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公解夢女人夢見洗臟蚊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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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詹小註:

陳行甲的《人生筆記》擺在面前。

從何入手,摘錄什麼,

才能讓尚未買到書的朋友先睹為快呢?

我想首先摘錄的是,

陳行甲和妻子霞之間感人至深的愛情!

對於這段愛情,在《我是演說家》演講比賽中,

陳行甲曾經滿懷激情地講述過,

感動了評委和觀眾,獲得全國總冠軍。

《人生筆記》中,關於愛情一章,

陳行甲用整整11節、數萬字篇幅,詳細描述。

老詹仔細看完,不禁深受感動!

原本想刪節刊出,

卻又舍不得刪節,

且確實很難刪節,

那就全文刊出吧:

第二記

關於我們的事, 他們統統猜錯

你就像一首歌,從這邊看從那邊看都像是一首歌;你就像太陽剛落時,天空中那紅彤彤的金星;你的面容在我心的花園裏,我的花園日落後也不會黑暗,因為你永遠是明亮的。

愛人名字的最後一個字是霞,和我的名字押著韻,我們是大學同班同學。關於我們的愛情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如何開始的,老師和同學們都是一頭霧水。其實,關於這個,我和霞的觀點也不一樣。我覺得我們是大三那年開始的,而霞拼死也只承認是大四有那麼一點意思,大學畢業後才正式開始的。

我們是1988年上的湖北大學數學系。我是從農村一步步考出來的學生,村裏念小學,鄉鎮念初中,縣城念高中。高考成績雖然也是全縣前十幾名,但是並不算很理想,比平時的成績要差一些。我偏科比較嚴重,語文、英語、物理、化學都不錯,數學更是我的特長。但是我的政治課總是學不好,那些多選少選都算錯的多項選擇題簡直是我的噩夢,我總是覺得好像都對,又或者好像都不對;那些判斷分析題是我的另一個噩夢,我總是對於判斷正誤都會弄反,然後寫了一大篇分析,結果一分都拿不到。高考衝刺階段班主任覺得我是可以衝高分的尖子之一,特別叮囑政治老師張玉蓉給我開小竈補課,可是我就是很難開那個竅。不出意外,高考我的政治只考了52分,甚至比平時更差,沒有及格。

但是由於其他的課都不錯,所以還是上了省線,被錄取到湖北大學數學系。當時我和家裏人都很高興,因為我可以到省城念大學了,按照當年大學生包分配的體制,我已經註定是端鐵飯碗的公家人了。

霞進入湖北大學數學系則純粹是一個意外。霞從小在城市長大,高中是在黃石二中念的,是全省知名的省級重點中學。她的學習成績一直都不錯,躊躇滿誌要考全國重點大學,所以高三時曾經有過的四川大學、華東師範大學等知名高校的保送機會她都一一略過了。可是天有不測風雲,離高考只有3個月時,霞的母親被惡狗咬傷住院,這個不大的家庭變故讓年少的霞慌了神,倉促間接受了僅剩的最後一個保送機會上了湖北大學。湖北大學是省屬重點大學,不是全國重點大學,論實力,霞考上全國重點大學本來是件輕輕松松的事情,上湖北大學對她來說還真的算是“屈就”。命運就這麼讓我們相遇了。

開學第一次班會,每個同學上講臺介紹自己。霞的自我介紹比較特別,除了介紹自己的過往學習經歷和家鄉風物,她最後特別說道:“我比較喜歡舞蹈,擅長書法,英語比較好……”我想當時除了我,不止一個同學聽得一楞一楞的,心想這人怎麼這麼不謙虛呢?可是沒過多久,同學們都領略到了人家不謙虛是有資本的。班級中秋暨國慶晚會上她和另一個女生表演了舞蹈《故鄉情》,她處於明顯的領舞狀態,舞姿婀娜,綠裙轉起來如荷葉亭亭地隨風搖曳;班級活動時她拿著小掃帚一般的大毛筆龍飛鳳舞,一年級就成了學校書法學會的理事,原來人家是6歲開始臨帖的童子功,初高中階段就曾在書法比賽拿獎無數;等到上英語課,老師要求每個學生都得開口,我這種在山區縣城高中從來沒上過聽力課和口語課的學生根本不敢開口,好不容易鼓起勇氣開口,老師和同學們看我的那個眼神分明是“你確信你這講的是英語嗎?”而她一開口那個婉轉流暢抑揚頓挫讓老師當場誇贊“prettygood”,一學期後她更是在全班率先高分過四級,第二學期全班率先過六級,用事實證明她的英語果然是“比較好”;更過分的是,人家第一學期就拿一等獎學金,在班上當著團支部副書記,還在系學生會當上了宣傳部長……整個一誤入雞群之鶴的感覺。

我們上大學時男生寢室有時候會在熄燈後開臥談會,給班裏的女生打分是男生們的常規操作。霞的皮膚很好,身材勻稱,有同學說她長得有點像當時比較火的電影演員呂麗萍,而且出風頭的地方似乎總有她,男生這裏她的分數自然是很高的,但是大家都覺得她是一只“驕傲的孔雀”,因為靠不近,所以不那麼逗人喜歡,甚至都不怎麼敢開她的玩笑。我這種山區來的窮學生更是覺得她跟我隔了一個階級。

我跟霞的第一次近距離接觸,是在開學兩個月之後的秋遊, 那時我們班裏團支部組織集體遊東湖,同學們很自由地分成五六個人一組,每組必須有男生,好在東湖劃船時保護女生。我就報名加入了霞所在的那一組。出發前我在校門口用學生證抵押租借了一臺相機,全程負責給大家拍照。自然我給她拍的照片是最多的,這一點在小組照片洗出來之後被同組的男生嘲笑了好久,在一沓照片鐵的事實面前,我也無從辯駁,只能訕訕地接受嘲笑了。

那次秋遊有一個小插曲,當我們在東湖邊上遊到武漢大學校園的時候,霞把她在武大讀書的高中同學叫過來給我們導遊,同學很熱情,陪著我們轉了大約兩個小時。中午我們一起在小攤上吃午飯的時候,我點完熱幹面回到座位上沒看見那個同學,就問霞你的同學在哪兒呢?霞說同學走了,我就說同學辛苦陪著我們轉了半天你怎麼沒把人家留下來我們一起吃飯呀,霞回答說同學要趕下午的活動,哪有空陪你吃飯。大約霞就是這麼隨口一說,我卻聽出了一點沒好氣的感覺。特別是在小組同學面前這一問一答,讓我尷尬得臉紅,我馬上意識到我說多了。同組的男同學幸災樂禍地看著我笑,那意思是“叫你套近乎!叫你討好!吃屁了吧?”過了好久那個男同學還在取笑我,說我想拍漂亮女生馬屁結果拍到馬蹄子上了。多年後我和霞談起這個細節,霞大笑著說,有這回事嗎?我怎麼一點印象都沒有?

霞那時候在班上的女神範兒,讓男生們有些敬而遠之的感覺。在開學不久那次秋遊當眾“吃屁”之後,我更是不敢靠近, 下了課都不敢瞎搭訕。後來霞也說大學一、二年級對我沒什麼印象,只知道班上有我這樣一個老實本分的同學,山區農村來的,話不多,很瘦,但是還算挺拔。能夠印證她這個印象的是二年級下學期有一次霞在班級黑板上寫了一個通知,請另外兩個男同學和我三個人周日到系活動室排練舞蹈,準備參加系裏的文藝會演。我們三個男生高矮差不多,都是1.76米,估計這是霞挑中我們的理由。結果其中一個男生找到我們另外兩個統一思想:“她想讓我們三個人圍著她眾星捧月吧,想得美,我們都不去!”雖然我有點想去,但是不敢違逆眾意也就沒去。事實證明是這個男生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這個舞蹈是霞編排的小虎隊的《青蘋果樂園》,是三個女生和三個男生的集體舞蹈,還真不是眾星捧月。後來看到霞和低年級的兩個女孩一起在文藝會演上穿著牛仔褲夾克衫光芒四射地表演《青蘋果樂園》,後面嘎嘣脆地幾個定格,一個定格就是一次滿場自發掌聲,我那個悔呀,恨不得腸子都青了。後來我很長時間都不想跟那個男生說話。

記憶中最深刻的一幕,是大三上學期的一個周末的上午,那天我的選修課是10點開始,在第五教學樓。我吃過早飯8點多就抱著書到五教門前的草坪上看書曬太陽。不久就看見霞背著書包從草坪前走過,她上身穿著黑色的T恤,配著墨綠色的大擺裙,頭發用一個發箍束成自然的馬尾,離我最近時就10米左右。她的兩只手放在擺裙兩旁的兜裏,自然又優雅。霞並沒有看見我,就這麼淡然地從我眼前飄過。我坐在草坪那裏,看得清太陽從她的發梢掠過,我一下子想起了萊昂內爾·裏奇唱的Hello裏面的那句歌詞“Ilong to see the sunlight in your hair”。那個瞬間濃縮了我的大學時代所有最美好的記憶。多年後我曾經跟霞說起那個畫面,說如果有一天我患了失憶癥,這個畫面一定可以把我喚回來。霞說這很矯情,她記得自己曾有過這麼一套衣服,但是全然不記得有過這樣一個我口中灑滿陽光的上午,更加不知道曾經走過草坪時被人這樣地凝視過。

這個對話場景也能大致說明我和霞極其不同的性格特點。我比較感性,對細節的感受相對比較細膩;霞則比較理性,大勢看得又穩又準,對於細節相對神經大條。經常我自覺很動情地講述會被她輕描淡寫一兩句給打發掉,但是我也不會覺得掃興。這在後來的幾十年裏成了我們共同生活的相處模式,彼此樂此不疲。大三下學期的一次數理統計課上,我和霞坐到了一排。平常 女生喜歡坐前排,男生喜歡坐後排,但是那天霞來晚了一點,踩著上課點進的教室,就近坐在了我的旁邊。課間的時候,霞給了我一張紙,上面是她抄寫的一首詩《有一種緣分》。

有一種緣分使人渴望

有一種理解不可企及

有一種思念天長地久

有一種感覺無法說出

所有的話語都是多余所有的默契無須傳遞

有一種懷想只是靜靜地到來默默走過你我的四季

有一種人生最需溝通有一種愛情遲到最真

有一種歲月你要苦苦奮鬥有一種日子你要不停地走

傷感是你含淚的眼眸 沈重是你燃燒的煙頭 假如有一天我能讀懂你

面對落日不再回首

共承風雨不是陌路請告訴我

那只漂泊的小船 怎樣抵達

你的港灣那只流浪的白鴿

怎樣叩醒你的夜晚

這首詩多年後我還能倒背如流。那天晚上回到宿舍,我躲在蚊帳裏反復看霞娟秀又有力的字跡,一遍又一遍,興奮得幾乎徹夜難眠。第二天一大早跑到圖書館給霞寫信,當然也不敢造次,沒敢寫任何示愛的話,只是絞盡腦汁搜腸刮肚地贊美她的字和解讀這首詩,也通過對詩的理解順便展示了一把我的審美能力。多年後我們結婚20周年的時候,我在巴東工作,霞帶著兒子在宜昌工作生活,相隔兩地,我瞞著霞精心設計了一個結婚紀念冊,共20頁,翻開第一頁是今年,然後逐年往前翻,最後一頁,我把霞送給我的這首手抄的詩拍照印在那裏。我精心設計在我們結婚紀念日那天讓紀念冊通過快遞寄到霞的手上,霞看到後大為感動,給我打電話說你的禮物我收到了啊。她的聲音裏有抑制不住的喜悅,隔著電話我都能聽出來。我給霞說你看到我的設計了吧,我為什麼要把那首手抄的詩放在最後一頁啊?因為這叫鐵證如山,當年可是你先給我遞的條子喲。霞大笑著說什麼呀,我當時就是隨手練筆抄了一首覺得不錯的詩,看你平時寫詩,所以跟你隨手分享而已,是你自己想多了。我也大笑著說好吧,是我想多了。事實上第二天下課我給霞遞了我的信之後,霞並沒有什麼反應,後來也沒有跟我談詩,也沒有跟我談字。她到底有沒有讀到我的那些克制的文字背後的火熱,還是只是把這當作一個普通的男生對女生的逢迎,我就不得而知了。像她這種女生可能也不缺男生的討好和逢迎,或許當時的我是真的想得有點多。但是從那天以後直到大學畢業,我一直小心翼翼地珍藏著那張紙,把它夾在枕邊書《約翰·克裏斯朵夫》裏當書簽用著。

大四上學期的一天,同寢室上下鋪的肖立下課後推門進寢室,帶著很神秘的表情跟我說你知道嗎,我們班有同學考托福了,我說啥是托福?托誰的福啊?肖立先是給我科普了一下啥是托福,然後不懷好意地笑著告訴我是霞考了托福,而且成績還不錯,夠得上申請美國一流名校的分數。肖立是在武漢市長大的,見多識廣,是我整個大學階段最好的朋友,而且我們在後來30多年裏友誼與日俱增。當時肖立的笑容裏有明顯慫恿的成分,他最早看出了我的一點小心思,意思是你還不抓緊跟人家表白,怕是以後連表白的機會都沒有了。那時的我當然知道自己幾斤幾兩,本來就是難以望其項背的人,這下好了,馬上項背都要永遠望不到了,內心裏除了景仰,還是景仰,斷斷不可能去自討沒趣找人家示愛的。肖立的打趣,我只能裝作沒聽懂。

然而意外的驚喜馬上降臨了。不久後的一天,霞在下課後抱著一堆書跑了幾步追上我,跟我說陳行甲你願不願意幫我一個忙?我說當然啊,是什麼忙呢?霞說我在忙著申請美國學校的研究生,你可否幫我抄寫一些資料?我幾乎是帶著感激的表情說沒問題啊,於是霞把從圖書館借來的幾本書給我,把需要抄寫的內容告訴我。

其實這並不是一個好活兒。1991年校園裏還沒有復印機,霞需要的一些參考資料要大篇大篇地抄寫下來,還真的有點下苦力的意思,半天下來手都有點酸了。那之後連著幾天霞都在校圖書館幫我占了位子,我坐在她的旁邊幫她抄寫她選定的資料。然而甜蜜的苦力時光太短了,3天的時間我就高質量地完成了所有霞交給我的活兒,霞為了表示對我的感謝,請我在學校沙湖邊上的露天電影院看了一場電影,看的是法國電影《碧海情》。去露天電影院需要自帶凳子,我就跟霞說兩把凳子我一個人從男生寢室帶,霞高興地拍著手說好啊。兩毛錢一張的電影票,到了沙湖邊電影院我要搶著去買,霞堅持說要請我,我也就讓她去買,我背著兩把凳子站在那裏看著她排隊,隊有點長,霞在排隊時不時回頭看一下我,衝我笑一下,意思是別急。

後來霞拿到offer的時候還專門跟我分享了好消息。霞拿到了兩個學校的offer,伊利諾伊州立大學和加州大學聖疊戈分校,都是不錯的大學,尤其是加州大學聖疊戈分校更是全美前20位的名校,被譽為公立常春藤,當然這些都是多年後我才知道的,當時我對美國的學校沒什麼概念,只是看到一串串的英文和霞喜悅的樣子,真心為她感到高興。

然而霞辦理簽證的過程非常不順利。霞沒有申請到獎學金, 需要找到海外擔保人,這個過程花費了不少時間,再加上那時簽證通過率本來就不高。總之霞最後沒有走成。

記憶中整個大四的下學期天空都特別的藍。那時比較難的課程大多已結束,論文寫完就比較輕松了。有時候傍晚時分霞會推著自行車到我寢室下面喊我的名字,我便馬上到二樓寢室窗口探出頭跟霞打個招呼,然後洗一把臉飛奔下樓。霞的自行車雖然是買的二手的,但是比較新。我買不起自行車,霞也不要我借其他同學的車,一般就是我騎著她的車,她坐在後座上,我們從學校後門出去,穿過油料作物研究所的大片油菜花田,到沙湖邊去散步。那時的沙湖煙波浩渺,和30年後被填掉大半建高樓剩下的那個仍然叫沙湖的水塘完完全全不是一個樣。那時我們已經無話不談,通常晚上9點多的時候我們還並排坐在沙湖邊談天談地。霞喜歡聽我唱歌,尤其喜歡聽我唱羅大佑的《閃亮的日子》,黃品源的《你怎麼舍得我難過》,趙傳的《我一直以為你知道》,無鳴的《林中小路》,聽了很多很多遍都不膩。這些歌後來簡直成了我們倆共同人生的寫照,只是當時我們並不知道。我們就像青春歲月裏兩只孤單的飛鳥,在這片水域遇見,彼此觸碰到了對方的羽毛,看到了對方眼神中清澈的光。茫茫的天空,哪裏是我們的去處,我們都不知道,可是這並不影響我們此刻簡單又歡欣的流連繾綣。

很快我們就開始畢業分配了。霞的成績極好,廣東省教委來湖北大學引進一些優秀學生到廣東各地市教書,霞報名了,被理所當然地錄取。我估計霞決定去廣東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是廣東是中國改革開放的最前沿,霞去到那裏還可以適時延續自己的出國夢。我決定回到家鄉,除了對家鄉的留念,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是我沒有那麼自信,我不敢邁出自己的舒適區,在我內心深處,自己的能力只能勝任回到山區老老實實地做點小事。

分配的方案定下來,我和霞彼此已經知道對方要去哪兒,可是我和霞一如既往地相約傍晚一起出去散步聊天。一次霞提議我們去武漢長江大橋看夜景,霞穿著紅色的襯衫,黑色的大擺裙,我們倆第一次在長江大橋的橋墩處拍了一張合影,一塊錢的照相費還是霞出的。我們沿著長江大橋走過去又走回來,江風吹著霞的長發飛揚,霞的笑聲也隨著江風在飛。晚上9點多我們啟程回學校,坐76路車從漢陽門站到離學校500米左右的車輛廠站下車。那天人有點多,我先下車,霞剛一只腳跨下車時公共汽車司機似乎已經準備啟動車子了,我趕緊一把拉住霞的手讓她靠著我下車站穩。霞平常坐在自行車後座上有時會扶一下我的腰,除那以外這是霞第一次和我正式的身體接觸。我拉著霞的手,從公共汽車站走到校門口的路燈下,我們都沒有說話,通過手溫感受著對方的呼吸。

現在已經回憶不起來那時我和霞的手是怎麼分開的了。或者是我有些緊張地松開了手,或者是霞跟不上我的步子自然地脫開了手,總之我們走了沒幾個路燈就又自然地分開手並排走著了。進了學校大門,沿著林蔭道走回寢室,路過男生寢室我沒有回去,把霞送到六號樓女生寢室樓下,霞也不急著上樓,於是我們又圍著操場走了幾圈。那天我跟霞從頭到尾講了自己最近看過的兩本小說,查建英的《叢林下的冰河》,張曼菱的《唱著來唱著去》,霞聽得出神。她很少說話,就那麼慢慢地靜靜地跟著我的步子聽我的講述,但是我能感覺到她完完全全地聽著我的每一句話。

多年後我們20周年結婚紀念日的那本冊子的封底,印著那天晚上我讀給霞的《唱著來唱著去》裏面的一首詩:“你就像一首歌,從這邊看從那邊看都像是一首歌;你就像太陽剛落時,天空中那紅彤彤的金星;你的面容在我心的花園裏,我的花園日落後也不會黑暗,因為你永遠是明亮的。”

每年7月初校園裏的畢業派遣現場總是傷感的,到處都是告別的揮手,到處都是眼淚在飛。被分配到同一個地市的同學會坐上一輛班車分赴各地,每輛車上有一個帶隊老師把同學們送到地級市的畢業生分配辦公室,車身上寫著祝福的標語,四年的同學就這樣一朝分別各奔東西。霞沒有到男生寢室一號樓前面的集中派遣現場送我,她在頭一天我們散步時給了我一張紙條,上面寫著她家裏哥哥單位的通信地址。她要先回家休息一個多月時間,8月再去廣東中山市報到上班。班車離開校園駛往家鄉的方向, 我最好的青春也留在了校園。我沒有一絲傷感,我在這裏遇見了少年時讀過的童話中公主一樣裙裾飛揚的霞,願意永不厭倦地聽我說話聽我唱歌聽我念詩的霞,讓我忘記了自己身上來自山村的土氣和寒酸的美麗燦爛的霞,我好知足。

回到家鄉,各種畢業分配報到的忙碌,從理想走進現實,似乎從不真實的雲端一下子回到了土地上。有那麼幾天,我幾乎已經忘記了霞。夜深人靜之時,一遍一遍地看霞留給我的那張寫著霞的哥哥轉霞收的通信地址,我該給霞寫信嗎?寫了又如何呢?

眼下的暌隔天涯襯托著曾經的近在咫尺,和霞在一起的一幕幕真實得像假的一樣。理智告訴我最好別寫信了,就讓美好的回憶留在過去吧,可是內心裏時常會跳出那張紙條。這樣熬到7月底,我提筆給霞寫了第一封信,告訴她我的近況,也問候和祝福她去廣東一切順利。

兩個星期後收到了霞的回信。這個間隔成了我們之後將近一年時間裏的通信周期,我的信寄到她手上要一個星期,她收到信的當天給我寫信,然後回寄給我需要一個星期到我的手上。 霞的信是抱怨的,抱怨我為什麼隔了這麼長時間才給她寫信。霞的信是熱烈的,她告訴我收到我的信高興得流淚了,她說畢業分開後才知道我有那麼好,說她回家只過了幾天就在天天問哥哥有沒有寄給他轉霞收的信,可是一次又一次地失望,直到今天。本來很傷心,可是收到信好高興,又一點都不傷心了。我把霞的信貼在胸口一遍遍地讀,然後鋪開信紙給霞寫信,擡頭我直接就是寫的親愛的霞,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用親愛的這個稱呼,第一次說我愛你。夜晚的燈光下,我在心中對著霞狂喊著這三個字。我不管了,不管你在哪裏,不管我在哪裏,反正我要說我愛你,我要讓你知道我愛你,我要讓全世界知道我愛你。

霞熱烈地回應了我,霞在信中流著淚答應了我的求愛,霞在信中擁抱了我。我們的第一次擁抱,是隔空在信中完成的。我和霞的愛情就這麼正式開始了。

初戀是甜蜜的。從把信封好貼上郵票送到鎮上的郵筒就開始數日子,偶爾到了第十四天霞的信還沒到,整個人就會失魂落魄,但是一般之後的第二天或者第三天信就到了,整個人就會滿血復活。那年月尚不知手機為何物,電話也只是工作單位礦山公司有一部,個人膽敢用單位電話打私人電話簡直是不可思議的事情,我只能癡癡地等著兩周一輪的通信來緩解相思之苦。好在隨著這個規律的形成,收到信的喜悅足夠抵禦兩周相思的痛苦。

這樣的日子持續了將近一年。兩個不諳世事的學生剛走進社會,也會互相交流身邊的人和事,我漸漸地感覺到我和霞不是生活在同一個世界了。她的身邊是火熱的工廠,是成群的富人,而我的身邊是寂寞的群山,是封閉的小鎮。我天性敏感,霞也知道我的這個毛病,跟我說話還是很註意方式的。後來我們交流過那段時間各自的狀態,霞有時候對廣東火熱場面的描述,其實是想召喚我去廣東和她在一起,但是又照顧到我的自尊心,希望這個決定由我自己做出,而不是她直接說出來。而我從霞的描述中對比自己的處境越發感到自卑,覺得霞離我越來越遠了。如果霞偶爾忙起來沒有及時回復我的信,我就會覺得天都灰暗下來了,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勉強挺過幾天的胡思亂想後就會忍不住再寫信。多年後我曾經背著霞數過我們之間那些年的通信,我給霞寫過47封信,霞給我寫過43封信,這少的四封信就有一兩封是少在這一階段。

我漸漸地感覺到霞有點累了,雖然多年後跟霞交流時她說當初我完全是在瞎敏感。那時我青春年少,矯情起來覺得看到的詩都像是為我寫的,聽到的歌都像是唱給我的,淋到的雨都像是專門為我下的。我決定不等霞開口,我要先結束這一段虛幻的不可能有結果的愛情了。一個寒冷的夜晚,我在燈下流著淚洋洋灑灑給霞寫“最後”一封長信,告訴霞我的自知之明,告訴霞我不能陪著她走後面的路了,霞的天空很大,而我只是一只笨鳥,我跟不動了,更保護不了霞,實在是不配繼續做霞的戀人了。

霞的回信遲了好幾天,信很長,但是冷靜克制。霞說理解我,她不怪我。那封信我只讀過一遍,後來再也沒有打開過。那個時候我開始相信命運,我和霞太不同了,我們不是一個平行世界的人,就像兩列面對面駛過的列車,曾經在同一個站臺擦肩,相聚卻是為了分離,最終逃不過各奔東西的命運。

那之後的一年多,我沒有再跟霞聯系,霞也沒有再跟我聯系,我們彼此默契地消失在茫茫人海。我開始接受命運,我從下灣村走到了縣城,已經完成了人生的逆轉。關於霞的記憶因為太美好而顯得不真實,我要徹底地放下她,安下心來踏踏實實地生活了。我甚至接受家裏的安排跟附近的一個女孩相了親,但是見面後相處了兩個月時間無疾而終。

再次得知霞的消息是在一年多後的1994年夏天。那時我已調到縣政府經協辦工作,一個同學來興山出差路過看我時說他前不久去過南方,見到了霞,他說霞的狀態不好,看起來像是剛生過病的樣子。聽到這話我的心莫名地揪著痛,一年多了,霞怎麼樣了?她從小嬌生慣養地長大,獨自一人在南方遇到過什麼困難嗎?想到這裏難受得不行,於是當晚又提起筆給霞寫信,問候霞的身體狀況,留下了家裏剛裝的電話號碼。

這封信發出去之後像是石沈了大海,一個星期過去,兩個星期過去,三個星期過去,一個月過去,悄無聲息。後來才知道霞那時已經換了工作單位,而我寫的是原單位的收信地址。我這封信就像風中的樹葉飄啊飄,後來不知道是哪個神仙姐姐照應,居然在一個多月後又轉到了霞的手上。

一個多月後的一天晚上,我在辦公室加班,父親找過來告訴我,剛才有一個說普通話的女同學給我打電話來了,說是我大學同學,現在在廣東工作,得知我不在家裏,說明天晚上的這個時間還會再打來。是母親叮囑父親要馬上找到我告知這個消息的,母親那時一直在張羅著到處請人給我介紹對象,而我除了見過那一個無疾而終的女孩以外一概拒絕再見面,母親也看出了兒子應該是心有所屬,她憑借母親的直覺聽出了這個女孩應該就是兒子要等的。我當時在辦公室興奮得要跳起來,忙不疊地問父親是個什麼狀況,父親說得不是很清楚,我立馬和父親一起回到家裏,我和父親母親一起把剛才那個電話的每句話每個細節詳細地復盤。是霞,是霞,是我的霞又回來了!

我和霞就這麼重新開始了。像是沒有熄滅的灰燼中突然加進幹柴,遇到微風一吹便熊熊燃燒起來,火勢比之前更盛。這一次我們吸取教訓,不空談,從一開始就討論我們共同的未來。我們迅速達成共識,我考研究生出來,將來跟霞在城市裏會合。

我本來在大學裏學習成績也還不錯,雖然跟霞不是一個量級,但也是同學中不多的拿過獎學金的學生之一。數學我有把握拿高分,英語畢業後一直沒落下,應該也還可以,至於經濟管理類的專業課,完全是可以突擊的。我們共同遴選,決定報考北京一所比較好的大學商學院研究生。

研究生考試的過程說得上一帆風順,各門課程很容易就撿起來了。這時我們又恢復了高頻次的鴻雁傳書,霞的信擺在書桌旁,見字如面,讓我復習起來渾身有使不完的勁。那個年月報考研究生需要單位開具介紹信,辦公室管公章的張阿姨是武漢市下鄉知青到興山來的,對我要報考研究生去城市裏跟女友會合大為鼓勵,沒請示領導就給我的介紹信蓋了章。我順利地參加了1995年1月的研究生考試。到設在宜昌師專的考場時,我有一種誌在必得的感覺。

兩天半的考試結束當晚,我坐上了宜昌長途汽車站往廣東的臥鋪汽車,這是我大學畢業後第一次去看霞,我們終於要見面了。按照當時長途汽車排班,這趟車到廣州要28個小時,但是在湖北和湖南境內到處都在修路,一堵就是幾個小時,後來實際上走了40個小時才到。車上司機一直放著電視連續劇《外來妹》裏的歌,“把那滄桑珍藏在行囊,獨自在路上忘掉憂傷;不管你會怎麼想,我會等你在老地方”,“一樣的天,一樣的臉,一樣的我就在你的面前;一樣的路,一樣的鞋,我不能沒有你的世界”,毛寧和楊鈺瑩的聲音在顛簸的汽車裏飄蕩,路途顯得越發漫長。

臥鋪汽車到廣州流花車站是淩晨1點多。我按照霞提前告訴我的轉車路徑,找到開往珠海方向的汽車。有一個專門負責拉客的人熱情地招徠我上車,說是上車了一會兒就走,可是他這個一會兒完全沒譜,他和司機在廣州市內兜兜轉轉,一會兒又轉回流花車站,一直到淩晨3點多把座位全部坐滿,再加上過道上都站了幾個人之後才真正地上路往珠海方向出發。在我上車不久,一個提著很重的箱子的女孩上車,她說著很標準的普通話,因為什麼事和拉客的人還拌了幾句嘴,很快也就平息了。上車後她坐在我的旁邊座位上,看得出她非常疲憊,一會兒就伏在前面座位的椅背上似乎睡著了。車在市內走著,窗外的霓虹燈閃著不真實的五顏六色。一會兒,我就發現那個女孩子的肩膀在動,她在哭泣。她為什麼哭泣呢?在這陌生的城市裏,她受了什麼委屈嗎?不知怎的,這個女孩讓我想起了霞,想起霞這幾年獨自在南方打拼的生活,她有沒有像這個女孩子一樣受過委屈?她在哭泣的時候有人安慰嗎?想到這些心裏有說不出的苦澀。

車到中山停靠點的時候是淩晨5點多。我按照霞提前給我畫好的詳細地圖很清楚地從下車點走到了霞的樓下,此時剛5點半過一點點,我提著包在霞的樓下轉了一圈,然後在一棵樹下坐下來,等天亮。7點的時候,我走到二樓霞的門口輕輕地敲門,只敲了兩聲,就聽見急促的腳步聲,霞正在刷牙,還拿著牙刷就跑來開門了。

“行甲你來了!”霞笑盈盈地幫我接過提包拉我進門,她臉上的喜悅像是南國開著的迎春花。這是我們大學畢業後的第一次見面,幾年裏我千百回地想象過我們見面時的情景,真實的見面和想象中的任何一回都不一樣。霞跑來跑去地張羅我坐下,張羅我洗臉,張羅我刷牙,問我在路上吃了什麼東西,又趕緊去廚房點火給我做早飯。我坐在那裏看著霞忙著,霞一邊忙一邊探頭來看我幾眼,我就一直看著霞,等著她看我的時候望著她笑。

那天的早餐是米粥和鹹菜,四季豆炒肉,還有一個炒雞蛋。

很明顯霞早做了準備,一會兒就做好了。原來以為一見面馬上會有說不完的話,可是吃飯的時候居然一時找不到從哪句話開始說,只好彼此望著對方笑。霞不停地給我夾菜,我就安心地端著碗等著她給我夾菜。

吃完早飯霞帶著我去附近的理發店洗頭發,從下樓開始, 霞就自然地拉著我的手。我連續坐了40多個小時的車,頭上身上也是臟得不行,洗頭的師傅給我用了兩包洗發露仍然洗得不怎麼起泡沫,只好衝了水再給我用第三包洗發露才算洗幹凈了頭發。然後霞帶我回家放熱水讓我洗澡換衣服,她給我洗衣服的時候就催我趕緊補一會兒覺,可是我完全睡不著,就坐在她的旁邊看著她忙。

白天霞帶我逛街,指給我看她兼職做過翻譯的曾有上萬名工人的鞋廠,下午我們又去逛市場,霞在前面買,我在後面提。逛完市場回家,我從後面抱住了霞,霞回過身抱住我,我們熱烈地擁抱,這是我們的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擁抱,百感交集,我們倆都流下了激動的淚水。

那一次我在中山待了5天。我們有兩天基本閉門不出,就是關在家裏做飯和說話,從早上說到中午,從白天說到黑夜。霞那時和一位女同事住著兩室一廳的套房,女同事已放寒假回老家,霞就住她的房間,我住霞的房間。晚上我們會擁抱說晚安,然後我把霞送到同事的房間門口看著她微笑著關上房門,我再回霞的房間睡覺。

5天後我和霞一起坐廣州到武漢的火車準備各自回湖北的老家過年。我們沒有買到臥鋪票,霞說她這幾年也是很少搶到臥鋪票,每次春節往返湖北黃石老家也都是只能買坐票。那時從廣州到武漢坐火車要十幾個小時,記得那次是在廣州下午7點上車,第二天上午10點多到武漢。火車上我一整夜沒睡,讓霞靠著我, 或枕著我的肩或枕著我的腿睡覺。眼前的霞疲憊得像一只玩累了的貓咪,乖乖地一會兒伏在我的肩膀,一會兒躺在我的懷裏,我握著霞的手,小心地護著霞安睡。火車哐當哐當地走著,窗外不時掠過一點燈光,我半抱著霞不停地流淚,心裏想著霞這幾年受過多少苦,而我終於可以為我的愛人做這麼一點點的事情讓她在旅途中安心地睡這麼一小會兒了。

到了武漢我和霞就分東西兩個方向各回各家,她回黃石,我回興山。那年的春節我們又是電話又是信,不停地討論著我們的未來。事實上那次考研的感覺很好,雖然競爭也比較激烈,但是我相信自己的實力,再加上確實復習得很好,考試發揮自我感覺也很順。霞也感覺到了我的狀態,很是高興,所以我們基本上已經在樂觀地規劃下一步的學習和工作安排了。

然而,命運跟我開了一個殘忍的玩笑。3月考研成績發榜, 我的總分是337分,比面試分數線315分高出22分,在所有報考這個學院的全國考生中總分排第六,而這個學院的招生名額是10個。但是,當年考研和高考最大的區別是,高考只有總分這一個錄取分數線,而研究生考試除總分以外,還有單科分數線。1995 年考研的單科分數線是45分,而我的政治是44分。

多年後,當我從政被中共中央表彰為全國優秀縣委書記之後,我曾在一次跟巴東一中的孩子們座談學習體會時,回憶自己高考和考研兩次被政治這門課拖後腿的窘事,自嘲地說事實證明我的政治是及格的,是當年的政治老師題出得太偏了,搞得我怕了政治課這麼多年。事後的玩笑好像很輕松,當時可是天都一下子黑了的感覺。就這政治課差的1分,死死地把我擋在錄取線之外。當年事實上有一個補救的機會,就是可以繳8000元的培養費讀自費研究生。當時我的月工資是122元,8000元對我來說是一個天文數字。我的父親逢人便說他最自豪的事就是兒女讀書爭氣,沒額外花過他一分錢。面對辛勞儉樸的父母,我無論如何張不開這個口找他們要8000元供我去讀自費研究生。那時霞的工資幾乎是我的十倍,在廣東的幾年,她多少有了一點積蓄,霞提出來由她來出這8000元錢。我幾乎是第一時間拒絕了霞的這個提議,一是內心裏那隱隱的大丈夫氣作祟,想著花女朋友的巨款去讀書怎麼有臉;二是確實覺得氣惱,就差1分,哪怕差多一點我也容易接受一點,這1分要拿霞辛辛苦苦攢的8000元去買,內心那個堵啊,自責得恨不得去自殘。

從3月到4月,我整個人幾乎處在夢遊狀態,看著很清楚的前方,突然路又被堵死了,而且是這樣一種吊打加調戲的堵法,讓人沮喪得心如死灰。霞很著急,又是信又是電話,我拒絕了她給我出錢以後,她也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1995年4月的一天,我記得很清楚那是一個陰天,早上上班後我就收到一封信,是霞寫來的,打開一看,有6頁紙。霞在信中通篇沒有說分手兩個字,但是那種對我們的未來不知所措的痛苦仿徨分分明明地表達出了分手的意思。我把信疊起來放進信封,我的身體是麻木的,我的頭腦也是麻木的,像一個挨了重錘被打蒙的倒黴鬼又挨了一重錘,已經感覺不出痛了。

大約上午10點鐘的時候,辦公室的電話響了,我感覺自己已經沒有了接電話的力氣。平時辦公室有四個人,那一刻很奇怪,三個同事都出去辦事了,只有我一個人在。我撐著桌子走到電話機旁邊拿起電話,是霞。霞說是行甲吧,我說是我,霞沈默了一會兒說行甲你最近幾天可能會收到我的一封信,收到後千萬不要打開,我沈默了一會兒說我已經收到了,是今天早上收到的,我已經看過了,電話那頭又是沈默,大約過了3秒鐘,或者5秒鐘,總之是很短的沈默,霞說行甲你等我,我過你那裏來,我說哦, 霞說我辭掉這邊的工作,我到你那裏來,我沈默了一兩秒鐘說好的,那邊霞就掛了電話。

後來霞告訴我,那天她是在街頭用磁卡電話聯系的我,因為她怕在辦公室打電話被人聽見。放下電話她騎著自行車狂奔回單位,一路上淚流滿面,她覺得自己做了這一生中最重要的決定。

1995年夏天,霞決定放暑假後親自來興山看看。我知道霞從小在城市長大,沒到過山區甚至沒去過農村,所以提前做了很多鋪墊,告訴她這裏的山有多高路有多遠,好讓她提前有充足的心理準備。霞笑著說你不要嚇我,我是嚇不倒的。6月底的一天,霞從廣州白雲機場坐飛機到離宜昌一個多小時的農田包圍著的土門軍民兩用機場,我趕過去接她,當時飛這種小地方的支線是蘇聯的那種小飛機,飛機上也就坐二三十人,原本上午10點半到的飛機一直等到下午3點半才到。霞抱著一小筐荔枝,這是她給我母親也是她未來的婆婆準備的見面禮。霞見到我驚魂未定地說途中遇到強對流天氣,小飛機一度顛得她心驚肉跳,全靠胸口抱著的這個筐壓驚了。

那時從宜昌到興山還要坐6個小時的山路上的公共汽車,山路九曲十八彎而且顛簸不堪,霞一路暈車暈得昏天黑地,路上吐了6次,司機沒停車的時候就伏在車窗上往外吐,車子一停就下車吐,到後來已經是把黃膽水都吐出來了。我在旁邊一點辦法都沒有,只能不停地輕輕拍霞的背或者撫摸她的背,等她吐完能稍微消停一會兒了就抱著她讓她瞇一會兒。霞後來說那天在車上她一度以為自己快要死了。可以印證這個說法的是車子快進縣城的時候司機不知為什麼停了一下車,霞馬上堅持著下了車,說什麼也不上車了。我只好上車拿下行李,就這樣拉著霞走一會兒歇一會兒,用了個把小時走回家。到了我家樓下,霞又歇了一會兒才跟著我爬上五樓的家。母親聽見腳步聲已經早早打開了門,霞振作精神笑著走向母親說阿姨好,母親又是喜悅又是心疼地迎上去抱住霞。

那時的興山老縣城高陽鎮離三峽蓄水淹掉還有八年。同在三峽庫區且同是鄂西山區挨著的巴興歸三縣有這樣一句民謠:巴東的城一大片,秭歸的街一條線,興山的衙門像豬圈。老縣城的街從頭走到尾大約10分鐘可以走完,用破舊兩個字來形容算是客氣的,實際上最配得上的詞應該是破破爛爛。看著眼前的高陽鎮,我給霞繪聲繪色地描繪八年後三峽大壩二期蓄水淹掉老縣城,我們將搬去的平地起高樓的新縣城古夫鎮會是什麼樣子。霞後來說在來興山之前對山區縣城是什麼樣子已經做了充分的心理準備,可是實際來了,眼前的縣城還是遠遠地跌破了她的預期。看著我賣力地試圖引進未來的圖景來填補眼前的失落,霞忍不住抿嘴笑,說就算不搬也沒什麼呀,我要過這裏來是因為你在這裏,這裏好不好和我有什麼關系啊。霞這樣說我一下子安心了好多。

我帶著霞走了一遍“豬圈街”,小縣城一下子好多人知道了縣政府經協辦的大學生陳行甲帶了個廣東女朋友過來了。小縣城本來人就不多,像我這種回到縣裏的大學生更少,本來在小縣城裏就有一定的關註度,霞雖然去廣東幾年曬黑了一些,皮膚不像以前那樣白得吹彈可破的樣子,但是霞有一種蓋不住的氣質,有一種跟驕傲完全不沾邊的貴氣。所以當聽說這個女孩子要調到興山來工作,大家基本上像聽天書。聽辦公室同事講當時曾聽見一個聊天的場合有人說起陳行甲的廣東女朋友要調到興山來工作,一個在場的副縣長打著哈哈說怎麼可能呢,開玩笑的吧。

霞就這麼做了決定,她回廣東再教完一個學年就辭去那邊的教職,調到興山來,我們在這裏結婚。霞做這個決定時,她的父母都還完全不知情。霞在興山待了一周時間,然後帶著我回黃石去見父母。我後來聽嶽父母講,最開始在電話裏聽到霞要辭去廣東的工作調到山區的決定,心情完全是崩潰的,不知道女兒哪根筋搭錯了,以為女兒碰到了高明的人販子。他們在見到我之後,改變了思想,接受了女兒的決定,最關鍵的因素是嶽父在見到我之後特別喜歡我。嶽父的父親曾是國民黨省政府官員,嶽父就出生在抗日戰爭時期國民黨省政府西遷恩施的時候,所以他的小名叫恩恩。這個曾經輝煌的家世後來成了嶽父一輩子的桎梏,他盡管才華出眾寫得一手好字,而且為人友善辦事公道,無論在哪個崗位上工作都極其賣力,但是入黨提幹的事永遠輪不到他, 他的一生基本上是不得誌的一生。所以霞的父親對這個有出息的女兒的培養非常下功夫,對霞的成長抱有期待。對於女兒的任性選擇,嶽父在沒見到人之前完全不同意,可是見到人之後又變為完全同意,因為在看到我之後覺得我老實踏實中又有一點聰敏勁兒,把女兒交給我可以放心。在後來的人生中,我和嶽父之間超越了一般父子的關系,已經是一種很深的友誼。我和嶽父在一起談天說地總能說到一塊兒去,他只要看到霞偶爾跟我拌個嘴,永遠是站在我這邊批評霞的,搞得霞比較郁悶,說你有沒有搞錯,我是你親女兒呢,你怎麼跟他比我還親。嶽父病重住院時我在宜都市擔任市長,工作繁忙之余經常抽時間去醫院陪他,每次他都會憐惜地讓我在病床旁邊的行軍床上躺著休息一會兒。嶽父去世時我和霞在他的病床邊為他送終,他看著我緊緊地抱著他哭泣的女兒慢慢地閉上了眼睛,我想他是放心地離開人世間的。

那年的冬天,霞從廣東寄給我所有相關的手續,讓我在興山拿了結婚證去廣東接她,就算是順便旅行結婚了。我去高陽鎮民政辦領結婚證的時候,去了兩次都碰到工作人員下鄉,辦公室沒人,第三次去終於領到了結婚證。當辦理結婚證的一個姓向的大姐站起來雙手把結婚證遞給我時說,陳行甲同誌祝賀你啊,我激動地站起來雙手接過,才留意到結婚證上標註的當天的日期,1996年1月8日,這一天居然就是我的生日,我的25歲生日。後來到單位上請婚假的時候,張阿姨看了我的結婚證,說小陳你結婚時滿了25歲,算是晚婚,可以請18天晚婚假了,否則就只能請3天假。

那年的寒假我兜裏揣著結婚證坐火車到廣州轉中山,去接我的新娘。我和霞先是在中山拜訪了霞的單位領導,和霞的同事還有好朋友一起吃了一頓飯,算是向大家宣布我們結婚了。然後我們去深圳和珠海旅遊了一圈。我們已經計劃好1996年暑假霞調回興山與我團聚,所以我們還有半年時間的夫妻分居,還不太適合要小孩,可是孩子還是意外地向我們走來了。我曾經提出我們是不是先不要這個孩子,等調到一起工作了再要不遲,否則霞一個人這半年太辛苦了。可是霞非常堅持,她說她感覺到了孩子的心跳,孩子的命也就是她的命了,無論多麼辛苦也要生下這個孩子。霞暑假調回興山工作時已是5個月的身孕,一般女人會遇到的劇烈妊娠反應期,霞是一個人在中山度過的,結果老天照應,霞自始至終沒有出現惡心嘔吐想吃酸東西的妊娠反應。奇妙的是我在霞懷孕兩三個月的時候有一段時間明顯地每天惡心嘔吐,還想吃酸,母親欣喜地說農村老家有這個說法,丈夫這是在幫著妻子“害喜”,會減輕妻子的一些痛苦。

兒子是1996年11月在高陽鎮醫院出生的,因為提前胎檢時醫生說胎位不正,有可能難產,所以我們還特別托高橋老鄉介紹找到了醫院最有名的姓祁的婦產科大夫,我和霞在住院前一個星期專門上門拜訪了那位醫生,是一位很潑辣的女醫生,當時正在家裏跟人打麻將。我那時太年輕沒有經驗,老鄉說盡管祁姓醫生是她的朋友,但是暗示祁有點好那個,老鄉說這話時做了一個捋錢的手勢。我和霞商量了一下還是不要提前送錢,怕萬一對方覺得事前拿著錢去請她有辱她的醫生身份,我們還是通過老鄉介紹提前上門請她關照,然後等孩子出生後再上門表示答謝比較妥當。後來的事實是我和霞為我們的幼稚付出了慘重的代價。霞住院的第二天上午羊水破了,孩子遲遲生不下來,當班的一個年輕醫生和兩個實習醫生連續給那位祁姓大夫打電話請她過來緊急援手,我還在旁邊提醒打電話的醫生給祁姓大夫說就是前幾天上門請她幫忙的那對年輕人,狀況很危急,我也清清楚楚地聽見打電話的醫生把這個話說了。祁姓大夫住的醫院宿舍樓離手術樓不過走路5分鐘的路程,可是,整整5個多小時的時間裏,祁姓大夫自始至終都沒有出現,任由那個年輕的女醫生和兩個實習醫生面對痛不欲生的霞和心急如焚的我和母親。下午5點35分,兒子終於來到了人世間,母親流著喜悅的淚水從醫生手中接過兒子,用一塊軟布小心翼翼地包好,遞到我的手中。我抱著兒子淚如雨下,真實地體會到了母親說過的女人生孩子是“兒奔生,娘奔死”。撫摸著疲憊得幾乎昏厥過去的霞的額頭,我在內心裏跟霞說,霞你辛苦了,我們的孩子是一個兒子,是一個長得很好看的兒子。本來孩子出生前我在想無論是兒子還是女兒都好,但是這一刻我好慶幸我們的孩子是個兒子,因為我好怕如果是個女兒,她將來是不是也必須要遭受霞這個磨難啊,這個過程實在是太痛苦了。按我們農村老家的說法,霞生孩子受的苦多得賣都賣不完。

霞的手術後創口縫合是實習生操作的,一遍沒縫好又被那個小醫生拆了重新縫,霞多受了一遍罪不算,要命的是這導致後來術後感染又多住了個把月的醫院。由於護疼反應,霞在月子裏患上嚴重的便秘,嚴重時到了用開塞露都不管用的地步,有時候需要我用手指幫助霞把幹結得像石頭一樣的大便一點點摳出來。但是回憶起那段時間也是我和霞的幸福時光,我在醫院裏陪著霞,霞哪天大便稍微通暢了一點,疼痛稍微減輕了一點,湯稍微多喝了一點,飯稍微多吃了一點,奶水稍微多了一點,霞的每一丁點兒進步都會讓我們倆欣喜異常。還有就是我們的兒子極其可愛,從小就是那種乖得讓人心疼的可愛,霞的辛苦在可愛的兒子這裏得到了報償。

兒子幾個月的時候我就開始擔任縣外貿局副局長,後來又擔任團縣委書記,工作忙起來不說,關鍵是經常出差和下鄉。只要我在家,我就喜歡抱兒子,兒子要睡覺了,我就抱著他一邊搖一邊睡,後來就是一邊走一邊搖一邊睡,再後來發展到一邊走一邊搖一邊唱歌哄著兒子睡。我最常給兒子唱的歌是《生命中的精靈》,“你是我生命中的精靈/你知道我所有的心情/是你將我從夢中叫醒/再一次、再一次給我開放的心靈/關於愛情的路,我們都曾經走過/關於愛情的歌,我們已聽得太多/關於我們的事,他們統統都猜錯/關於心中的話、心中的話/只對你一個人說”。後來發生一件特別神奇的事情,就是兒子10個多月還不會說話的時候,一次我偶然發現兒子接了我唱的一句歌詞中的最後一個字。我馬上試了一下,從第一句開始唱,故意留下最後一個字不唱:你是我生命中的精—這時兒子接上了—靈,你知道我所有的心—兒子跟著接—情,是你把我從夢中叫—兒子跟著接—醒……從第一句到最後一句,兒子神奇地接上了每一句的最後一個字,而且音調都基本接準了。兒子還沒學會說話呢,倒是先學會了唱歌。我興奮得大叫,兒子也咧著嘴露出奶裏奶氣的笑容。我和兒子的這段默契後來把霞給坑慘了。很快我為了帶隊尋找流失學生重返校園連續下鄉一個多月,兒子可不管這一出, 到了晚上要睡覺的時候依舊是不抱不走不搖不唱歌就不睡。可憐霞那時瘦得只有八十幾斤,如此這般伺候兒子睡覺一天兩天還行,時間一長她哪裏堅持得下來,於是只好把兒子放在床上任他哭累了自己睡去,霞就在旁邊給兒子扇扇子。兒子哭了三四天之後終於把習慣改過來了,可以乖乖地自己睡了。但是等我一個多月後下鄉回來,兒子一看見我就開始撇嘴,那意思是老爹你都不知道你不在家我受了多大的委屈啊。我趕緊抱起兒子,霞也過來,我們仨一起依偎著哈哈大笑,兒子終於只是撇了撇嘴並沒有哭出來。

霞調回興山最初在興山縣工商銀行工作,後來又被調到宜昌市三峽工行工作,而我下鄉擔任水月寺鎮的鎮長,還在上幼兒園的兒子就成了跟著爺爺奶奶的留守兒童。上學後兒子就跟著霞去了宜昌市,而我在基層工作,跟霞和兒子聚少離多。在兒子的成長歲月中,我們漸漸地形成了嚴母慈父的模式,為了讓兒子養成良好的學習習慣和生活習慣,霞對兒子的要求比較嚴格,而我好久不見兒子,只要見著就只負責誇他。兒子小學三年級的時候,老師布置作業要每個學生總結自己的3個優點,兒子回來問媽媽自己有什麼優點,霞說趕緊給你爸爸打電話,你在你爸爸那裏全是優點。兒子給我打電話,我在電話裏一口氣說了兒子10個優點。

這個場景大概就是我們仨在兒子成長歲月裏的生活寫照, 兒子有時候會說壞媽媽好爸爸,因為媽媽經常管著他,而我經常慣著他。兒子上大學後,我們曾經在一次假期裏三個人聊天,兒子委屈地說起他少年時的諸多憋屈,霞難過地到裏屋哭了。我進去抱著霞,也非常難過,我知道霞這麼多年的不容易,我常年在外,收入又少,霞一個人事實上又當爹又當媽,還要承擔著掙錢養家的任務,再加上性子又急,難免有時候對兒子脾氣不好。兒子看見媽媽難過成那個樣子,也進來安慰媽媽,說其實是因為那些年裏爸爸沒有照顧好媽媽,媽媽也累,他能理解媽媽,希望媽媽不要難過。那一刻,我們倆終於在兒子這裏平衡了, 霞擦幹眼淚後說我沒能做一個好媽媽,我將來要爭取做一個好奶奶。

我和霞在20多年的婚姻生活裏,有太多的溫暖記憶。幾十年裏我們別說動手,吵嘴的次數都屈指可數。一般的模式是,當霞有點著急上火在搶白我的時候,我就知趣地退縮,由她抱怨發泄幾句算了,哪怕她偶爾有那麼一丁點兒不講道理時我也會在她氣頭上讓著她。但是,我是一個非常善於秋後算賬的人,我會在事情完全過去,霞的心情大好之際,選一個月明風清或燭光搖曳的場合跟她開思想會,把她最近曾有過的些許不講道理之處拎出來,跟她擺事實講道理,像剝洋蔥一樣一層一層地跟她分析,直到把她說服為止,有一次居然在深夜裏說得霞抱著我哭說我錯了,再不敢隨便發脾氣了。後來,霞漸漸地怕了我跟她講道理,有時候會在我剛擺好陣勢準備算賬的時候就認錯告饒。

我們也有一些難以忘懷的苦澀。我們倆共同經歷的人生至暗時刻是在2012年6月到7月。那是我跨地區調到巴東任縣委書記的八個月後,當時工作中面對的混亂局面給了我巨大壓力,以縣長為代表的一部分本地重要官員表面上支持我的工作,其實在暗中使絆子,招數又陰損又高明,讓我這個外來者有苦還難言,他們在州裏的大領導後臺盤根錯節的勢力,讓他們有恃無恐。

從2012年4月起,我開始連續失眠,但是白天的繁重工作必須要硬撐,夜晚睡覺只能靠安眠藥維持。忌憚於縣委書記的特殊身份,我在縣內不敢聲張,又怕遠在幾百公裏之外的霞擔心,也不敢跟她說。我逐漸變得著急,可是越急情況越是糟糕,關鍵是那時由於我對精神心理健康的無知讓我諱疾忌醫,總是自責自己為什麼這麼不堅強,這麼不堪大任,對不起黨組織和巴東百姓,於是咬著牙堅持強行硬撐。終於,挨到了2012年6月,我開始晚上吃了安眠藥也難以入睡了,白天越發神情恍惚,自己都能感覺到精神越來越難以集中。飯量一天天減少,身體一天天消瘦,自己明顯感覺到褲腰在變大,連鞋子都在變大,又不敢上體重秤,怕看那個數字。那一天我眼睜睜地在床上翻來覆去熬到天快亮了,慢慢迷糊了一會兒,我夢見自己被關在一個狹窄的四面像是毛玻璃的房子裏,房子狹窄到幾乎只能容納一個人,這時我聽見外面傳來清晰的敲門的聲音,接著是我去世多年的母親的聲音:“甲兒,出來;甲兒聽話,出來……”母親的聲音清清楚楚的,喊的是我童年時的乳名。我一下子驚醒,渾身大汗淋漓,躺在床上幾乎不能動彈。我摸到枕邊的手機,撥通了霞的電話,跟霞說我病了。霞萬分著急地問我怎麼了,我幾乎沒有力氣回答她,霞說行甲別怕,你現在放下手中的一切事情,馬上回家。

司機把我送到宜昌家裏的時候,霞在樓下等著接我。霞見到我的樣子沒有慌張,我那時已經瀕臨崩潰。霞的第一句話是跟我說行甲你辛苦了,你太累了,你不要怕,你這是病了,到家就好了,你現在一切聽我的啊。然後霞布置我的第一件事,是要我和她一起給州委肖旭明書記打電話,報告我生病了,需要請假住院。然後霞馬上著手聯系醫院,跟她單位領導請假,安排正在上高一的兒子的生活。我那時尚有自救意識,於是提出要單位司機先送我去省人民醫院精神科住院,霞安排好兒子隨後過來。當我趕到省人民醫院時,掛了號,跟醫生說自己的病情,大概還沒說到3分鐘,那個醫生皺著眉頭斜瞇著眼睛看著我,說你不用說了,你這種我見得多了,我給你開個住院手續你先住院吧。我當時徹底崩潰了,是那種絕望的崩潰感,通過這醫生的眼神,我已經知道他絕對不可能治好我的病了。我滿懷絕望地給霞打電話,霞堅定地說,行甲聽我的,馬上換醫院,我已經詳細咨詢過了, 有一家很專業靠譜的醫院,是解放軍的精神衛生中心,在江蘇, 我們馬上去那裏。

我和司機沒有等,直接去了江蘇。當我深夜趕到醫院住下的時候,我撥通霞的電話告訴她我住下了,霞說好的,行甲你別怕,我這就去江邊給媽媽燒紙,明天最早一班飛機我就飛到你身邊來了。放下霞的電話,我號啕大哭,我已經很久很久沒有這麼痛快地哭了。後來醫生說,霞雖然從來沒學過心理學,但是她在我生病後最關鍵的時候每一步都是對的,特別是在我筋疲力盡接近完全崩潰的時候,她提到媽媽,可以說是在懸崖邊挽救了我,因為那個要命的時刻我在精神上已經氣若遊絲,媽媽是我精神上的一根稻草,霞在借天堂裏婆婆的力量營救她的丈夫。

第二天不到中午,霞已經來到我的身邊。霞瘦弱的身體裏那一刻展現出強大的力量,她是那麼平靜,她微笑著看我的樣子滿是堅強,我就那麼乖乖地接受霞對我的一切安排,我把手機交給霞,她讓我聽醫生的話我就聽醫生的話,讓我打針我就打針,讓我吃了藥睡覺我就吃了藥睡覺。當我住了4天醫院以後,仍然有明顯心神不定的焦慮感,那天我開始懷疑這個醫院到底能不能治好我的病,嚷著要出院,霞很堅定地跟我說行甲咱們不能急,你自己可能沒感覺到,但是我從旁邊看你每天都在進步,我陪著你,你住多久我陪多久,咱們安安心心的好不好。精神衛生中心住院需要封閉管理,病人不能隨便進出,霞就挽著我的手在醫院的走廊上散步。我們走過來又走過去,霞說這麼挽著你這會兒終於不怕你走快了,當年上大學出去跟你散步總覺得你腿長走得快,跟得好吃力。霞讓我小聲地唱歌給她聽,我也就小聲地給她唱《閃亮的日子》。第二天霞又跟主治醫生申請,她簽字擔保帶著我出去逛附近的公園,霞一路挽著我,小鳥依人。第三天,我非常準確地記得就是第三天,我一早起來覺得自己的心定下來了。我馬上喊霞,說我的心定下來了!

那一次在醫院總共住了17天,從瀕臨崩潰到逆轉,再到恢復到可以出院的狀態,霞陪伴著我這期間的每一分鐘。出院後醫生叮囑我堅持吃一段時間的藥,這種藥叫帕羅西汀,是一種抑郁患者需要長期服用的藥物。我一度有點急於早點扔掉藥物,這時差點再度陷入負循環,我後來才知道對於患過精神疾病的人來說,一個鐵律是越想扔掉藥物越是扔不掉。這時霞再度站出來充當了力挽狂瀾的角色,她給我配了藥盒,放在我的包裏,要求我像吃飯一樣把吃藥當成必須完成的事,她說一定要相信醫生說的那句話,這種藥一定要吃到有一天你忘記它為止。霞說生活中有太多太多人必須終身服藥,像高血壓,像糖尿病,都要服藥到生命中最後一天,他們都能做到,咱們為什麼做不到呢?我後來聽從霞的安排完全接受了吃藥這件事,當感覺很好很穩定的時候,就在咨詢主治醫生的意見之後切成半顆半顆地吃,過了一段時間,仍然覺得很好很平穩,就切成四分之一顆吃,總之不停。一年多之後,我開始出現偶爾因為工作忙忘記了吃藥的現象,於是我欣喜地給主治醫生打電話,說我終於忘記吃藥了呢,醫生笑著說可是你這會兒又想起來了呀,我恍然大悟地笑了,說我知道了。於是,我又開始吃藥,即使偶爾忙起來忘記了吃藥,第二天想起來了我還會把頭一天忘記的給補吃回來。就這樣又過了將近一年,一次我又吃空了藥盒,夜晚在燈光下拿出新的一板藥,一顆顆摳出來準備用小刀切成四分之一,這時,望著眼前的藥和小刀,我笑了,發自內心地笑了。我終於明白了出院時我問醫生“一段時間”到底是多長,我到底要吃多長時間的藥的時候,醫生說過的那句話“不要急,事實上當你真的不用吃藥了的時候,你自己是知道的”。那一刻我知道,我終於不用吃藥了。但是,我還是慢慢地把那一板藥一顆一顆切分完,裝進了包裏,雖然我不用吃它了。

這次共同闖過黑暗隧道的經歷,讓我和霞的生命更緊密地連在一起。但是這次生病也帶給我們倆生活模式的一個變革契機, 就是在這之前從來都是我讓著霞,我生病那兩年霞開始凡事讓著我了,以至於我在完全好了之後仍然很享受霞凡事讓著我、仰我鼻息的那種感覺。霞有一次說我們倆像是韓劇《愛情是什麼》裏的那對夫妻,結婚幾十年,開始是老婆脾氣差,老公脾氣好,結果過著過著老婆脾氣慢慢越變越好,老公則脾氣越來越差,霞提醒我千萬別學那個老公啊。這話我可聽不進去,就好比一個已經醒過來的人,因為享受旁人伺候著自己睡覺的感覺是多麼舒服,而不願意醒來假裝還在睡,我仍然一如既往地對霞偶爾頤指氣使。一直到2019年底,一次在關於我創立的恒暉基金會發展理念爭論時,霞指出我是在急於求成,這樣要不得,我又一次惱羞成怒地吼了霞。這一次,已經忍受了幾年的霞寸步不讓紅顏一怒跟我硬杠,結局是我很快告饒了。不光是這一次告饒了,霞學著過去的我開始秋後算賬反攻倒算,歷數這幾年我跟她發過的幾次脾氣,順勢跟我明確提出從此收回我的亂發脾氣權。眼看著裝睡敗露了,我也只能沒脾氣地乖乖答應交回權利。

幾十年的共同生活,霞改變了我很多,可以說是霞讓我變成了一個更勇敢的人。在罹患抑郁康復以後,霞曾經跟我深談, 說行甲我們當初本來一無所有,大不了我們再一無所有,我陪著你回下灣村,你會種田,我會做飯,我們還可以很好地生活。所以你不要有那麼多顧忌,不要怕失去什麼,該怎麼做就怎麼做。那之後我開始下定決心突圍,那時也正好趕上了天時,黨的十八大後中央開始強力反腐,我借這個大勢在巴東下死手正風肅紀。反正我沒收過任何人的黑錢,我心裏沒冷病不怕喝稀飯,我手下的任何人只要是貪腐撞在我手裏,我下令往死裏查,見鬼殺鬼,見魔殺魔,你有多大背景我都不管不顧。那時巴東出現了一個典型的民憤事件,縣裏花了4500萬元修建的平陽壩河堤,修好沒幾個月,一場不大的漲水就衝垮了好幾段。我下令縣紀委牽頭徹查工程背後的貓膩,親自開了幾次督辦會。一度我還收到短信,“陳書記,你住在哪裏我們知道,不要把這事鬧得全縣人民都知道吧”,我馬上把這個號碼轉縣公安局調查,結果顯示是用西壤口村一個老百姓的身份證辦的,而這個老百姓身份證丟很長時間了,線索就斷在這裏,根本查不到是誰發的這條信息。那時我開始準備抓承包修建這個河堤的能量大得不得了的中標大王,但是他做得十分巧妙,招投標程序走得合規合法。為了抓他,我親自指揮縣紀委、縣檢察院、縣公安局合力攻堅,先從外圍開始就串標圍標的小線索抓了6個人。這時一個州重要領導的電話打來了,行甲呀,你抓反腐抓得很好嘛,可是呢,工程招投標都是那麼搞的,都是那麼回事,我來跟他們說,要他們不賺錢,就是賠錢也要給你把河堤重新修好,你說好不好呀。我說好呀,謝謝領導關懷支持啊。我心想你並沒說讓我放人啊,而且我量你也沒那個膽跟我說要我放人,我就假裝沒聽懂,我就不放。有那麼一段時間,我有一點孤軍奮戰的感覺。

2015年2月底的一天晚上,霞給我打電話,開始是問我最近幾天的睡眠,又問最近的胃口,接著問最近幾天在忙些什麼,然後反復地跟著問一些我說到的細節。我聽出了霞的欲言又止,就說霞你是不是有什麼事要跟我說,霞開始說沒有,一會兒又說有。霞一向說話做事果斷,這是她生活中極少會出現的吞吞吐吐的狀況。我追問到底有什麼事要說,霞告訴我她當天下午第二次接到了威脅電話。對方電話裏說你是陳書記的愛人吧,我們遇到點麻煩事,我們知道是陳書記要搞我們,我們知道你在哪裏上班,你兒子在哪個高中上學,能不能麻煩你請陳書記遇事留一線呢。電話那頭語氣很客氣,但是語義很重。霞說前不久第一次接到類似的威脅電話時她完全沒放在心上,這第二次讓她緊張起來,她開始擔心我會不會有事。霞叮囑我一定要註意安全,她說行甲我從來沒有指望過你飛黃騰達,我只是要求你一定要活著回來。不要擔心我和兒子,我和兒子都為你感到驕傲。你千萬保重好自己。

放下霞的電話,我悲憤得淚流滿面。我心裏只有一個念頭, 這幫王八蛋,老子和你們拼了!你們威脅我就算了,竟還敢威脅我的愛人和兒子,你們敢動我的底線,老子拿命跟你們拼!我把案頭已經準備好的過幾天要召開縣紀委全會上的講話稿撕碎,在燈光下重新開始寫。和很多縣委書記不同,我的會議講話稿,除了黨代會人代會這種莊重的場合是我參加辦公室集體議文擬好提綱,辦公室寫好了我照著念,其余的基本上都是我自己寫講話稿。這篇縣紀委全會講話稿我寫到淩晨3點,是一篇完完全全的宣戰檄文。幾天後,縣紀委全會上我講話時整個大禮堂裏掉根針都聽得見。會議結束,我要求辦公室將我的講話全文上網。不久後南方周末記者褚朝新在他的公眾號上轉發了這篇講話稿,跟著是人民日報官微全文轉發,後來熱播劇《人民的名義》第29集裏好官易學習整段引用了我這篇講話中的一段,可以說我的網紅官員生涯是從這一篇文章開始的。

我也算飽讀史書,心裏很明白自古以來做官的邏輯,低調, 周全,這官才可能做得長久。我本不想紅,但是既然你們逼著我紅,那就紅吧。

後來的進展是,我發表那個講話時,坐在臺下第一、二排的重要官員,我親自簽字抓了9個,當時主席臺上坐在我左手邊的縣長,坐在我右手邊的縣委副書記,還有另外3個坐在主席臺上的縣領導被連根刨起送進大牢。不法商人中我不僅抓了中標大王,還抓了中標二王和中標三王。那段時間我幾乎每天跟霞通電話,告訴她我做了些什麼,霞跟我說你就這麼往前走,要相信邪不壓正,我和兒子不要緊,你自己千萬註意安全就好。

2016年是我縣委書記任期的第五年,也是換屆之年,我在那年的春節開始和霞商量未來的打算,我提到屆滿之後辭職從事公益的想法,霞當時聽到眼睛都亮了,說好呀好呀,你太適合做公益了!我說你不是說我最適合當老師嘛,你說過好幾次我不當老師太可惜了,怎麼這會兒又說我適合做公益了?霞說做公益和做老師的邏輯是一樣的,就適合你這樣的人幹。我說那我辭職的話可能一段時間沒有收入哦,霞笑著露出鄙視的表情說就你那點工資,有或沒有沒多大區別,我養你,反正你不抽煙不喝酒,好養。於是我們倆很快樂地達成了共識。

我是2016年3月給省委書記寫第一封信的。省委書記對我很好,全省大會小會上表揚過我好多次,在我被表彰為全國優秀縣委書記之後,省委書記還安排我和吳天祥老師一起給省委中心組學習講過一次“嚴以修身”主題課。縣委書記是省管幹部,無論是出於對領導和師長的尊重,還是出於不給省委換屆人事安排添麻煩讓他們有所準備,我都需要提前一段時間跟省委書記溝通。這封信我寫好以後霞幫我一起斟酌改了好幾遍,基本上做到了字斟句酌。在我完成辭職的前前後後一年中,霞是我最親密的軍師和戰友,幫助我最終妥善地辭去公職投身公益。

十一

從總體上說,霞的性格耿直,理性遠遠多於感性。兒子曾經在一次我們三人聊天時說媽媽是爸爸人生路上的後視鏡,爸爸負責把車子往前開,媽媽負責瞄著旁邊和後邊的風險,這個比喻是很形象的。所以霞嘴裏的話多半簡單直接,沒那麼多婆婆媽媽。但是她偶爾說出一句話,能把我這個曾經的文學青年給直接鎮住。2006年底的那個春節,是母親走後的第一個春節,我和霞還是和以前一樣帶著兒子回老家陪著老父親過年。那年春節霞替代了母親的角色忙前忙後,大年三十吃完團年飯,我們一起看電視,父親熬不住早早睡下,兒子和我姐姐的兒子他的表哥一起出去玩了,霞陪著我一邊包餃子一邊看電視。霞看出了我的落寞,說行甲我們還是和奶奶在的時候一樣,說說我們每個人過去的一年和來年的打算吧。我說完後,霞沈吟了好久,說我這過去的一年,還有過去的十年,都只做了一件事情,就是愛你。

多年後我清清楚楚地記得那一刻我淚眼模糊中看見霞安靜溫暖的面容。我從上高中就寫詩,大學時因為新生文學征文比賽獲獎被納入學校的湖光文學社,是當時文學社裏唯一來自理科系的學生,我寫過的所有詩文,都比不上霞這一句。

我跟霞說這些年真是辛苦你了。我問霞嫁給我這麼多年你有沒有後悔過,霞說從來沒有。我說你還記得兒子3歲多時我和你帶著兒子回黃石老家過年時汽車開到市裏的情景嗎?霞說她記得。當汽車開進了城市,兒子在車裏興奮地指著窗外說媽媽媽媽你看紅綠燈!這是在山區小鎮上出生長大的兒子第一次看到真實的幼兒園畫本上的紅綠燈,興奮得大呼小叫。霞轉過身去靠在椅背上用手捂著臉哭了,我抱著兒子,用後背感受著霞沒有哭出聲的難過,不知道怎麼安慰她。我們就這樣坐著,直到等霞平靜下來擦幹眼淚把兒子抱過去。這個畫面我們多年沒有提起,我知道那一刻霞應該是後悔了,她自己無怨無悔地跟著我進了大山,但是當她看到大山給自己的兒子帶來的阻隔時,她應該還是後悔了。那晚霞跟我說那一刻的難過是真實的,但是也說不上後悔。霞說她想這就是她的命,也是兒子的命,下輩子如果遇到同樣的情況,她為了兒子可能不會再做這樣的選擇,但是這輩子遇到的是我,選擇了就是選擇了。

我和霞都已年近五十,半程人生有太多的喜悅,也有太多的苦澀,我欠霞太多了。我欠霞一次求婚,我欠霞一個婚禮,我欠霞很多很多的陪伴,我欠霞很多很多的分擔。唯願余生還長,讓我慢慢補償。

2019年9月,我參加徒步穿越戈壁的挑戰賽,賽前組委會讓我們每個參賽選手填一個緊急聯系人的電話,我就填了霞的電話。結果組委會給霞打了電話,讓霞給我寫一段加油鼓勁的話,作為選手在途中艱苦跋涉過程中的驚喜。霞的信是組委會在第一天晚上的戈壁營地給我的。

行甲:

當你收到這封信的時候,應該已經在戈壁挑戰賽的路上了。這封信是我應主辦方樂徒體育的電話要求寫給你的,說是來自家人的鼓勵更能支持選手輕松走完全程88公裏。

想想,自1996年結婚以來,我已經23年沒有提筆給你寫信了。在結婚之前的那4年裏,我們天各一方,沒有電腦, 沒有手機,甚至不方便打電話,寫信便是唯一的聯系方式, 於是便有了這許多封信。沒有細數過總共有多少封信,但每一封信(包括我寫出的和我收到的)都沒有丟,都配好對,靜靜地躺在一個紙箱裏,即使數次搬家,它一直都在。

回想過去寫信的日子,時間很慢,思念很長,一封信要等一周的時間才能寄到你的手中,又要一周的時間,我才能收到回信,一份念想就這樣持續半個月縈繞著我。

寫信的過程也讓人難忘。每次寫信的時候,我都是找一個無人打擾的時間段,一個人在房間裏靜靜地寫,坐在桌邊,提起筆,想起你,就仿佛眼前舞臺上的帷幕徐徐拉上,把整個世界都關在外面,只剩下你和我……

和你在一起,仿佛就能與世隔絕,自由且溫暖。對, 你是一個有溫度的人,讓人感覺到溫暖。真好,我喜歡這種溫暖的感覺,因而,我也很珍惜它,不願改變它。就算有時候,這溫暖你不是給我的,而是給別人的,我也願意。想想這也許是我一直支持你的原因,雖然你把溫暖帶給別人常常忽略我,不能陪在我身邊,甚至在我最需要溫暖的時候也不能出現,我只能一個人獨自面對,但是,我仍然願意支持你做一個溫暖的人。

可能說到底,我還是希望這個世界是溫暖的。就像舞臺上的謝幕,當它再次被徐徐拉開的時候,外面和裏面能夠一樣溫暖。

最後,祝你和夥伴們都溫暖前行,順利到達!

(另:本來可以用電腦打給你,但總覺得手寫的才是正宗的家書。再次提筆寫信,本身也是一種溫暖,你感受到了嗎?)

Yours霞2019.9.2

霞的這封信,戈壁同行的隊友都看到了,一個戈友說他看到了傳說中的愛情的樣子。傳說這兩個字,就是我和霞這麼多年生活的寫照。在當初我們領證的那個山區小鎮,在我的家鄉山村,在那個山梁,甚至是那整片山脈,霞當年勇敢地放棄廣東的工作嫁到山裏的故事,多年後仍然被很多人當作傳奇在講。兒子上大學後開始學吉他,在教兒子彈吉他的時候,我給兒子示範過當年我喜歡彈唱的《青春》:“在那片青色的山坡,我要埋下我所有的歌;等待著終於有一天,它們在世間傳說……”霞喜歡跳舞,我們共同最喜歡的舞曲是《滾滾紅塵》,年輕時我們曾經挪開桌椅在家裏狹窄的客廳跳舞,我和霞像電影中的沈韶華和章能才一樣,霞脫了鞋兩只腳踩在我的腳背上,我摟著霞隨著旋律徐徐挪動起舞,“起初不經意的你,和少年不經事的我,紅塵中的情緣只因那生命匆匆不語的膠著”,“滾滾紅塵裏有隱約的耳語跟隨我倆的傳說”。是的,我和霞的故事,就是傳說,一個我在童年的山谷中不曾夢到過的傳說,一個我在少年的求學路上不曾想到過的傳說,一個我在青年的迷惘中不曾奢望過的傳說,一個山村窮小子被命運眷顧將童話恩賜為現實的傳說。

編後小記:摘錄以上文字,讓我心潮難平!確實,行甲和妻子霞的故事,那麼淳樸、那麼曲折,卻又那麼感人!我想說,行甲,你是幸運的,非常幸運的!甭管你的命運如何、仕途怎樣,甭管今後你的人生還會碰到什麼艱難險阻,只要有了你的霞,只要有她陪伴著你,你就永遠不會孤單,你的心中,就會永遠充滿明媚陽光!祝福你們,衷心祝福你們相親相愛,相濡以沫,攜手到永遠,幸福快樂到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