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公解夢之撿蘿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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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月8日清晨,吉興河村附近的一片萬壽菊花田。新京報記者 吳淋姝 攝

9月7日,時至白露。不到晚上7點,黑龍江省東部,七臺河市勃利縣吉興河村算是徹底入夜,大多數村民已經熄燈上炕。

小路黑黢黢的,有幾個老人在摸黑行走,嘮著三天前發生的“大事兒”。一個村民提及,“出事兒那天,拖拉機本來是要去老某家的,他算是咱們村的種植大戶。”

村民們都聽說了。9月4日淩晨3時許,失事的四輪拖拉機是從十多公裏外的永平村始發的,沿途載上五個村的15個村民,便朝目的地——吉興河村一片50畝萬壽菊花田奔去。

但拖拉機最終被撞進了一片楊樹林。事發當日4時許,當拖拉機行至G229國道大四站鎮雙興嶺路段,被一輛重型半掛牽引車追尾,官方通報,牽引車司機和14名鄉親在此次事故中喪生,1名村民受傷送醫。

7月至10月,正逢萬壽菊的花期,苞米地附近湧出的一茬茬橘黃色亟待摘取。因從花朵中提煉的葉黃素具有藥用價值,市場需求大,勃利縣鄉間栽培萬壽菊的歷史已有十余年。

同東北的諸多農村一樣,勃利縣大小村屯的年輕人多在外務工,年紀較長的則留守村內,其中身體稍好的,在打理自家田地之余再做些綁煙葉、掰苞米、摘花、薅草等零工。

“摘花是沒多少人願意幹的活。”一名村民介紹,不少村民對萬壽菊過敏,接觸後身上起疹子、手部潰爛。而失事拖拉機車鬥上的村民,是好不容易從各個村屯湊出來的一幫人。

上述村民說,這幫人沒了,之後更難找摘花的人了。

9月7日傍晚,“9·4”車禍現場的楊樹林。新京報記者吳淋姝 攝

“短粗胖”下葬那天,老家來了近百人

淩晨2點來鐘,中和村村民林山瞧見隔壁房間亮了燈。他知道,那是何忠起床了。

大米飯是現燜的,配菜是昨晚剩的小蔥和大醬。匆匆吃罷,3點來鐘,何忠輕輕關上鐵門,摸黑路過好些個鄰居家裝得滿滿當當的苞米倉子,走到東邊的小路路口爬上拖拉機車鬥。那時,公雞還沒打鳴。

頭一天,他便告訴家人,4日不必帶午飯去花田了,只用幹半天活,雇主家的這一茬萬壽菊就摘完了。

中和村是拖拉機途經的第三站,何忠上車前,算上司機,拖拉機上已有永平村的6人,治安村的1人。何忠上車後,靠河村上了2人,福安村上了5人。

“短粗胖”,這是親戚們眼中的何忠。在大家心目中,這個45歲的男人老實巴交的,話不多,勤快能吃苦,心眼好。

8月初,何忠聽說妻子娘家附近的村屯有上百畝的萬壽菊需要人手采摘,就從19公裏外的仁和村趕來,寄住在了中和村的妻兄家。

何忠不想錯過任何一個掙錢的機會。妻子因幼時的一場高燒影響到智力,再加上胃病、腰間盤突出,幹不了重活亦出不了遠門。女兒9歲那年因白血病離世,16歲的兒子正上初三,學雜費各項開支不能馬虎。“他們一家真的挺難的。”一個村民感嘆。

何忠的妻兄王智回憶,到9月4日那天,何忠已參與了附近村屯三茬萬壽菊的采摘。

放眼縣裏的村屯,種植萬壽菊的農戶逐年減少。吉興河村的一名村民說,他的女兒也曾栽培過萬壽菊,15畝地每年可凈掙2萬,“但累啊!從春到秋都要忙活。”到如今,同村種植萬壽菊的僅剩3戶,而附近的許多村子早已尋不到萬壽菊的影子。

村民說,摘花的報酬按小時算,日結,一小時12元,下地一次通常摘10小時。一般男人不摘花,負責扛運裝袋的新鮮花朵,“男的比摘花的女工每天多10塊錢。”

按照村民的說法,采摘萬壽菊最好趕早,雇主是論斤賣給加工商,而早上的花瓣承載著較多的露水,壓秤。

四輪拖拉機一出最後一站福安村,便上了G229國道。這條國道以西北——東南向的姿態貫穿勃利縣,苞米地、藥材地和村屯散布在國道兩側,偶有點點橘黃色匯成的方塊地閃過。拖拉機駛過的道路並不算寬闊,雙向兩車道,沒有路燈,入夜之後,只能依賴車燈照明。

9月初,4點之前的勃利縣,天是全黑的。4時至4時10分之間,天色微微發白。

事發當日5時10分,太陽已升起,天光大亮。王智在家中正等著吃早飯,突然接到親戚打來的電話“何忠好像出車禍了,你趕緊去看看。”

在此之前,早起采蘑菇的幾個村民在天蒙蒙亮的時候,於道旁發現了遇難者的遺體,膽子大的到處翻認,認出了幾個熟面孔,不停地打電話聯系沾親帶故的鄉親。

近6時,王智在道邊的泥坡處找到了妹夫的遺體,“額頭破損了幾處,相比其他遇難者,他好歹是個全屍。”

當記者面,王智也念著何忠的好。“他從花田回來,也總是幫這幫那的,幫著鄰居運煤,餵豬,還幫我裝修了三天房子,我教他他現學,也肯學。”王智直嘆氣,“如果那天他不走,繼續幫我裝修房子也就不會出事了。”

9月6日清晨,遇難的村民集中火化,仁和村來了近一百人,為何忠送葬。

“可見他的人品有多好。”有村民說。

躲過一劫的農村婦女

9月7日傍晚,王智的大姐王霞找了個館子擺了兩桌,慶幸自己躲過一劫,撿了一條命。

計劃中,她本應坐上那輛四輪拖拉機。事發前一日,她跟其他幾個村民說好,第二天一同去吉興河村摘花。沒過多久,福安村的一位雇主請她第二天幫綁煙葉,因一名村民要去給老人祝壽,臨時請假了。

如此一來,她便爽約了萬壽菊那方。

“9.4”車禍後,煙葉雇主和請假的村民一下子就成了她的貴人。送別完妹夫何忠,她想重點感謝這兩個貴人。

“其實還是沒啥心情,吃不下的。”由於著急上火,她的嘴起了泡,口腔疼。

王霞今年50歲,手指頭粗壯,指甲縫裏常年都是黑黑的,不做零工的時候,在家專心飼養90多只綿羊。熟悉的村民說,她也不容易,有一個患有先天性殘疾的兒子,不能下地幹活。她總想著多掙點錢,給兒子將來結婚儲備著。

“摘花自來就不是好活兒。我就幹不了這活兒,刺激皮膚,會起疙瘩。戴著手套摘,手也會吸收濕氣,怕涼的也幹不了。花還味味兒的(臭臭的)。沒結婚的、沒生孩子的都不會幹這個,擔心影響生育。”在何忠的一名親戚看來,肯摘花的人都是生活所迫,為了養家糊口,“為了兒女打算。特別是有兒子的,以後要蓋房子娶媳婦兒啊。”

除了王霞,躲過一劫的還有50歲的林彩虹。

林彩虹的摘花齡已逾十年。吉興河村的這一茬花,她只參與摘到9月2日。事發前兩天,她曾跟父親提過一嘴,自覺有些累了,想歇歇手,做點其他零工。村裏人都說,這一歇,算是與死亡擦肩而過。

同遠近村屯打零工的許多婦女類似,林彩虹的丈夫在外務工,自己則守家帶娃。

林彩虹家有42畝地,全種苞米,去年市價跌得厲害,只賣了2萬多塊錢,刨去種子、化肥、農藥,勉強保本。她丈夫在外“漂了”20多年,現今在哈爾濱做技術工,每月掙4500元,給家裏打4000元。

不同的時節,林彩虹會打不同的零工。

近五年的春耕時節,林彩虹都會去百裏外的一個農場,待上一個月,插秧、補苗。插秧一天給300元,補苗一天給200多元。從天黑幹到天黑。“這可比摘花辛苦多了。”一個村民說,摘花的體力消耗不見得大,適合女人做,戴著手套帶著一點莖一揪,便下來了。

10月之後,林彩虹會去其他村戶掰苞米,一小時10塊錢。除此之外,綁煙葉、在藥材地薅草等零工她也做得得心應手。老板最怕偷懶的小時工,日日監工不現實,林彩虹一向懂得“一個蘿蔔一個坑”的道理,幹活利索、勤快,在遠近村屯,口碑都不錯,種植大戶總願意找她。

出村幹活,通常都是一幫人坐著拖拉機去,“三輪摩托載不了幾個人,也很難開上山。”林山說,村民們普遍覺得,農民坐農用車去幹農活,是順理成章的事情,也是鄉間遍地可見的普遍現象。

倘若不是這場事故,林彩虹還沒有歇手的打算。

摘萬壽菊的時日,林彩虹天一黑就睡,淩晨2點起,5點前下地幹活,下午3點左右到家。一趟往返車費10元。拖拉機司機將大家送到花田,也不走,留下繼續幹活,相當於掙兩份錢。

9月7日下午,G229國道吉興河村附近路段。新京報記者吳淋姝 攝

農用車不敢載人上路了

9月7日傍晚,新京報記者重走G229國道事發路段,發現該路段立有“事故多發區”和限速60公裏每小時的警示牌。

兩車追尾相撞的地點處在一截下坡路上。坡頂到事發地點約1200米。相撞地點距附近的一片楊樹林約100米。

路面的痕跡依然醒目。一片狼藉的楊樹林中,被撞斷的粗壯樹幹,顯示出這起車禍的慘烈。事發地段新裝上的護欄散發著油漆味,警車來回巡邏。幾次偶遇農用車駛過,但不見載人。

據9月6日央視新聞客戶端消息,經初步調查,“9.4”交通事故中,重型半掛牽引車涉嫌嚴重超載、超速,且未與前方同向四輪拖拉機保持安全距離,追撞四輪拖拉機尾部,是導致事故發生的直接原因;四輪拖拉機駕駛人無證駕駛且嚴重違法載人,加重了事故損害後果。

據勃利縣委宣傳部官方公眾號消息,9月6日,勃利縣召開安全工作會議,縣委書記周建民在會上指出,此次發生的重大安全事故,是黑龍江省近年來最嚴重的交通事故,國務院領導和省委書記張慶偉對此作出了重要批示,省長胡昌升第一時間趕赴現場,市委市政府也提出了嚴格的工作要求。

周建民強調,要緊緊抓住“車”這個重點。抓好二輪電動車、三輪機動車、四輪農用車和客貨運車輛的治理,加大對“三超一疲勞”違法行為的打擊力度,堅決整治農用車交通違法行為,切實解決農用車載人等突出問題。

9月8日,公安部交通管理局官方公眾號發文稱,近年來,農村群眾就近到工廠工地、農場果園茶園、養殖場、種植大戶等打工日趨常態化,就地打工遇到的出行難和出行安全問題日益凸顯。近期,黑龍江等地接連發生農村地區輕型貨車、三輪車、拖拉機違法載人導致的群死群傷事故,安全風險十分突出。

公安部交通管理局下發通知,部署各地公安交通管理部門主動作為,聯合交通運輸、農業農村、應急管理等部門全面開展農村群眾就地打工出行交通安全隱患大排查大摸底。

9月8日清晨,林山拿了一張“‘一盔一帶’安全守護行動倡議書”回家,稱是村裏發的,要求騎摩托車、電動自行車必須戴頭盔,駕駛乘坐機動車必須系安全帶。倡議書的落款系勃利縣公安局交通警察大隊。

“今天又在統計每家每戶的農用車了,讓大家把證照補齊。”林山說,四輪拖拉機不能拉人了,交警會嚴查上大道的農用車,要備齊駕駛證、行駛證、牌照等,車後還需貼反光貼。

他有一輛三輪摩托車,證照不全,如今也不能上路了。

新京報記者註意到,9月8日,個別村屯的村口除有專人值守外,還拉了一條繩子,若有車輛在村口徘徊不前,值守的村民則會前往查看。

另據勃利縣委宣傳部官方公眾號消息,9月10日,勃利縣公安交警大隊召開交通安全隱患大排查、大整治工作部署會。會議提到,結合近期農村秋收農忙工作實際,科學調整勤務部署,在大貨車、農用車通行集中的路段增設執勤站點,提高重點路段、重點時段的巡邏密度。嚴查嚴管農用三輪、四輪車違法載人、不貼反光標識、燈具不全、7座以上小客車違法超員和“四無”農用車輛上路行駛、大貨車超載、超速、疲勞駕駛、非法改裝以及酒駕醉駕、涉牌涉證等交通違法行為。

9月7日下午,一名村民向記者展示她的雙手,此前她曾因摘萬壽菊手部潰爛。新京報記者 吳淋姝 攝

“我不摘了,花也不要了”

一宿之間,沒人敢搭農用車去摘萬壽菊了。

車禍當日,以“不挑活”聞名村屯的林彩虹告訴父親,從今往後,家門口的、村裏的農活可以幹,要坐車出村幹活的,不論摘花還是綁煙葉、掰苞米、薅草,“給多少錢都不幹了。”

多名摘過萬壽菊的村民表示,“9.4”交通事故後,心裏多多少少存有陰影,怯手了。何況在零工裏頭,采摘萬壽菊的活掙得並不算多。

不過,也有部分村民覺得,“9.4”車禍只是一場意外,恢復心情之後,日子還是得照過。“太陽照常升起,農活也不能耽誤。”一個村民直言。

村民老牛的妻子馬某芝在車禍中遇難,老牛在現場尋到了妻子的衣服和帽子。59歲的妻子今年頭一天去摘花,便遭此劫難,他有些接受不了。

9月7日下午4時許,雙眼仍見紅腫的老牛告訴記者,在大連打工的女兒已趕來處理後事,“這兩天到處跑,辦各種手續,開死亡證明。”

馬某芝一直對萬壽菊過敏,一碰手就會起泡、潰爛。從外村趕來奔喪的老牛的姐姐說,對於易過敏的人而言,戴手套也無濟於事,“像鉆進了皮膚裏,到處癢,起疹子。”

鄉親們眼中一等一的幸運兒,當屬一男村民,事發當日淩晨,他起晚了,沒趕上那輛拖拉機。他趕緊騎上摩托車去攆,路過事發路段,看到地上亂糟糟的,還以為爆胎了,仔細一看發現散在地上的原來是人。

永平村村支書盧某財的妻子是此次采摘的聯系組織者,她希望鄉親們能多掙點零工錢,熱心地張羅著。4日淩晨,她也上了那輛拖拉機,再沒能回來。

盧某財自家也種了70畝的萬壽菊,若沒有這場事故,這一車采摘工6日就會到他家采摘新生的一茬。

9月8日清晨,吉興河村附近的一片萬壽菊花田。新京報記者 吳淋姝 攝

“(現在)沒有人給我摘花了,也沒有人給我幹活了。我不摘了,花也不要了。”9月7日上午,盧某財告訴記者,他的至親雖不在了,但作為村支書,他還要去看看遇難者家屬。

他認為,萬壽菊不僅給他帶來了效益,也給摘花的人帶來了經濟效益,“但沒想到出了這事兒。”

“我去看看人家死難者家屬。你要看我花呢,我這70畝地的花,通紅的,像花海一樣,你可以看看去。”盧某財擺了擺手,走遠了。

東北的秋天是廣袤而遼遠的,風一吹,到處都是流動的金黃色,偶見萬壽菊的抹抹橘黃穿插其中。

而今年,勃利縣幾個村屯的最後幾茬萬壽菊,將迎來難得的完整的盛開和枯萎。

(文中林山、何忠、王智、王霞、林彩虹為化名)

文丨新京報記者 吳淋姝

編輯 | 胡傑 校對丨賈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