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公解夢原版夢見自己身上紋繡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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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六姨太吳儂被迎進府的那日,鳳嬈正從周府回來。

周家太太愛打馬吊,每次不打個通宵斷不會罷休,鳳嬈陪了一晚,至天明的時候在周府又將就睡了一下,睡到快近午時回來,便正正好好撞上了這一幕。

身邊的小丫頭絮兒瞧著那洞開的紀府大門,有些忿忿不平:“二太太,爺這些年頭都往府裏迎了多少人了,今兒來的這個還給開正門,您也不管管?”

“管?”鳳嬈拿帕子捂著嘴打了個哈欠,青蔥似的指尖壓了壓眼角,漫不經心道:“太太都沒說什麼,我一個姨娘又何必去多那個事惹人嫌?”

絮兒被鳳嬈調教得好,見她對這個話題興致怏怏,立馬便懂事地說起了別的,滴溜溜的眼珠子一滾,緊走兩步上前,壓低聲音道:“今兒太太又犯了一次病,還請了那位西洋醫生來看,兩人鎖在屋裏小半天,就太太身邊的馨兒陪著。”

這話終於讓鳳嬈有些精神了,細長精致的眉一挑,饒有興致地笑了笑:“她安雅不過就是前兒吹了風頭疼,搞得跟得了什麼絕癥似的。”

說罷,低頭又理了理自己緞面旗袍上的褶皺,嘴角的笑一斂,聲音冷下來:“走吧,趁早多休息一會兒,紀亭致好不容易才將這寶貝疙瘩弄到手,不定要給她做臉,來折騰我們呢。”

臨近深秋,氣候一日冷過一日,鳳嬈躺在床上,只覺得腹中還在隱隱作痛。她瞪著紋繡帳頂好半晌,呼吸間的氣息都似乎是冰冷的,輾轉許久,最後讓絮兒灌了個湯婆塞進來,捂著那團熱氣迷迷瞪瞪這才睡了過去。

只是她睡得並不踏實,混沌中做了幾個夢,但一覺醒又不記得都夢見了什麼,只隱約感覺像是夢到了她還未嫁人之時。

當初是為什麼執意要嫁給紀亭致,甚至不惜為此和家中決裂也寧願來紀府做他的一位姨娘?鳳嬈擁著錦被坐起來,偏頭看著二樓小洋房外長進窗戶裏的楓葉,有些恍惚地這麼想著。

那時也是一個秋日,風綿綿地吹著,軟刀子一樣鉆進人的骨頭縫裏,難受得緊。她躲在一塊石頭後面,正狼狽地捂著由於墜馬而劃傷了的手時,一方幹凈的巾帕猝不及防地便從上方遞過來。

同時,醇厚而低沈的嗓音緩緩響起,說:“不過是賽場馬而已,一個小姑娘,這麼要強做什麼?家中父兄幹什麼吃的?”

那幾年,上海最大的皮革商鳳家的千金鳳嬈小姐潑辣爽利的名聲已經傳遍,人們一提起她,便會提起她十五歲時帶槍從土匪窩裏搶貨的事兒,還有揚鞭與一眾公子哥賽馬並奪得頭籌的事兒……樁樁件件,在人們口中傳來傳去,只說鳳家千金生錯了女兒身,倒並沒有誰這般溫柔平靜地叫她一聲小姑娘。

可就是這一聲,在如今看來,便如一個咒語,到底是誤了她這一生。

湯婆已經不熱了,抱在懷裏,感覺不到一絲余溫。鳳嬈收回視線,幽幽地嘆了一口氣,而後衝門外喚道:“絮兒!”

“怎麼了,二太太?”

鳳嬈的手壓著錦被上的鴛鴦纏頸繡紋,淡道:“明天你拿上我放在梳妝盒裏的那把金鎖,悄悄回一趟鳳宅,回去告訴爹爹,就說……”她頓了頓,一會兒後,像是下了什麼決心,才又開口道:“就說阿嬈知錯了。”

2

吳儂會在百樂門火起來,全仰仗另一個人——林素秋。

見過林素秋的人,再見了吳儂,都會說她和林素秋有八成相似,剩下兩成,不過也只是差在氣度而已。

畢竟林素秋出身書香門第,十六歲又留了洋,見識自是與那些小門戶養出來的姑娘不一樣。

不過吳儂是不自知的,紀亭致在她房裏宿了半個月後,尾巴便夾不住要翹上了天。紀亭致也是不知被什麼衝昏了頭,一貫不愛張揚的人,可這半月以來不管去哪兒,都隨時將吳儂帶著,生怕別人不知道他將百樂門的一朵金花摘了下來。

吳儂自覺有了資本,在紀宅裏便很有些目中無人。

絮兒為鳳嬈鳴不平,看著吳儂那楊柳般的腰肢,恨恨道:“到底是那些聲色犬馬的地方出來的,渾身都透著一股子風塵勁兒。也不知道爺看上了她哪兒,瞧著怕早就不是什麼清白身子了……”

眼看著絮兒越說越不像話,鳳嬈擡手打斷她,皺眉道:“管她做什麼,總歸她也風光不了幾天。”

果真,這話說了沒幾天,吳儂便因為說錯了話被紀亭致給厭棄了。

紀宅的女人們都把這事當成一個笑話來看,出去和別家的姨太太玩樂,必定要興致勃勃地說上好幾遍。

“誰不知道我們家老爺最敬佩的就是宋先生,她倒是好,仗著自己和宋夫人長得有幾分相似,竟在那兒說什麼宋夫人美得太過,不如她有福相,日後指不定紅顏薄命。啐,不過是個繡花枕頭,不知從哪兒學了個詞兒,就敢隨便用!可把我們爺氣得,從來沒衝我們發過火的人,竟頭一次在餐桌上扔了筷子。”

絮兒愛學舌,回來朝鳳嬈講的時候,各人的神態都學得繪聲繪色,“五姨太慣愛嘴碎,這幾日,各家各戶基本都讓她這一張嘴給傳遍了。不過她說得也沒錯,那吳儂肚子裏沒點墨水,紅顏薄命都說出來了,這不是咒宋太太短命嗎!讓宋先生知道了,指不定怎麼看我們爺呢,這能不生氣?”

鳳嬈在房裏看書,聽到這話眼也不擡,緩緩掀過一頁紙,又看完了一面,才回道:“宅子裏的女人犯蠢,你自小跟在我身邊,怎麼也還是看不清?”

什麼怕宋先生生氣,不過都是幌子而已……

這時,有道頎長挺拔的身影跨進屋,走至鳳嬈身邊的時候,身上那陣淡淡的松墨味兒依然令她熟悉。

“你怎麼來了?”絮兒早便乖覺地退出去了,鳳嬈合上書,仰頭看著來人輕輕地笑了起來。

紀亭致垂眸看她,像是在思慮什麼,許久,才低聲道:“身子好些了嗎?”

鳳嬈笑意不減,盈盈起身,踮腳為紀亭致撣了撣肩頭的一屑塵土,低聲問:“好多了,今晚你要留下來嗎?”

“前陣子你去周家太太那兒玩,不是說看上了她家的一尊佛像,我昨兒遣人去問了,周老板願意割愛,估摸著明日就會送來了,你若還有什麼喜歡的,也可以同我提……”

紀亭致沒回答她的問題,反倒是蹙著眉,語速有些慢,像是在斟字酌句,“那天我確實是有要事在身,所以沒能趕回來,讓你一個人受苦了,實在是對不住。”

天色漸晚,黑夜似滴入水中的墨一樣開始蔓延,鳳嬈垂首將神色隱在半明半昧的光中,讓人並不能瞧得分明,只能聽出她的語氣是平靜的。

她說:“沒關系,你不是也說了,這個孩子沒了,還會有下一個的。”

3

鳳嬈這邊先示了弱,鳳家那邊很快就有了回應。

不過是鳳嬈的大哥捎來的信,信裏先是將鳳嬈責備了一通,末尾的時候才松了口,說過些日子父親五十壽,讓鳳嬈到時候乖乖地去賀壽,哄得老父親開心了,這事兒就算了了。

鳳嬈知道鳳家肯回這封信,就代表著已經原諒了她。不過當年是她鬧得沸沸揚揚讓鳳家失了臉面,如今想回去,肯定是得需要她在外人面前伏低做小裝裝樣子的。

鳳嬈心中倒不覺得委屈,想著父親喜歡梆子戲,還特意跑到戲班裏學了大半個月,預備賀壽的時候唱一出《花木蘭》。

吳儂起先還鬧,可見紀亭致鐵了心不搭理她後,便逐漸沈寂下來,成日待在自己的房中,安靜得像是紀宅從未多出這麼一個人。

安雅倒是活躍起來,一反往日對西方文化厭惡至極的模樣,不知從誰手裏弄來一本莎翁的《仲夏夜之夢》,成日抱著它不離手。

不過鳳嬈也沒工夫搭理她們,眼瞅著離父親五十壽的日子越來越近,往戲班跑得更勤。

宋青便是鳳嬈在戲班裏遇到的。

這個戲班子,因戲的種類繁多,故而在外界有一個“小梨園”的雅稱,文人多好風雅,宋青又是整個上海排得上名號的大才人,會出現在這裏並不讓鳳嬈意外。

單憑相貌,宋青其實並不如紀亭致英俊,不過他通身的氣質儒雅溫和,只這一點,就足夠使許多女人趨之若鶩了。

鳳嬈在戲班子學了快一個月時,跟帶她的師傅提出想登臺表演一回。那日正逢暮雨,來戲班子看戲的人本就不多,待晚了,便只剩一個宋青了。

領班礙於鳳嬈的身份,有些躊躇:“要麼我請宋先生回避一下,太太您再唱?”

鳳嬈一邊讓絮兒幫著上妝一邊揮了揮手:“不必,倘使臺下一個觀眾都沒有,那還叫什麼表演?宋先生是有大學問的人,我可是巴不得他聽我一場,給我指點不足才好。”

既然鳳嬈都這麼說了,那領班自是沒了話,緊鑼密鼓地就去安排了。

後臺便只剩了鳳嬈與絮兒。

絮兒正給她整理發飾,鳳嬈撥弄著妝盒裏的頭釵,一會兒後,似乎是想起了什麼,吩咐道:“待會我登臺後,你去外頭的糕點鋪子買些精致的點心回來。”

絮兒應了一聲,“二太太想吃什麼口味的?”

鳳嬈擡手將釵子別入發間,菱唇輕輕往上一挑,扯出一個嫵媚卻刻薄的弧度,“誰說我要吃了,你買來後,便給那宋先生送去吧。”

梆子戲不大好唱,聲音高昂激越,就算鳳嬈緊著練了一個多月,可完整的一出唱下來,她的嗓子還是有些受不住。不過因她自小便學過騎射,所以氣勢倒是頗足。

後來宋青找到後臺來為那碟點心道謝,看到鳳嬈滿面斑駁支離的油彩下瑩潤白皙的肌膚時,拱手客氣道:“點心很美味,多謝款待。”

鳳嬈從妝鏡中看他,笑:“還要多謝宋先生能耐著性子聽我唱戲呢,可難為你了。”

這話似喜似嗔,細聽來還帶著些嬌俏,不免顯得過於親近。

宋青似乎也發現了這一點,笑意變得溫和起來,“不為難,夫人唱得甚好。”

“是嗎?”妝面已卸幹凈,露出鳳嬈一張粉黛未施的臉,素雅中帶著難以言喻的魅惑。

她不動聲色地將宋青一閃而過的驚艷納入眼底,而後起身,拎起一旁的小坤包,出言請求道:“宋先生,勞煩你幫我攔一輛黃包車,司機前兒告了假,我身邊就一個小丫頭,現在晚了,也不好讓她一個人出去。”

“天確實有些晚了,如今上海也不十分太平。”宋青將她看了兩眼,神色更加溫和:“不如這樣,夫人先到寒舍暫避,然後讓紀先生來接你如何?”

話出口,估計也知道不妥,他又補充道:“素秋也在家裏頭,只是受了涼,有些日子沒見外客了,夫人今日去,倒是可以陪她說些話。”

“也行。”鳳嬈點了點頭,伸手將滑到臉頰的頭發別至耳後:“那便讓小梨園這邊給至庭撥個電話,讓他到時候來宋家接我。”

外頭還有雨,沈沈夜幕中雨絲落到人身上,一點沁涼。

林素秋果真是病了,瞧著蒼白孱弱,風一吹就會倒似的。不過她倒是好涵養,話雖不多,卻撐著病體親自去為鳳嬈泡了一壺茶,見鳳嬈身上沾著的雨水,又讓家中的小丫頭領著鳳嬈去換了身幹凈的衣裳。

絮兒寸步不離地跟著,垂眼將眼中的驚恐掩飾得極好。

待小丫頭拿了衣服退出房間後,才抖著嗓子低聲問鳳嬈:“二太太,我們爺……他是不是……”

吳儂進門後,紀亭致的書房裏便多了一副畫像,人人都道畫中人是吳儂,可見過幾回那副畫像的絮兒今日卻覺得,那畫中人倒是像宋夫人多一些。

鳳嬈將衣服抖開,是一襲水青色的纏枝蓮旗袍,清新淡雅,風格像極了主人。

“是啊,你們的爺,愛著一個有夫之婦。”

4

紀亭致來得很快,鳳嬈換完衣服下樓時,他便已經到了。

作陪的是宋青,林素秋並沒有在場,不過瞧著紀亭致一臉的焦色,想必方才是見了林素秋一面的。

鳳嬈只當沒看見,扶著扶手衝紀亭致笑:“今日不忙麼,怎麼這麼快?”

紀亭致見了鳳嬈,這才將眉眼中的隱憂壓了壓,勉強扯了個笑出來:“今日事少。”

宋青在一旁調侃:“紀兄怕不是急著想見夫人,方才與我說話的時候,眼睛可一直在往樓上瞟。”

紀亭致遙遙看了鳳嬈一眼,對這話既沒否認也沒承認,過了好一會兒,才開口道:“我瞧著宋夫人臉色不大好,許是病了?”

宋青也不動聲色地往鳳嬈那窺了一眼,而後才笑回道:“素秋身子一直很弱,天一涼就容易生病。”

“可巧前陣子底下的人送了些補品給我,要不這樣,明兒我派人送到府上,給尊夫人補補身子?”說罷,他像是怕宋青回絕,又忙補充道:“今日還要多謝宋兄照拂阿嬈了,這些東西權當是我的謝禮。”

鳳嬈一直沒說話,側首透過樓梯口的玻璃窗往外看,黑沈的夜無邊無際,沈默著將一切都吞噬。

後來離開的時候是宋青出門送的,林素秋一直沒有再出現。

紀亭致不死心,車子發動後都忍不住探頭往裏看了看。宋青卻是噙著笑,對著車內沈默不語的鳳嬈溫和道:“夫人的戲唱得很好聽,希望能有機會再聽一次。”

如此一來一回,言語試探交鋒,也不知是如了誰的意,傷了誰的心。

等回了紀宅,鳳嬈跟在紀亭致身後上樓,在他轉身往書房走的時候,開口叫住他:“至庭,你知道今天是什麼日子嗎?”

紀亭致估計是急著想去清點那些補品,步履不停地回了一句:“阿嬈,有什麼事我們明日再說好嗎?”

說完,也不等鳳嬈回答,幾步就進了書房。

絮兒跟在鳳嬈身後,覷著她的神色,小心翼翼地問道:“二太太,今日是什麼日子啊?”

鳳嬈擡手壓了壓頭發,牽起嘴角笑了笑:“不是什麼大日子,我跟他鬧著玩而已。”

不過就是……她嫁給他的那一天而已。

離鳳嬈父親的壽辰還有半個月的時候,她派人將紀亭致從周家買來的那尊佛像送到了鳳家。

周夫人和五姨太的嘴巴有得一比,不出半日就將紀家和鳳家要和好了這件事傳了個遍。

因鳳嬈的關系,這麼些年來鳳家一直沒和紀亭致有什麼生意往來,底下各自攀附著的一些小商戶甚至還有些水火不容的勢頭,鬧了好幾樁不太雅觀的事。

如今這一和好,最先得益的,自然也是這些小商戶。畢竟紀亭致的百貨公司在上海也是排得上號的,自家的商品少了紀家百貨這一銷售渠道,或多或少都是損失。

紀亭致得知了這個消息,並未找鳳嬈說什麼。後來鳳嬈同跟著紀亭致的司機一打聽,才知道他近些日子在滿上海地找能治愈陳年舊疾的醫生。

借口也找得好,說是他的正室夫人安雅在她家還未發跡前,日子頗為窮苦,大冬天在雪地裏凍了一宿把身子給凍壞了,至今也未好全。

那西洋大夫如今進出紀宅頻繁,大家看在眼裏,便也信了紀亭致的話,只當那西洋大夫學藝不精沒法治愈人家的夫人,轉頭紛紛稱贊紀亭致體貼,即便迎了這麼多姨娘進門,還對正室夫人體恤敬愛有加。

結果不出幾日,被他敬愛有加的正室夫人就當著全上海人的面狠狠甩了他一個“巴掌”。

安雅和那個西洋大夫私奔躲進了英租界裏。

雖然在鳳嬈還沒嫁進來之前,就已經知道紀亭致從來沒有愛過安雅,甚至有時候還很厭惡她,嫌她思想迂腐,談吐鄙陋。可在這種事面前,愛不愛已經不打緊了,誰讓安雅這事做得蠢,鬧得沸反盈天,即便紀亭致再想放她一馬,礙於顏面,這件事也是不能善了的。

一時間,紀宅的氣氛變得很是沈重。

只是沒兩天,又出了另一件事——

吳儂被趕出門了。

5

說起來這也是吳儂自找的,明知紀亭致這幾天焦頭爛額,還自以為找到了什麼機會,想要做一朵溫柔解語花,不知所謂地往前湊。

吳儂是被紀亭致從百樂門贖了身買回來的,如今她被趕了出來,百樂門是不會再要她的,而吳儂的原籍又不在上海,所以被紀亭致這麼一趕,她自是沒了去處,趴在外頭敲了大半夜的門,哭喊聲響了半宿。

宅裏的其他女人小聲地議論著紀亭致心狠,可到底也沒誰有勇氣去給吳儂把那扇門給打開。

絮兒聽著有些不忍,湊到鳳嬈跟前小聲道:“二太太,這消息放是放出去了,可你說真的會有人來把她接走嗎?”

鳳嬈有一下沒一下地摸著今兒新做的指甲,慢條斯理地道:“好說吳儂也曾是百樂門的一朵金花,紀亭致厭煩了棄若敝履,可總有人會把她當成心頭朱砂。”

絮兒躊躇了一下,將嗓音壓得更低:“二太太,六姨娘是聽到了我們的話才想著去錦繡食府訂了一桌菜嗎?可不過就是訂了一桌菜,爺為什麼會發這麼大的火?”

“也沒什麼,”鳳嬈頓了頓,神色變得譏諷:“不過是當年林素秋的婚宴,就是錦繡食府操辦的。”

有關林素秋的事,紀亭致樁樁件件都記得清,可除她之外,便都是“明日再說”的事了。

吳儂的哭聲是在下半夜停的,第二日仆人出去掃街,發現了路上有幾道淩亂的車轍印,也不知道是從哪兒,開來的最後又去了哪兒。

本以為這件事就這麼過去了,一個被拋棄了的姨娘,能掀起多大的水花來?可就是這個誰也瞧不起的、出身低賤的吳儂,竟還真的憑借她新找的靠山給紀亭致找了不少麻煩。

說起這個新靠山,江湖上有個諢名叫大赤佬,也不是多大的來頭,手底下養著一群地痞,平日裏什麼事也不幹,就接那種專門給雇主仇敵找麻煩的單子,充其量就是上海灘的一個大混混。但他身後的勢力,就比較耐人尋味了,據說是和北邊的某路軍閥有著密切的聯系。

在這個動蕩的年代裏,手上有錢的比不過手裏有兵的,因此即便大赤佬讓他的手下去搗亂,將紀亭致的店鋪砸了個七七八八,可真想要弄死他,紀亭致也還需掂量掂量。

更何況如今他正忙著和英領事館進行交涉,希望他們能把安雅和勾引安雅私奔的那個西洋醫生交出來,一時間倒有些首尾難顧。

所以等到了鳳嬈父親大壽的那天,原本說好了會和鳳嬈回去一趟,紀亭致最終也還是沒去。

鳳嬈的大哥似乎早就料到了這種結果,領著鳳嬈往宴會廳走時忍不住冷笑了兩聲:“阿嬈,這就是你口口聲聲說的良人。”

鳳嬈低垂著頭,“阿嬈錯了。”

她大哥見自小要強的妹妹變成了如今這幅棱角全消的模樣,到底是心疼的,“你讓我辦的事都辦好了,處理得很幹凈,不會有人懷疑到咱鳳家人身上的。只是阿嬈,你這次既然狠了心,中途可不能心軟。”

鳳嬈神色有些冷:“不會的。”

宴廳已經聚集了不少賓客,精致的水晶吊燈下有一個儒雅溫和的男人擡手遙遙衝著鳳嬈的方向打了個招呼。

鳳嬈這才軟了神情頷首以示回應。

她大哥有些驚訝:“那人是?”

“林素秋的丈夫,我邀請來的。”鳳嬈攬了攬小洋裝身上的毛領,朝著那個方向便要走,走了兩步,又回頭衝著她哥笑了笑:“大哥不必擔憂,畢竟女人的心腸,至軟也至硬。”

鳳家壽宴後的第二日,有人在英租界的一條下水溝裏發現了一男一女兩具屍體。

而這兩具屍體,正是安雅和那位西洋醫生。

6

英領事館默認了人是紀亭致派人殺的,一怒之下便將他開在英租界的全部店鋪都封了。其實要只是封了也就罷了,可店鋪裏還存了不少貨,英領事館竟是直接給收了,半點都沒還給紀亭致。

這可算是一個不小的打擊,再加上那個大赤佬還時不時來搗一下亂,整個上海裏竟是少有能好好營業的紀家百貨商店了。

紀宅剩下的女人們看紀亭致回來的次數越來越少,開始惶惶不可終日。

她們都是依附著紀亭致而活的莬絲子,倘使紀亭致倒了,她們也不會落得什麼好下場。

膽子小一點的,像是三姨娘和四姨娘,成天便坐在客廳裏哭。她們一個的眼睛像林素秋,一個的嗓音像林素秋,一起哭起來的時候,真像是林素秋在飲泣,所以即便偶爾回來一趟的紀亭致再疲憊,也不忍心責怪她們。

鳳嬈在一旁看著,看膩煩了便又去周家太太那兒打馬吊消遣,一圈數下來,竟是她的日子過得最滋潤。

不過紀亭致再怎麼想轉圜,到底也沒能撐多久。約莫半旬,他便病倒了。

這病來勢洶洶,似乎是要了他的大半條命,中醫西醫請了好幾個,灌了好幾副藥下去,他整個人都還是昏昏沈沈的。

家中的姨娘輪著伺候了兩天後,都覺得自己比旁人要盡心,一個個都不願意再進那藥氣衝天的房間了,又成堆聚在客廳開始抹眼淚,裝沒聽見紀亭致的叫喚聲。

最後還是鳳嬈親自起身,為他溫了一杯水送進去。

“又開始燒了。”餵完水後,鳳嬈伸手探了探男人的額頭,末了,轉身詢問跟著紀亭致的司機,“先生病的那天,你們去了哪兒?”

雖說鳳嬈不過也只是個姨娘,可因著背後的鳳家,實際上她在紀宅的地位是要比安雅還高的,那司機也知道,所以躊躇了一會,還是如實說了:“去了宋宅,先生聽說宋先生要南下避難,所以就讓我帶著他去了一趟宋宅,不過宋先生好像不在,先生也不知道怎麼,和宋夫人吵了起來……”

“我知道了,你出去吧。”鳳嬈視線在眼睛緊閉的男人身上停了一會兒,又道:“絮兒,你也出去。”

估計他們也看出了鳳嬈此時的心情並不怎麼好,所以不敢多言,迅速就退下了。

很快,屋子裏就剩了鳳嬈和紀亭致兩人。

時值夜幕,有晚秋的風從窗縫裏擠進來,吹散了一些濃郁的藥味兒。

鳳嬈垂眸看著昏迷不醒的紀亭致,聽著他口中喃喃著的那個名字,頓了頓,突然便拿過梨木小圓桌上放著的一把匕首,然後將刀尖懸在了他的脖頸上。

只是沒一會兒,卻又收了回來,一雙纖細的手臂無力地垂著,似乎再沒了辦法。

是什麼時候發現紀亭致愛著別人呢?鳳嬈記得很清楚,是她嫁給紀亭致的頭一年。

那天是他們成親剛好一周年的時候,她早早地就將自己打扮好了,然後偷偷地溜出紀宅,自己叫了黃包車,打算到他公司送他一個驚喜。

不想驚喜沒送成,卻給了自己一個夢魘。

她想自己永遠也忘不了,在公司樓下一個無人註意的角落裏,紀亭致小心翼翼地擁著林素秋的那一幕。

那時他的神情有多麼虔誠,後來鳳嬈就有多麼絕望。

就像他從來沒有愛過安雅一樣,他也從來沒有愛過她。他會娶她,會娶後面的四位姨娘,都是一樣的原因——

她們不是林素秋,所以娶誰、娶多少個對他來說都無所謂了。

他一生無子,娶了六個妻子,都和早已嫁人的初戀有幾分相似

偶爾鳳嬈也會怨恨,在午夜夢回的時候,恨到想殺了他,可大多數時候鳳嬈卻是平靜的,平靜地看著他和林素秋私下來往;平靜地接受他往宅子裏迎了一個又一個和林素秋相似的女人;平靜地失去了自己的第一個孩子;平靜地聽著他明明是去見林素秋卻說有要事在身所以不能回來陪她的謊言;平靜地……置他於萬劫不復之地。

“你既然這麼想和林素秋在一起,那我就成全你們。”

7

上海的局勢已經不穩了,有人得到了風聲,早早地便收拾好了東西隨時準備離開。而不知情的人還只當上海是個避風港,成日地沈迷在這片燈紅酒綠裏。

因為紀亭致一夕失勢,紀宅是沒有得到任何消息的,鳳嬈這邊,都還是鳳家傳的信兒,讓她盡早解決和紀亭致的事,然後脫身與鳳家匯合。

鳳嬈思量半晌,找了個時間帶著絮兒又去了一趟小梨園。

宋青自然是在的。

鳳嬈過去同他寒暄:“許久不見宋先生了,聽聞先生要南下,不知是要去哪兒?”

恰逢一出戲畢,宋青正斟了一盞茶,見鳳嬈過來,順手便遞給了她:“往重慶去。鳳小姐呢?鳳家也開始準備了,不知是要去往哪裏?”

鳳嬈將茶盞接過,對於他稱謂上的改變並未去糾正,只笑道:“可惜,並不與先生同路,家中父兄打算往香港走。”

說罷,她低頭撇去茶面上的浮沫,輕抿一口,又道:“先生是明眼人,想必許多事早已明了。於我而言,它們造成了很大的困擾,就是不知對於先生而言,是否也和我有同樣的心情?”

戲臺上又開了一場戲,是昆曲《長生殿》,只是可惜如今的上海風聲鶴唳,已沒有多少權貴有心思來聽了。

鑼鼓起,宋青轉頭去瞧,嘴角噙著一抹笑:“愛與靈魂一樣都是自由的。素秋自幼和紀先生相識,雖後來發生了一些事情讓她嫁給了我,可她愛誰,並不是我能掌控的。”

鳳嬈挑了挑眉:“宋先生書讀得多,人也活得通透,可世人卻多是像我一樣的俗人,貪嗔癡念一樣不少,許多事不但放不下,還總得想著報復回去,以消難平之意。”

此時臺上那扮演了唐明皇的角兒正唱到那一句“願此生終老溫柔,白雲不羨仙鄉”,鳳嬈聽聞,捏著茶盞的手愈發使勁兒,臉上卻還是含著笑意:“宋先生可喜歡鳳嬈?”

宋青不閃不避:“卻有幾分愛慕。”

“那不知道僅憑這幾分愛慕之心,足不足以讓先生與我做個交易?”

“不妨一說。”

“後天有一艘輪渡開往香港,但船票我只得了一張,宋先生若願意乘上這艘船離開,五日後我與家人到了香港……”鳳嬈湊過去,附在宋青的耳邊,輕笑似在蠱惑:“便來尋先生,與先生一起,重築溫柔鄉,可好?”

宋青側首,看著近在咫尺的鳳嬈,“鳳小姐這是在讓我拋棄我的妻子?”

“不,我是讓你成全她。”

8

親眼見到宋青登上通往香港的那艘輪渡後,鳳嬈停了紀亭致的藥。

藥被鳳嬈動過手腳,如今一停,沒多久紀亭致便清醒了。

十一月,上海進入冬天。這裏不常下雪,前兒綿綿密密下了一場雨,算是在迎接冬天的到來。

鳳嬈坐在床尾,平靜而溫和地看著紀亭致,道:“至庭,你虧欠我良多。”

紀亭致在床上躺了好些日子,手腳有些發軟。他勉力撐坐起來,看著如今銳氣全無的鳳嬈,頷首:“對不住。”

從窗縫擠進來的風吹落了鳳嬈耳邊的發,她伸手將它們別至耳後,輕輕地笑著:“其實當初你若說你心有所屬,我不會那麼固執地想要嫁給你。”

年輕時候的鳳嬈坦率而真誠,她問紀亭致是否愛著安雅,他說不曾,她便單純地以為他誰也不愛,以為她能有機會攻占他的心。

“除了林素秋,你對其他人真是吝嗇到可怕。你的目光只顧著追尋林素秋,卻從未回頭看我哪怕一眼。”

所以他也從不知道,她是如何在漫長而又無望的期許中,將滿腔的愛,一點點消磨殆盡。

“你病的這些時日,我以你的名義,將公司的股份都變賣了,還有你名下的宅子、鋪子,家裏的幾位姨娘,也一並都打點了。紀亭致,你現在一無所有了。”之前她借那尊金佛的名義緩和了紀家與鳳家的關系,故而賣這些東西時,多是低價給了鳳家,卻也沒人出來說什麼。

紀亭致並不震驚,只道:“嗯,我知道了。”

只要林素秋沒在跟前,他一貫是很沈著冷靜的。鳳嬈也不驚訝他的反應,畢竟這在意料之中。

裁剪精致的旗袍勾勒出鳳嬈曼妙的身姿,她起身,將在手中捏了許久的一張船票放到了床頭櫃上,平靜道:“林素秋已經打算隨宋青前往重慶了不是嗎?你病前去找過她,最後卻和她吵了一架,說明了她已經在你和宋青之間做出了選擇。事已至此,你還不死心嗎?”

到了如今,還是有那麼一些余燼,在鳳嬈心裏掙紮著想要復燃。她沒有做到對她大哥的承諾,即便她用盡了一切手段將紀亭致逼到如此地步,到了最後,卻還是心軟了。

鳳嬈轉身往外走,走至門口,背對著紀亭致又緩緩道:“如今的時局已不穩,我亦打算隨父兄去往香港,十一月九日,也便是明日的亥時,你若願意,便到浦西碼頭來。”

遠方的空氣中似乎隱約有硝煙的味道,絮兒緊跟在鳳嬈身後,直到走出了紀宅,才低聲問:“二太——不,小姐,爺會跟我們一起走嗎?如果他知道了宋先生已經獨自去了香港的話……”

“誰知道呢。”空氣沁涼,鳳嬈踏出紀宅的那一刻,仰頭望著灰白的天空,回道:“我讓人把宋青最後留給林素秋去往重慶的票偷走了。”

所以紀亭致如果最後還選擇去找她,不過是一起留在上海等死而已。

可戰爭面前,涉及生死,哪裏還會有什麼男女之愛?

反正,她是不信的。

9

十一月九日時,上海城上空時不時有戰鬥機飛過,機翼劃過長空,帶著令人不安的尖銳的呼嘯聲。

這一座不夜城裏經年璀璨的燈火終於在這個時候黯淡了下來,反倒是外城的碼頭開始變得燈火通明。

黃浦江江水帶著潮濕的冷意和一股濃郁的土腥味,隨著夜風迎面撲來,讓人覺得不舒服極了。

鳳嬈站在甲板上,側身用帕子捂住口鼻,試圖躲開這浪潮。

絮兒為她取來一件大氅,有些心疼道:“小姐,太冷了,要不進去等吧?”

話剛說完,外灘海關大樓的悠揚鐘聲便透過夜色遙遙響起,足足響夠了二十三下。

亥時已過,紀亭致沒有出現。

鳳嬈將大氅拉緊,護住裸露在外的纖長脖頸,淡道:“不必等了。”

“興許是紀爺認錯了道兒?”

“沒有。”

有人給她傳了消息,說紀亭致在最後一刻驅車去了宋家,見到了被困在上海的林素秋。

“他不會來了。”鳳嬈似乎是早預料到這結果,彎了彎唇,任由潮濕的風將這抹笑吹得凝滯艱澀。

絮兒乖巧貼心,試圖分散鳳嬈的心思,又另起了話題:“那咱們到了香港,要去找宋先生嗎?”

“找他作甚。”鳳嬈彎身進了船艙,讓裏頭溫暖的火爐熨帖她冰冷的身子:“文人多是風流種,今時今日他喜歡我,日後也能喜歡上別人,像拋棄自己的妻子一樣拋棄我。”

說完,像是想起了什麼,她又扯動嘴角笑了笑:“相比之下,死也要和林素秋在一起的紀亭致可要比他好上千百倍。”除了不愛她這一點不好之外。

話說到最後,兜兜轉轉還是回到了那個直到最後一刻也沒有出現的男人身上。

“不過,在這戰火連天的時節,即便他和林素秋如願在一起了,又能有什麼好結果?”鳳嬈這話頗為嘲諷,語氣中蘊著濃濃的不屑,可一低頭,她眼中的悲哀死寂卻又被暖融融的火光照得無處遁形。

其實誰又知道,很久以前,不,或者說如今的鳳嬈也想過,倘使真的逢上亂世,她也願意隨他……

罷了,這場風月,本就與她無關。(原標題:《風月不相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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