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公解夢夢見和敬佩的老師交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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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幽若 《中華讀書報》( 2021年06月16日 07 版)

馮其庸(左)與王蘧常先生共同欣賞《十八帖》

湯扇帖的信封

昨夜維城冰雪二月天,今日難得春光乍現,閑情逸致之下居家靜讀《瓜飯樓藏王蘧常書信集》。2021新春之際,商務印書館的新書《瓜飯樓藏王蘧常書信集》得以面世,這本沈甸甸的書信集收錄了王蘧常老先生在上世紀60年代到80年代之際寫給我父親的一些信件,以及我父親珍藏的跨越半世紀的王蘧常先生的書法墨寶。王蘧常先生,字瑗仲,是中國哲學史家、歷史學家和現當代書法家。他以章草享譽世界,人稱“古有王羲之,今有王蘧常”。《書信集》真實地記錄了王蘧常老先生對我父親的拳拳師長情誼,從書信中,非常難得看到在動蕩年代中王蘧常老先生作為老師對學生細膩入微的關懷和愛護,以及學生對老師的崇拜和尊敬;同時也反映出在日常生活中他們之間的相互信任,這種情誼早已超越了師生層面的友誼,情同父子。這本書信集的出版,呈現給讀者一幅兩位文史大家之間上個世紀近50年真情交往的畫面,也讓我再次打開許多封塵已久的往事記憶,仿佛進行了一次時間穿越,回到20世紀80年代,甚至更早……

師生緣

王蘧常老是我父親馮其庸先生的老師,他們初識於1946年春。我父親那時就讀於無錫國學專修學校,簡稱無錫國專。無錫國專當時實行寄宿制,學生因不滿學校提供的夥食以及個別老師的授課而給校方提意見,父親被選為學生代表與校方交涉,而代表學校解決此問題的正是從上海匆匆而至的無錫國專兼職教務長王蘧常先生。王先生在聽取學生們反應的問題後,答應了學生們對夥食的訴求並調解了授課師資的問題,使學生與學校的衝突得以解決。據父親講,那時人到中年的王蘧常先生書法已經斐名文化界,在王蘧常先生逗留無錫期間,為學校的師生留下不少墨寶,據說為求王先生的墨寶,無錫市內有名的春麟堂的宣紙被賣斷,我父親那時雖不懂書法,出於對書畫極濃的興趣,也有幸親眼觀摩王蘧常先生揮毫落墨,並索得兩副對聯,其一的對句是:“天際數峰眉嫵翠,中流一畫墨痕蒼”;另一副為“不放春秋佳日去,最難風雨故人來”。這兩副對聯後來被父親一直珍藏於身邊,在經歷了十年“文革”特殊年代依然完好無損。這是我父親初識王蘧常先生,他們師生之間從此開始了後面40余年的友誼篇章。

在這之後,1947年秋父親因參加學生運動被無錫國民黨城防指揮部列入抓捕黑名單,父親走投無路之際向無錫國專上海分校的王蘧常先生求助,隨即得到王蘧常先生的答復,讓父親去上海繼續學業。在王蘧常先生的幫助下父親自1947年秋轉到無錫國專上海分校學習,受業於王瑗仲、童書業、顧佛影等先生。直到1948年下半年,無錫形勢漸好,父親重回無錫,並畢業於無錫國專。

父親與王蘧常先生這一時間的交往經歷,他曾在多篇文章中描述,在我成長過程中,也曾聽他多次敘述,特別是“文革”中看到師道尊嚴被顛覆,人倫顛倒,他更是懷念曾經為他授業解惑的恩師們,為他們的命運擔心。

有關信件的記憶

上世紀50年代初,父親奉調到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工作。從此他與王蘧常先生的交往多以鴻雁傳書。“文革”初期他們因個人的劫運,書信往來曾一度中斷,而當“文革”過了最初轟轟烈烈的階段,父親再度聯系上王蘧常先生,從此他們密切的書信往來再無間斷過。

我對王蘧常先生最初的記憶是從他寄給父親的書信開始的。我父親從來是一個筆耕不輟的人,無論是寫還是畫。從我有記憶起,他就在寫,寫文章,寫書,寫信件。大家現在看到的只是他的書,如果有可能把他一生寫出去的信累積起來,我敢毫不誇張地說,其文字量一定不會少於他的著作。他交友廣泛,在那個沒有手機,沒有電腦,沒有網絡,沒有電子郵箱的年代,他與朋友的聯系完完全全都靠手寫信件。1972年,當父親從江西幹校返回北京後,他的信件開始逐漸多了起來。印象深刻的是,當時我們住在張自忠路3號,舊時的段祺瑞執政府。每日放學回家,大門口的黑板上密密麻麻寫著收信人名單,名字後面標著數字,表明每個人當日收信的數量。每人取到信件後,自己將名字擦掉。我父親日日榜上有名,而且信件的數量也大多是榜首。因為我下學回家早,每次收發室的師傅都會喊我替父親取信,同行的同學都奇怪,為什麼我父親會有這麼多信。而這眾多信件中讓我記憶最深也是最特別的信件就是王蘧常先生的信件。說它特別是因為它總是用毛筆寫就,這在當時鋼筆和圓珠筆通行的年代是不多見的。而且信件抵達頻率頗有規律,基本上每星期都會收到。再一個就是除了信封上的字我能對號入座,裏面的字我許多都無法讀出。那時父親的習慣是中午回家邊吃午飯邊讀信,每讀完一封就會放在一旁,一頓飯的工夫所有的信件都會讀完。我坐在邊上,看到不能被我識得的漢字,出於好奇,我就會問父親那上面的章草字是什麼。碰上父親有時間和耐心時,他會解釋一下個別字,但王蘧常先生的字真是太難識得,問得多了,父親就會不耐煩,讓我自己去讀,並美其名曰,多讀幾遍就能讀懂了。之後等他吃完飯就會把信帶到書房,或午休時間或晚間一封封回信,從不怠慢。

還有一樁跟信件有關的事情也是我不能忘記的,我們小時候,不像現在的孩子有許多娛樂方式,那時連電視都沒有,除了讀書,集郵是我們的一種娛樂方式。因為父親收到的信件很多,而且每次總是姐姐或我替他取信,拿到信後,我會捷足先登,把我喜歡的郵票剪下來,所以父親看到的許多信都被我開了“天窗”。剛開始,他不太在意,直到我越剪越多,有一天他終於爆發了,訓斥我把信封剪得不像樣,對他信件不敬,同時制止了我再剪他信件上的郵票。也正是這個原因,今天呈現在《書信集》中的許多信封或沒有封底,或封底開了天窗,那都是我年幼無知的惡作劇。

拜見王蘧常老先生

我真正見到王蘧常老先生是上世紀80年代中,大概是1984年,我因公出差抵滬,去上海書畫社看望王運天兄,由運天兄引領去拜見父親的老師王蘧常先生。記得似乎是個春夏交替的下午,見到運天兄後,他領我先看了他的辦公室和正在編輯的畫冊,我們交談了片刻,隨後在運天兄的建議下,他帶我從康平路的上海書畫社出發,我們徒步走去距離不遠的坐落在宛平路上的王蘧常先生的家。王先生的居室似乎不大,客廳兼書房一張深色的大書桌占據了房間的三分之一空間,其他的地方也多因家具而占據,居室裏顯得滿滿的,似乎走路都嫌狹窄。因窗外的樹蔭,房間裏光線略暗,桌案上堆滿了書籍,如果王先生不起身,幾乎就會被淹沒在書堆中。初見王先生我們談了些什麼,我已全無記憶,想必一定與父親有關。因王先生體弱多病,不便長時間交談,我們略坐片刻,問候了老先生,便告辭了。這次拜會給我留下的最深印象是老先生嗜書如命,手不離卷,而且身體虛弱。本以為這以後還會有許多機會見到王蘧常老,不成想卻成為有生中的唯一,真是不幸中之萬幸。說也奇怪,這唯一一次短暫的拜見,竟然像電影畫面一樣深深地刻在我記憶中。在這之後我則更多的是從父親嘴中聽到對他的描述,而每當父親談起王蘧常先生時,他眼神和言語表達總是帶著崇敬和欽佩,好像是描述一件可望而不可即的事情。以至給我留下的印象是學問如能做到王蘧常先生的境界似乎比登天還難。

讀帖隨想

《瓜飯樓藏王蘧常書信集》一書中最精華的部分應該是王蘧常先生的《十八帖》了,《十八帖》不僅精彩於其書法,內容也豐富多彩,或談文史,或論書法,亦有生活趣談,其中帖帖都有典故,字字是珠璣,每一帖都引人入勝。王蘧常先生言簡意賅,文情並茂,詼諧幽默,寥寥數語,便將讀者帶入信中的場景,令他老人家的形象和父親的身影躍然紙上。其中《新正帖》書於1989年正月,彼時正逢母親作為交換學者在前蘇聯訪問,為期半年尚未歸國,姐姐在京生產,居於夫家坐月子,我則自費留學初到維也納,家中只剩下老爸獨過新春佳節,作為留守父親甚是寂寞。不知父親寫與王蘧常老何字,換來老先生貼心慰藉,屈指可數的筆墨,既解父親思親之念,並將其重帶入故紙堆中,暫變得區區蟫蟲。想必在那個寒冷的北方春節裏老爸一定過得很充實。

在《運天帖》中,王蘧常老先生專門提及父親的石癖,稱之為“米癖”,並對此欣賞有加。這是因宋代書畫名家米芾喜好奇石,父親與其同好。王蘧常先生區區幾筆,上下越千年。父親的石癖不知是否因《石頭記》起,但無論如何他對《紅樓夢》的研究使之更加樂此不疲。我記憶中,他每次出差回京,總會帶石頭回家。小時候父親帶姐姐和我去京郊十渡郊遊,看到色澤、形狀漂亮的石頭會隨手揀回一兩塊。帶我們去黃山玩,看到好看的石頭也會帶回家中。去西北考察,走在旱季幹涸的黃河邊,看到紋理特別、色澤異樣的黃河石,他愛不釋手,帶回一旅行袋。他的石頭形色各異,質地不同。後來,他的這一嗜好遠近聞名,不少他的朋友投其所好,以至他收藏的石頭越來越多,且越來越大。離休後父親移居通州張家灣,在園中立巨石,取名“天驚峰”,並題字“石破天驚”。撰詩《題天驚峰兼懷曹雪芹》:“拔地參天第一峰。崩雲墜石落凡庸。天驚石破人何識,百代滄桑一夢中。”當我靜思回想時,真不知他老人家這輩子是因“夢”結石,還是因石結“夢”,無論如何,石和夢總能帶給他無限的遐思和快樂!

又如在《同好貼》和《前書貼》兩貼中,王蘧常老先生用詼諧智慧之筆,寫下他老人家和父親同愛食肉的癖好。王先生談了年輕時趣聞,並旁征博引諸多典故以證紀曉嵐、曹世宗和蘇東坡均有此嗜好,以此證明食肉者非鄙。我的記憶中,父親嗜紅燒蹄髈已是“文革”後期的事情,因“文革”期間父母先後分別去幹校,外婆從無錫老家來京城照顧我和姐姐大半年,這期間媽媽從外婆那裏學會了紅燒蹄髈,因為做得好吃,媽媽姓夏,我們戲稱這是夏氏蹄髈。這道菜成了家中經典菜肴,久食不厭,以至多年後姐姐和我都得此真傳。記得父親最後一次品嘗我做的紅燒蹄髈是2014年春節前的小除夕,那年他虛歲92,我們全家團聚芳草園瓜飯樓中,家宴為他祝壽,我下廚做了他愛吃的紅燒蹄髈,將夏氏紅燒蹄髈加以微辣,食不覺辣味,卻去除了紅燒蹄髈的油膩,老爸吃得相當開心。席間我舉杯感謝父母給我們一輩子的養育之恩,第一次品白酒我只給自己斟了半杯,因“輩子”與“杯子”諧音,爸玩笑說一輩子要喝一整杯,令我斟滿,陪他一飲而盡。父親因怕寒,吃完年夜飯後先一步離席,臨走望著那盤紅燒蹄髈還戀戀不舍,對我們說道:“真好吃,你們多吃點兒,慢慢用。”現在回想起那天的場景歷歷在目,那天的歡聲笑語令我回味終身。

《瓜飯樓藏王蘧常書信集》

父親晚年在完成了《瓜飯樓叢稿》後,在朋友們的幫助下,又開始著手他的另一系列叢書《瓜飯樓外集》的撰寫、編輯和整理工作。《瓜飯樓藏王蘧常書信集》則是其中之一卷。如果說《叢稿》是他畢生著作集錦,那《外集》就是他文史研究的衍生品,是他業余愛好的展現,是他那些思想的源泉和研究的佐證。父親早年在無錫國專所接受的教育給了他方法論的指引,他開悟於無錫國專的那些老先生,而王蘧常老先生相對父親而言,則是那些老先生的代表,當父親迷茫時總能得到王蘧常先生的啟迪,冥冥之中總有人給他指路前行。這樣的老師,人生有一即為幸事,更何況在無錫國專遇到多位先生的啟迪。真正開啟人生智慧的,不是課程本身,而是授課的老師。現在人們常說不能輸在起點,恐怕這才是實質。父親晚年之所以能夠做出許多成就,不僅是他勤奮努力的結果,更是他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得到了他們的真傳。也正因此父親珍視王蘧常先生留給他的書信,留給他的墨寶,因為透過這些文字他體會到的是深深的情感和寄予的厚望。

現在商務印書館將這本《瓜飯樓藏王蘧常書信集》呈現給讀者,借此之際,我由衷感謝那些為這本書做了許許多多工作的朋友們,他們在我父親去世後,默默地不遺余力地幫助他完成了這本書的出版,特別感謝的是王運天先生為本書的章草文字釋文做了大量工作,高海英女士在文字編排上盡心盡力,上海姚偉延老師的團隊和商務印書館更是不計成本地付出,等等,等等,這裏就不一一註明了。

真心地希望每一位讀到這本書的朋友能夠透過王蘧常老先生那遒勁滄桑老辣的章草筆觸,領會到他文字的內涵,領會到他所傳遞的文化的力量。

來源: 光明網-《中華讀書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