等等,每段漢語原文之後再附日語翻譯及解說。我從這裏買了一套《莊子》,一共四冊,別嫌啰嗦,其實咱們的《莊子集釋》也差不多是這個篇幅。我把它送給深曉莊子的朋友,敦促他花工夫學外語。

圖2.紐約日文書店紀伊國屋(Books Kinokuniya)裏的A)書店內景,B)架上文庫,以及C)“東洋文庫”《世說新語》的內頁。

這些文庫本所用的紙張和印刷水平似乎都比一般中國書好些,叫我看得肅然起敬。翻開一頁,因為字小,筆畫印得照中國書要細,看著娟秀清楚,清爽疏朗,偶爾又跳出意義深永的漢字,叫人強烈地想閱讀,可是又懊惱看不懂——我想起做當代藝術的徐冰的代表作“天書”,好像猜著一點他哪來的靈感。平凡社出版的東洋文庫尤其好看,有次來紀伊國屋逛罷不過癮,我趕快回學校從圖書館借來了東洋文庫的《世說新語》把玩解饞,綠帆布精裝四冊,精美極了。本文開頭的謝安故事,就是那次重讀復習到的(圖2C)。

紀伊國屋書店也常常舉辦作者分享會,請一些關於日本的新書作者來和讀者見面座談。這裏的座談會陳設簡單,只是在一樓進門後熙攘的人流中,放幾把凳子而已。不僅布置簡陋,場面也常常冷清。有幾次我看見主持人和作家坐在前面,下首坐著的觀眾只有兩三個人,周圍人頭攢動,毫無駐足聆聽的意思——可是看看賓主演講交流,卻依舊投入盡興。我覺得紀伊國屋這奇怪場面實在是有紐約特色:文化藝術的交流從來不需要排場。文化和藝術,只要它在某一個角落,在哪怕三兩個人中間發生、開始,它就會創造一方天地,讓人沈浸其中。

從紀伊國屋出來,咱們再去曼哈頓的韓文書店看看。坐地鐵去中城,34街附近是交通輻輳的地方,也是韓國坊肆聚集的所在,紐約人管這叫Korean Town或者簡稱K-Town。在我老家東北也有不少這類地方,有的地方漢語叫“高麗街”,我看是“K-Town”最準確的翻譯。曼哈頓高麗街飯店、酒館、超市、卡拉OK、理發店一應俱全,當然也有一家韓國書店。韓國當代流行文化在美國勢力頗大,而高麗街在紐約算一種象征亞洲潮流的體面去處。我的同學張女士業余追星,她告訴我中國歌手來紐約演出,晚上去高麗街準能堵著。

在32街K-Town中間一家藥妝店的隔壁,是高麗書店(Koryo Books)。不像日本書名能叫我們猜個大約母兒,高麗書店裏的韓文書難以一眼辨認,我只能翻開來推斷是什麼。東亞圖書大概看封面能猜出屬性:大約顏色少的嚴肅,繽紛的就放松些,二維花紋的內容古舊,三維圖片的貼近現代。除了菜譜,這裏有很多韓國當代小說,不過基本沒有再夾帶漢字的了。我在紐約認識的受過良好教育的韓國同學,談及東方歷史文化都十分親切,可以一同討論《三國演義》裏的陣法以及荊軻刺秦王的經過,不過在高麗書店歷史書籍很少,也難找到李退溪之類理學著作。除此之外,我能認出的就只有《哈利波特》和《灌籃高手》全集了(圖3)。我雖然常想增進中韓友誼,可在這實在花不出錢去。音像制品是這裏的大宗,韓國流行音樂K-pop的音像產品這裏觸目皆是,看看往來付款的客人,似乎也最喜愛這些。不像Albertine和紀伊國屋的鋪排嚴肅,高麗書店令人心情愉快,我在這裏逛,像欣賞一支明快絢爛的MV。

圖3. 紐約韓文書店高麗書店(Koryo Books)架上的《灌籃高手》。

對於地球上幾百個國家,我是個全文盲,在紐約外文書店所能見的太有限了。然而紐約的外文書店給了我很多無法替代的樂趣,比方看晦澀的文藝電影,不懂也別先急著走,看一會兒就看出門道了。我常想在一個國度裏,一間外文書店的意義是什麼呢?我想它並不只是慰藉聚居在某一區的外文母語讀者,也遠不是為本地人貯藏些外文工具,它給所有居民打開一扇窗,時時提醒他們文明的萬象。在紐約,外文書店根植在城市文化血脈之中,我們不能想象紐約沒有外國餐館,我們不能想象紐約沒有外文書店。

沒有誰家的文化最優秀最神聖,世界大極了,為什麼不多看看呢?

據我所知,2010年代以來紐約的外文書店似乎在隱隱減少。除了前文提到關門的法文書店,我了解到曼島上完全賣德文的書店已經絕跡,而法拉盛則有中文書店頹然倒閉。不知道是地租騰貴,書店只好流落到僻靜處,還是全球化普及了英語,羈旅的人不再需要母語港灣。永遠沒有完全的翻譯,我們總得去外文書店摸索探險。要是我們不能失去書店,我們就不能失去外文書店。

費孝通有句廣為人知的話,道是:各美其美,美人之美。我願意以這話做結尾,表達我對紐約外文書店的熱愛。

責任編輯:彭珊珊

校對:劉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