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公解夢夢見修地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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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扁子推船出門,送潘老到米倉山,接了幾個穿草鞋打綁腿的紅軍回來的時候,天邊已始放磷光了。

通河上遊忽發大水。水扁子眼睜睜地看見上遊的水雲團似的推湧,三五兩下子就爬上兩岸,卷過霞光裏那些黑森森的莊稼、那些綠茵茵的樹林、那些灰蒙蒙的房屋。他好像還看見對河那間房屋,在一片汪洋中活像堆砌的積木,幾偏幾偏就不見了。他慌忙操縱著船兒,幾橈片打過浪頭。這時,一個泥鰍似的的東西撞了船舷,接著又有藻類或爬行的東西抓著了船舷,他沒有來得及反應,順手就在渾濁的河水裏拖起來。直到他三五兩下把船搖到了岸邊的古杉樹下。在他緊要地搖幾橈片就要上岸的時候,有個鮮活的什物就從水裏冒出來,嘩然一下抓著了他的腳。

天!他轉過身來,才發現那東西是娃娃魚。他心裏有股暖意湧動。他伸手摸去,那家夥還在蠕動,嘰裏咕嚕好像在說著啥。他心裏拔涼拔涼的。難道……是?他再一摸,渾身緊張起來。他一下子就摸到了兩塊突起的柔柔軟軟、一馬平川的絲綿綢緞和兩岸河畔的絨絨淺淺,摸到了散亂成千絲萬縷的繚繚繞繞……猶如驟遇棍棒當頂,他嚇了一大跳。天,竟然是一個活鮮鮮的女人啊!這自然就是後來風情萬種的水嫂。可是,藤蔓一樣瘦瘦的水嫂跟定水扁子以後,反而真被水品三一語言中——這枯幹的柳樹枝條兒一插到水家,見風就長,屁股翹翹的,胸部凸凸的,腰肢兒柔柔細細,一雙眼睛直勾勾的盯著人,熱得活像團火,讓山老鼠隊長分糧分肉時候也忘記了看秤。

可這女人是女人,性格卻是男兒的秉性——大聲大氣,大大咧咧,水扁子不知道怎麼回事,就是對這性格外表風風火火、內心也風風火火的女人不上心,甚至渾身毛哈哈的,潑煩反感得很。兩個能吃能喝的種,一個床上下幾年了,為啥不見動靜呢——是兒子襠下的貨色出了毛病?還是女人的田地開裂漏水出了問題?信奉“不孝有三無後為大”的水品三,忍不住在家裏家外風言風語咒罵開了。“河裏沒有世上有啊,再咋樣也不能存心讓水家絕種吧!”愛情是疾病,不愛真要命。水扁子思前想後,終於一咬牙關,默許女人“出頭露面”、“放水流舟”、“打露水”、“放飛鴿”,讓這只雌性的蜂王隨意進進出出,看能不能采蜜打露,有沒有種子發出芽苞來的時候,好讓水家枝繁葉茂,樹大根深。

從那個時候以後,不論在屋後院壩的桃樹李樹下,還是在河壩灘頭的淺水灣處,水嫂開始恬不知恥地光溜著身子,讓水從月光下、從黃昏裏、從夜色間流瀉下來,明明白白的流瀉下來,淋淋瀝瀝地流瀉下來,流金濺玉地流瀉下來。這騷貨就這樣蔑視著帶把兒的水扁子的驕傲和卑微,挑戰著水家的權威和尊嚴,在那裏赤條條地堅挺著,俯仰著,彎曲著,顫動著……這也可能是他後來老做夢,老做些光溜溜一絲不掛的春夢的緣故。他實在憋不住,就將這些夢和一些就要憋出火來的苦悶事兒露給邋遢王。可是,不曉得女人這貨有啥好的邋遢王,哪肯放過開葷的機會呢?於是,磨嘰著牙幫,他故意鉆山越嶺問些細枝末節來——“你說說,你婆娘該鼓的鼓不鼓?該肥的肥不肥?該深的深不深?”“解夢就解夢,你問這些溝溝畔畔的做啥?”“做啥?這是看病,不望聞問切摸摸脈博,咋知道病根在哪?”其實,邋遢王後來給我一起侃大山吹牛時說過:毬關都莫得,自己那個時候牯牛一條,就是對凡是屁股上豁一刀的母貨神秘,想回回嚼、打打牙祭、過過嘴巴癮。好後悔,他不但說了這些,還對一頭從來沒有讀過女人這本書的賊,說了床緯間的長長短短,從此在人間留下了個嚼不完、道不盡的話柄。說真的,水扁子如果不說,鬼知道他有病啊!邋遢王說,我早就知道你有病了。你看啊,用嘴巴說事的人,都不是埋頭幹事的人——不論是官場還是生活中,這是黃金規律。譬如,你和水嫂的那個葷段子,就是為了虛張聲勢,讓別人知道水子牛名義上還是你的種——實際上管他是誰的種呢?重要的是水家後繼有人。水扁子一聽,火了。一把提起只有幾十斤重的邋遢王,噴著口水說道:死了的水鳥是我的女兒,水子牛是我的兒子!記住了,哪個狗日的敢張牙說半個字,老子閹了他的根!嚇得邋遢王直吐舌頭,不敢再做聲。

邋遢王提及的是一段流傳在印盒寨的趣事:水嫂是個喜歡虛張聲勢的貨,偷牛都要喊著。每到了晚上,只要聽見窗裏門外有腳步聲和犬吠聲,即使距真刀實彈狹路相逢還差十萬八千裏,她早已吶喊開來。水嫂的吶喊非常有趣——先是死貓一般呻吟,接著就是殺豬一樣嚎叫,再後來就是整死了整死人了地喊。這事兒經常整得水瞎子睡不安穩覺。

記得有一夜,他實在忍不住,拄著鑄鐵龍頭大煙桿,摸起來推開門,張開瞎子眼睛,望向黑咕隆咚的帷帳裏,對兩個故意弄得風繞水纏的汗人人兒叱喝道:

“一晚上盡是殺牛一樣嚎,不嚎要死人嗎?受不了,過不得,就去三溪口河裏推幾裏上河船,看還有勁莫得?”

睜眼瞎的水品三心裏亮堂得很。關於這笑話,在通河流域栽上了個有趣的尾巴——翌日早上,水嫂問爹:今天煮幾個人的飯啊爹?水品三說:下一個人的米就是了。水嫂不解地問:還有兩個人哩?水瞎子眼皮蝴蝶翅膀似的一陣撲騰,答道:那兩個雜種昨晚不是安逸死了嗎?於是,邋遢王下著這樣的結論:水扁子,你家的紅杏出墻了!水扁子弄不清啥意思,繼續纏著問道:我家院裏有棵橙子樹不假,早就高出墻了,哪有啥杏樹呢?山老鼠的屋後才有杏子樹呢。邋遢王說:我怎麼說你呢?你的婆娘那個重口味,你曉得吧?不信你觀察,看看屁股後面是不是翹的,前面是不是燙的,上面是不是挺的,下面是不是濕的,再豬的腦殼也該曉暢醒豁了。

其實,水扁子對這一個牛尾巴遮一個牛屁股的事兒早沒興趣了。水嫂偷人,那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的。雷尖把有次上街,見水嫂搖著屁股走在前面,就厚著臉面說:

“水嫂,偷人是犯法的哦!”

“民不告,官不管。”水嫂順口就說出她的理論,“何況雀兒不叫要絕種,鳥兒不叫要殺頭。”

“偷我不?我有槍有炮。”

水嫂轉過身來,拿那雙火辣辣的眼睛從頭到腳瞄一眼對方的行頭,最後用手巾掩面遮鼻子,打量著雷尖把一臉的淫蕩樣兒好一陣,癟著肥肥的嘴巴說道:

“我也想偷你,可惜你撒一泡尿水水照照,看看自己有啥值得偷的不?”

“噢……”

雷尖把立即耷拉下眼睛,噎得半天說不出話來。水嫂每次上街回來,準是大包小包的,包裏不是食鹽白糖,就是針頭白布。水扁子本來是個怪人,通河三百年才出一個。他是一個木樁一個磨盤,對於不屬於自己的磨盤一點興趣也沒有。而這次不同,見婆娘甩手甩腳回來,臉黑得三斧也砍不透,水扁子第一次吃起幹醋來。“做罪的貓兒,上街幹啥去了?”“老娘趕場,還能幹啥?”“趕場?去看你的火羊子哥哥吧?吃飽喝足了,還氣哼哼的做啥?”水嫂知道男人冒啥酸,幹脆一抹眼珠子,癟起嘴巴,橫叉腰桿罵將開來。“水扁子啊,你良心都遭狗吃了哇!三山五嶺哪個不說,我水嫂那是水靈靈水葫蘆一朵,居然跟到你黑不溜秋爛牛屎一堆。要不是你的狗屁救命之恩,老娘找狗過活,都比找你強!你倒好,不管一屋老小的死活,只曉得天天溜到河谷去抓魚。你抓的魚呢?一個男人在外弄不到錢糧,在家養不活婆娘,在床上又蠕蟲一條,還好意思牛蚊子似的,成天盯著婆娘的屁股不挪步?唉,實話給你吧,真是黴透了——昨天到街上去晚了,拿著糧票領不到糧,看到的銀子全化成水了!”她越說越氣,邊說邊從褲篼裏掏出幾疊蓋有紅印的紙來,扔得滿地都是。“還不如幹脆將這些廢紙燒了算了!”原來,婆娘的氣哼哼並非空穴來風。供銷社昨天被從城裏來的紅聯戰占領了,洗劫一空,弄得這些金貴的糧票、布票、糖票、酒票,全成廢紙一張了。聽見這話,看到滿地桃花一般散落的紙片,吃慣了軟飯的水扁子突然雄性大發,氣不打一處來,趨前一步,朝這些糖票、布票、肉票、酒票,拿解放牌膠鞋的腳桿踩上一腳,吐一口唾沫,再踩上一腳,吐一口唾沫。“天啊!把你個餵不飽的瘋狗啊!這些還是赫書記和火羊子共同簽字的票呢!如果沒有火羊子哥,就沒了這些;沒了這些,你憑啥去購醋扯布、秤鹽割肉、沽酒買煙啊?沒了這些,全家人吃屎去啊,喝風去啊!”水嫂仿佛蜂蟄一般,吼叫著,咒罵著,推開水扁子,一屁股蹲坐地上,蹬腳踢腿,又哭又罵——“水扁子啊,你個偏砂子牛,你個啞,你個慫貨,那樣多的人說死就死了,你朗格就不死喔!”

最近,水扁子不知是撿了金銀寶貝,還是找到了早該屬於自己的日思夜想的東西,一會兒神采飛揚哼著歌兒,一會兒郁郁寡歡咬緊嘴唇整死不做聲,一會兒又盯著雲朵、盯著碗筷、盯著有圓圓尖尖的光圈從瓦屋後的榆槐竹林漏下來的滿院壩金光銀片發呆,甚至夜半三更偷偷溜出去,說是到河壩乘涼卻經常窩在船上不見回來。水品三眼瞎心明白。他閉著眼睛,口銜煙桿,聽著兒子沿豬圈旁青菜地邊、沿河壩的青石板路、沿竹林蘆葦簇,蹬蹬蹬急急惶惶走去的腳步聲,聽著水嫂慌忙起床,汲拉著瓦口布鞋,咿呀開門,朝朦朧的霧氣喊著“死鬼,這麼早,又要死到哪兒去”的喊聲,他心裏恨恨罵著:

“人狂有事,狗狂有屎吃。哼哼你別不信……那是必須的。”“狗日的,一尾魚還想翻上岸不成?”水嫂這樣在地壩邊嘟嚕邊想忖著:自己這男人究竟怎麼了?如果說他高興,他高興個啥呢?如果說他郁悶,他郁悶個啥呢?

水扁子好像心裏有病。照說,水嫂的所作所為,那是犯了欺祖滅族,讓水家蒙羞千百年的奇恥大辱。從前的水扁子好像膿瘡長在別人腿上,似乎不以為恥,反以為榮——不問那年月鍋裏的酒肉從何而來,他照樣海吃狂喝;不問身上的新衣新鞋從何而來,他照樣穿得心安理得。今天怎麼了?今天,他第一次對女人上街帶回的布票糧票肉票反感,第一次對養活一家人同時也養活自己的女人大呼小叫,第一次對女人將火羊子喊哥暴跳如雷。他一會兒發熱,他一會兒發冷。這幾天,當發覺自己似乎要做一點反常舉動的時候,他不但不覺得自己猥瑣而卑劣,反而興奮得像通河裏暴風雨降臨前的雨燕一樣,他振奮精神,高舉雙手吼道:“讓暴風雨來得更加猛烈些吧!”

“走……我要舉報!”

聽見自己牙齒格格直響,他渾身一激靈。他知道自己即將跨出的這一步為了什麼,但是他不知道自己要革命、要背叛、要反抗、要破壞,這一切是否必要,是否必須,是否值得,是否對得起自己的僅存的那點良心……終於沒有來得及等他想清楚,街沿雞圈裏那只烏尾巴雞公就撲騰翅膀鳴叫起來。他真的就這樣將良心丟個罄盡,狼心狗肺地翻身起來,躡手躡腳,匆匆摸過爹的房間,繞過紫檀木圈椅悄然出門,飄飄忽忽來到河壩,飄飄忽忽上了烏篷船,飄飄忽忽穿行在魚兒早起、鳥兒早嘲、月亮卻白了臉不肯退去的朦朧薄霧之間,來到密集的樓棟積木似的沿石板街道分列而布的石頭公社的時候,天光方才闊綽起來,敞亮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