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公解夢夢見賣蔬菜的寓意詳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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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國強的左臂上,文著“1994.11.17”的字樣,時間久遠,當年的紋路已成青綠色。他說,那天是他走進派出所接受調查的日子,刻骨銘心。

何國強的左臂上,文著“1994.11.17”的字樣,他說,那天是他走進派出所接受調查的日子。新京報記者 苑蘇文 攝

那天開始,何國強被羈押,他被控參與殺害了兩名出租車司機。

兩名出租車司機被害於1994年7月30日和8月16日。在上個世紀90年代的河北承德,此案影響巨大。承德市警方在偵查中認定,嫌疑人是大石廟鄉莊頭營村的青年陳國清、何國強、楊世亮和朱彥強。

之後此案經歷了長達10年的”馬拉松”審理。承德中院三次以”搶劫罪”判處四人死刑,河北高院三次以”證據不足”等理由駁回四人的死刑判決,第四次,承德中院判處陳國清和楊世亮死刑立即執行,何國強死緩,朱彥強無期徒刑。2003年,河北高院二審將陳國清、楊世亮改判死緩。

在獄中,四人一直堅持申訴,稱自己無罪。媒體以”四次死刑,四次刀下留人”為題對此案進行報道,此案甚至作為”疑案”案例,進入了大學課堂。

被判死緩的何國強在前後減刑5年11個月後,於2021年3月3日刑滿釋放,其他三人仍在獄中服刑。

何國強算著日子,他共被關押26年3個月14天,從22歲到48歲,從青年到中年。

出獄後的何國強變得沈默寡言。他認為自己冤屈,但情緒已經不強烈。他說,申訴是他的終生目標,他還要融入社會,娶妻生子。

出獄不到一個月的現在,他在努力適應現代生活。

歸家

由於城中村改造,何國強的老家莊頭營村在2010年消失在了地圖上。回遷房在去年分了下來,但何國強的父母沒住進去,總想盼著兒子回來再說。目前,他們暫住在山上的三間臨時工棚裏。

出獄後的何國強光頭,眼角有明顯的褶皺。他中等個頭,大臂粗壯,習慣性地挺直腰背,胸肌顯露出來。

剛回來那幾天,何國強堅持晚上要和父母睡在一間房裏。他說自己回家20多天,每天晚上都睡不好,”每晚得醒四五次,心臟也不好,感覺就是心口紮得慌,刺痛。”

他現在仍保留著監獄裏的作息習慣,每天6時30分起床,之後就繞著山跑步。”恢復恢復體力,越不鍛煉就越沒勁。”

出獄後的體檢查出高血壓,他一直沒吃降壓藥,因為”一吃就不能停。”他琢磨著,跑步興許能降血壓。

“我的身體內臟,各個部位和關節,都有點跟不上節奏。”他說自己走路時,小腿肚子和腳腕子就發疼,”在監獄裏呆了26年,太虛了。”

右腦蛛網膜囊腫則是老毛病。何國強回憶,初次發現腦殼裏長了”水泡”,是有天他昏倒在廁所,送去醫院查出了囊腫,已經壓迫到血管。出獄之後他去復查,這個”定時炸彈”依然在,而且由於靠近血管,做手術也有風險。

失去自由那天,何國強虛歲22,婚房剛蓋妥,還沒成家,是父母眼裏的孩子。出獄的時候,何國強48歲了,孑然一身,在父母眼裏,仍然是孩子。母親付玉茹要求兒子出門帶著她,”就像孩子丟了27年似的,好不容易找回來了,我得盯緊他。”

山上風大,何國強喉嚨發炎,用手在脖子上揪出紫紅色的痧,付玉茹就趕緊給女兒打電話,讓她帶藥上山。

中午陽光正好,何國強罩上有年頭的藍工裝,給父親何占一染白頭發。何占一圍上舊床單,低頭坐在兒子面前,常年皺著的眉頭舒展開,表情順從。

何國強給父親何占一焗油理發。新京報記者 苑蘇文 攝

工棚在燕山腹地,窗外貼著防風的塑料膜,三月氣溫回暖,陽光照進破木板圍成的小院裏。

常年的風吹日曬,令何占一的臉變成了灰棕色,眼睛遇到風就會流出淚水。兒子離開的這些年,他常常借酒消愁,整個人瘦得像幹柴一般。

焗油染發的手藝,是何國強在監獄裏練出來的。他回憶,剛進去時,他年輕,學東西快,就給老幹警理發。很快他就能用推子理寸頭了,後來染發焗油都不在話下。

何國強熟練地拿起推子,把父親後腦勺和耳旁的頭發打薄,把頭頂的頭發梳成偏分。

大妹在一旁看著,建議哥哥去理發店打工。

但何國強對進入社會還沒有信心。”自己與社會太脫節了,一兩年之內應該幹不了啥。”他說,熟悉的地點現在已經物是人非,”以前都是小瓦房或者小草房,房子裏自己生爐子或者生大竈子,現在都住樓房了,給我領到我們老家那裏,我都不知道哪兒是哪兒。”

何國強回家後,山腰上的棚屋熱鬧了起來。不時有親戚朋友登門看望,何占一在圓桌上擺了過年時才啟用的黃銅火鍋,付玉茹忙裏忙外準備餐食,何國強幫助打掃,在席間,他為客人倒酒,主動碰杯感謝,努力做到周到。

親戚送給何國強一臺蘋果手機。用了兩個星期,何國強學會了用微信接打電話。但仍記不牢自己11位的手機號碼。

何國強不習慣用手機鍵盤敲字,就用手寫打字,智能手機對何國強來說仿佛科幻。他回憶,1994年自己”進去”之前,固定電話都很少見,BB機是新潮和有錢的象征,”掌中寶”和”小靈通”更是聽過沒見過。

何國強掏出一副黑框眼鏡戴上。“眼睛都花了,這150度的。”他語氣中帶笑,像在自嘲。”現在是眼睛也不好使,腿也不好使,出門就絆跟頭。”他把手機舉到眼鏡前,這才看得清字。

何國強戴上了老花鏡看手機。新京報記者 苑蘇文 攝

眼花是中老年人的普遍癥狀,但他堅持認為,如果不是總在光線不好的屋裏關著,他不會眼花。

他把手機的字體調到最大。劃開微信,點開與妹妹的對話框,那裏有一段給小外甥女錄的視頻。小姑娘看著鏡頭,喊著”大舅”,與他”嘮嗑”,憨態可掬。何國強看著看著,忍不住笑了起來。

遺憾

夜晚,何占一在家門口亮起紅燈籠,寓意未來的生活”紅紅火火”。 生活的色彩吸引著何國強,他很少主動提起那些灰暗的日子。

何國強關滅手機,輕輕地說,被羈押時,”想法簡單,只是想喊冤”。

“看守所就是個倉庫。”何國強說,作為被判死刑的重刑犯,他單獨關押在監舍裏,只有被提審時才能見到人說話。那是被時光固定住的10年。

在監獄的16年,則”像是進了工廠”。他成了監獄裏的技工,賺積分,贏得了7次共5年11個月的減刑。他還做過勤雜工,給辦公室打掃衛生,幫助食堂開飯。

“那飯桶100來斤,我們倆人一擡。”他展示粗壯的大臂肌肉。

在旁人看來,近27年的牢獄時光,把何國強”磨平”了。這或許也是他”積極改造”的結果。但至今,何國強仍不認罪,他認為,這場牢獄之災成了他整個人生的遺憾。

“多大的遺憾啊你說。我本身就是守法的公民,背著一個沒犯過的罪,你琢磨琢磨,一般人體驗不到這種地步的遺憾。”

他稱,自己當時被迫認罪,試圖自殺了好幾回。

2003年在河北高院終審開庭時,四名嫌疑人均堅稱被刑訊逼供,法官同意了四人當庭驗傷的要求,但在最終判決時,未認定有刑訊逼供。

何國強脫下褲子,給記者展示大腿上的傷疤。經過歲月的打磨,那些一條條、一塊塊的疤痕已經變淡,如浮雕一般凸起在皮膚上。

當年的破案報告記載,警方在陳國清家中提取了一把自制單刃匕首,匕首刀把上殘存著一粒米大的血痕。血痕檢驗與其中一名被殺司機的血清型相同。警方又在另一名被殺司機的出租車中找到了一截煙頭,鑒定出上面唾液斑與楊士亮的唾液是同一個體的準確率為99.06%。

這些鑒定報告及認罪供述,成為四人被判有罪的主要依據。

陳國清的辯護律師呂寶祥已經年過八旬,他告訴記者,每次河北高院發回重審,都會給承德中院列一份《發還提綱》,裏面列舉了此案的疑點,三份《發還提綱》列出的疑點不下20個,其中包括對贓物下落不明、有無作案時間、被告人翻供、出租車上遺留財物去向、在押犯揭發說疑似作案兇手等情況的疑問。

呂寶祥還提到,陳國清先被抓獲,然後”咬”出了何國強、楊世亮和朱彥強。”陳國清招了一、二十人,警方在他們村抓了幾十個人。為什麼其他人線索都斷了?”

“這些疑問都無法排除,所以最後的判決也留有余地。”呂寶祥認為,此案應當”無罪推定”,”疑罪從無”。

在中國人民大學的課堂上,教授何家弘曾帶領學生們討論此案證據中的疑點。

“在陳國清等人涉嫌殺人案中,我們確實可以看到有罪推定的痕跡。”何教授指出,如果價值取向是打擊犯罪,那就會確立有罪推定原則;如果價值取向是保護人權,那就會確立無罪推定原則。

何國強說,自己一直堅持申訴。

何國強和父母在一起。從他被羈押開始,家人就踏上了信訪和申訴之路。新京報記者 苑蘇文 攝

付玉茹說,從兒子被羈押開始,她和另外三家的家屬就踏上了信訪和申訴之路。

“火車票都那麼高一摞。”付玉茹用手比了個和視線齊平的高度。她說,為了省錢,住十元錢的床位。”回家一脫衣服,黑秋衣上白花花的全是跳蚤。”

付玉茹說,令他們家人遺憾的是,在2020年12月28日,即何國強刑滿出獄前兩個月,河北省人民檢察院出具了一份不予抗訴的決定。此前,最高人民檢察院將此案交辦河北省人民檢察院立案復查。 河北省人民檢察院決定稱,經復查認為,此前終審判決”在認定事實、適用法律、審判程序及量刑上並無不當”,”本案不符合抗訴條件,本院決定不予抗訴”。

空房子

2004年3月26日,河北高院作出終審判決那天,一名記者拍下了何國強被押在警車內的照片。何國強當時32歲,已經被羈押九年半,他頭上還有黑發,臉龐尚且圓潤。他從警車內望向窗外,滿臉迷茫。

今年,何國強48歲了,迎來了本命年。按當地風俗,本命年要小心行事。付玉茹給兒子置辦了一套黑衣服,還決定讓兒子在未來一年待在家裏,”不要太折騰了,好好恢復身體。”

出獄後第三天,何國強去給爺爺上墳,他擺上家人準備的水果,燒了厚厚一沓紙錢。

何國強的爺爺有三個兒子,六個女兒。何占一是長子,負責贍養老人。何國強跟著爺爺長大,祖孫倆睡同個被窩,在一個盆子裏洗頭洗腳。

何占一說,父親是一級廚師,退休後,有著穩定的退休金。而他自己年輕時在農業研究所打過工,掌握種菜的技術,和妻子付玉茹經營兩個蔬菜大棚。”別人種菜一般兩季,但我能收三季”。

拆遷之前,莊頭營村靠近農貿市場,何占一種的黃瓜比別人更早上市,銷路也好。他記得1994年夏天,也就是兒子出事那年,黃瓜豐收,他們全家沒日沒夜地摘黃瓜,”怕爛在地裏,我們天不亮就起來,拿著手電筒,一上午能摘200斤。”按一塊多一斤的批發價,他能賣200多元錢。

何國強和父母如今住在山腰的臨時棚屋裏,周圍是一片工地和工廠。新京報記者 苑蘇文 攝

根據警方調查,歹徒殺害兩名出租車司機後,共搶走了幾百元現金和兩個BB機。何占一至今不相信何國強犯案,因為這些財物價值不及他家幾天的收入。

也是那一年,何占一花五萬元蓋了新房,準備給21歲的兒子娶媳婦。他說,那是”非常豁亮”的4間平房,地下還有5間儲藏室。房子蓋好了,正在張羅裝修,”從唐山運過來的小瓷磚剛貼上”。

何國強初中上了幾天就輟學,之後跟著古建隊學手藝。何占一說,新房子的門窗是兒子親手打的,他記憶尤為深刻的是,剛把門窗的玻璃裝上,就”出事”了。

“新房一天沒住上。”何占一說,兒子被帶走後,老兩口把新房住成了舊房,2010年,雙橋區城中村改造,莊頭營村和農貿市場都拆遷了,他們就搬到了山上的棚屋。

由於耕地也被征用,何占一和付玉茹每月有2000元養老金,他們花100元在棚屋旁租了一塊空地,自己種了玉米,還有葫蘆、黃瓜、土豆、韭菜等蔬菜,他們還養了四只母雞、五只公雞和幾頭羊,在吃飯上自給自足,把花銷控制到極少。

這些年,城市變化巨大,堵車、高樓、高架橋,甚至暖氣片都讓剛出獄的何國強感到陌生。但回到山上,他有了熟悉的感覺。

何國強父母用的家具全是舊的,何國強爺爺傳下的家具仍然擺著。新京報記者 苑蘇文 攝

因為節儉,這近30年的時光裏,老兩口的生活凍住了。家具全是舊的,何國強爺爺傳下的家具仍然擺著,那是一臺抽屜松動的木桌,和兩口磨出釉面的大箱子,而一旁的老衣櫃玻璃已經全碎,用棉布包著,也是上個世紀的物事。

拆遷後,何占一家分了五套回遷房。他給兩個女兒每人一套,給自己老兩口和兒子留了三套。

回遷房在高檔小區裏,有個復雜洋氣的地名,老兩口沒張羅裝修。他們空著新房子,總算把兒子盼了回來。

婚事

剛回家時,何國強哭了幾場,後來他總是眉頭鎖著,看起來心事重重。

他經常忘記自己要做什麼。一天早晨,他自告奮勇要拖地。涮拖布時,本應用院子裏清洗拖布的水桶,他卻隨手把拖布放進了澆菜用的大水缸。

付玉茹翻出了何國強的信件,裏面有過去的朋友寄到看守所的,也有他在獄中寫給父母的。何國強讀了一會,就把這些信都扔到竈臺裏燒了。

何國強讀完被羈押時的信件,把這些紙扔到竈爐裏燒了。新京報記者 苑蘇文 攝

對自己的案子,何國強總是敷衍地說”時間太長,記不清了。”付玉茹陪在一旁,忍不住替兒子表達心跡:”在看守所時,他恨不得提前開庭,把冤屈說給法官。”

但現在,何國強記憶裏只剩下失望的感覺。”要不就是開庭,再發還,再開庭,再發還,總是給點希望,然後又破滅,給點希望又破滅,一直到我出監。一直這麼著。”

他說還是要繼續申訴,但在青春耗盡的當下,他更多的動力是為了下一代。”等我有了孩子以後,人家再說他爸爸是殺人犯……”他停頓了下,似乎又有點不確定,”你說我背著殺人犯的名聲還是會影響下一代,是不?”

付玉茹說,兒子回來後,總是在床上一坐就是半天,問他在想什麼,他又說不出,”好像整個人是空的”。

何國強提起,同齡人都有了第三代,自己被耽誤了。

“如果不坐牢,你的生活會怎樣?”記者問。

“會過上平凡的生活”,

“什麼是平凡的生活?”

“有家庭有孩子,有一份體面的事業。”

為了給唯一的兒子何國強成家,他的老父母把這些年的養老金都存了起來。

但在當下,婚事還需要時間。

兩年前,何國強還在獄中時,一名離異的女士開始與他通信。出獄那天,這位女士去接了他,兩人確立了戀愛關系。

這位女士今年39歲,兩人通信時的感情真摯而熱烈。何國強把手機屏保和微信聊天背景都換成了她的照片。

女士提出訂婚,這難倒了何國強的父母。

“我們欠了幾十萬的外債,裝修房子的錢都得借。”付玉茹不敢當著何國強的面討論這樁”喜事”。按習俗,訂婚時要給女方6萬彩禮,還要準備”三金”。

老兩口盼著何國強結婚,但問題也許出在”幸福來得太突然”。付玉茹擔心,何國強剛剛出獄,兩人都還不夠了解。

但何國強堅持認為兩人合得來,並勸母親”我這樣的也找不到別人了。”於是,付玉茹只好一邊建議”再處倆月”,一邊借了錢讓何國強裝修房子。

和女朋友聊天時,何國強的話就多了起來。吃完午飯,山上陽光正好,何國強把手機端在耳旁,在院子後面溜達著和女友通話。他眼睛裏有了神采,語氣溫柔。

記者 苑蘇文 實習生 梅雲秋 編輯 胡傑 校對 盧茜

來源:新京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