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高喊春妮快滾出來的時候，春妮正一步一步試探著下樓梯。
春妮停下腳答應。她知道這一天遲早會來。兩年前聽奶奶說過後，她就開始發愁。其實三年前她已開始擔心。現在終於來了。眼下這十五級樓梯像天梯，她每邁一步都戰戰兢兢。她每天爬上爬下的十五級樓梯，她每天跑得嘭嘭響的木樓梯，馬上就要把她帶進萬丈深淵。她手中的箱子，原來那麼輕，三年前她很容易就擡到樓上去。箱子裏那些，是她一件件慢慢放進去的，都輕得不能再輕，現在卻巨石一樣壓著她，千斤墜一樣拖著她，她要是不努力站穩，一不小心會連同箱子滾下樓去。
樓下嚷嚷的是媽媽。不知媽媽哪天開始變兇了。也許是三年前。春妮突然間好像做什麼都錯，突然間成了媽媽嚷嚷的對象。媽媽現在大門外，應該還有其他路人，媽媽的大嗓門嚷道，你們看看，這死妮子變成什麼人了。
你家春妮很乖巧啊。是啊，會替你做飯拔豬草，幫你帶兒子。八歲孩子會做這麼多，你前世修來的。鄰居嬸嬸阿姨的聲音。誇我有什麼用？春妮停下腳喘粗氣。
再誇她，等下你們看看她是個什麼人。媽媽的聲音，咦，她爸怎麼還不回，旺仔找不到他嗎？
春妮終於下了樓梯。她重重把箱子頓在地上，大口大口喘氣。嬸嬸阿姨誇她，春妮很受用。可是，再乖巧有什麼用？會幹活有什麼用？媽媽不是照樣嫌棄？昨晚還夢見，和媽媽、弟弟到大集市趕集，肯定不是流水鎮，夢裏地方沒一個熟悉，集上人多得像河裏的小魚，他們在集上遊走，突然不見了媽媽和弟弟，她拼命找啊，喊啊，直到哭醒都沒看見媽媽。這樣的夢做過多次。一次她和媽媽去森林，媽媽說你不聽話就把你丟樹林裏，轉眼媽媽又無影無蹤，樹林陰森森，她大聲哭喊，連大灰狼都喊出來了，還是不見媽媽。她相信奶奶的話，長大以後會失去媽媽，可春妮還沒長大呢。那次惡夢後，她每天睡覺都要抱著媽媽的物品。
春妮吃力把箱子搬到門前坪地。她垂著頭，喘著粗氣，不敢看媽媽。三歲的弟弟，喊著姐姐姐姐，跑上前纏她。春妮掰開弟弟的手，不發一語。
打開，媽媽喊道，看看你這死妮子，都做了些什麼。
春妮慢慢騰騰打開箱子。眼看驚天的秘密就要曝光，她腦袋嗡嗡響，氣喘不上來。媽媽的命令不可抗拒。哇，弟弟喊。手鏈、掛飾、指甲油、口紅、鏡子、梳子、一張媽媽抱春妮的照片……
你們看，這是我女兒，偷我這麼多東西。
啊，怎麼會這樣？
春妮，你拿這些幹嗎？
弟弟上前亂翻，春妮一把拉開，喝道，走開，別動我東西。
媽媽抓起內衣說，死妮子，想穿內衣了？還得再長十年八年呢。媽媽擡高聲調，彎起食指中指一擰春妮胳膊，咬牙說，難怪我經常丟東西。
春妮感受著肉的疼痛，腦袋響得更厲害，心裏卻很清晰。現在怎麼辦？她想起幼兒園的一首歌，哎喲媽媽，你可不要對我生氣。她多想這麼唱給媽媽，多想像以前那樣和媽媽說笑，可她咬緊嘴唇，一語不發。她無法告訴媽媽，要不是這箱寶貝，她多半已變成隔壁沒媽的旺仔，不愛說話不合群。
她媽，這麼狠捏春妮，趕巧春妮爸爸回來，推開媽媽的手。春妮渾身顫抖，要是爸爸知道她幹壞事，肯定不饒她。
這麼小就偷東西，長大還不去偷人？媽媽仍憤憤不平。
她媽，別說這麼難聽，也不問問實情。
爸爸拉過春妮，撫摸她顫抖的手問，春妮，為什麼藏媽媽東西？
春妮擡頭看看媽媽，又低下頭說，我想媽媽留在身邊。
爸爸楞了，媽媽不是天天在身邊嗎？媽媽也楞了，大張著嘴。
爸爸蹲下身，摟著春妮，輕聲說，春妮，你說說，這樣對嗎？
春妮猶豫了一會兒，搖搖頭。
該不該罰？
春妮看著爸爸。爸爸的目光像十五的月光。春妮點點頭，淚水湧動。
好，知錯認罰。爸爸拉起春妮的手掌，並攏自己的食指中指，在女兒掌心拍了一下，說，以後記住，沒有經過同意，永遠不能拿別人東西。
春妮哽咽說，我不知道，媽媽也是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