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公解夢 壞了的書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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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周《盜夢空間》重映,我們為大家帶來的是有關「夢境」的小說。

今天的這篇小說構築了四個有關夢的故事,乍看似乎毫不相關,讀完才能發現其中的聯系。

| 王元 | 科幻作者,喜歡足球與電影。曾獲第八屆未來科幻大師獎一等獎、第五屆晨星獎中篇金獎。

四個夢

全文22700字,預計閱讀時間45分鐘。

佛家四諦:苦集滅道。

一:考生

語文沒問題;英語沒問題;文綜沒問題;數學,癥結所在。摸底考試已經說明一切,無需提高太多,拉到及格線,胡浩就有把握跟喬倩比翼雙飛——進同一所高等學府。對於喬倩,那是她夢寐以求的天堂,對於胡浩,有喬倩的地方就是天堂。

胡浩跟喬倩談了三年,像戰時地下黨不見天日,在老師面前,還要裝作普通同學,甚至為自證清白,連普通同學的正常交流都裁去了,擺出一副互相瞧不上的高冷。美好又開放的大學是這場戀愛的光明出口,眼看邁入“解放”,卻被幾道不近人情的數學題羈絆和伏擊。

了解這個前提,就能明白胡浩跟李程獻殷情的初衷。

說起來有些青春傷感文學,李程追求過喬倩;他走的路線與胡浩相反,胡浩小心翼翼,他大張旗鼓;晚自習下課,他在黑板抄寫傾訴衷腸的歌詞,指向喬倩。第二天早讀,同學們一邊贊嘆李程浪漫和勇敢,一邊觀察喬倩的反應。胡浩也是見證者,他多想衝到講臺,把黑板上的癡情殺光,向眾人宣布,他才是喬倩的真命天子。他退縮了;也不能說退縮,跟敵人你一拳我一腳決鬥,他不慫,他害怕戀情曝光,遭到學校封殺,連累喬倩;李程的浪漫欠考慮。喬倩處理了黑板上的內容,跟正常值日生一樣,好像擦掉的是遺留的板書,而非情書。

“我跟他說了。”事後,喬倩告訴胡浩,“我還他一句歌詞:哦,你比他先到。”喬倩喜歡唱歌,最愛梅艷芳,兩個人也有過一人一只耳機的甜蜜,因為擔心暴露,甜蜜總不過一兩首歌的時長。外人可能不信,是喬倩對胡浩主動,她給他寫情書,引用《心肝寶貝》的歌詞:心肝寶貝,突然在眼前,我急促氣喘。動情為你,盼君可發現,回贈相思一串。

此後,胡浩見李程有些別扭,眼神無意間交互便觸電般彈開。李程也算識趣,沒有過分糾纏,避免青春傷感滑入三角虐戀。

了解這個前提,就能明白胡浩跟李程示好需要付出怎樣的決心以及承擔多大壓力。

還不夠——李程並非數學課代表,如果單純尋求成績突出的同學幫扶,不如花錢請家教,一對一輔導,多少錢他都願意投資。胡浩試過,他無論如何學不會,其他人眼裏清清楚楚的計算,於他模糊一片;其他人晴空萬裏,到他就烏雲密布;不僅密布,還要電閃雷鳴,瓢潑大雨。一句話,他就是沒天分。數學老師都放棄了,胡浩也想過放棄,把其他幾科成績再往上拔一拔。這並不容易,百米運動員一旦跑入某個成績,零點幾秒提高都是天塹;學習亦如此。就在這個節骨眼,李程給了他希望。

高考一百天誓師大會結束,李程突然自暴自棄,每天趴桌子睡覺。書桌都戳著半米高的復習資料,仿佛戰壕,為李程打了掩護;或許老師發現,只是不去叫醒,時間緊迫,他們只能重點照顧自求上進的考生,不再把精力均攤;他們會在前面拉你,不會在後面推你。臨近高考,有些人頂不住壓力,還沒踏入考場就崩(潰)了,胡浩兄弟班就有一個名列前茅的種子選手天天晚上翻墻出去打遊戲,早自習前翻回來;他並不是單打獨鬥,每天都有數十人集體“越獄”,大部分是優等生。出乎所有人意料,摸底考試成績公布,李程破天荒考入班級前十;神話還在繼續,一模二模捷報頻傳。人們都認為李程摸到一條私密的復習方法,晚上開夜車,發憤圖強,白天才委頓不堪。這是最合理的解釋,人們向他求證,李程不置可否。每個考生都會準備一把手電,熄燈後蒙被子復習;當然,也有人棄療,蒙被子看小說,不管什麼書(只要是課外書),來者不拒,胡浩上鋪哥們剛啃完《復活》和《安娜·卡列尼娜》。李程舍友透露,一人一夜熬了一禮拜,通宵盯梢,李程正常作息,沒有看書做題。唯一一點貓膩,李程睡覺戴耳機(人們這才想起,他上課睡覺也戴耳機),湊近聆聽,捕捉到一些語音講義。僅此而已。這是胡浩接近李程另一個前提。

胡浩躺在床上,擡眼就能看到喬倩的二寸免冠照片。胡浩小心翼翼貼在上鋪床板,睡前最後一眼和醒後第一眼看到的都是喬倩。胡浩望著照片裏的喬倩,做了許多心理鬥爭,勸退自尊心,懷揣試一試的想法向李程取經——這是他目前能夠想到唯一的、提高數學成績的途徑——大不了自取其辱;不成想,李程痛快答應,“但是有一個條件,保密。”

“可以。”

“任何人都不能告訴,包括喬倩。”

“可以。”胡浩鄭重點頭,“為什麼幫我?”

“我知道‘他’是你,我不是幫你,是幫喬倩;也不是幫喬倩,是幫自己。我希望她能幸福。”李程說得頗有偶像劇氣質。胡浩看著李程,仿佛變成擁有過命交情的兄弟,恨不能立刻赴湯蹈火以茲證明,他想說點知心話,一時卻翻找不出適合詞匯,單純一句感謝顯然敷衍,長篇大論又言不由衷,他組織不出那麼繁密的表達,最後說:“我不會讓你失望。”既呼應李程,又擺明決心與態度,還強調他的位置,可謂一舉多得。

長長的夜路,一盞燈亮了。

臨近高考,學校收緊假期,每月只給兩天假。胡浩跟家裏打電話說留校用功,和李程坐車來到一家私密診所。胡浩心裏有些打鼓,“這是哪兒?”

“別瞎打聽。”李程一反之前親兄熱弟的態度,又脆又冷回了一句。

“你確定是這?”胡浩心裏七上八下。

“高風險,高回報,我已經身先士卒,你還有什麼顧慮。你如果害怕現在走還來得及。”最後這句話胡浩在不同影視和文學作品中見過,第一次成為這句話的載體有些恍惚。按照他的經驗,這句話的所有受眾都沒有退縮(不管是真正勇敢,還是假裝大膽,為了劇情發展獻身),他戰戰兢兢跟上隊伍,隨李程走進診所。他當時有兩個念頭,第一,李程能做到的,我為什麼不能?第二,因為愛情。

接待他們的是一位發際線退潮的中年男子,他穿白大褂,戴瓶底厚眼鏡,自稱主刀醫生。胡浩一臉茫然和驚懼,“還要做手術?”

“不然呢?”男子說,好像胡浩問了一個顯而易見的白癡問題,天上有幾顆太陽或者幾只星星。

“可是,我身上沒多少錢。”

“不用錢,這項技術目前還在實驗階段,我需要采集更多樣本和數據。”中年男子雙眼放光。

“那風險——”

“你放心,微創。”李程說,“不用開顱,只需往大腦楔進去幾根線。”

“六根。”中年男子附和道,“穩定性極高,完全可以避開血管。每根線連接一個傳感器,搜集外界信息。這些區域負責調控人類的基本反應,包括睡眠覺醒周期、動機、對外界威脅和新奇刺激的反應、對獎賞的感受與強化、短時記憶,以及利用過去的經驗來思考未來事件的能力……”男子誇誇其談,胡浩卻聽不下去,開始打退堂鼓。他之前做過心理建設,吞藥片、灌藥水、靜脈註射都接受,沒想到還要往大腦安裝傳感器。“最近形成的記憶內容會在睡眠時重現或回放,通過強化,可使其變成終生記憶。使用聲音、氣味和電刺激等輔助手段,配合腦內的傳感器,就能做到……”不,他做不到。不僅僅是獻身的問題,這涉及一種常識,一個高三學生必備的常識,一個有自主思考能力的自然人必備的常識,即沒有人會讓不明來路的醫生(他甚至都不是醫生)在大腦種植傳感器。“睡眠中的靶向性記憶重激活與睡眠過程中出現的紡錘波之間存在關聯……”別再說了。胡浩捂著耳朵逃離。他不知道怎麼跑回學校,一路既清醒又迷糊,像是醉了一場大酒,憑借身體本能而非意識順利歸途。寢室只剩他一人。天逐漸黑嚴,他不餓,也不想動。他沒有開燈,從枕下摸出手電,推上開關,光柱捕獲了喬倩的肖像。他想給喬倩打一個電話,跟她商量,但喬倩肯定不會同意。胡浩腦中仿佛有兩只手掰腕子,勢均力敵,忽而向左,忽而往右,他多次下定決心,宿舍樓都沒走出去就偃旗息鼓,回床繼續糾結。理應如此,天底下沒有絕對的好事,不勞而獲必須付出代價;可這代價超出他的承受能力或者預期。他迷迷糊糊睡去,夢見自己跟喬倩考上同一所高校,大大方方地在操場並肩拉手,青春洋溢、眉飛色舞,醒來悵然若失——把夢想變成現實的唯一機會就在眼前。胡浩給李程打電話,問他是否還可以做手術。李程說,他一直在那裏。“我就知道你會回來。我他媽又遺憾,又欣慰。”

胡浩趕在宿舍關門之前跑出去,溜墻根來到操場。他已經從許多同學口中聽說過這條革命線路,東看臺後面的圍墻有許多塗鴉,其中有一處用白漆塗了反戰標誌,附近有幾塊紅磚已經活動,可以輕松用手取出,爬上去,雙手扒住墻沿,盡可放心著陸,下面有“前輩”們鋪的幹草作為緩衝。胡浩一路心驚膽戰,就像第一次牽喬倩的手,呼吸緊促,掌心冒汗;想到喬倩,他平添使命感。

胡浩不像李程那麼瘋狂,他正常上課,只在晚上睡覺時聆聽數學講義,受此影響,他的夢中經常出現一群浮遊數字,像蝌蚪的卵,將他團團圍住。李程告訴胡浩,他特地跟醫生(即邋遢中年男子)交代,加強關於數學知識的采集與互動。胡浩再次對李程產生想要為之鞠躬盡瘁的感激。高中基礎數學一層一層鋪開、穩固,夢中逐漸出現一些陌生的符號和公式,譬如導數公式、基本積分表、三角函數的有理數積分、中值定理與導數應用……這些概念遠遠超綱,不過多多益善,他不想對這些知識進行攔截;事實上,他也無法阻擊,學習過程多在夢中完成,他只是一個被動參與者,像填食的鴨和註水的肉。隨著高考臨近,胡浩數學水平突飛猛進,老師都被他甩遠。他開始關註更加前沿或者古老的數學謎題。考試自然手到擒來,題目讀完答案就自然而然跳出來。可他還是高興不起來,比之前更加焦慮。數學無可匹敵,其他學科嚴重退化,他怎麼也記不起《送杜少府之任蜀州》的頷聯,也忘記以孫中山為代表的資產階級革命黨人為推翻封建專制政體進行了哪些艱苦的革命鬥爭,更不懂關於化合物2-苯基丙烯的屬性以及如何把二十六個英文字母拼湊成單詞和作文。

“我想把傳感器去掉。”胡浩找到李程。

“你有沒有聽說過一句話,請神容易送神難,冒險取出可能會造成智障。”李程說,“我說過,高風險,高回報。”

“我現在閉上眼睛全是數學。”

“是啊,你想要提高數學成績,我幫你做到了。”

“可是其他科目——”

“這不能怪我,只能怪你用力過猛,過猶不及。”李程笑道,“不過你放心,我會跟喬倩考入同一所大學,這是我贏得的,也是我應得的。如果你真的愛喬倩,就把她送到理想中的天堂。”青春校園文學不可避免地狗血了。胡浩想要撲上去,跟李程討一個公道,這麼做只會讓他顯得更失敗。李程說得沒錯,一切都是胡浩咎由自取。如果他真的愛——愛這個字眼對於高中生顯得浮誇和奢華,他們一般使用樸素的喜歡,愛涉及責任和未來,更加宏觀,更加沈重,不像喜歡那麼輕盈——他當然愛喬倩,他承認這一點的時候,已經失去愛她的權利。

數學無孔不入浸透胡浩每一根神經,無法勒住腦中馳騁的野馬,當他回過神來,才意識到一直在推敲四色猜想。很快,所有數學謎題都被他拿下,腦中又冒出從未見過的數式,他夜以繼日計算,竟然體會到平時沒有經歷過的快感;這種幸福,只有邂逅喬倩時的怦然心動能夠比擬。

高考前夕,班裏冒出來許多情侶,大家都報團取暖,校方也不再趕盡殺絕。胡浩和喬倩不像之前那麼躲閃,晚自習調桌坐在一起。數學在胡浩腦中糾纏得越來越緊密,影響到他的日常生活,好幾次他都忘記吃飯,經由舍友提醒才想起肚餓;吃飯也不是為充饑,而是補充熱量。有喜歡看電影的室友給胡浩起了一個外號,叫他納什。有人奇怪,說他也不打籃球啊。舍友解釋,不是史蒂夫,是約翰。喬倩問他怎麼了,胡浩只一味搖頭,他腦中鮮活著一個等式:遠離她,就是愛。

高考結束,胡浩數學滿分,其他各科總分剛剛破百,意料之中。

他把自己關在家裏,不見人,不說話。胡浩越發像一株植物,或者說植物人,終日生長在床上;也像一只烏龜,進食和排泄的欲望日益淡薄;像冬眠。父母以為他罹患頑疾,帶他做了各種檢查,所有指標都正常,但他明顯不正常,又去看精神科,也沒問題,只能用心病帶過。父母自責,以為是高考的壓力摧毀胡浩。

“你同學來看你了。”父母憂心忡忡地敲開胡浩的臥室。墻上畫滿公式,地上也鋪了一層稿紙,沒處下腳。“幫我們勸勸他。”父母把同學讓進裏屋,從外面合上門。來人是喬倩。意料之中。

“你沒去學校,我幫你把誌願表領了。”喬倩說。

“離我遠一點。”那個等式提醒胡浩,接近就是迫害。

“不過你這個分數也沒什麼可領的。要復讀嗎?”

“別過來!”等式一端的因子跳動,另外一邊就會實時變化,“天堂,你去。地獄,我入。”

“你說什麼啊?”喬倩問道,“你難道不愛我了嗎?”

“不——愛。”胡浩咬牙切齒說道,為表示決絕,他甚至推喬倩一把,後者沒有防備,向後跌倒在地,隨之看到屋頂貼著一張二寸免冠照片。一般人很難在這個距離認清五官,但喬倩一眼就能明白。她站起來,直視胡浩。胡浩立刻背過身,緊閉眼睛。

“有你的地方才是天堂啊。”喬倩說著把她跟胡浩的表格一起撕掉。胡浩慢慢轉身,睜開眼睛看著喬倩。是的,他愛她;她也愛他。可是腦中的等式仍然發揮作用,一端的因子跳動,另一端也會跟著變化。

“這裏,”胡浩指著自己的大腦,“都是數字。我會忘了你。”

“沒關系。我不會。再也不會有人把我們分開了,包括你。但求共你,永享這片段,長廝守不改變。”

二:間諜

羅宏鎮常聽說:XX職業簡直不是人幹的活。XX可以是程序員,企劃,廣告設計師,小學老師(羅宏鎮妻子就是一名小學老師,他有發言權),美工,場記,等等。大多時候,這就是一句大而無當的感慨,是牢騷,是情緒,發泄一下,真那麼折磨身心嗎,他看未必。世上只有為數不多幾種職業有此殊榮,間諜絕對榜上有名。

羅宏鎮對外身份是一名旅遊達人,全球景點打卡,他也撰寫遊記,出版公司相中結集,銷量還算可觀,竟加印兩次。沒人知道,他其實是間諜,每次出國都是執行任務。張潔只不過是幌子,成家立業的男人不容易被懷疑,最好再要一個孩子——張潔特別喜歡孩子,這也是她選擇小學老師的原因之一——就能徹底脫離世人眼中孤膽特工的刻板印象。羅宏鎮卻一再推遲生產計劃,前幾年的理由是,趁年輕享受人生,不願被孩子栓住。張潔愛他,妥協到三十歲,人生而立,有個小孩才完整。事實上,他討厭小孩,由衷厭惡,蠻不講理的哭鬧,簡直就是殺傷性武器,想想腦袋疼,看到就爆炸。張潔教語文,但是拿數學做論據,“你看,你和我是兩條線段,有了小孩就是三角形。這是最穩定的結構。”

“張老師,那三角戀呢?”羅宏鎮故意打岔,分散張潔註意力。

“你如果敢對不起我,那就對不起了。”玩文字遊戲,羅宏鎮可不是語文老師的對手。還好,羅宏鎮只是拿她打掩護,職業素養使他明白,間諜沒有愛情;害人害己,圖什麼呢?

普通人很難想象,如今國泰民安,安居樂業,怎麼還會有間諜?他們應該滋生於炮火連天的歲月。其實不然,我們看到的只是水面之上有限的美好,水面之下隱藏著肉眼(凡胎)不可見的騷動。老克常說,和平年代,危機四伏。老克是羅宏鎮接頭人,最新指示不是出國搜集情報,而是把羅宏鎮從國外緊急召回。

“事情是這樣的,”老克說,“你聽說過黑密嗎?你肯定知道。這是Q國利用量子計算機加密的密碼,多年來一直是我方心頭恨,破解無望。昨天,我方查到Q國潛伏在我國一名高級間諜,你的同行。”

“然後呢?”羅宏鎮不是很理解,這跟他有什麼關系?

“然後就想從她這裏挖出黑密的線索。我方已經證實,她知道密鑰。問題來了,她跟你一樣訓練有素,傳統審訊手段肯定沒用。”

“再然後呢?”

“我們利用‘深空’推演各種可行方案,結果都不可行,一個重要因素排除在外。她現在是我們部門的試金石,當然,也是晴雨表——能否拿下她成為榮耀與恥辱的風向標。”

“我做什麼?”羅宏鎮最討厭繞彎子,而這恰恰是老克的標誌。

“你是我方最好的間諜。”老克說,“不管發生什麼,我們首先保你。當然,前提是你沒有問題。你肯定沒有問題。你是我一手培養出來的戰士,我就算懷疑自己也不會對你有一絲一毫提防。可這件事真的很棘手——”

“你到底想說什麼?”

“你就是重要因素。”老克把雙手搭在羅宏鎮肩膀,“那個同行是張潔。”

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羅宏鎮沈默了,反復默誦兩句古詩。這是他應對慌張、恐懼、興奮等極端情緒的措施。這些耳熟能詳的句子可以掩飾他的心潮,如果有人闖入他的意識,就會被這首絕句刷屏。作為間諜,他設想過種種意外,被逮捕、被出賣、被陷害,甚至被欺騙,從沒想到被結婚,張潔竟是敵特,相同身份,不同陣營,沒有比這更狗血的戲碼。他首先想到(理所當然),敵方識破羅宏鎮,張潔是安插在他身邊的棋子(抑或妻子),很快推翻這個設想,以他的修行,張潔不可能在他身邊幾年都沒漏出破綻,這點職業素養他還是有的,只剩一個可能,張潔並不知道他的真實身份,兩個人只是陰差陽錯結為伉儷,婚姻是他們默契的掩體,就像《史密斯夫婦》;他們當時被一個共同的朋友撮合,誰能想到?

“我會回避。”

“不,你必須面對。當把你加入‘深空’的計算,得到一條可行之計,唯一的途徑。恕我直言,你沒有拒絕的權利,必須面對,命令就是你的命。”

“別扯這些了,說任務。”

“你聽說過靶向性記憶重激活嗎?(他掏出手機查看)你肯定沒聽過,我背了好幾遍才記住這個拗口的實驗名稱,為了作報告時好看。”老克說,“理論上,在慢波睡眠階段播放不同的聲音,可以選擇性改善受試者對某個具體信息的回憶。(又看了一眼)慢波協調折大腦皮層神經元的活動,每一個慢波周期都包含一個下降階段和一個上升階段。(幹脆照搬手機內容)這種時序模式可以保證多個皮層區域同時處於活躍狀態,有助於鞏固最近形成的記憶。劃重點,每天晚上張潔入睡——必須確保她睡著,我們會提供電生理手段監測——由你在她耳邊重復精心編織的謊言,即她已經被策反。她不斷聽到的語言化為記憶存儲在她的海馬體,假以時日,她就會信以為真。”

“這也太簡單了吧,耳語幾句話就能改變一個人的思維?”

“還需要在她大腦安裝傳感器。我們已經安排張潔學校所在的片區教職工體檢,最初計劃只是他們學校,為了不引起她的警惕,把範圍擴大到整個轄區,這真是一筆讓人頭疼和心疼的投資。我們會在做核磁共振時手術。你能想象嗎,就這一個體檢項目就上千了。”老克又吐了許多苦水,羅宏鎮佯裝認真聆聽,心思已經被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覆蓋。未知,焦慮,茫然,他很久都沒有體會如此強烈又糾結的情愫。

必須面對,如何面對?

呼,我是專業的,不停暗示,瘋狂暗示——羅宏鎮給自己洗腦。張潔不過是件外套,不是說女人如衣服,他沒有這些花花腸子,作為間諜,他必須偽裝身份,張潔只是一件外套,任何適齡女青年都能取而代之。他可以原封不動跟其他人再來一遍,約會,約會地點和內容,電影和餐館輪番轟炸,一樣的甜言蜜語,一樣的動作神情;戀愛,結婚,每一個步驟都經過“深空”嚴格計算,他只需像個演員對著劇本念白。是啊,這只是一個任務,相比於鋌而走險的槍戰,在熟睡的老婆耳畔播種幾句勸降的語言多麼愜意、多麼安全。他抵觸什麼?老婆,一個代號而已,不能代表什麼。

“你在想什麼?”張潔抱著一摞作業鉆進被窩,一邊批改一邊問羅宏鎮。

“沒有,剛打了一個瞌睡。”

“你是不是有什麼瞞著我?”張潔突然問道,神色嚴肅。

“怎麼可能?我在你面前還不是小透明。”羅宏鎮雙手在被窩支起,下意識的防禦姿態。

“這倒是。”張潔柔軟了,“這次出去怎麼這麼快回來?”

“旅遊國內亂,讓我趕上了。”羅宏鎮甩出準備好的理由,見招拆招,好幾次,他都覺得張潔看穿他的偽裝,下一刻就會予以致命一擊,甚至同歸於盡;常年遊走在生死邊緣,他對於死亡有種異於常人的敏感和熟悉。他想要試探,又害怕暴露。“今天老妖精沒折騰你們?”老妖精是教務主任,主抓紀律和衛生,年過六旬,打扮得花枝招展,比張潔還要前衛、大膽,被她們辦公室起了老妖精的昵稱。單純穿著打扮張潔那麼排斥,她的作風令人發指,常常臨時布置作業,讓正在上課的孩子們集中背誦各種應付檢查的標語,想一出是一出。

“知道我為什麼現在批改作業嗎?”每次提到老妖精,張潔就有無窮無盡的吐槽,“老妖精辦了一個教師瑜伽班,沒什麼人報名,她想讓瑜伽班出節目,就拿我們辦公室的人湊數,壓腿下腰,累死我了。”張潔說完趴在床上,“給我按按。”羅宏鎮伸出單手象征性用力,張潔喊他,“別糊弄事,坐上去啊。”羅宏鎮翻身坐在張潔身上,雙手壓住她的後背,掌根揉勻疲憊。沒一會,張潔響起微鼾,羅宏鎮把床上的作業收拾了,抱到書房批改,這些天,張潔正在教學生成語,題目都是成語填空,類似畫蛇添□,刻□求劍,拔苗□□,人□人□;人來人往,人山人海都有,還有學生寫人生人死,這不是標準答案,卻讓他浮想聯翩。他繞到張潔床畔,俯身輕輕耳語,叫她名字,張潔毫無反應。整個晚上,羅宏鎮輾轉反側,無法安心入眠。月光很好,不用開燈也能看張潔隆起的輪廓。天蒙蒙亮,羅宏鎮才捕獲一些珍稀的倦意,和衣而睡。也許是精神原因,也許是身體問題,他遭遇鬼壓床,醒來挪不動四肢,片刻驚醒,就認為剛才是夢,心裏稍微得到緩解,卻發現仍然不能支配手腳,便陷入更加沈重的恐慌,如此反復多次,羅宏鎮大汗淋漓醒來,口幹舌燥,下意識去床頭櫃一撈,端起一杯晾涼的白開水。學生七點半早讀,張潔要提前二十分鐘到校準備,每天早走,離家之前總不忘給羅宏鎮倒一杯起床水。杯底粘著一張便利貼,上面寫著:謝謝老公按摩和批改作業,滴水之恩,湧泉相報。

張潔這兩天太累了,下班回家就栽倒,羅宏鎮拉她起來吃飯,也是輕描淡寫幾口,跳過洗漱,沾床就著。還有一次,淩晨時分,羅宏鎮被張潔推醒(下意識防備),她嚎啕大哭,忙問怎麼回事。張潔說,老妖精臨時讓他們開家長會,準備半夜的PPT,沒有保存。所以說,小學老師(尤其是一年級)不是人幹的活。

周末順利體檢,一切都有條不紊。羅宏鎮也拿到老克發來的信息和裝置,從今天開始,他要做一個朗讀者。為了讓張潔睡得更香更沈,羅宏鎮特地播放音樂作為背景,單曲循環梅艷芳的《似夢迷離》——他們在朋友派對認識,張潔聲淚俱下唱了這首歌——情癡總有缺憾,情深總要別離,天意愛弄人,誰人可退避。張潔那晚喝多,羅宏鎮送她回家。

這是循序漸進的過程。肉眼可見的變化是張潔開始走思,手裏正忙著什麼突然停下,仿佛宕機,水壺飆高音,鍋糊了沒有反應,批改作業的筆駐紮在某道習題旁邊,或者自上而下畫出一道紅色直線。羅宏鎮跟老克匯報,後者告訴他是正常現象,新寫入的人格與原有的靈魂博弈。

兩個月後,張潔推醒羅宏鎮,眼泛淚花,“我有件事特別想告訴你,怎麼也想不起。我真沒用。”羅宏鎮抱住張潔,她的眼淚順著他的後頸流下一道滑膩的冰涼。

還是出了狀況。羅宏鎮喜歡狀況,太過順遂總讓人疑神疑鬼,意外才是他熟悉的配方,只是狀況超出他的控制,不是埋伏,沒有詭計,老克告訴他,實驗瀕臨成功,羅宏鎮在張潔腦中鋪墊的信息逐漸奏效,但他們輕敵了,張潔腦中設有“防火墻”:上升期的慢波與睡眠紡錘波步調一致;紡錘波源於丘腦,信息要傳遞到大腦皮層任何部位,都必須經過丘腦。張潔在這裏設置一個關卡。

工程部提供兩個方案。第一,整腦模擬:把人腦切薄片,組建3D模型。模擬人腦會保留人格和記憶,可以進行檢索。這項技術並不成熟,任何一個失誤就會人財兩空;就算成功,張潔也會死去,活著的只是她的人格和記憶。

“第二呢?”羅宏鎮趕緊問道。

“第二就溫柔一點。”老克掏出手機復讀,“還記得我之前跟你講過慢波與紡錘波嗎?你肯定忘了。與慢波上升期和紡錘波保持一致的還有海馬體發出的尖波漣漪。已經證實,海馬體的周期性振蕩與記憶重現有關聯。慢波協調著睡眠紡錘波和尖波漣漪,這些振蕩節律的耦合不僅是記憶重激活的基礎,也是改變神經元間連接和強化記憶的基礎。我們計劃利用慢波將她的紡錘波和尖波漣漪調整到同一振幅,繞過丘腦,新信息會與現有記憶整合,大腦會自動將其提取出來。新信息就是密鑰。”

“我做什麼?”羅宏鎮寧心聆聽,隨時待命。

“不行,太危險了。”老克擺手。

“快他媽說!”羅宏鎮抓住老克的衣領,隨即放開,喘著粗氣。

“工程部的人說,需要找人進入她的夢境,必須是熟悉她的人,你是不二之選,但是紡錘波和尖波漣漪不能在短時間內頻繁共振,否則會破壞大腦,你很可能被困在那裏。保守起見,他們建議起用第一個方案。”

“密鑰非常重要,我們不能使用不成熟的技術。”羅宏鎮說,“我願意進入她的夢中。”

“不行,萬一你出不來,我們可承擔不起這個損失。”

“她必須活著!”羅宏鎮高喊,又輕輕吐字,“她活著對我們大有裨益。敵國一定不知道我們已經策反張潔,還會源源不斷給她發放新任務,我們可以高枕無憂,運籌帷幄。殺了她拿密鑰無異於殺雞取卵。”

“你什麼時候學了這麼多成語?”老克說,“組織那邊我去匯報。”

羅宏鎮和張潔並肩躺在一起,就像他們往常睡覺那樣。夢境類似賽博空間,既遵循現實世界的物理定律,又像魔法世界不按常理出牌,羅宏鎮站在(抑或是漂浮)一望無際的平面,他能感受到腳下的反作用力,卻看不見任何材質,不遠處有一片刺眼白光,迎著光向前,竟然走入家中。他看見站在陽臺的張潔的背影,穿著他從未見過的睡衣,頭發懶懶箍成馬尾,嘴裏哼著歌謠。臥室門開了,存在於張潔夢中的自己走出來,手裏拿著一只奶瓶,羅宏鎮這才發現,張潔懷中抱著嬰兒。她正在夢中享受一家三口的天倫之樂。羅宏鎮突然說不上來的心酸,故人西辭黃鶴樓,煙花三月下揚州。這十四個字從他腦中飄出來,不是修辭,而是真正飄出來,腦中的詩歌具象化了,白煙裊裊。這提醒他抓緊時間,否則他可能也會化作一團煙霧。無需過多幹預,只要留下“黑密”的信息,張潔醒來自然會想起密鑰。“羅宏鎮”拿著奶瓶去廚房,羅宏鎮走到陽臺。

“你想好了嗎?”

“什麼?”

“名字啊,到底取什麼名字?”張潔把孩子立起來,讓他/她(羅宏鎮分辨不出新生兒的性別)靠在肩頭,一邊輕輕顫動,一邊把佝起掌心有規律地拍打背心,助其打出奶嗝。羅宏鎮不忍多看一眼,擰著脖子,咬牙道:“‘黑密’。”

瞬間,張潔手中的孩子不見,她入定一般禪坐在陽臺,嘴裏念念有詞。“羅宏鎮”從廚房出來,看見羅宏鎮,面面相覷。一個金色的“金”字緩緩飄落,緊接著落下一個四字詞組“如是我聞”,越來越多金字落下,越來越急,織成雨幕,放眼望去,窗外亦是鋪天蓋地的金字雨。“二百五十”“三藐三菩提”“善男子”“善女人”“我相、人相、眾生相”“非法、非非法”“三千大世界所有微塵”……共振的信號響起,羅宏鎮只能離開。

是《金剛經》。

老克告訴羅宏鎮,張潔夢中有一個機關,“黑密”是觸發條件,一旦有人試圖竊取,就會引起崩潰,所有機密都會被《金剛經》覆蓋。她滿腦子都是這部經書,除此之外,只剩生存本能。“因禍得福吧,”老克安慰羅宏鎮,“至少不用做全腦抄襲。我會處理掉張潔,老規矩,交通事故。”

“反正她沒有威脅,不如留下來,我也懶得再找一個掩體,難保不會又找到對方間諜。”

“這個主我能做。可她現在跟三歲小孩一樣,很麻煩的。你要考慮清楚,切莫感情用事。”

“我喜歡小孩。”

羅宏鎮幫張潔辭職。張潔每次抱怨,羅宏鎮都勸她辭職,受那個氣呢,又不是上個世紀,非得在體制漚死。她舍不得那四十多個孩子,每個孩子都是一座寶藏。羅宏鎮仍然保持對外的身份,不同的是,出門都帶張潔,他又寫了一本書,書名《伴侶》,出版商改成《帶著老婆去遠方》,說是更好賣。

“張老師,我們到布達佩斯了。”

“如是我聞,一時,佛在舍衛國祗樹給孤獨園,與大比丘眾千二百五十人俱。”

“快看,這裏就是漁人堡。”

“爾時,世尊食時,著衣持缽,入舍衛大城乞食。”

“你就在這裏不要亂跑,我去殺幾個人。”

“於其城中,次第乞已,還至本處。飯食訖,收衣缽,洗足已,敷座而坐。”

“張老師,我們要個孩子吧。”

“唯然,世尊,願樂欲聞。”

三:學者

陸一峰從沒想過有一天會站在法庭,與他交鋒的是妻子胡梅,如果一切順利,很快就是前妻了。

有許多關於婚姻的比喻,褒貶不一,譬如婚姻是愛情的墳墓,陸一峰曾經不以為然,現在幡然醒悟:愛玲說得對。前輩們早就憂心忡忡提醒後來人,可還是架不住他們飛蛾撲火。跟自己沒關系的時候,這些名人警句無關痛癢,一旦糾纏上了,仿佛都成為專門為鞭策他而寫的訓誡。他挺算平靜,沒有嚎啕大哭,情緒還不如之前一次小規模吵架來得洶湧。這就是麻木吧,已經埋在墳墓了,還能有什麼知覺和反應?一切都好商好量,一切都可以放下,一切都可以分割,唯一需要據理力爭的就是兒子陸韜,他才八歲。

開庭之前,律師問他,跟兒子之間有沒有什麼黏性比較大的約定或者活動,比如說帶兒子踢足球啊,陪兒子做手工啊,給兒子講故事啊。陸一峰思想一番,搖搖頭,這些年,他很少陪兒子,上一次出遊還要追溯到兒子六周歲生日,一家三口去市郊動物園,還沒看完爬行動物,陸一峰就被一通電話召回研究所。陸一峰搞科研,常常一個項目下來,十天半個月泡在實驗室。律師換了一個方向,胡梅沒工作,是全職家庭主婦,所有開銷由陸一峰承擔,這是爭取撫養權的利好,陸韜在私立學校念書,一年學費就四五萬,書本費校服費各種補習班夏令營雜七雜八算下來,一年將近小十萬。跟著陸一峰,陸韜才能繼續享受良好教育,這對孩子健康成長至關重要。

二人約定,暫時跟兒子保密,就說陸一峰最近出差。胡梅說:“你反正經常不回家,韜韜都習慣了。”

“我不回家是為了工作,不是出去鬼混。”陸一峰特地強調“鬼混”。

“是啊,你以後可以嫁給工作了。”

“你能不能不要這麼刻薄?你以前不這樣的。”

“你以前也不這樣!”以前什麼樣,陸一峰突然想不起來,他們之間並沒有過於轟轟烈烈的情節,自然而然,水到渠成。好像離婚本來也是一個循序漸進的過程,就像一輛新車跑了幾年變成舊車,也不一定是出了嚴重的交通事故導致車輛報廢,就是不願意開了;不願意開也不是說想換輛車,而是換一種出行方式。陸一峰篤定,並且不止一次跟胡梅表達過以下觀點:祝你找到更好的,我肯定不會再找了。

胡梅要哭,她特別喜歡哭,吵架哭,沒事也會默默掉淚,陸一峰現在有了放任不管的底氣,心想,願意哭就哭吧;可很快心軟,畢竟一路走來十幾年,遞給胡梅幾張紙巾,“擦擦吧。”胡梅接過來,疊了兩疊,往眼眶裏摁了摁,抽抽鼻子,嘆口氣。“你走吧。”

“你還沒問我來做什麼?”這本來是他自己的家。

“我知道你想說什麼,所以,你走吧。”

“你不要意氣用事。我們要為韜韜考慮。”

“我不想說難聽的,你走吧。”

“我他媽去哪兒啊我走。”陸一峰終於來氣,來的路上他還跟自己說心平氣和,退一步讓一步,結果退讓沒有換來胡梅尊重,反而助長她的氣焰。“韜韜必須跟我。你有錢嗎?”

“你有時間嗎?”

“我可以聘保姆。”陸一峰手機響了,實驗室的電話,隨手掛掉。一般情況,只要他拒接,對方就會知趣地不再打擾,等他回電。電話又撞進來,他繼續掛掉,倔強響鈴。這種事情還是第一次。他正猶豫不決,胡梅已經離開客廳。他接通電話,準備劈頭蓋臉罵對方幾句,結果聽到:“我們要去研究外星人了!”

外星人半個月前光臨地球,數百艘飛船,精準降落各國首都。評論員說,如果換成導彈,整個地球的政要部門將瞬間癱瘓。另外一個評論員笑話他的尺度,既然能穿越數萬光年來到地球,肯定不會使用導彈這種低級別低能效的武器。一時,全球嘩然,人們都在猜測,外星人是為了宇宙和平,還是想把地球踏平。各種聲音都有,卻沒有官方辟謠。這種情況已經超出各國緊急預案範疇,誰也不會想到,有一天外星人真的會來;或者說,有人想到(也許是盼著),但沒有預料是今天。與此同時,外星人飛船緊閉,對於人類發出的各種猜測和交流視而不見。這不免讓人尷尬,就像一群人跑到體育館看跨年演唱會,被追捧的明星卻在舞臺緘默,任由粉絲喊破喉嚨,也不說一句“新年快樂”。半個月過去,人們對於外星人的興趣逐漸褪色,跟所有衝到榜首的熱搜一個命運,關註點漲到最高就是回落。該上班的繼續上班,該上學的接著上學。大部分熱搜都距離人們生活很遠。當然,外星人的消息也引發不少騷亂,一夜之間冒出許多宗教,宣稱外星人是接引他們的使者,同時也有心懷叵測的恐怖組織發動襲擊,把罪名轉嫁外星人頭上。

與外星人接觸的事情隸屬外交部門,或許還有各種隱藏在暗處的神秘機構參與其中,但無論如何,跟他這個腦科學研究學家扯不上關系,物理學家、天文學家都是比較適合的職業,甚至語言學家,他所看過的為數不多的科幻小說,都是沿著這個思路構建。

陸一峰趕到實驗室,已經有空降的上級在發號施令,實驗室負責人把陸一峰推到前面,像古玩家拿出壓箱底的藏品,“這是我們最好的技術人員。”上級端詳一番,點點頭,簡單渲染背景,便交代具體任務。外星人降臨地球,所有雷達和望遠鏡系統皆無預警,不管目的如何,祂們的技術肯定真香。各國都在積極跟外星人接洽。陸一峰聽罷有些無語,各個國家不應該團結起來抗爭嗎,外星人什麼都沒有做,我們就繳械投降?不過,他沒有表達疑慮,一方面,限於當時的氛圍,上級正在講話,他冒出來一兩句猜忌不合時宜,另一方面,他看過相關報道,聽到不少外星人可以瞬間把地球秒成渣渣(字表意思:真正的渣渣)的言論。上級說完前情,接著講任務:外星人沒有任何動作,但既然都是智慧生物,祂們也許跟人類一樣,也會做夢,也許我們能進入祂們的夢境,發現一些線索和端倪。上級使用了兩個也許,落實到實驗室負責人這裏,必須兌換成全力以赴,再從負責人轉移到陸一峰,他將主導這次接觸。

無稽之談。

上級一個異想天開的想法,底下一群人手忙腳亂。陸一峰跟同事抱怨,憑什麼認定外星人做夢?外星環境如何,人類並不掌握,無法斷定祂們的生理結構與人類相似,也許外星人根本沒有腦子(同樣字表意思)。但是,他的“也許”只是牢騷。此次行動需要高度保密,所有人不得向外界(尤其是外國)泄露消息,違者將以叛國罪處置。陸一峰想給胡梅打一通電話,告訴她等他回來再去處理兒子的撫養權問題,還有一些關於他們的愛情如何枯萎的牢騷不吐不快,他知道這些沒用,只會雪上加霜;他就是想不明白,好端端一段戀情、兩顆真心、三口之家,怎麼就四分五裂了?任務正式啟動之前,小組成員可以選擇跟家人進行一次錄音的通訊。陸一峰撥通電話,只說:“等我回來。”他無形中為即將開展的活動塗抹了一層悲壯色彩,好像趕赴前線(有回不來的可能)——不是很多人都說嗎,這是一場與外星人的戰爭,從人類還在樹上的時候就已經開打,只不過現在剛剛交鋒。

他們被塞進一輛吉普,繞來繞去,在城市轉圈,陸一峰雙眼蒙黑布,戴上耳機,循環播放梅艷芳的《夢裏共醉》。他對梅艷芳了解不多,只零星看過她幾部電影,沒聽過她的音樂,也不懂粵語,但他很快沈醉在歌聲之中,仔細聆聽辨認,竟然也琢磨出幾句歌詞,這首與夢境有關的歌曲,相當切題。

願去 夢裏

讓我癡癡去睡

輕輕飛身進夢裏共醉

尋求 樂趣

我只有睡

空虛 我心

請君進入去

各種媒體和社交平臺只是放出外星飛船的新聞畫面,沒有展示外星人真身。陸一峰見到的只是一個模型,準確說,大腦模型。陸一峰之前見過和做過成千上萬虛擬大腦,全沒有眼前的精美和復雜。後來他才被告知,研究的先驅對外星人進行大腦抄襲,根據抄襲數據重塑模型。陸一峰聽說過全腦抄襲,把大腦切成極薄的薄片,說是大腦的淩遲也不過分。陸一峰沒有想到,真正的外星人早已遭遇不測;考慮他的地球文明立場,不測似乎有些投誠意味。

外星人大腦像一座迷宮,陸一峰的任務就是找到一條進入的路徑,探索被層層包裹的中心思想。

陸一峰接手之後,按照人類大腦的研究套路,向外星大腦輸入信息,觀察信息運行方向和模式,就像往水流投遞示蹤物,很快,他就得到一個目瞪口呆的數據。我們生活的世界充滿信息,廣告、人聲、有意的交流、無意的傳言、一輛車經過、一只鳥飛落,所有我們看到的、聽見的、感知的信息不經過任何處理進入大腦,再進行篩選和梳理,腦神經會自動過濾無效內容,保證有效的信息抵達大腦皮層。拿視覺舉例,每秒鐘約有上百億比特的信息抵達視網膜,但與之相連的視覺輸出神經連接只有一百萬個,每秒鐘視網膜傳向大腦的信息限制在六百萬比特,最終到達視覺皮層的信息只有一萬比特,經過進一步處理,視覺信息才能進入負責產生意識知覺的腦區,最終形成意識知覺的信息不足一百比特。如此稀少的信息量顯然不足以形成知覺,現代腦科學認為,大腦之中存在某些固定神經活動,確保信息轉化和計算。外星人的大腦則可以百分之百接受,抵達視網膜的信息毫厘不差地進入視覺皮層,形成意識知覺。即說,外星人有一顆無與倫比的大腦,不但可以原封不動輸入信息,還可以輕而易舉處理如此巨大的數據。

“我需要見到外星人的生物大腦。”陸一峰向上級請示,“模型過於完美。”

“一樣的。”

“不一樣。”陸一峰解釋,“化學信號的傳播速度不可能那麼快,而且會遇到許多阻力,不可能完全轉化。這意味著,我們需要翻看一本書才能了解故事脈絡,外星人拿到的就是梗概;我們需要學習加減乘除,才能一點點理解微積分的概念,外星人可以一口吃成胖子,只要把所有有關數學的知識塞進他的腦袋,祂就能消化。”

“這或許就是它們發展出如此先進文明的原因。而且,的確是一樣的。”上級指出,“我們之所以對外星人做全腦抄襲,是因為它的大腦傳遞信號並不是化學信號,而是電信號。”

“矽基大腦?電腦?”

“不,生物大腦,但是電信號傳播,所以,無需把祂的大腦切片,照樣能制作出大腦模型。現在的問題不是這些,你只需要考慮,如何進入祂的大腦。”

“大腦活動非常強烈,祂在不停思考和計算。”

“它一直在做夢。”陸一峰突然明白,上級的話並非沒有道理,外星人在做夢,而且,活在夢中。只有進入夢中,才能與之交涉。“如果我們進入大腦,可以挖掘祂的夢境,但如你所說,外星人夢境的數據就像一道瀑布,你看到的只是數據洪流,根本無法查明其中包含的信息。”

“除非我們能找到跟它一致的處理模式——”

“就像設定為同一個兆和,才能接收廣播。”

“要麼把我們的大腦算力提升——”

“要麼把外星人大腦算力削減。”上級問陸一峰,“有什麼思路嗎?”

“默認模式神經網絡。”陸一峰這才明白,前面的工作都是開胃菜,現在才正式進入宴席。默認模式神經網絡是他連續多年的研究課題。對於人腦來說,只有極少的感官信息能夠真正抵達大腦中樞處理區域。這句話還可以從另外一個方面理解,當我們有意識做事時,比如他跟胡梅吵架,爭奪兒子撫養權,咄咄逼人,你來我往,大腦耗能量僅為背景活動的二十分之一;所謂大腦背景活動,指我們休息或發呆、睡覺時,大腦始終存在的神經活動。這種不間斷的信息傳遞就是大腦的默認模式神經網絡。削減外星人腦的算力不切實際,陸一峰根本不知道它們的運算模式,提升人類個體算力更加天方夜譚,只能尋找匹配的模式。我們很難保持大腦長時間休息和發呆,但可以睡覺。當然,不僅僅是睡覺,陸一峰需要一套儀器把大腦固定為默認模式,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此時的大腦承受太多信息,非常容易過載,嚴重的話,可能燒毀大腦。

“等我回來。”他想起那通電話。

“嗯。”胡梅輕聲說,“我跟兒子等你。”

說不清陸一峰進入外星人夢中,還是外星人闖進陸一峰夢中,抑或兩人的夢境交互,可以肯定的是,陸一峰看見了外星人。

“你們終於回饋。”外星人說。祂的形狀跟陸一峰想象竟然相去無幾,一顆碩大的腦袋,像一只氣球,下面飄著一根不斷扭動的彩帶。“你在奇怪我的長相?這並不是我真實的形狀,只是你想象中的模樣。初次見面,我是一位學者。”

“你來地球的目的?”

“我是一位學者,我的目的是做研究。”

“研究什麼?”

“數學。我們是純理性生物,只對數學感興趣,這是一切理論的母體。”它說,“不,我們不希望與你們建交,更不會傳授技術。”它能讀懂陸一峰的想法,受迫於默認模式神經網絡,他的思考變得豐富而淩厲。“我只是看中人類的大腦暗能量——我剛剛讀到,你們如此定義,非常契合,那些你們尚未挖掘的大腦活動就像宇宙暗物質。我們會把所有人類的大腦都調節到默認模式,充分開發。在此之前,你們簡直暴殄天物,你們擁有如此廣袤的資源,卻一直沒有耕種、開墾,仿佛不毛之地。我解決了很多數學難題,但是越往深處尋覓,就會發現越多未知謎題,一個比一個美麗,一個比一個深邃。現在,我就遇見這樣一個難題,找到了解題方法,但缺少足夠算力。”

“你們毀滅我們的文明只是為了做題?”

“計算。”祂更正道。

“你們會受到反抗,全人類的堅決抵制。”

“我不明白。我幫助你們開發了大腦,而且,還有比計算更重要的事情嗎?”

“我們的文明,有。”

“比如?”陸一峰想到父母、妻兒,比如家庭。外星人第一時間讀到他的思維,“社會關系只是文明的表達形式,無關根本。但我尊重你們的文明,告訴我,如何才能避免反抗。我討厭戰爭和暴力,最重要的是,這會損失算力,我可能需要許多世代的人類。啊,我想到了,夢境。我可以利用夢境。保持你們現在的文明結構,利用睡覺的時間計算,就像,SETI。”

“恐怕還是不行。如果沒有夢,我們會崩——”不知道是不是出於押韻的考慮,陸一峰沒有把那個“潰”音發出。他的心理活動就像有人在敲擊鍵盤,一行一行打印在空白文檔。

“為什麼?”

“我想,會是這樣吧。沒有為什麼,你打破了我們的慣性,文明的慣性,勢必會遭受阻力,從科學上,這也解釋得通。”

“我不喜歡你們的想法,但我無意傷害人類。”外星人暫停片刻,“我感受到另外一個信號。你們一共聯入幾人?”

“也許是其他國家發現與你們溝通的方式。”

“不,距離很近,沒有跨越你們的國境線。我與他聯通了,天啊——”外星人的球體不斷變換顏色,與此同時,陸一峰看見一個目光呆滯的青年,約摸二十歲上下。外星人“轉向”他,“你已經算出答案!”

怎麼來的,怎麼離開。

外星人飛船在同一時間返航,人類沒能剝離一絲技術,祂們卻帶走那個青年,準確說,他的夢境。陸一峰從側面了解,那個青年腦袋裏安裝著幾枚傳感器,之前一直處於瘋癲狀態,迷失自我,如今恢復成正常人,只是不再做夢。讓陸一峰為之動容的是,他高中時代的女友從未放棄,照顧他到今天。傳來傳去,人們都說他們的愛情感動上蒼,於是派使者拯救男子於不幸。外星人離開熱搜的下一條就是關於他們的愛情贊歌。陸一峰覺得這沒什麼,如果胡梅變成植物人,他一樣可以不離不棄。他當真愛她,並有獻身的覺悟,可平平常常過日子,不需要那些驚天動地的假設和意外。兩個人怎麼走到一起,怎麼分開。外星人只是一個插曲,不會影響他們的情感走向,只是變得不那麼計較,尤其是陸一峰稀裏糊塗經歷過一場地球文明危機。

“作為家長,你比我稱職。”

“我只是陪孩子時間多一點,而這得益於你的努力養家。”

“這不是我們當初約定的嗎?”

“是啊,當時真傻。”

“傻嗎?我覺得挺可愛。”

“那時候,還沒結婚,我們就老公老婆的叫,結了婚,反而失去人稱,都是‘餵’。餵,以後我該怎麼稱呼你呢?”

四:沙彌

塵寺的名字和年代已不可考,比較靠譜的說法是,明代末年一位宰相厭倦宦海爭鬥,回歸故土,途經一座荒山,正值日落時分,沈甸甸的夕陽在山巔打了一層金邊,荒山仿佛禪定的法師。宰相觸景生情,吟了一首《北青蘿》:殘陽西入崦,茅屋訪孤僧。落葉人何在,寒雲路幾層。獨敲初夜磬,閑倚一枝藤。世界微塵裏,吾寧愛與憎。言罷,流淚不止。宰相拿出所有家資,傍山而建一座寺廟,取名塵寺,寓意了斷塵緣;也有說,原名是“微塵寺”,宰相去世後,年久失修,“微”字剝落。這段傳說被導遊們繪聲繪色講給遊客,但有人較真,問導遊是哪位宰相,卻沒人能說清。前幾年,寺裏來了一位歷史老師,聽罷導遊詞,揪出常識錯誤:“不對吧,明代官制中廢除了宰相職能,皇權直轄六部,哪兒來的宰相呢?”導遊臉上無光,旅客開懷大笑。最尷尬的是寺廟中的僧侶,好像他們掛羊頭賣狗肉,招搖撞騙,出家人不打誑語,打臉了。

寺裏有位小沙彌,法號了然,年不過十歲;沒人知道他的具體年紀和生辰,大師父便把佛誕日當成他的生日,這一天他來到塵寺。時值初夏,一早一晚還有些清涼,三師父早早開山門灑掃,發現包裹在鮮紅羽絨服裏的小孩,左看右覷無人,把孩子抱回寺中,尋大師父和二師父商量。寺裏沒女人,養孩子終究是個麻煩,建議送到山下福利院。這時,小孩醒來,不哭不鬧,手指殿中菩薩,眉開眼笑,像極了慈悲法相。大師父便說小孩有佛緣,留下來吧。二師父和三師父看著孩子,面露難色,但是沒有反駁。小孩法名,一開始不叫了然。大師父說,佛誕日來到塵寺,不如就叫佛蛋吧,狗蛋的蛋,賤名好癢。二師父說,不雅;叫了然吧,希望他以後能找到答案。了然聰明伶俐,深得僧眾喜愛,唯一缺點是凡事刨根究底,一次兩次,人們覺得這孩子好學,十次百次,就有些不耐煩,紛紛遷怒二師父,都是取名沒取好,應該叫了之,不了了之。寺內許多年長僧人都被了然用塵寺由來的問題進行過騷擾。開始,人們用明代宰相的傳說打發,事情敗露,了然發起新一輪攻勢,二師父性急,被逼無奈,懟回去一句:“太陽為何升落?”意思是,歷史久遠到一定程度就成為順理成章的自然現象,不用糾結出處,欣賞美。了然卻正經作答:“因為地球繞太陽公轉;所以,其實不是太陽升落,它始終懸在那裏,不悲不喜,不增不減。”

“誰那麼無聊,閑著沒事告訴你這些?”這也是一句牢騷。

“三師父。”了然再次嚴謹。

二師父大叫一聲,以克扣午餐威脅,才堵住他的嘴。還是二師父這招好使,了然除了好問,還貪吃。二師父總說,他是把嘴的用途發揮到極致的和尚。最近幾天,了然啞火了,再見不到他嘰嘰喳喳以及大快朵頤的場景,坐在後山發呆,一動不動,灰塌塌的僧袍也把他包裹成一塊石頭。大師父等人還沒來及享受這突如其來的消停,就陷入更加深沈的憂悒,並且恬不知恥地懷念了然的聒噪。

“沒病啊。”大師父搭著了然左手的脈搏。他精通中西醫,主攻婦科,上山之前在婦產醫院任職,藥到病除,妙手回春,人送外號“婦科聖手”。問他何故出家,他說女人見得太多了,罪過呀。“這個年齡段,第二性征還沒發育,不能思春吧。你有什麼心事,跟大師父說說。”

“我做了個夢。”

“正好,大師父學過解夢。”大師父坐在了然身旁,“你夢見什麼?”

“莫奇。”

“什麼?”

“很奇怪,我知道它的名字。”

“誰?”

“怪物。”

“什麼怪物?”

“有一卷長鼻子。”

“象?”

“通體覆蓋黑色毛發,身材臃腫。”

“熊?”

“眼睛又大又明,直勾勾盯著我,像兩只銅鈴。”

“牛?”

“四肢粗壯,有斑駁的黑黃條紋。”

“虎?”

“都像,都不像。”

“四不像啊。”

“什麼是四不像?”

“四不像就是——”大師父也說不清楚,就把二師父叫來;二師父山上之前搞藝術,音律、繪畫、文學方面都頗有造詣,還是美食家,出過幾本散文集,銷量喜人,出版界有句稱贊:男有XXX(二師父俗名)女有李娟。他出家原因簡單,就是對佛教感興趣。大師父聽說他的履歷,把他安排到夥房,起初,二師父不願意,說他來寺裏是為研習佛法,不是探討廚藝。大師父說,夥房是煙火氣息最重的地方,竈間裏面也有乾坤,反而比佛堂更容易領悟真諦。剛來塵寺,二師父還是一位風度翩翩的學者,十幾年煙火氣熏烤,二師父的身材和脾氣都見長。二師父給了然解釋,四不像通常指兩種生物,一種是現實生活中的麋鹿,此物頭臉像馬、角像鹿、頸像駱駝、尾像驢,是國家一級保護動物;一種是神話傳說中的麒麟,首似龍,形如馬,狀比鹿,尾若牛尾,只在太平盛世或者聖人當道時現身,是名副其實的瑞獸。

“麋鹿或者麒麟,要麼是國家一級保護動物,要麼是瑞獸,你這個是個好夢啊。”二師父最近變著花樣給了然做飯,怎麼都吊不起他失蹤的胃口。“師兄,你不是學過解夢嗎,你幫了然系統分析分析。”二師父邊說邊給大師父擠眼,瘋狂暗示。“我還忙著做飯。對了,中午想吃什麼了然?”

“二師父,真的是瑞獸嗎?可我總覺得莫奇是怪獸。”了然眉頭緊蹙。

“聽大師父的,他看病靠不靠譜我不知道,解夢還是挺有一套。”二師父說,“面條想吃嗎?疙瘩湯,擱你最愛吃的雞腿菇?”了然搖搖頭,不說想吃,也不說不想吃,膩住一件事,占據全部心思,連進食和出恭的情緒都提不起來。“師兄,夢見麋鹿有什麼講究嗎?”

“一只還是一群?”

“一只。”了然說。

“這個不好說。”大師兄面露難色。

“什麼不好說,往好了說啊。”二師父咬著牙敲打大師父。

大師父對二師父附耳道:“夢中的麋鹿是性的象征,表示對異性有魅力,不用為自己那方面能力擔心。我怎麼解?”

“你別整周公解夢那一套了,你不是還學過心理學嗎?”二師父說完拍拍大師父肩膀,他要回廚房做飯,大師父只好再次接過重擔,頭頭是道地分析,不說釋迦摩尼,說弗洛伊德。知道的,他在幫助徒弟解夢;不知道的,還以為他背叛師門。

現代醫學將心理活動分為自動化過程和控制過程兩種;迅速、有效,並且在意識之外觸發的心理活動屬於自動化過程,往往由簡單的因素激發。目的性明確、相對緩慢、有意識的思考過程屬於後者。了然在夢中見到陌生動物,便理所當然認為是怪物。與常人不同,了然自幼在山上長大,除了師兄弟和遊客,沒見過外人,或者說,沒有見過其他身份,對於外界只有一個籠統的認知,即塵寺以外的地方。他把怪物的出現視作懲戒。據他所說,上月中旬,了然第一次夢見怪物,之後每天晚上入眠,怪物就在夢中等他,什麼也不做,蹲在那裏望他,夢醒方褪。這也是一種自動化過程。心理醫學領域還有一個概念叫具身認知,身體的體驗、感覺等決定了人們的心理狀態和看待世界的方式,即人類的認知是由身體及活動方式塑造。大師父告訴了然,怪物只是他對未知世界想象的產物,不必害怕。問題在於,了然為什麼會夢見根本不存在的東西?人們做夢往往有一個底色,在此基礎上塗抹、修飾,所謂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很少在夢中憑空捏造從未見過和聽過的事物。了然從沒看過奧特曼打怪獸,也沒有聽過《聊齋》和《子不語》,只是耳聞過佛教中的地獄和閻羅。

“可我總覺得莫奇真實存在。”了然說,“我很害怕,擔心怪物突然現身,把我們吃掉。”

“你夢見這一幕了嗎?”

“沒有,夢裏的怪物一動不動。”

“這就是了,你這是過度暗示。什麼都不會發生,夢中怪物是假的,不會傷人。你越是萎靡不振,它愈加精神抖擻。聽二師父的,好好吃飯,勤加鍛煉,怪物自然就會從夢中消散。一不留神押上韻了。”大師父見了然仍然悶悶不樂,繼續替他解圍,“古代有許多傳說,都是夢見祥瑞,然後產下明君,你比如——”大師父說完看著了然。

“比如?”

“你等著。”大師父只好再次搬出二師父,二師父系著圍裙,手持鍋鏟,繼續填大師父挖的坑,“比如孔母夢麟生下孔子;《拾遺記》說帝嚳妃子好做夢,常夢吞食太陽,每次夢見吞食太陽就懷孕,連續做了八次夢生下八個兒子。”

了然聽完哇地一聲哭了,“我不要生小孩。”

解夢行不通,沒有紓解困惑,反而添堵。三位師父湊在一起商討對策,眼看了然一天天消瘦,無精打采,誰不心疼。大師父懷疑了然被鬼附身,建議大家念《金剛經》驅魔,遭到眾人一致反對和鄙夷,三師父說:“要相信科學。”別人說,就是一句玩笑,三師父說,就有了權威和分量。三師父是國內知名大學量子物理專業高材生,出家之前研究的是星辰大海,他說越是了解宇宙,越是感到無力,於是皈依佛教,投身法海。大師父喏喏解釋,我的意思,這是他的心魔,修辭手法而已。

“佛曰:沙彌不可輕視。興許了然正在經歷頓悟前的磨礪,一夜之間就會變成得道高僧。”二師父說。

“就怕他頂不住壓力,成佛之前先成魔。佛與魔,一線之隔。”大師父憂心忡忡。

“我看過一本冊子,幾個世紀前,就有宗教使用精神訓練的方法教誨信徒,用外界聲音刺激睡眠中的僧侶,告知他們夢境是虛幻不實。”二師父說,“我們也許可以利用相關法門。”

“你說的是植入記憶。我讀研時參與過一個項目。”三師父接過話茬,“實驗分為三組,其中一個為對照組;實驗對象是煙民。第一組,在房間放置香煙煙霧和腐爛的魚兩種物體,讓受試者在其中入眠,聞過混合氣味的受試者抽煙次數在一周內減少30%,他們在睡眠中把惡心的魚臭味和吸煙的記憶聯系在一起;第二組,在受試者睡著後重復播放‘吸煙有害健康’的語音,受試者吸煙的次數也明顯減少。”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大師父說,“了然睡著後,我們給他念《金剛經》。”

“我的意思是,了然睡著後,告訴他,夢裏的怪物並不存在。”三師父說,“要相信科學。”

第一天,大師父身先士卒,泡一壺苦茶,拿一把蒲扇,端坐於了然榻前,一邊輕搖蒲扇,一邊啜泣苦茶,驅趕蚊蠅和倦意;好像也有一種形式上的寓意,即蒲扇能把他的話送到了然夢中。撐到後半夜,大師父睡著,醒來,發現了然正拿著蒲扇給他扇風。問,怎麼醒了?答,熱。第二天,二師父上陣,盤腿打坐,眼睛微微打烊,嘴巴悄悄張翕,也是下半夜,眼睛徹底下班,嘴巴倒是濤聲依舊,播放規律的鼾聲,漲潮、退潮,漲潮、退潮。輪到三師父,他錄了一段語音,循環播放,搞得大師父和二師父意見重重,紛紛質疑他沒有誠意,三師父解釋,“重要的是內容,而不是形式。”半個月過去,了然腦中的怪獸仍然沒有被擊退,大師父又開始建議,改播《金剛經》,或許有用。

“太單調了。”二師父說。

“那你的意思是?”大師父問道。

“我填首詞吧,佛樂本來就能幫助信徒虔誠。”二師父說,“是時候展現一下我真正的才華。”二師父一宿沒睡。次日清晨,三師父扛了笤帚清掃落葉,看見沐浴在晨光中的師兄。二師父拉住三師父,興致勃勃地跟他唱道:

你看不見我

縱使面對面也蹉跎

無苦集滅道

般若波羅蜜多

蕓蕓眾生三千世界

自有法則

度一切苦厄

鬼怪妖魔盡消滅

色不異空空不異色

受想行識所有一切

看見的看不見的

恐懼的悲哀的

不過夢中一刻

世界微塵裏

你看不見我

看不見我

看不見我

“怎麼樣?”二師父問道,不等三師父回饋,自顧自陶醉,“歌詞頂針,循環往復,曲子套用梅姑的《似水流年》,加上我獨特的唱腔,一定可以助了然戰勝心魔。”

“師兄請自重。”三師父說,“植入記憶最關鍵的是精準打擊,唱歌只會讓他分心。”

“那你他媽昨天不早說?”

“我看你那麼認真,不想打擊你的積極性。”三師父說,“而且,出家人不打妄語。”

“我現在只想打你。”二師父說著就要撲上去。三師父拉開馬步,高高揚起掃把,與二師父周旋。人們對於少林武功總有誤解,被金庸小說裏《易筋經》和《洗髓經》帶偏,甚至被李連傑的《少林寺》帶偏,真正的少林功夫沒有那麼玄而又玄,不過強身健體這個成語並不過分,二師父和三師父經過十幾年洗禮,手腳都有些乾坤,你來我往,見招拆招,身姿雖然沒有武俠劇矯健和好看,也算像模像樣。三師父技高一籌,又有“兵器”加持,最終笑到最後。大師父及時趕到,將二人分開,說:“你們還內訌,外星人都來了。”二師父和三師父以為他開玩笑,大師父卻語重心長,並說,外星人昨夜降臨地球,山門之外的世界已經炸鍋,本來到了佛誕日,正是一年最忙碌的時節,信徒們懷揣著對佛祖的崇敬和香火錢會將塵寺擠得水泄不通,如今落得清凈;什麼叫外來的和尚會念經,這就是外來的和尚會念經。三師父雙手合十,念道:“阿彌陀佛。”絕口不提相信科學。

外星人的新聞對於塵寺,就是一條新聞,除了有幾個和尚嚷著還俗,最後也不了了之,還俗能怎樣,追隨星人脫離苦海嗎?各人的業,各人修。塵寺很快恢復平靜,人們不再關心外星人,就好像祂們(媒體以祂作為外星人稱)從未降臨。有多少人把外星文明當成侵略者,就有多少人把外星文明當成救世主——可以肯定的是,外星科技遠超人類文明,得之,得天下,各國政府都在示好,以期對方垂青和贈予。眼下,塵寺最大的敵人仍然是了然夢中的莫奇。三師父提出一個新創意,在了然腦袋植入傳感器,再找人進入夢境,於夢中將怪獸斬殺,有點像魏征夢中斬龍的典故;既然感化不了,只能消滅之。佛曰:慈悲為懷,舍身餵虎,割肉飼鷹,這麼做似乎與出家人的胸懷相悖,但考慮到怪獸只是夢中虛影,不算殺生。再者,慈是與樂,悲是拔苦,對於了然,鏟除怪獸就是慈悲。三位師父商議已定,帶了然下山做手術,由三師父用計算機制作一尊佛陀幻影,代表正義入夢。三人通過佛陀的眼睛,看到夢中了然,亦看到怪物,讓他們始料未及的是,怪物竟然順著夢境來到外界。了然隨之醒來,佛陀滯留在夢中。

“你從何而來?”三位師父扶著大夢初醒的了然,顫巍巍問道。

“莫奇。”它說,“莫奇,莫奇,莫奇……我的名字叫莫奇,從來而來。”

“向何處去?”

“往去處去。”莫奇說,“自從人類產生自我意識,我族就藏身人類夢中,以夢為食,如果我們不吃掉這些夢,人類大腦就會積攢過多冗余無序的內存,導致運行緩慢,甚至宕機,某種程度上,人類就像鱷魚,我們是吃你們牙縫中的肉的牙簽鳥,所以,人們醒來常常忘記夢境。我族死後可以將意識過渡到下一代,類似轉世,我在許多人夢中留宿,見過美好,經歷醜惡。夢中沒有現實的引力,人們便放飛自我,展現出平時生活中被道德和律法約束的人性,每個人,或多或少,都有邪祟的一面,唯獨你(指了然),我在你夢中十載,沒有見過一幀雜念。危難之際,我想搭救你於水火。”

“可是我怎麼會怕你?這說明我沒有普度眾生的覺悟。”了然說道。

“你並不是怕我,你只是不理解我。對你們來說,我族更合適的定義是外星人。”

“你們走了之後,人類豈不是也要面臨滅頂之災?思維越來越壅塞,行為越來越遲緩,逐漸石化。”三師父問道。

“沒辦法,有人要征用你們的意識,我們也是被迫‘流離失所’。”

“誰?”大師父說。

“對你們來說,也是外星人。”怪物說,“我可以帶你(指了然)走。”

“我不能走。”

“為什麼?”

“我三個師父都在這裏。”

“我可以把他們都帶走。”

“我想,他們也不會離開。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了然看著三位師父,他們同時點頭。

“好吧。”怪物,或者說,外星人說完羽化。了然重新恢復生機,不管是思維,還是肚皮,跟二師父說,餓。了然吃飽喝足,一陣倦意襲來,打了一個瞌睡。三師父讓他出去走走,消消食,了然支撐不住,和衣而臥。

“誰在那兒?”了然夢中現佛陀。

“阿彌陀佛。”

(完)

編者按:這是一個關於夢境和外星人的故事,作者用了四個視角,從不同的側面來寫人類社會面對的這種衝擊。從高中生到結婚多年的夫妻,從離婚的科技專家到寺廟裏的僧人,差異極大的視角,令科幻事件的呈現方式多元化,讀者需要在多個故事中跳躍,自己組織事情的線索。王元在這個故事中表現出了深厚的文字功底,對迥異的人物關系和場景的描繪,活靈活現,入木三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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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編 | 宇鐳

題圖 | 電影《降臨》截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