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公解夢夢見舊情人幫我和面

頻道:解夢 日期: 瀏覽:1

聽聞,皇宮是天底下最繁華的地方,可我進宮那天,風雪模糊了金瓦紅墻,寒意吞噬了露紅煙紫。

我拖著被雪水打濕的棉鞋艱難地走在沒入腳踝的雪中,凍得瑟瑟發抖。

娘看我走得艱難,抱起我,求了恩典,去了冷宮。

別人唯恐避之不及的,是我娘請旨去的。

雖這般特立獨行,可我娘不是和皇帝有著八百章恩怨情仇的苦情戲女主。她是四皇子的奶娘。

四皇子打小就是我娘口中別人家的孩子,什麼三歲四書五經倒背如流,五歲詩詞歌賦下筆有神,又乖又聽話,總喜歡往她懷裏紮,酒量不好偷喝醉了就觀音娘娘地亂認人,叫人都舍不得生氣。

四皇子在我娘嘴裏不是美化,是神話,神的一度叫我想把四皇子的畫像掛在我娘的雞毛撣子上,保佑我少挨揍。

這麼寶貴的四皇子該是養在錦繡堆裏的太子,他母親原來是皇後,可惜失勢被廢,連著六歲幼子一起扔進冷宮裏兩年,無人問津。

三月前,廢後死了,冷宮中只留下一個八歲的孩子無人照看。宮中的人似乎忘記了這個皇子的存在,把那廢後的枯屍用蒲草一裹,扔出這繁華奢綺的皇宮,又一把沈重的銹鎖鎖住了陰冷蕭條的冷宮。

我娘軸得很,想著當年皇後對她的幾分恩惠和窩在她懷裏喝奶的討人憐的娃娃,和我爹吵翻了天,一門心思要去冷宮照顧四皇子。

我爹甩了她一巴掌,恩斷義絕。她見我爹薄情又偏心,便淚眼親了我哥,抱著不受爹喜歡的我進了宮。

可我也沒覺得在冷宮跟我娘啃老鼠腿能比跟著我爹好多少呀!

我娘顯然沒想到這茬。

所以當我們到了冷宮,便一起目瞪口呆了。

我想象中的四皇子是個頭上飄著祥雲,腳底踩著風火輪,臉周圍一圈光環,看著我說:“你還在為挨揍擔憂嗎?信四爺,得永生。”

可現實是,一個瘦弱的孩子縮在破布爛絮裏,臟兮兮爛糟糟的頭發裏露出躲閃害怕的眼神。走近了,娘看見他手裏捧著個碗,碗裏是只死老鼠,被啃了一半,血肉模糊,白骨森森。

娘心疼壞了,摟住他“四哥兒”“四哥兒”的喊。

那人似乎是被喊回來了魂兒,好一會,眼睛一動,反抱住我娘,像只幼獸一樣嗚咽起來。

我不明就裏,走近兩人,想起娘經常哄我的招式,伸手摸四皇子的頭,嘴裏念念有詞。

“呼嚕呼嚕毛,嚇不著。”

小神童,愛黏人的四皇子記不得我娘了。我娘說,突逢大變,她瞧著四皇子也眼生了。

可我娘還是義無反顧地留下了。

我娘給他洗澡時在他肩上發現了好大一塊燒傷痕,娘說這疤底下原來有塊元寶似的胎記。他之前在冷宮裏是如何自己活下去的,可窺一二。

娘靠著進宮前拿的銀兩打點,這冷宮裏漸漸有了竈臺,米面,菜畦和棉被,可算能住人了。

我覺著奇怪,都擱冷宮住了兩年了,這點家夥事都沒有,是咋活下來的。

我問四哥,四哥說,皇後娘娘是穿著一身古董珠寶進冷宮的。

我嘆,後宮產業鏈還真是無孔不入。

四哥不喜歡我們叫他殿下皇子,我就跟著叫四哥。

四哥洗幹凈後養胖一點後白白凈凈的,比我們巷子裏的小娘子還養眼。

冷宮裏的日子過得很快,我帶著他上樹摘果子打牙祭,娘一邊假嗔罵我們一邊彎腰給菜地澆水。竈臺裏貼著面餅,爐火裏煨著花生。夜裏冷,我和四哥一邊一個貼著娘聽她講山妖野怪的故事。

四哥待我很好,冷宮裏養了只雞,下了蛋,娘就會煮好放進四哥被子裏,讓他捂暖了被窩後再吃。但是四哥總會偷偷塞進我手裏。

我們過得清苦,但是很開心。可四哥總是心事重重,他常常看著冷宮高高的圍墻。外面有一棵高高的椹子樹,秋天時枝葉綴著紫紅豐碩的果實掛在墻頭。

這棵樹太高了,我們都不敢爬。四哥肯定是饞這些果子。

我比著自己的個子,想著等自己長到門窗上頭那樣高,就去給四哥摘桑椹。

可還沒等我長到那樣高,冷宮的門就開了。

我們被接了出去,四哥被人前擁後簇地叫殿下,我娘摁著我的頭給四哥行禮,她告訴我,以後不能再沒大沒小叫四哥了。

可我分明看見我行禮時四哥背著人沒大沒小地衝著我做鬼臉。

娘說錯了,四哥還是四哥。

四哥的父皇接他出來可不是良心發現。他膝下有四個兒子,大皇子羽翼豐滿,黨羽甚多,隱隱有逼宮之勢。二皇子和三皇子又唯他是從。老皇帝不想做太上皇,又不想親手打壓兒子落下個薄情之名,就把四哥接出來又當靶子又當槍使。

我自然是看不出來這些的,是四哥醉酒後紅著眼同我念叨的。

他捏得我手通紅,咬著牙說。

“糯糯,你說,怎麼會有這樣的父親,怎麼會有這樣的,家。”

四哥在冷宮外活得更累了,他每天讀書習武,見各種各樣的人,書房連我也不讓進了。

我和娘也忙,我們忙件大喜事。

四哥要成親了。

四哥十八歲了,旁的皇子十六就該議親了,四哥沒有親娘,生生拖了兩年。還是太後看不過去了,才賜了門婚。

他們說,王妃是顧家不受寵的庶出小姐,跟冷宮皇子,絕配。

我潑了他們一身茶,回頭繼續選紅綢,燈籠。

我娘說請先皇後以前身邊的大宮女來幫忙,可路上這位老嬤嬤遭了惡匪死了。我和娘傷心之後就忙得更腳不沾地了。

成親那天,四哥一身紅衣,面如冠玉,芝蘭玉樹,看呆了所有人。

我煩了醉酒喧嘩推杯換盞,偷偷溜到新娘子的房間。

顧小姐,不,王妃的婢女蹲在門口打瞌睡,我輕手輕腳地開門進去,燭火紅綢,銅鏡裏泛著暈開的胭脂色。

新娘子端坐在床上,我不敢去掀蓋頭,這是四哥的事。

我蹲下去,仰著頭從縫裏看她,卻看見她紅艷艷的嘴唇叼著塊花生糖。

她也看見我了,“啊”一聲,嚇得我們兩個人坐了個屁股蹲兒。

她跌坐在地上,蓋頭掉下來,露出粉白的一張臉,柳眉細長,眼波動人,鼻如瓊瑤,朱唇皓齒,紅色的喜服立領包裹著細膩如玉的一段脖頸。

我忍不住開口,“你可真好看!”

“你是,糯糯姑娘吧?”她不好意思地紅了臉,問我。

“嗯!”

我們兩個大眼瞪小眼,看了許久,咕嚕。她肚子一聲響,我們兩個忍不住笑了起來。

我掏出來一紙包糖給她。

“這是我自己做的飴糖,有桂花糖,牛皮糖......我之前只給我娘和四哥吃,旁人你可是第一個。”

她笑得眉眼彎彎,像是陽光撒進湖裏,光都要溢出來了。

“那可真是謝謝糯糯姑娘了。”

我倆吃著糖,聽見外面小丫鬟叫到“殿下”,連忙起身給對方打了打身上的塵土。

四哥推門進來,看見我笑著道:“還說野到哪去了,原來是上我這鬧洞房來了!”

我衝他吐了吐舌頭,蹦著跑了出去,又探頭探腦地伸進屋半個身子。

“四哥,新娘子真漂亮,不耽誤你們的好事了。”

顧小姐紅了臉,手裏絞著帕子,四哥回頭笑罵道“滾”,卻露出了半邊紅透的耳朵。

我聽說顧小姐閨名叫流盼,若是她同意,我想叫她盼盼。

第二天他們起得早,按規矩他們該去給皇上皇後請安,可四哥卻先拉著盼盼給娘行了雙親的禮。

娘嚇壞了,一個勁地說使不得,推脫不得後坐好時,卻紅了眼。

我好喜歡盼盼,她特別愛笑,還愛吃我做的糖,見著我就迫不及待地翻我的荷包。她跟我娘也親,總是親昵地攬著我娘的手告四哥搶她被子的狀。

我們兩個,按我娘的話來說,總是胡鬧。夏天的桃甜,我們怕癢不敢爬樹,就去拿桿杵,糟蹋得桃林來年連朵花也不開;秋天的藕肥,就下水去摘,被娘逮回去灌姜湯。

之前娘還畢恭畢敬地叫盼盼王妃,後來就一叉腰中氣十足地吼“兩個小兔崽子”。

娘很發愁,四哥卻很歡喜。盼盼來之後,他臉上總是掛著笑,他不跟我們胡鬧,但總是呆在一邊傻笑著看我們,替我們放風。

他放風的技術爛死了,娘每次都能抓我們個正著。

娘不生氣的時候,也很開心。她常常說,“熬出來了,要是一直這樣就好了。”

可惜,日子沒能一直這樣。

四哥要納側妃了。

我很生氣,盼盼倒顯得無所謂,她說:“四哥是皇子,總得三妻四妾,正常。”

可我知道,雖然她還是笑,眼睛裏流出來的,是不開心。

側妃進府的那天,四哥去了新的新娘子那兒。我生著悶氣,在紙上畫王八,旁邊寫四哥的名字。

盼盼來找我,在只有我們倆人的屋子裏紅著眼說一個人睡不著。

我更氣了,拉著她畫更多的王八。

等到盼盼和我一起鉆到我被窩裏,她又“呀”一聲光著腳跑到桌子前要把王八撕了,我連忙奪過來。

畫得手都酸了,撕了幹嘛!

宮鬥基因覺醒的盼盼說,這是把柄。

我掀起被褥,摳開一塊床板,露出四四方方一個洞,把“王八四哥”放了進去。

盼盼被我的高端操作驚了。

我告訴她,之前在冷宮時,我和四哥實在饞糖,娘怕我們吃壞了牙,總扣扣搜搜的,我就自己熬糖,藏在床板下,晚上和四哥偷偷爬起來吃。

盼盼想象不出光風霽月的丈夫偷糖的德行,“他愛吃糖嗎?我怎麼沒覺著。”

四哥小時候恨不得糖當飯吃,喜歡是真喜歡,可是後來吃膩了,不喜歡也就真的不喜歡了。只有我,挨多少罵,疼多少次牙,還是喜歡得要死。

四哥納了側妃,總擔心我們打架。

可他不知道,其實我和盼盼都喜歡阿碧的。

阿碧,一個讓盼盼宮鬥基因中道崩殂的女人。她大名叫喬成碧,是禁衛軍首領喬將軍的女兒。

別人學走路她蹲馬步,別人被誇長得好,她被尊稱喬大刀。她爬樹賊溜,打鳥極準,尤其是在湖裏後兜著一裙子魚的時候,我和盼盼恨不得跪下來叫她姐姐。

喬姐姐,啊不,阿碧,她經常端著鍋大的碗跟我們侃大山,說她出閣前如何鐵拳制霸長安街。我和盼盼舉著筷子僵在空中,看著從她嘴裏噴出來落到紅燒肉裏的韭菜渣,想一想下午要拜托她的湖中央的藕,忍了。

日子過得打打鬧鬧,姑娘們吃得膘肥體壯。

可後來我和阿碧發現,只有我們兩個是真胖。盼盼是懷孕了。

四哥很高興,抱著盼盼轉了好多圈。

我們也高興,孕婦餐真好吃。

大家都在期待小娃娃的到來,我在期待月子餐和嬰兒餐的到來,嗯,殊途同歸。

可四哥期待的,好像更多一點。

那天晚上,四哥沒回來吃飯。來了很多穿黑甲的人,把王府圍了個水泄不通。

四哥身邊的隨從披甲握刀,告訴我們別怕,這是來保護我們的。

阿碧知道的比我們多,她說她爹跟著四哥一起造反去了,若是成了,四哥,就是皇帝了。

我們徹夜未眠,還沒有宵夜。

第二天下午,四哥回來了。

他一身銀甲沾著血,和他有一個姓氏的人的血。

他把盼盼抱進懷裏,看著我們激動地說。

“成了!”

四哥要做皇帝了,我們得搬家了。

四哥用我盯著醬肘子的目光盯著皇宮的金殿玉階,深情得讓我想跪下來舔一口嘗嘗啥味的。

可我不喜歡皇宮,這裏太大了,大家住得太遠了。

娘告訴我,以後真不能再鬧了。

不勞她老人家費心,我們偷雞摸狗仙女組三缺一了。

因為阿碧的爹死了。

他死在了女婿發起的那場宮變裏,死在了敵人的猛攻和圍堵裏,死在了刺進血肉的冷刃裏,死在了新皇為他追加的各種殊榮裏,死在了,女兒的夜夜哀啼裏。

阿碧像是一夜間長大了,又像是,一夜間蒼老了。

盼盼做了皇後,阿碧成了淑妃。朝廷有人說,後宮人太少了。

盼盼說正常的三妻四妾,真的來了。

可我來不及搭理她們,因為,盼盼的孩子來了。

是個粉嫩的小公主。

大家都很高興,因為四哥沒選我起的“糖人”,自己取了個“歲安”,歲歲平安。

糖人多好呀!沒品位。

而宮裏,也迎來了第二位顧小姐。

盼盼特別愛搶她東西的嫡妹,顧韶君。

顧韶君被封為榮妃,畢竟顧家的實力擺在那了。

顧韶君自進宮後,就恩寵不絕。盼盼忙著看孩子坐月子,沒功夫吃醋,我每天費盡心思逗娃娃和阿碧,也沒空不開心了。

我們都不是畫王八的小姑娘了。

四哥也不是閑得沒事給我們放風的少年了。

他殺父上位,為了堵住文人那張不平則鳴的嘴,提前舉行了科舉,一批不屬於任何黨派的勢力正在滲透進朝廷。

大殿上正舉行著為進士們賀喜的宴會,年輕惜才的皇帝和才華橫溢的臣子其樂融融。

我雞犬升天糊弄了個女官做,籌備宴會的飲食,好容易有時間歇口氣,坐在回廊上喘口氣,便看見一個紅袍男子摁著額頭疲憊地倚在柱子上。

我職業道德熊熊燃燒。

“是新科進士嗎?”

他回過頭,大紅紋金的袍子襯得他面如冠玉,眉清目秀,長得很白,顯得捏的那塊眉心通紅。

我們皇朝的知識分子文化精英此刻笑得像個小兒麻痹,“觀音娘娘?”

“你醉酒了?我這有薄荷糖,醒酒,來一塊。”

我見他醉得眼冒金星,在空中衝著我手的虛影抓了好幾下,可憐他,直接塞進了他嘴裏。

他臉一下子就紅了,差點和袍子一個色。

“你醒酒沒?醒了就快回去。”

“容在下再緩緩。”

我轉身欲走,又怕他醉倒在這丟了四哥面子。只好掉頭坐回去,看著他。

我瞧著他俊秀的臉,問道:“你是探花郎嗎?”

他似乎緩過來點,“進士這麼多人,姑娘緣何覺得我是探花郎呢?”

“探花郎不是最好看的嗎?”

他一頓,笑道:“姑娘真是......”

他扶著欄桿直起身來,“某離席已久,便不在此叨嘮姑娘了。”

他整整衣袖,對我恭敬一禮。

“姑娘,在下沈雲樵,新科狀元郎。醉酒無狀,在此謝過姑娘一,一糖之恩。”

我學著他行禮的樣子,“在下糯糯,女官一枚,區區小糖,不足掛齒。”

他倒是像遇見了什麼了不得的人,染著醉意的眼睛都亮晶晶了。

“你是糯糯,是奶,是陛下奶娘的女兒!”

我與四哥算得上青梅竹馬,宮內外知道我的人不算少。

他又行了一禮,真沒見過這麼多禮的人。

“真是幸會。”

我是個憨憨,在這種時機下含羞賠禮,再匆匆離開時扔下塊手帕汗巾的,許是還能騙個才子佳人的虛名。

可我卻傻瞪著眼看他,鉆著探花郎最好看的牛角尖。

“你是狀元郎?那你和探花郎哪個更好看?”

他一笑,正巧夜風晃燭火,光影綽落。

“姑娘,探花郎張大人都已年過花甲了。”

他見離席真的太久了,就輕車熟路地回去了。

我見他走遠了,才想起來奇怪,這人第一次進宮,怎麼對路這麼熟。皇宮多回廊折徑,非路癡選手四哥出冷宮後都迷過不少路。

這樣逗小哥哥的悠閑歲月不多,很快,顧韶君就展現出滿分的宮鬥技能。

四哥的便宜媽—太後以盼盼身子虛弱為由,把治理後宮之權交給了顧韶君。

顧韶君開始大刀闊斧地“整治”後宮,盼盼有四哥和皇後的名號護著,還算安穩。可阿碧就沒那麼好過了。

阿碧還病著,就要被拉過去聽她陰陽怪氣,今個兒實在病厲害了,我來看她,顧韶君的人兩柱香就來了三次。

傳人的趾高氣昂,說:“怎麼著都得去人。”

我氣急了,冷笑著看著他,說:“要不我跟你走吧!”

四哥和我情同兄妹,整個宮裏沒幾個敢惹我的,這腌臜貨居然應了。

我心想和這糟心的玩意兒硬剛一次也未嘗不可,左右四哥會給我撐腰。

到了她那兒,顧韶君卻直接甩了我一巴掌,罵道:“叫的是妃嬪,一個奴才也敢自稱主子來我這耀武揚威。陛下重情重義,倒慣的你這刁奴拿腔作勢了!”

禮尚往來,我反手就還她一個巴掌。

衝動是魔鬼,古人誠不欺我。

旁人摁住我就開始打板子,眼看就要一命嗚呼,盼盼匆匆趕來了。

一國之母,卑躬屈膝地哀求著顧韶君。

顧韶君把玩著自己的護甲,“顧流盼,我想要的,從小到大,哪樣爭不過你?你以為,你這個皇後,還能做多久?”

又是一板子,舉得極高,落得極快,是衝著要我命來的。

沒有想象中的劇痛,盼盼撲到了我身上,用月子裏虛弱的身子替我擋住了。

“住手!”

是四哥。四哥來救我們了。

我醒來後,得知四哥只禁足了顧韶君半個月,氣的屁股更疼了,就要破口大罵,被娘堵住嘴敲著腦門打回去了。

“都是你瞎闖禍,還連累了皇後娘娘,以後記住自己的身份,給我夾著尾巴做人。”

我的身份?我不禁想起了奴才兩個字。

傷好之後,我很少去四哥面前轉悠了,更多的是待在盼盼宮裏,我拎了只學舌的綠毛鸚鵡給盼盼,看歲安和鸚鵡哪個學說話學得快,氣的娘拎著掃帚追了我半天。

阿碧病好了大半,只是人不愛笑了,也整天待在盼盼宮裏,和我一起給盼盼掖被子關窗戶,熱得她叫我們滾。

時間過得飛快,歲安倆歲了,盼盼宮裏整天都是歲安和鸚鵡的雙重奏。歲安見著四哥“父皇吉祥”地說好話討糖吃,鸚鵡也“父皇吉祥”,氣的四哥要把這鸚鵡扔進禦膳房。

乳鴿湯是不可能的,小歲安揮舞著胖乎乎的小手保護她的“好胖友”。

我見這學舌的鸚鵡討人喜,阿碧又總是悶悶不樂,就提了只去送她。

路上這傳說中又乖又慫的鸚鵡在一聲聲母鳥的歌喉裏重振雄風,一撲拉翅膀,飛到高枝上談情去了。

我無法,只好提起來裙子爬樹,好在這死鳥吃得蠢胖,飛不太高,三下兩下我就捉到了。

有句詩言,鸚鵡跟前不敢語。我頂多胡言亂語些禦膳房今個兒肘子糖色炒的不好。誰成想,登高望遠,倒叫我看見些別的。

我那五十來歲的老娘親跟那唇紅齒白的狀元郎拉拉扯扯,你儂我儂。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我要添爹?

我娘威武,風韻猶存,老當益壯。

當然是我思想齷齪,我窩在娘懷裏支支吾吾地委婉提出,希望她不要色令智昏,改嫁前先把遺囑立好,把錢留給和她同甘共苦、孤苦伶仃、無依無靠的我。

我娘掄著掃帚又追了我三條街,但是還是沒和我解釋。

我娘第二春就這樣夭折了,但是四哥又要添新丁了。顧韶君寵冠六宮,肚子卻沒一點動靜,倒是盼盼,又有喜了。

我們小心翼翼地守著她,唯恐出一點事。

可誰都沒想到,出事的,居然是歲安。

歲安小小的屍體冷卻在床上時,盼盼已經哭暈過去了。四哥看著歲安腿上紫色的傷口淚流滿面。

禦醫說,是被毒蛇咬了。

皇宮裏面會有這種毒物,還好巧不巧地爬進了公主房裏,連我都能看出來的貓膩,可四哥卻只處置了幾個看管不力的宮仆。

歲安厚葬,一同葬下去的,還有盼盼做母親的所有期望和熱情。

我想逗她開心,可我自身難保。

顧韶君找到了她沒有子嗣的原因,她的熏香裏有大量的麝香,再熏幾年足以讓她一輩子都沒有孩子。

她氣極了,一路追查,竟然查到了我這裏。

她像孫悟空從耳洞裏掏金箍棒,荊軻在圖盡頭拔匕首一樣,鄭重又得意地從我的床洞裏掏出來一包麝香。

麝香這種奢侈品,我月月透支俸祿買燒雞的人,怎麼可能買得起!

可她不聽我解釋,十八般酷刑加諸我身,她不要真相,只要一通發泄。

我疼得嗓子都哭啞了,淚眼模糊中,想起那年和盼盼挨打時如天神救我們於水火的四哥。

可這次,四哥沒有來,誰都救不了我了。

我錯了,我娘救了我。

她替我認下所有的罪責。她垂垂老矣,枯瘦的骨肉在酷刑下,支離破碎。

臨死前,她看了四哥一眼,在她渾濁的眼裏盡是失望和悲涼。

她燃盡了一個垂暮老人所有的力氣,她抓住我的手腕,像鐵箍一樣,嘶吼著,“糯糯!走!出宮!”

四哥跪倒在陰濕的牢房裏,以頭叩地,嗚咽著,行著一個我娘受不起的禮。

外面下雪了。埋住了石階,像我七歲那年和娘第一次進宮一樣。

我記不太清了,但大概,還是今年的雪天更冷吧。

我娘死了,顧韶君要將她裹上草席扔進亂葬崗,蟲噬蟻嚙,死無全屍。

我知道她想幹嘛,我只能讓她遂願。

我說,埋在冷宮吧,我給她守陵,一輩子也不出來。

顧韶君答應了,她像一只惡犬盯著肉一樣盯著自己的丈夫,搶來的偷來的丈夫。

我兜兜轉轉,又回到了冷宮。娘開墾的菜畦已經荒廢,竈臺也風化泥解了,我已經長到門窗上頭的高度了,卻再也不需要給誰摘椹子了。

盼盼阿碧自身難保,可還是給我送來了米和鍋。

我想再要把傘,我力氣小,給我娘挖的墳太淺,我怕一下雨把她老人家衝出來。

7.31更新

等我好容易能支撐我一人的溫飽時,冷宮納新了。

我懷疑顧韶君想內耗死我。

萌新叫白嵐煙,被顧韶君調劑來的。以前好像是個貴人什麼的,記不清也沒事,到了冷宮,一切從基層做起。

我叫她學四哥娘用簪釵換燒雞打牙祭,門縫裏的宮人卻告訴我們,這簪釵都是尚宮局敕造的,私自買賣要下獄。

真是階級歧視,四哥的皇後娘就可以。

白嵐煙最後一點價值也沒有了,我看她就越發不順眼,這人嬌生慣養,啥也不會,還事兒事兒的,強迫癥晚期。一會說我娘的土包不夠圓,一會說我墾的菜畦不夠直,一會嫌我被子鋪的不居中......

要不是我在守孝期間,我就開殺戒打牙祭了。

雖然這孩子煩,但心理素質很強,哭天喊地抹淚犯上罵娘等等都沒有。

雪中送炭的人不多,我沒想到他會來。

沈雲樵蹲在冷宮的墻角的狗洞外邊。

“這個是鹽,禦寒的衣服,皂角,菜種子,米和面我叫人晚些送過來,別擔心。對了,這個燒雞快點吃,容易壞......”

我往裏接,“放心,不會讓它有機會壞的。”

他又遞過來一把折扇。

“給我這幹嘛?”

他沒有回答我,歪頭從洞裏看我。

“糯糯姑娘,沈某在京中安了宅,新栽一片桃樹,春日堆粉飄香,深秋碩果累枝,若有機會,請你去看,好嗎?”

白嵐煙撕燒雞的手一頓,賊眉鼠眼地看看我,看看他。

我的心一咯噔,他歪著頭,半跪在地上,眼睛有細碎的光。

“你和我娘是怎麼回事?”

他沈默許久,答非所問。

“等來年我和你一起去祭奠她老人家。”

我張開折扇,雋逸的山水留白處題著行飄逸的字。

“邂逅相遇,適我願兮。”

有美一人,清揚婉兮。邂逅相遇,適我願兮。

“你們不對勁。”白嵐煙說。

其實,最不對勁的是她自己。

一天夜裏,枕頭下的折扇膈得我睡不著,夜裏翻來覆去,聽見嵐煙低泣夢囈,叫著“三郎”。

陛下排行第四,這三郎就耐人尋味了。

我當即就捶醒了她。

“老實交代,三郎是誰?你給四哥戴綠帽了?”

白嵐煙迷迷糊糊地一下子就嚇醒了,清醒後反而理直氣壯了。

“我都進冷宮了,你管我三郎是誰!”

我想想也在理,人家都進冷宮了,相當於棄婦,棄婦還不能有個意淫對象嗎!

倒頭繼續睡。

結果第二天,嵐煙就理不直,氣不壯了。

我們被接出冷宮了。

我娘死後一年零三個月,顧韶君倒了。

陛下從歲安的死查起,順藤摸瓜,查出了顧韶君和顧家裏應外合草菅人命,魚肉百姓的數十條罪證。後宮的人哪個不是望族名門出來的,平日裏被顧韶君百般欺辱,一朝得勢,自然是把榮妃和顧家往死裏踩。

顧家狗急跳墻,隱隱傳來風聲,顧家攀咬四哥非皇室正統,混淆血脈。無稽之談,無人相信,只能增加顧家的罪名而已。

顧家敗了,顧韶君涼了。

好像大快人心,人人稱快,異位而處,又想兔死狗烹,鳥盡弓藏。

我出來時,盼盼已經生下了陛下的第一個皇子,取名為“歲晏”,我的糖人!

可盼盼的身子卻垮了。我進冷宮後,盼盼悲慟不已,顧韶君又沒少折騰她,生產時已近乎強弩之末。阿碧的位份一貶再貶,只是個美人了。

我和盼盼,阿碧一起去地牢見顧韶君。

她像一只被踩進泥水裏的玫瑰,鮮妍芬芳不再,只有一身固執的刺豎立著,負隅頑抗。

她沒有回答我們為什麼這樣狠毒,她衝著盼盼殘忍地笑。

“你以為,以為是我搶走你的丈夫?是你的丈夫為了我顧家的權利,勾引的我。他說,他心悅於我,要與我.....”

顧韶君嗓子裏像是有什麼哽咽頓住了,她深吸一口氣,繼續說:

“一生一世一雙人。”

盼盼搭在我身上的手已經抖得不成樣子。

“可是呢,他是個騙子,我是個傻子。這裏有他的青梅竹馬,同甘共苦,有他的結發之妻,情投意合。什麼後來居上,是我癡心妄想。”

她抹了抹淚。

“至於你女兒,顧流盼,一個公主而已,我何須下此毒手?真相!你敢聽嗎!”

盼盼轉身奪門而逃,像是有什麼洪水猛獸追趕著她,要吞噬她。

“我去看盼盼。”我轉身離開。幽黑的走道裏,卻傳來了阿碧撕心裂肺的哭聲。

顧韶君死了,死在一場透不過牢房的春雨裏,死在了一生一世一雙人的謊言裏。

終究黃粱一夢,不過彌天大謊。

沒有人為她的死難過,可大家,也都開心不起來了。

四哥給小公主加封了很長很神氣的一個謚號,給我娘追封了魏國夫人,給盼盼宮裏堆滿了奇珍異寶,給阿碧升到貴妃,就連嵐煙,也得了賞賜。

他很用力地補償我們,可我只覺得欲蓋彌彰,就像在傷口上繡花,看似繁花似錦,實則鮮血淋漓。

盼盼肉眼可見地消瘦下去,像是離了泥土的花,開到荼靡。

我常常去看她,她總是虛弱得起不來,卻還要說她只是沒睡好。

我路過之前那只鸚鵡時,總是聽見它一聲聲的“父皇吉祥”“父皇吉祥”。我氣這鳥哪壺不開提哪壺,要把它扔進禦膳房,突然想起歲安保護“小胖友”的樣子,又哭著把它放了回去。

四哥常來陪她,有時遇見了,他很害怕地跟我說:“朕覺得,朕要留不住她了。”

我聽著窗外雨打芭蕉,秋意漸濃,燈火闌珊。

又是一場雪,自從娘走後,我總是害怕下雪天,隱隱覺得不好,匆忙披上大氅,衝到了盼盼宮裏。

陛下跪坐在盼盼榻邊,握著她枯瘦的手泣不成聲,對跪倒一片的太醫說治不好就要他們的命。

我在四哥打碎的一地碎瓷片中走過去,蹲在她床邊,像那晚看新嫁娘一樣,看著這個二十三歲的姑娘。

我快記不起來,她穿著嫁衣叼著糖的樣子了。

我們好像,很久都沒吃過糖了。

盼盼似乎是知道我來了,扭頭沒有看她的丈夫,看向了我。

“是你呀!”

“是我呀!”我笑著說。

“你害得我掉了紅蓋頭。”

在生命垂暮之際,她不去想早夭的女兒,失怙的兒子,薄情的丈夫,切齒的仇人,她只關心,那年桃之夭夭,她的紅蓋頭。

“對不起呀!”我笑著,淚水卻打濕了眼。

她緩緩扭過頭,像是對我又像是對別人說:“沒關系。”

她的手漸漸無力地垂下去,卻又突然大力地反握住了我的手。

我擡頭看她。

她驚恐地瞪大眼睛,她已經看不清了,卻又像,第一次看清了,在黑暗中大聲喊出來。

“糯糯,走!出宮!”

她的手涼了,在皇上的悲嘯,宮人的抽泣中,我伸手合住了她最後時刻睜大的,恐懼的眼。

眼裏映著皇宮的一角,這個世上最繁華也最荒涼的地方。

我趕走了跪在瓷片中的太醫,前來哭喪的或真情或假意的宮妃。

我關住門,皇帝跪坐在那裏,僵直的影子在門縫透過的光影中拉得細長而寂寞。

我走過去,開口,“陛下,你還記得,我們剛出冷宮時,你和我說過什麼嗎?”

“你說,怎麼會有這樣的父親,這樣的家?”

我殘忍地繼續。

“現在,你也成了這樣的父親,有這樣的家了。”

我起身,走過瓷片,走過哭泣的人群,把那個紅蓋頭下偷吃糖的新嫁娘,留在了那裏。

盼盼走後,她的寢宮被封起,人人在四哥的陰郁裏閉口不提這位娘娘,盼盼成了一個禁忌。

阿碧撫養歲晏。四哥沒有封他太子。

我們不知道,他是在刻意忘記盼盼的痕跡,還是怕鞭長莫及,護不住這個失怙無依的孩子。

歲晏逐漸長大,他很像四哥,眉眼裏難找到盼盼的影子。

我們很失望,盼盼好像什麼都沒有留下。或許很多年後,只有我們能說出,那個紅顏薄命的顧皇後的閨名了。

不到兩年,陛下娶了位繼後,姓沈,閨名叫靜姝。很美的女子,我是個看臉的人,可我已經很難對人有好感了。

沈皇後是個很稱職的皇後,公正溫和,行事磊落,又有手腕才幹,把後宮治理得井井有條。

她比盼盼更適合做皇後,即使我們不願意承認。

阿碧整天縮在宮裏不出來,那天地牢裏的戚容好像刻在了她臉上。

我的樂趣匱乏且低俗,整天去嵐煙宮裏給她搗亂,把她按大小個排好的果盤打亂,氣得她跳腳。

我又遇見沈雲樵了,狀元郎已經做到很大的官了,他的那把折扇還藏在我枕頭底下,其實挺硌人的,但這麼久了,也習慣了。

他說,三書六禮,聘我為婦。

我與四哥有過命的交情,朝臣們一直摸不清四哥對我的心思,是想當做妹妹嫁了,還是收進宮裏。這麼多年,沒人敢說娶我。

我想起娘和盼盼臨死前的哭喊。

走!出宮!

這是我離開的唯一機會了吧。

我問他孩子以後能不能叫糖人,他笑著說糖葫蘆都沒問題。

我去和四哥講。

他不同意,他生氣了,他瘋了。

他強要了我,很痛很痛。

結束之後,他抱著我哭著求我。

“別走,我只有你了。”

他不知道,他早就沒有我了,在他把香料放進只有我,盼盼和他知道的床洞裏時。

白嵐煙來看我,哭得像娘改嫁了一樣。

唯一一個知道我和沈雲樵的事的人,連篇累贅罵完四哥後她說。

“老天爺何苦捉弄人,讓你遇見他,以為是天大的慈悲,結果是天大的殘忍。”

我再也不揶揄著問她的三郎了。

得經他人事,方知他人苦。

沈皇後來看我,她的眼裏沒有敵意。她盡著一個賢後的本分勸我。

我知道,她不愛他,做好一個皇後的第一條,就是不要愛自己的丈夫。

四哥回來後,從後面抱住我,在我手心寫字。

“我封你做了宜嬪,宜其室家的宜,本來想用飴糖的飴呢,怕人笑話你,就算了。”

他吻了吻我的嘴角。

多可笑,把打碎的花瓶小心翼翼捧進手心裏,噓寒問暖,到最後誰都遍體鱗傷。

我這輩子都不會再吃糖了。

等我不得不作為嬪妃拜見皇後時,我見到阿碧坐在一群我認不得的宮妃裏,一樣單薄的精致,一樣淡雅的幽愁。

明明是那樣一個奇女子,卻泯於眾人,不再不同了。

可我呢?當我坐在銅鏡前,看著裏面那個女子,妝發精致,眉結哀愁,我也不再不同了。

可或許,大家一開始,都是不同的。

阿碧告訴我,她身子不大好,照顧歲晏可能力不從心了。

歲晏是先皇後的嫡子,撫養他是件很復雜很敏感的事,但我不在乎,我在乎的,已經不多了。

歲晏是個乖孩子,自小喪母,性子很安靜,我常覺得,挺小一孩子,我卻怎麼也看不透。

四哥對他不上心,宮裏人也冷落他,他卻反過來安慰我,說他一定會帶我過好日子。

皇子的好日子能是什麼?我想勸他,卻又覺著,不爭不搶,於這宮中,不就是任人宰割嗎。左右為難,還是隨他去吧。

我做妃子後,常郁郁寡歡,只有去嵐煙宮裏坐一坐,把她費心按大小個兒擺好的果盤打亂,氣得她跳腳,才舒心一點。

可這最後一點樂趣也沒有了。

立春時我去見她,快打春了她還縮在被子裏,我給她揪出來,卻發現她小臉通紅地縮在被子裏樂。

她一邊捂著臉說得保密,一邊又自己憋不住話拉著我說,她的三郎找好辦法,叫四哥放她出宮了。

我覺著這人大概是傻了,她可是妃子,哪有和皇帝有商有量著跟別人私奔二嫁。

她卻說萬無一失,興衝衝地拉著我挑衣服首飾,又抱著我哭,說宮中僅有我舍不得,我也舍不得,她走了,我還去哪找樂子。

可事發東窗,他們約好那天,白嵐煙的三郎沒來,來的只有被四哥摔在地上的沾血的定情玉佩。

嵐煙跪坐在地上,趁人不備,自己拔劍抹了脖子。

她做了比白頭偕老更浪漫的事,生死相隨。

我哭得不行,她卻還笑嘻嘻的,招手叫我附耳過去,輕輕說:“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喜歡的三郎是誰嗎?我告訴你,他是兵部侍郎李雲程,在家中行三。”

她突然哭了,“白十一娘喜歡李三郎,你要替我記著。”

看著重重疊疊的宮門,突然想起,我都不知道沈雲樵行幾。

我握著她冷下去的手,她手裏有偷偷塞給我的紙條。

上面的話語焉不詳,只說四哥母後於冷宮病逝後,一直跟隨她的掌事嬤嬤回鄉,來接她的還有嬤嬤八歲的侄兒,和四哥同歲。

盼盼,顧韶君和嵐煙三人在地府若是能冰釋前嫌,三人打麻將都三缺一。

阿碧就像給她們湊局似的,簡稱“找死”。

她弒君未遂,四哥藏起受傷的肩膀,秘而不宣。

我懶得分辨他是為了情分還是為了臉面。

四哥不叫人見她,等我見到她時,她胸口插著一把刀,血都已經幹了。

聽宮人說,阿碧死時下了毒咒,來生她為貓,四哥為鼠,要生啖其肉,渴飲其血。

我突然想起,她在王府時,一腳踩在凳子上,端著鍋大的飯碗侃大山。

“我就光在長安街上那麼一站,什麼地痞流氓地頭蛇那滾得叫一個快!三步路我得走五柱香,那道謝的,送零嘴的,我都拒絕不過來......”

我把送她的鸚鵡提了回去,夜間風雨入窗,我於枕間難眠,聽見這鸚鵡學舌。

“假皇帝,假皇帝。”

事實證明,後宮話多的就是容易死,第二天我的早膳多了鍋乳鴿湯。

我在深夜燭火下枯坐,顧家的正統之說真的是妖言惑眾,那跟侄兒回鄉的嬤嬤又為何突然暴斃,四哥記性那麼好,為什麼記不得幼時的奶娘和宮中的路,嵐煙為什麼特意告訴我那孩子與四哥同歲,阿碧的鸚鵡“假皇帝”又是從哪學的舌。

我再愚笨,也忍不住疑惑,四哥,究竟是誰?那正統,又是誰?

我突然想起了白嵐煙紙條上的掌事嬤嬤,四哥大婚之前,她被惡匪殺死在回京的那條路上,沈雲樵新官上任三把火,辦的第一件事就是平了那幫惡匪的山頭。而不久前,沈雲樵突然要為暴斃的兵部侍郎李雲程翻案,被四哥貶去了邊疆吃沙子。那年他許給我沈宅的春華秋實時,告訴我要和我一起去祭拜四皇子的奶娘。

我打通了關系,原來沈宅的仆從寄來了畫,上面是沈雲樵元寶形狀的胎記。

我又哭又笑,原來從一開始,就是一場謊言。

起初我還在糾結該不該做些什麼,很快,我就發現自己杞人憂天。一個無權無勢的深宮婦人又能做什麼。

可紙終究包不住火,四哥繼位的第十九年,被貶到窮鄉僻壤的沈雲樵造反了。

他是被掌事嬤嬤帶出冷宮的四皇子,名正言順,才華橫溢,為官多年又頗有盛譽,比起荒廢朝政,沈迷聲色的四哥而言,人心所向。

他勢如破竹,起事後僅三月就殺進了皇宮。

四哥被人押著跪倒在他面前,冠冕滑落,發絲淩亂。

他保全了自己最後一點尊嚴,自刎在血泊中。

我沒想到,沈靜姝會為了四哥自刎。

我想起她來安慰我時說的話,“實在不行,別把自己當妻妾,把自己看成臣子吧!”

她真是個很不錯的人,後宮陰謀陽謀,她始終清白自守,風骨不折。若是男子,當封侯拜相,名留青史。

我很後悔,沒來得及了解她,喜歡她。

雖然我不在乎自己的死活,但四哥在乎。

四哥唯一一次在沈雲樵面前低頭,就是求他放過我。

他是故意的,他不想我恨他,可他多此一舉。

我沒法做到盼盼那樣癡心苦付,無怨無悔;也沒法像阿碧那般,恨意淋漓,咬牙切齒;更做不到嵐煙的隔岸觀火,置身事外。

我愛不成,恨不得。

數十載深宮秋寒蝕骨,可到底舊年情誼溫存難忘。

深秋光影裏,我與沈雲樵重逢。他府中的桃林碩果霜摧風打,我娘的冢間枯草落塵。

我很自戀,覺著他造反,總有我幾分緣由在其中。

可再相見,我們都已兩鬢霜白,相顧無言。

我還來不及胡思亂想要是他想和我再續前緣,我留個紅顏禍水的罵名可如何是好。歲晏這個孝順孩子就替我解憂了。

他們簡直兵從天降,歲晏的人把刀架在沈雲樵脖子上時,我還沈浸在上一場宮變的震撼裏。

我的舊情人幹掉了我丈夫,我幹兒子又幹掉了我的舊情人。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是我指著書教他的,結果言傳身教的卻是他。

他早有準備,卻偏偏等沈雲樵殺了四哥之後才動手。

借刀殺人,一箭雙雕,後生可畏。

至於真假血統,成王敗寇,正史總是由勝利者執筆。

我沒有自不量力求歲晏放過沈雲樵,我雖沒有學聰明,但也不幼稚了。

我同他講 ,若你顧念著情分,就叫我送他上路吧。

牢裏沈雲樵執一豆燭火,映得白色囚服晃紅,一剎那我仿佛看見狀元郎穿過這十幾年的時光回首看我。

我說,知道你酒量不好,給你換了果酒,我嘗著這酒不甜,又給你加了塊桂花糖,有點串味,你別挑。

他接過鴆酒,摩挲著碗邊。

“我幼時曾慶幸自己逃出冷宮,得一隅安寧。現在追悔莫及,我不羨慕他位及人皇,只眼饞他和你那些年。我跟你呀,該是青梅竹馬的。我貪心點,若有來生,我一定做你睜眼第一個看見的人。”

我好心提醒他。

“我睜眼第一個瞧見的,怕不是我娘,就是接生婆。”

“第一個男子。”

“按理說是我爹。”

他扶額失笑,“那奈何橋上我等你幾載,我們一起走,將來指腹為婚,你可千萬要記得我。”

我聽著這個還算靠譜,點了頭。

他摸了摸我的臉,我有點想哭,這是我們做過的,最逾矩的事了。

他喝了酒,我安慰自己他酒量不好只是醉過去了,可還是在越來越冷的秋色裏失聲痛哭。

我想起那把折扇,我不想還給他的,幸好他也沒提及。

邂逅相遇,適我願兮。

同心離居,憂傷終老。

宮變之後,我常常夜不能寐,歲晏給我找來了安神香,貴東西就是好用,裊裊香煙裏,我枕著滿襟淚水墜入夢鄉。

大雪迷眼,我回到進宮那年。

我和娘進了冷宮,宮裏的人不是四哥,是沈雲樵。

沈雲樵記得娘,知道宮裏每一條小路,酒量差酒品更差,喝多了就抱著我要娶我生娃娃。

他個子竄得比我快,很快就可以爬到墻頭給我摘椹子,每次都吃得我們滿嘴滿手紫紅。

我們被接出了宮,沈雲樵不像四哥,他不想做皇帝,他說皇帝要三宮六院,他只想要我。

但他是個大權在握的賢王,他知道沒有權利便左右不了他的婚事。

他娶了我做他的王妃,我生了個白白胖胖的小小子,我打著賤名好養的旗號,給這個皇孫取了個“糖人”的小名。把我娘氣得掄著掃帚就要把月子裏的我掃下床。

沈雲樵護著我,求饒說下一個肯定不由著我胡鬧。

可是,現在挺著大肚子的我和他已經打定主意,這個叫糖葫蘆。

之前照顧他的掌事嬤嬤的侄兒進京趕考,中了狀元。聽說榜下捉婿,顧韶君一眼看住了他,最後嫁給他的卻是顧韶君的庶出姐姐。

雲樵和他交情匪淺,他成親那日,城東的李三郎和白十一娘也要成親,賓客要分兩撥。我們得給他們去撐場子。

路上有人策馬狂奔,我伸著脖子看這法外狂徒,險些閃了脖子,駕車的馬夫說那是禁衛軍首領喬樹禾的千金。

恣意風流,倒和傳聞中青面獠牙,三頭六臂的母夜叉有些出入。

看完成親禮,雲樵拉我去鬧洞房,我嘴裏發著怪叫撲到床上,嚇得新娘一抖掉了蓋頭,摔坐在地上,嘴裏還叼著塊糖。

“誒呦餵,狀元郎你不行呀!餓得自己新娘偷吃呀。”

我倆揶揄著,被趕了出去。

門外燈籠在夜色中暈開胭脂色,一聲爆響,滿天綻起了流火煙花。

夢裏不知身是客,一響貪歡。

(完)

轉自知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