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公解夢夢見小麥很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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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年從夏縣回到北京的本文作者

女知青遜白(後成為我妻子)在果園拉琴

用土壘墻,是當地特色

保存至今的《增評加批歷史綱鑒補》

◎徐鐵猊

編者按:山西夏縣古稱安邑,因夏朝在此建都而得名,是中華民族的發祥地之一。北京作家、學者徐鐵猊1968年底赴夏縣插隊,數年的知青生活、見識的農家風貌給他留下了終生難忘的印象,有感而發,近年寫出“辛醜雜記”系列隨筆。本版選摘其中的部分片斷,讓我們一起重回到那豐富駁雜而又細膩感人的歷史現場中去。

農家活

●1968年12月20日,我們從北京站出發,坐火車直達山西夏縣水頭站,一車全是北京知青。不少當地人在站臺上迎接,好像全都是男人,幾乎每個男人都圍著一條女用的方頭巾,棕色或藍色,而棉衣棉褲則一律黑色。那些人面無表情,木呆呆地望著我們,我們也同樣木呆呆地望著他們。月臺上有鼓號隊在不緊不慢地敲著鼓。我小時候曾經參加過鼓號隊,他們的鼓點跟我學過的有些不同,聽上去很難受。世界上的事很奇特,有時只差一點兒就有了天壤之別。

●有一年端午,我幹完活回到自己住的屋子,桌子上放著黏米飯。整整七碗,都是隊裏大娘、大嫂送的。我心頭一熱,眼淚差點落下。過後還那些碗費了些周折——不知誰是誰家的。

●那時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又幹那麼重的活,大夥兒飯量都很大。第一年的春節,大家包了一頓餃子,方方吃了98個,路都走不穩了,要扶墻。我去絳縣修鐵路,每天幹十個小時以上,挑200擔土上8米高坡,還要換班鏟200擔土!我每天的口糧定量是四斤,全是高粱面饃,就著鹹菜和小米粥,這麼多糧食還是吃不飽。絳縣老鄉看我們可憐,有時會給我們幾塊煮紅薯。

●當地飯食,幹的是饃,稀的是面條和小米粥。面條叫“齊子”,又叫“齊飯”,大約是面條一刀刀切得齊齊的意思吧。小米粥裏面大都是會放上紅薯的,當地叫紅薯米湯。1972年幾個人一起回北京,臨行時我熬了一大鍋紅薯米湯。做好一嘗,苦得根本不能吃。原來我把鍋蓋放在竈臺,竈臺上有塊肥皂粘到鍋蓋上,掉到鍋裏煮了。

●晉南那邊是棉麥產區,出產麥子和棉花。所以農民可以吃上白面,家裏都自己紡線織布,也有的穿。下鄉知青不然,很多衣服都是帶補丁的。鄉親們都可憐我們,說學生娃“稀惑”。那邊人是不穿補丁衣服的。

●農家肥最主要的還是圈肥,牲口棚、牛圈、豬圈的肥。起圈也是很臟很累的活,一年總要做上幾次。施肥是靠大車把肥拉到地裏堆成一堆一堆,再由人用鐵鍁撒開。第二年莊稼長出來的時候,你會發現,凡是原來堆過肥的地方都長得好,看來肥還真管用。而菜地不一樣,那裏是把廁坑中的糞便直接澆上,肥力更大了。

●說到最累還是要說麥收。先說“破麥”也就是割麥。麥子三行為一攏,九攏為一組,割麥人三個人一組,每人割三攏,九攏要一起割。三個人中割得最快的在中間,另外兩人跟在後面。中間的叫“拱筒”,他不但要割,還要在身後“打腰(yào)”,就是用兩束麥子接在一起,後面人用它把割下的麥子捆成捆。由於到雨季了,麥子要搶收,所以幾乎沒什麼休息時間,割麥人都有兩把磨好的鐮刀,用一把,腰上別一把。我是左撇子,用什麼農具都別扭,鐮刀更是。開始割得慢,只能跟在別人後面,經過一段時間的鍛煉,我竟然“拱筒”了。兩把鐮刀,儼然雙槍。

●場院上的活兒還有風車簸麥。風車一人多高,木制的,裏面是風扇,扇葉也是木制的。風扇的左側是鐵制的搖把,出風口在前面的上端。最有意思的是,簸麥要有老婆坐到風車頂上,手持簸箕均勻地往風口處傾倒,風把麥稭、麥稈都吹掉,麥粒就堆在風車前面了。我喜歡搖風車,雙手倒換著,對三角肌、肱二頭肌是非常好的鍛煉。

●交公糧是最累的活之一。比如交麥子,都是裝在200斤的標準麻袋裏的。公糧檢測很嚴格,濕度、籽粒飽滿程度、雜質等等都要用探叉抽查,夠標準的會評等級,不夠標準就拒收了。最後還要把麥子過篩,這可是最恐怖的。麻袋口要打開,人要蹲下,自己一人把麻袋豎著放在肩上,然後上一個兩層樓高的高臺,最後是要把麻袋裏的麥子斜著傾倒在大篩子上,再拿著空麻袋下來。

●交棉花也累。棉花的檢測很繁瑣,先要拿一些棉花去掉棉籽,還要測絨長,還測什麼就不知道了。農民對此非常關心,因為不同的等級價格會差很多。等級測完了就要稱斤入庫,棉花都裝在一個巨大的籮筐之中,兩個人用長扁擔往庫裏擡,庫是非常高大的屋子,裏面的棉花堆得像山一樣。我們擡著籮筐順著跳板往上走,跳板很長,一顫一顫走起來非常費勁。好不容易幹完了,我倒在棉花堆上起不來了。老鄉都出去等著算賬,大庫房裏就我一人,我想媽媽,唱著那首《媽媽的生日》淚流滿面。

村裏人

●我所在的七隊,隊長叫老八,人憨厚,不識字。一次公社開會回來給社員傳達兩項內容,一是中央發生了“二月逆流”,二是要搞“合作醫療”。老八說了半天也沒說清,最後問大家:哪位參加“二月逆流”,報名。眾愕然。用當地方言去講“二月逆流”與“合作醫療”,確實有些糾纏不清。還有一次講蘇修頭目勃列日涅夫,當地人理解為“破裂又捏住”,語音極其相似。

●我們村裏有個戲臺,就在大隊部院裏。1969年春節,村裏的業余劇團排演了好幾出樣板戲,好像有《沙家浜》《紅燈記》《紅色娘子軍》等等,但不是京劇,更沒有芭蕾,都是當地的蒲劇。演員、伴奏都是村裏的社員,還挺像模像樣。道具布景因陋就簡,我還幫著畫了幾叢蘆葦蕩。燈光就是很亮的一盞汽燈。女主角演員叫蒲憲,唱得非常好,據說縣裏都有名,聽得社員們如醉如癡。當然在細節上改動很多,還加了不少插科打諢。記得史家村演的是《智取威虎山》,裏面的八大金剛張口閉口“毬嘞、巴嘞”用當地話罵。他們真敢幹,一個一千人口的村,八個樣板戲都能演似的。還有一種戲叫眉戶,用當地話說就是“迷糊”,他們聽得也是搖頭晃腦、迷迷糊糊的。

●每個小隊都有地主富農分子。我們七隊是老四和老六。老四身材高大,腰板挺直,是種麥子高手。種麥最關鍵的是播種,是用一種叫做耬的農具,用牲口拉著,在大田裏搖著撒下三溜麥種。這活兒一是要撒得均勻,二是要撒得直。我們那邊都種麥子,十裏八村就是老四扶耬最好。老四穿著半長的黑襖,老騸拉著耬,在地裏一趟趟走,看著他扶耬可說是一種享受。那時節老四很忙,別村人都來請他去。

地主富農子弟每年都要上繳一定數量的工分,究竟多少我忘了,是以什麼名義繳的我也忘了,好像叫什麼義務工。還有一旦搞什麼運動,他們都有可能被揪上臺批鬥。而每年秋天的種麥扶耬,應該是老四最為風光的時刻,會暫時忘掉平時的那些屈辱吧。

●有一次冬天平整土地,我用鎬頭刨凍土,把虎口震裂了,傷口滲出了血。老四忙把口袋裏的火柴盒掏出拆開,撕下一片兒劃火用的藥面兒紙貼在我的傷口上,血就止住了。這就是農民的創可貼。

●上墊底村有一老者,一副飽經滄桑模樣。一次遜白在樹林中拉提琴,老者過來搭話,說自己也曾拉過琴,並請一試。果不妄言,不過已顯生疏。老者名叫王介山,是北大畢業生,在校時曾加入過校樂隊,司中提琴。他學的專業比較冷,梵文,畢業後進入公安系統。他後來被打成右派,開除公職,回鄉務農,家就在上墊底,老母還在。我曾幾次與他交談,聊印度,聊梵文,聊達羅毗荼人,聊犍陀羅文化……與這個典型老農模樣的老者聊這些,每每恍惚不知所以。

王介山在北京有家,就在西單手帕胡同,我去過,一間小屋。妻子早已離他而去,好像有個女兒。他給我看過他的小說手稿,清秀的字工工整整地抄寫在鄉村小學生的作文本上。

●王介山後來平反了,被安排在夏縣中學擔任英語教師。他跟我說起他的一個叫申克功的學生是數學天才,可以對任何一個數開方,不只是開平方,而是三次、四次……直到七次方,並且不用演算,只用眼盯著這個數就行。他還教了班上同學,有同學已經可以開三次方了。申克功就是大呂公社師村一位生產隊長的孩子。沒上學時,一次他爸爸帶他去城裏買農具,他在一旁玩。他爸買的東西很多,交錢時,申克功說了句錢數不對。後來大家又重算,果然申克功說的數是對的。

隊裏事

●社員們吃的油都是隊裏分的,只有一種棉籽油。棉籽油在油坊裏榨,油的顏色很深,不是很透明,吃起來還不錯。我曾經路過油坊沒進去,榨油的味道有點怪。棉花真好,除了棉花本身,棉稈是好柴禾,棉籽可以榨油。

●我原來沒有扁擔,是虎山帶我到柳溝墊上砍了一根大的柳樹杈做了一根,很小巧精致。回北京後一直後悔沒把它帶回來。我最喜歡的農具是鐮刀,鐮刀把兒是棗紅色硬木的,紋理很漂亮,有收藏價值。還有那種大長扁擔,北京有段時間興做家具,曾想過弄兩根回來做沙發扶手。

●那邊的房子是梁柱結構,墻是那種“幹打壘”。房子比較高,上面還會有裝雜物的閣樓。“幹打壘”就是用兩組碗口粗的樹幹紮成兩尺來高的槽,在槽中填滿半幹的黃土,幾個人在上面夯實。夯實後再架高,再填土夯實,一直到需要的高度。這樣的墻有兩個主要特點,第一墻角底座比較寬,第二外墻不平,有樹幹留下的橫條紋。屋子一般是三間,中間開門,左邊是炕,中間和右邊之間沒有隔斷。炕是密封的,中間有門,門上有個布簾。閣樓就在炕的頂上。炕邊角上有個竈臺,煙是從炕下邊的煙道通到屋頂一側的煙囪出去的。冬天每天做飯燒火會把炕燒熱,剛睡下時比較舒服,越睡越冷。炕比較大,橫豎都能睡。

●收玉米是人用手掰棒子,每棵玉米結一根棒子。但有的玉米會多結出一根小的棒子,收的時候根本顧不上這些,小棒子也就留下了。等最後去砍玉米稈時,人們再把這些小棒子掰下來自己拿回家,小棒子都很嫩,很好吃。

也有些玉米根本不結棒子,這樣的玉米一旦被發現大家都搶,這叫甜桿兒,說吃起來像甘蔗。我嘗了,比甘蔗差遠了。

●收紅薯時,一般會有人先去拾一大堆柴草,再刨出一些紅薯放在柴草下,點起火,火慢慢熄滅,煨在灰中的紅薯也慢慢熟了。非常好吃。

●走街串巷最多的是換豆腐的,玉米、麥子、小米、豆子、麩子都能換。豆腐很好吃,當時在當地是很難得的佳肴了。我曾想過,農民一年也吃不上什麼肉,他們的蛋白質從哪裏來?第一是豆腐,植物蛋白;第二是雞蛋。但是農民的零花錢主要指著雞蛋,賣給村裏供銷社,五毛錢一斤,換了錢買呲火(火柴),買鹽,買煤油點燈。

●羊是很“費厄波賴”的動物。我曾經在村邊見過山羊決鬥,兩只碩壯的公羊隔開兩三米的樣子,同時衝向對方,在相距不到兩米的地方同時起跳,兩頭相抵,在空中相撞,發出嘭的撞擊聲。幸虧它們的犄角向後彎曲,撞的只是腦門,否則是會出“羊”命的。這種相撞周而復始,每隔兩三分鐘就再來一次。其實只要有一次一只羊在相撞的前一秒閃身,對方肯定撲空而摔出去,但兩羊在起跳時間、起跳高度和起跳的相對方向上竟完全一致,它們有紳士風度。

●冬閑的確十分清閑,吃喝玩樂都集中在這段時間,婚嫁也集中在此。這裏結婚沒有汽車也沒有花轎,只有一長串的自行車隊,車上馱著嫁妝,其中最主要的嫁妝就是棉被,好像一輩子都用不完的棉被。

●那邊還興一種花鳥字寫的對聯。這主要是在集市上現寫現賣。寫字的人用兩三寸左右的板刷,在板刷的不同部位蘸上不同顏色,用板刷在紙上擰著轉著寫,又是花鳥又是字,全幅又是對聯,挺有意思。當地人很喜歡,裱好了掛在中堂或拿來送人。前兩年寶軍還送給我一幅呢。

●夏縣有一條涑水河,源頭在絳縣、垣曲交界的歷山,流經絳縣、聞喜、夏縣、運城、臨猗、永濟,入黃河。而歷山就是傳說中舜帝的耕作之地。總體看來,堯在臨汾,舜在歷山,禹(啟)在夏縣,這裏果然是華夏發祥之地。

知青們

●縣城有個新華書店,裏面沒什麼可看的書。我無意中看到書架後面有一套落滿灰塵的線裝書,開本還挺大。當時店裏沒人,好像連售貨員也沒在。於是我脫下外衣裹住書,抱在懷裏跑了出來。回來一看,原來是《翁同龢手劄》。這書現在我還留著。孔乙己說:讀書人的事,能算偷麼?

●有一年“三夏”,我被叫去大隊部辦《三夏戰報》,自己一個人寫新聞、畫漫畫、刻蠟版、印刷。一次有些清閑,我偷偷爬上閣樓,在一堆雜物中找到一本書拿下來了。這本書是線裝的《增評加批歷史綱鑒補》卷二十五至二十七,錦章圖書局印行,書上有朱筆圈點,封面鈐“楊天定圖”章。我們村有四大姓,楊姓是其中之一。看到此書,可以想象到早年間的耕讀人家,有地種,有書讀,有可以經過努力而得到的前程。此書於今仍在。

●1971年夏天,我在縣城看到通知,露天影院當晚放映《中國乒乓球隊訪問四國》,我回來跟大家一說,五六個人就一起去了。村裏離縣城十裏,有一段還是山路。影院就是個有圍墻的空場,裏面擺放著木板搭起來的條凳。電影看得很開心,多少年沒有電影可看,這次又是有外國風光的。回村時已經很晚,大家都很興奮,遜白當時就學會了片子裏的插曲,大家走著山路,踏歌而還。

●煤油燈下看書,那種沈浸感卻不是電燈可比的。

●武鬥造成南同蒲線不通車,如果要回北京就要繞道河南走隴海線。從廟前坐汽車到平陸茅津渡,坐船過黃河到河南三門峽,從三門峽到鄭州,從鄭州再到北京。這就是我們要走的路線。由於沒有錢,我們是要全程扒火車的,一路上驚險不斷。

一次見到火車進了編組站,廣播裏不斷地說著誰也聽不懂的編組口令。誰知道我們這車還走不走啊?我下車找了一位扳道工,扳道工看出我們是知青,就說這車不走了,旁邊這車走,上旁邊車吧。

我們全都下了車,到旁邊車上一看,原來是一輛運煤車。上吧,沒辦法。幾個人就在高高的煤堆上坐了下來,車很快就開了,等速度開起來,車倒是不晃,但一陣一陣顛得厲害。我們都坐在高處,連個能扶的地方也沒有,只能互相緊拉著手。而我騰出一只手,死勁扒住一個大煤塊。當時還是黑夜,七八個人坐在煤車頂上,隨時都有被顛下來的危險。這個場景,常人絕難想象。

●我下鄉的時候帶了一只接近一米見方的木箱,裏面一半兒裝的是書,大約二百多本,其余是些衣服之類。箱子很沈,村裏幾個小夥擡著才進了我們的安置點兒。這些書有文學作品,還有歷史、詩詞、詞典以及其他一些圖書。書陸續被人借走不還,最終一本不剩。

●當時知青中私下傳抄郭路生(食指)的詩。郭路生是北京56中高一學生,他在山西臨汾杏花村插隊。他流傳最廣、影響最大的詩是《相信未來》,是很多人都會背誦的。它曾經是我們千百萬人共同的精神支柱。世界上有什麼樣的詩能達到如此地步?我後來在講課時說,只一首《相信未來》便讓郭路生成為不朽。

我不認識郭路生,2008年在知青下鄉40周年聚會上見過一面聊過幾句而已。後來我在講現代詩時,講了他的《相信未來》《這是四點零八分的北京》《煙》《瘋狗》等四首。我最喜歡《這是四點零八分的北京》,每次講到這首,我都會喉嚨哽咽甚至落淚。

●郭路生去過夏縣,他去的是大廟公社的楊家川,還寫過一首類似賀敬之體的詩《楊家川》。

●今年早些時候,偶然機會看到安育中先生寫的回憶錄《那山那湖》。因為寫的是我插隊的地方夏縣,所以很有觸動,回憶起當年的很多事情。也因此有了上面的這些文字。

安育中在史莊插隊,那裏就是司馬光的故鄉。安育中我見過,見過他代表知青打籃球,還在縣廣播中聽到過他的播音,這次又看了他的書,算是很全面地知道了他。

2021.8.15

供圖/徐鐵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