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語堂曾說:“人生得一知己,可以不恨。”
我們走在路上,來來往往尋尋覓覓,也許就是為了得到一個知己。
知己難得而人生長恨水長東。
年輕時代的張愛玲認為,人生有鰣魚多刺、海棠無香、紅樓夢未完三大恨事。
她這一生,親情疏離,愛情最終也幻滅,卻遇到了一位相知相惜、相互扶持的知己。
在她充滿流言與傳奇的一生中,愛歸愛,恨歸恨,這份可遇不可求的緣分,該是此生最大的慰藉吧。
“我是除了我的母親,就只有你了。”
張愛玲的童年充滿漂泊與離別的色彩。
出生於上海,兩歲搬去天津,也去過北京,八歲又回到上海。她後來說:“亂世的人,得過且過,沒有真的家。”
作為孩子成長階段最重要的角色——母親,在張愛玲最初記憶中是缺失的。為著理想和自由,黃逸梵這位新女性拋下一對小兒女,跟小姑離家出國留洋。
黃逸梵
幾年後,母親回來了,給年幼的張愛玲帶回詩和遠方。母親很快跟父親離婚,然後再次出國。張愛玲也離開家,開始在校住讀。
這樣的童年難免孤獨。孤單的時候,總想找一個朋友。
十二歲那年,有天晚上,張愛玲和一個同學在宿舍走廊散步。月光朗朗,氣氛適合抒情,那位同學說:“我是同你很好的,可是不知道你怎樣。”
張愛玲鄭重回應:“我是除了我的母親,就只有你了。”
這句話,把她自己和身旁的小夥伴己都感動了。
很多年後,張愛玲成為上海文壇殺出的一匹黑馬,以筆畫心,煮字療饑。
同樣有月亮的夜晚,借一支筆追憶童年,那句“只有你”,被她自嘲為因為當年的月光,以及自己天生寫小說的心性。
時光漫漫,曾經的私語早已風流雲散,交換私語的人也已相忘江湖,想起那個夜晚,只剩下心中莞爾——
小時候天真又無邪,孩子間的友情可以簡單、純粹、無條件。那時說過的話,到底不能作數,因為童真無瑕,也因為人生剛剛開始。
童年張愛玲
所以,當年的一個人、一句話、一輪月,最終被歲月兌換為心中莞爾。
經濟學家林采宜有這樣一種觀點:
童年的朋友,猶如童年的衣服,長大以後,已經沒法穿了;
同樣,年輕時的朋友猶如當年的衣服,現在穿,尺寸款式都不在線。
思維不在一個頻道,端著酒杯,也只是跟酒幹杯。
最怕久別重逢前是記憶裏的舊人,不期而遇後卻成了現實中的路人。
不管愛情,或者友情,有時真的是相見不如懷念。
“像她這樣的朋友也總算了不得了。”
張迷應該都知道,她有一個閨蜜叫炎櫻。
十八歲那年,張愛玲以遠東地區第一名的成績考入倫敦大學,因為二戰轉入香港大學。炎櫻是她的大學同學。
這是一個富家女,活潑熱情,大大咧咧,樂觀到無可救藥。炸彈掉下來,大家逃命都來不及,她獨自呆在學校宿舍,邊洗澡邊唱歌。
也許,溢出來的快樂可以填補孤單的空虛,於是兩人走到一起。
她倆一起穿過淪陷的香港,去尋找心儀的唇膏,一起站在路邊攤前,吃油煎的蘿蔔餅。張愛玲畫畫,由炎櫻著色,青藍的色調深得她心。
張愛玲與炎櫻
學校畢業後,她倆一起從香港回到上海。和以前一樣,逛街、看電影、吃蛋糕,費用AA制。
炎櫻和妹妹開了爿時裝店,張愛玲也入股成為合夥人,三人各司其職。
張愛玲出版小說集《傳奇》,炎櫻畫的封面讓她非常動心。炎櫻說話有趣,張愛玲用心記錄下來,編輯成《炎櫻語錄》,收入自己的書中。
在亂世的孤島,她倆因為脾性互補、情趣相近而成為好朋友。隔開歲月之河,站在彼岸回望這份友情,兩個人並非一路人。
一個熱衷美食、交友、八卦與戀愛,開口閉口總喜歡 “我我我”,一個想在精神領域尋覓“一點頂紅頂紅的紅色,或者是一點頂黑頂黑的黑色,作為她的皈依。”
層次不同,追求不同,感情淡化是早晚的事。
後來兩人先後去往紐約,人,成了漂洋過海的人;情,也成為時過境遷的情。
炎櫻在信中說,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使得張愛玲不再理她。
據說張愛玲回信說,不喜歡別人老是跟她聊幾十年前的事,搞得自己像個死人。
她倆算患難與共的生死之交,最終漸行漸遠漸無聲。
“真正互相了解的朋友,就好像一面鏡子,把對方天性中最優美的部分反映出來。”
這是張愛玲在成長過程中樹立的友情觀。
多年以後,張愛玲在寫給鄺文美的信件中提及自己對友情的態度——對朋友向來不抱太大期望,以前對炎櫻就沒有幻想,如今仍有基本上的了解,“像她這樣的朋友也總算了不得了。”
張愛玲的心,是海底的珍珠;炎櫻的心,是海面的浪花。
最好的友情,不僅可以一起吃喝玩樂,回首過往,還能夠攜手並進,一起成長。
你一味流連過去,我更想面向未來,只能分道揚鑣,各走各路。
“我真開心有你,否則告訴誰呢?”
“每次想起在茫茫人海中,我們很可能錯過認識的機會——太危險了。命運的安排多好。”
在信中,張愛玲向鄺文美這樣表達情衷。
張愛玲三十二歲那年去往香港。當時,美國新聞總署取得《老人與海》中文版權,負責人宋淇登報征求翻譯人選,張愛玲報名應征。
英文腔的發音、得體緩慢的語調,讓宋淇留下深刻印象。借此因緣,張愛玲與宋淇、鄺文美夫婦一見如故。
宋淇鄺文美夫婦
為避開外界攪擾,張愛玲在宋家附近租了間小屋,閉門寫稿。他倆為消解張愛玲寫作的寂寞,經常抽空去看她,天南地北地聊天。
有時鄺文美一個人去,不管聊得多起勁,每到七點多,張愛玲就開始催,讓她回家享天倫之樂。為此,張愛玲贈對方一個昵稱:我的八點鐘灰姑娘。
鄺文美上班要坐很長時間公交,張愛玲很願意陪她一起坐車,說說話,消磨路上的無聊時光。
你對我關懷備至,我對你也體貼入微,這是好朋友之間起碼的在乎與真心。
1955年,張愛玲離港赴美。離別的碼頭,轉身的瞬間,她感覺天地轟然倒塌,淚流不止。
在異鄉,第一封信就是寫給鄺文美:
你的友情是我的生活的核心。我絕對沒有那樣的妄想,以為還會結交到像你這樣的朋友,無論走到天涯海角也再沒有這樣的人。
宋淇、鄺文美的名氣雖不及張愛玲,卻也各有魅力和才識。
宋淇是翻譯家、文學評論家,對紅樓夢研究頗有心得。鄺文美既能創作,也能翻譯,宋美齡還曾邀請她當私人秘書。
在張愛玲眼裏,鄺文美細致,堅強,兼有寶釵黛玉的特點,又像《半生緣》裏的顧曼楨,清麗如水。她在給鄺文美的信中寫道:“有時候對著你,簡直覺得一陣陣清香,令人心醉。”
離別後,張愛玲喜歡在腦子裏跟鄺文美說話,不管是寫作、健康、人情,還是衣服、美容、夢境、絮絮叨叨,事無巨細。這個習慣,一直保持到生命終結。
鄺文美
她在信裏說:“我真開心有你,否則告訴誰呢?”
除開學識,鄺文美極富涵養,對張愛玲產生極大的影響。比如開箱子找完東西忘了把毯子放進去,得重開箱子,本來要煩怨,想一想文美遇到這種情況會怎樣,她就不生氣了。
又比如,屋子外面修馬路,吵鬧聲擾亂心緒,想一想文美不會這樣,她也就心態平和了。
誌同道合,才識相當,一個人的積極樂觀對另一個人潛移默化。
互相欣賞,彼此關愛,做一件事時從對方角度出發,肝膽相照,痛癢相關。
這是張愛玲與鄺文美的交往,也是世人向往的友情。
“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
這世間,遇到愛和性都不難,難的是遇到懂得。
對張愛玲來說,胡蘭成固然能讀懂自己,卻不願護全她。炎櫻、桑弧雖然了解她,也只是了解一部分。自從遇見鄺文美,才知世上還有人,懂得她的每一方面。
鄺文美知道她除了清高涼薄,還有風趣可愛,也能從小地方看出她的天真單純。
有時候,同別人諸般解釋,最後仍是對牛彈琴,和心有靈犀的人交流,自己還沒開口,對方已說出你心中所想。
因為這份懂得,與心有靈犀的痛快,張愛玲告訴她的“八點鐘的灰姑娘”:
希望你有空就寫信來,如果一年半載不來信我也不會不放心,反正總會一直惦記。
她又叮囑對方,沒空千萬別寫信,一切都可以想象。不管隔開多久,相信重逢時一切如故。
世事滄桑,沒有安全感的人會覺得什麼都靠不住,唯一靠得住的,是人與人之間信得過的關系。
張愛玲出版書籍《續集》,自序部分由宋淇代筆,張愛玲看完只改動了一兩個字。為幫助張愛玲的事業,宋淇陪上時間和精力,為他人做嫁衣,卻是義不容辭。
鄺文美為宣傳張愛玲的劇作,寫了關於她的文章,張愛玲十分滿意,看了感到“通體舒泰”。
托鄺文美在香港買了衣料找裁縫做的衣服,她收到後,回信表示滿意到極點,又希望文美沒太費事,否則不過意。
張愛玲後來同賴雅結婚,她只想讓鄺文美、宋淇二人跟他見面。
張愛玲與賴雅
點點滴滴,歲歲年年,越積越深的信賴由此可見一斑。
遇到鄺文美,張愛玲收獲了一位人生知己,也領悟一份積極溫暖的友情觀:“好朋友可以說是精神上的兄弟姐妹。”
因為在張愛玲心中,鄺文美不僅像自己,簡直就是自己的一部分。
摯友也好,知己也罷,信任與懂得都是雙向的。
鄺文美將在沈重家累中保持良好心境視為修行的進步,將這份小自豪寫信告訴給張愛玲,知她不會見笑,因為張愛玲知她最深。
張愛玲在信中寫道:
“我想必積了什麼德,才有你這樣的朋友。”
鄺文美同樣在信裏強調:
“這些年來,你一直把我們視為知己好友,就因為我們從未辜負你的信托。”
因為誌趣相投而無話不談,因為深刻懂得而深度信任。
有事定相助,無事常相思。深情厚誼,莫逆於心。
憑借這些,張愛玲與鄺美文成為性情相仿的朋友,也是遙遙相念的親人,更是惺惺相惜的知己。
浮雲一別,流水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四十年,大家日漸衰老,病痛纏身,感情卻未淡化一點點。
交往四十多年,張愛玲與鄺文美、宋淇夫婦通信共計六百封,超過四十萬字。
行至暮年,張愛玲被各種病痛折磨,神秘的跳蚤常常咬嚙著華麗的生命之袍。
她擔心自己心臟病突發倒下,便把存款單盡早安排,將鄺文美、宋淇夫婦作為受益人。臨了,又將遺產交予鄺文美、宋淇夫婦全權處理。
憑借彼此深刻的懂得、無所保留的信任、綿綿不絕的掛念,張愛玲與鄺文美心靈上的聯系至死方休。
這樣一份情義,恰好是對兩句古詩的完美詮釋,也是她倆在信件中的自喻:
“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
作者 | 江徐,80後女子,煮字療饑,借筆畫心
圖片 | 《滾滾紅塵》劇照、網絡(如有侵權,請聯系刪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