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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鷹
這是我發現自己喜歡上影初九的第七日,也是我試圖告白的第三次。
是的,我錯失了兩次訴說心意的機會。
但我覺得,這個問題的鍋,不該有我來背。
只能怪影初九太嚴肅了,每次我說要與他說些私事時,他都著了一襲黑衣,提著匕首,一副殺氣騰騰又正襟危坐的模樣。
此情此景,我若按原計劃說一句山有木兮木有枝,只怕他能接我一句何時何地何人死?
也是,畢竟我們做影衛的,平日裏除了替別人殺人,便是替自己殺人。
這份活計我不喜歡,但我沒得選。
這世道就是這樣,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
曾經,我就是那凍死骨之一,幸得宮主將我撿了回去,教我如何賭上自己的命,從貴胄腳邊咬上一口臭了的肉。
我有些生得漂亮的殺手姐姐們,受不得這份屈辱,這殺手做著做著,便做到了貴胄的琉璃軟榻上,一躍枝頭成了滿身鋒芒的鳳凰。
我還有更多生得不怎麼漂亮,本事也不怎麼大的殺手妹妹們,為了一口活命的糧,死在了某個不知時辰的夜裏,連一張像樣的裹屍草席都沒有。
在這樣的環境裏,我還有多余的心思去喜歡上一個人,連我自己都有些敬佩我自己了。
做錯的明明不是我,可背負這份殺孽,遭人記恨還要承擔果報卻偏偏成了我,那些薄情寡性下單的客人,殺了至親卻能逍遙法外,仿佛付幾錠銀子,就能洗刷凈他們的罪孽似的,真不公平。
罷了,這世道,本就不公平。但我不敢怨。不是不想,不是不能,純粹是慫了。
記不得那是我第幾次殺人回來的時候,聽路邊孩童罵了一句殺手冷血,他們小,我當他們不懂事,沒說話。
後來,我在幾個不得誌的文人寫的話本裏也瞧見了這樣的字眼,他們酸腐,我笑了笑,也懶得同他們計較。
可那一日,一個來下單殺人的蘇姓貴胄也這樣說,我突然沒忍住,嘲諷地笑了,敲了敲他擱在我眼前的反問他:“你們都說殺手冷血,可我們從不想殺人,動了殺心,起了殺念,指使我們下手的,是你們啊。”
“所以,到底是我們冷血,還是你冷血啊?”
當時宮主不在宮裏,我罵得很爽,可地位壓我一頭的義姐知道這事後,把我送去地牢,給了那貴胄的鞭子,抽了我足足兩個時辰。
那時我渾身被抽得皮開肉綻,寒風驟雪透過傷痕灌進骨子裏,經脈裏。那一刻,我覺得我的血是真的冷了。
那時我意識模糊,昏昏沈沈中似有人將我抱起,那人的懷很溫熱,雖透著極重的血腥味,像是剛殺過人回來,但他給了我溫暖,一點一點,一寸一寸,暖了我涼下去的血。
那個人,便是影初九。
他問是誰傷了我,我尋思大家都是影衛殺手,那人你也惹不起,索性不說,但我不說,他還是查到了,而且大概九日後,也就是我傷結疤的那一日,我聽說那個蘇姓的貴胄,死了。
貴胄之間的權利爭鬥往往伴隨著生死,他們牽一發而動全身,所以真相顯得不那麼重要,可這事對我很重要,我去問過影初九,他不說,於是我偷偷去參加了那蘇姓貴胄的葬禮。
沈香木的棺材,金箔的壽衣,大擺了半月的流水席,還有那數不盡的青璧白玉琉璃陪葬品,不知夠多少苦命人活半輩子,就這麼隨著這人入土為安了。
那一刻,我突然覺得,若是有朝一日我能不殺人,說不定還能去盜墓活命。
對了,還有一件事,蘇姓貴胄頸上有一道蟬翼般的傷口,那是影初九慣用的殺人法子。
2.乃
大抵是從那個時候起,我對影初九動了心。
但其實細究起來,他可能很早就住進我心裏了。
我記不清他救過我多少回,也記不清他替我背了多少殺孽。
以前我們都是殺手,我怕死,不喜歡殺人,喜歡摸魚,但業績不達標要受刑,於是有些本是我來殺的人,他出完任務回來,就順手幫我殺了。
後來我運氣好些,宮主收了我和另一個殺手姐姐為義女,意思是這宮主之位,將來會傳給我們中的一個。
混成宮主,也算半個貴胄了。最關鍵的是,宮主不必殺人,他只需要指使別人動手。
那天晚上殺手宮所有人都在嫉妒我和我義姐,義姐也視我為眼中釘,肉中刺,畢竟殺手的世界弱肉強食,輸掉的那個,會死得很慘。
聽說上一屆宮主之爭,輸的那個被做成了活蠱,警示後輩。
那天晚上,影初九用所有的私房錢給我買了一件用花熏過的新袍子,說是明日穿著,有氣勢些。
他還給了我一壇燒酒,他為我慶祝,是真心的,我能感受到。
因為無論我贏了還是輸了,他以後應該都不必替我殺人了,是個好事。
那天晚上,偌大的殺手宮仿佛就只有我們兩個,漫漫天地間,一襲霜雪,一爐熱酒。
我知道我這種身份不配詩情畫意,但我此時此刻偏要學那酸腐文人,吟上一句晨花熏新衣,晚雪遇故人。
畢竟,有的人雖不能選擇自己活在那,但可以選擇自己活著的方式。
我可能比較慘,既不能選擇自己活在哪,也不能選擇自己活著的方式,但至少——我能選擇活著的態度。
那晚我醉得厲害,他警惕性高些,滴酒未沾,一夜守著我。
朦朦朧朧的時候,我看到影初九微微晃動的睫毛,看到他白皙脖頸下精瘦的鎖骨,看見他溫熱厚實的胸膛,那一刻,我聽見心底傳出了一個帶有欲望的聲音——
——好想碰一碰。
但我沒敢,殺手的警惕性往往高於常人,若是不打招呼靠近觸碰,多半是要被本能攻擊的。但若是打了招呼再去碰,我懷疑影初九就要打我了。
畢竟他拿我當兄弟,我卻想睡他,實在是太過分了。
我活到這麼大不容易,為了我的人身安全,我決心先告訴他我想睡他的事實,給他點時間慢慢接受。
於是我去翻了些話本,決心訴說心意。試了兩次,都失敗了,氣得我去鬼醫那買醉。
鬼醫算是我在殺手宮,除影初九以外,唯一的朋友了,
他記性不好,治過的人很多,多數都沒印象,唯獨我,因為生得好看,被他記住了。當然這是我一廂情願的想法。
據鬼醫說,是因為我作為一個殺手,卻怕疼到了極致,每次來他這上藥嚎叫得比殺豬還難聽,讓他連著做了好幾宿噩夢,所以記住了。
對此事我也狡辯過,畢竟影初九給我上藥的時候我從來不叫,只不過每次上完,他都得去鬼醫那再討一瓶金創藥,敷在被我咬傷的肩膀上。
鬼醫見我買醉,有些慌。上上下下查看,確認我沒受傷不是來殺豬之後,安了心,問我何事?
我將兩次訴說心意都失敗的悲慘歷史告訴他後,他嘲笑了我整整一個時辰。
這下,我更氣了。不過好在,在我怒火滔天之前,他給了我個不錯的建議——
“有些話不必說得那麼明白,你怎麼做,遠比你怎麼說重要,有些特定的場景下,甚至不必做,不必說,一個眼神就夠了。”
我尋思他說得有幾分道理,便重色輕友地從他手裏搶了兩張上元節燈會的劵。
3.祭鳥
我好歹是宮主的義女,有幾分特權。
上元節那日,我調換了幾個殺人的單子,讓影初九陪我去參加上元節。
那晚燈火如星,織就了漫天銀河,我見到許多曾經熟悉的,飛上了枝頭的姐姐們,她們錦衣華服,在璀璨的煙花下笑靨如花,明爭暗鬥。
她們穿得很好看,手上提得燈都鑲著金箔,可她們笑卻達不到眼底。
我回身望了望身側的影初九,他難得著了一件墨袍常服,長發束起,有三分貴公子的模樣。
其實他生得很好看,因常著夜行衣,皮膚竟有些白皙,但卻不似那文弱書生,或許是殺的人多吧,浴血中修出了棱角分明的鋒芒。
我朝他笑笑,只覺心底莫名開了花,哪怕我此時穿著舊衣,手裏連一盞花燈都沒有,可我心裏,就是歡喜。
說不上緣由,若是鬼醫在必定會嘲諷我這是窮苦下賤人的自娛自樂,可那又什麼關系?只要我歡喜,那便夠了。
貴胄們求名求利,到頭來為的,其實不過就是這歡喜二字罷了。
我能輕而易舉找到讓自己歡喜的方法,那是我的幸運。若我沒命求名利卻偏要求,那才是倒了血黴。
但我還能更歡喜點。
因為我衝影初九笑了,笑得他渾身一顫,給我買了一盞花燈。
我很喜歡,但我不敢說,就如同此時此刻,我對他的心意一般。
宮主和義姐同我說過,我這人最大的毛病,就是總喜歡那些華而不實的東西。
而這些東西,對於殺手來說,是無用的。
我將這話告訴影初九時,他楞了楞,旋即又買了一盞,答道:“能讓你歡喜,便是有用的。”
我有些感動,同時也有些詫異。
為什麼影初九動輒就能買兩盞花燈,而我卻舍不得?難道他比我這個宮主義女還有錢?我心中生疑,有心試探,嘴饞路邊的元宵。
他翻了翻口袋,一臉難言之隱的模樣,我大抵猜到,他是拿了所有的銀子,替我買了這花燈。
“無礙,待人少些,我可替你搶來。”
“別了,人老婆婆大冷天在這賣元宵,大家都不容易。”
我婉拒了他殺手思維的提議,提著花燈,站在元宵攤前,眼巴巴地望著。後來逛燈會的人都散了,老婆婆見我們可憐,為我們煮了一碗元宵,不要銀子。
我頓時歡喜得像個傻子,拉著影初九去吃。不過在吃之前,我將手裏的花燈送了一盞給老婆婆,她頓時也歡喜得像個傻子。
這樣很好,兩個人一起傻,我的傻就不會顯得那麼突出。
元宵很甜,我想讓影初九也嘗嘗,他拒絕了我,說是不喜歡吃甜的。
我才不信,又能填飽肚子又好吃的東西,怎麼會有人不喜歡?
美好的事物,便是年過花甲的老婆婆都喜歡,更何況他呢?我猜他是舍不得,想留給我吃獨食,這份心情我很感激,於是我有了個想法——現在是個表達心意的好機會。
“你嘗嘗,真的很甜。”我叼著半個元宵,踮起腳,靠近他。
咫尺之間,溫熱的呼吸,甜膩的芝麻香氣充斥在我們比肩之處。曖昧如藤蔓,從我掌心牽出一條紅線,系在了他腕上。
這花燈闌珊,星子熹微,暗夜之下,仿佛只余下了我們彼此。
4.天地
那個元宵影初九最後還是吃了,只不過吃的不是我送到他唇邊的那個,而是用婆婆遞來的勺子,從碗裏舀了一個。
那一刻,我突然有點後悔送給婆婆花燈了。不過好在我留下的那盞我很喜歡,那是一盞貓爪花燈,上面用草書寫著燈謎:歡喜處,常相伴。
我猜不出謎底,但我喜歡這個謎面。
不過可惜紙糊的東西果然中看不中用,回殺手宮的風大了些,那花燈便歪了,裏面竄起的火舌,在須臾之間,將花燈燃盡成了一指香灰。
許是美好的事物總是短暫,又或是殺手宮的腥風血雨,本就容不下溫柔之物。
我莫名有些傷感,直到影初九小心翼翼將倒了的蠟燭扶正,護著那微弱的燭芯回了殺手宮。
他將燭芯為我續上,我望著它們燃至天明,心中滿是歡喜,傻得久了點。
可當我頂著黑眼圈,看到翌日殺手宮的任務後,我人就更傻了。
果然,死在我刀下的那個說書人說得對,這世間事皆有代價,你摸的魚,總有一天會變成鯤鵬,來回報你曾經的愛。
為了和影初九逛燈會,我調了幾個單子,也攢了幾個單子,如今,一起砸了過來。
這還不算完,明明眼下也不是殺人的旺季,可不知從哪來了個金主,莫名扔了許多單子過來,還都指名要我去做?
我上輩子到底作了什麼孽?面對那絡繹不絕的單子,我陷入了人生懷疑。
許是見我可憐,又許是幫我殺人殺習慣了,影初九又去幫我了。
每當他拖著一身傷痕從血裏爬出來的時候,我總開始思考,這家夥上輩子到底是不是睡了我還不負責,騙了我的身有騙了我的感情,若非欠了我那麼多債,這輩子怎會待我如此好?
好到我恨不得教他再睡騙我身心一次,我也甘願。
那晚風大雨大,我終於殺完了最後一單。我傷得太重,也太累,根本沒力氣走回殺手宮。
影初九也不在,那晚還風大雨大,仿佛是這個世界的末日,又仿佛只是我生命的盡頭。
我用盡最後一絲氣力爬進破廟避雨,電閃雷鳴的瞬息,我擡眉,看見佛像慈悲的目光,淌出一滴淚。
那一刻我突然有些委屈,伏在枯草裏哭得好大聲。
影初九大概是順著我的哭聲找到我的,但他找到我時,我已累得睡過去了。
睡著前,我許了一個願。其實我不信神佛的,但那一刻,我求神佛救救我,我不想再殺人了,我殺夠了。
我也不想影初九殺人了,我每一刻都在煉獄,生不如死。
那晚,我在影初九的懷裏,夢見了另一個男人。
是個我前幾日殺過的僧尼,確切來說不是我殺的,當時他擒住了我,和我說了三日三夜的經文,我一句沒聽懂,只記得他最後說——
“我不日便要圓寂,施主又何苦提前動手,徒增殺孽?”
“我只是想活命,我只是想影初九活命。”被擒住的殺手少有能活命的,第一次面對死亡,我難得坦誠,“我不想殺你,但這個月我殺的人不夠,影初九受了重傷,他若再強行幫我,他會死,我也會死。”
“對不起,我知道你是好人,但我想活著,也想他活著。”
我說完他竟笑了,目光同昨夜佛像一般慈憫。我以為他要殺我,嚇得閉上了眼睛,可最終,死的卻是他。
他當場圓寂了,像是為了我。
我有些受寵若驚,問他緣由,他說舍他一條命,換我和影初九兩條命,倒也值得。
我覺得我與他素昧平生,這個理由實在站不住腳,就算他真的壽數將盡,也沒必要為了兩個陌生人早走那麼幾日。
畢竟,為了多活幾日,多活幾個時辰,我們這群人,什麼都幹得出來。
我問他是否有其他理由,他笑了笑,說是我來時帶了一支蓮供佛,也算功德。我聽不太懂,只知是那朵蓮花救了我的命。
看來喜歡華而不實的東西還是有好處的,畢竟來寺廟總得帶些什麼,我沒錢買香燭,只能在來的路上,折了一支蓮。
5.始
我是在影初九懷裏醒過來的,人還在破廟,但身上敷了藥。
“我上的很小心,不曾看到不該看的。”
“昨晚,我夢見了一個男人。”
幾乎同時,我們望向彼此,說出這麼兩句話。場面一時有些尷尬,還好影初九不是很介意。
我也不是很介意,只是趁機攀在他肩上,逗弄似地問他可曾夢見過除我以外的女人?
“夢見過。”
我一時有些失落,心裏埋怨這木頭就不能說說謊話騙騙我?他又不是僧尼,不必持什麼打妄語的戒律。
“我夢見過很多女人,李貴人的寵妾,陳王的糟糠妻,薛員外的老家婦,周商人的小女……”
這些女子,生得都很美,美得驚心動魄。但她們還有一個共同點,是都死在了影初九的劍下。而她們之中有不少,本該是由我去殺的。
原來會做噩夢的不止我一個。只是我疼了會大聲喊,委屈了會大聲哭,害怕了也會大聲說。而有的人,承受了一切,卻一言不發。
那一刻,我突然有些心疼,也顧不得會牽動傷口,跳起來擁住了他。
我抱得很緊,他卻怕碰疼了我的傷口似的,只小心翼翼地拍了拍我的肩,到後來,我感覺有什麼東西濕了他的背脊,才意識到,他傷得不比我輕。
我方才那番舉動顯然牽扯了他的傷口,他卻沒有喊停,那是不是,他也有一點點喜歡我呢?
我這樣想著取悅自己,一面又很氣,責令他以後有事不許瞞我。
影初九猶豫了一會,問:“什麼事都不能瞞著?”
“對!”
他想了想,重重地點了一個頭,然後道:“我肩上也有傷,你這樣碰著我,會疼。”
我迅速撒手。
“殺李貴人寵妾的時候,她說喜歡我,要用黃金贖我出殺手宮。”
我有些不開心,撇著嘴嚷嚷了一句:“漂亮女人的話都不可信,當然,我是例外。”
我尋思了一下,又覺得自己不能這麼自私,補充了一句:“當然,下次有這種機會還是要把握,畢竟能離開殺手宮,是好事。”
“我若走了,你功夫太差,會死。”影初九非常耿直地評價了我。
“不會的,你若被貴人看上帶走了,我也會尋個貴人的床爬上去,脫離苦海。”我笑了笑,很假,像燈會那晚提著金箔花燈,錦衣華服的女人們。
“也好。”影初九也笑了。他笑起來很好看,不常見,可遇不可求。可今日,我卻寧可沒求來,沒遇見。
我心中郁結難抒,故而離開前,我支使他修了破廟的檐頂。
我覺得神佛可能不會實現我的願望了,因為昨夜那滴淚,並不是神佛憐憫我的,而是因為破廟漏水了。
他替我背了那麼多殺孽,我覺得,偶爾,也該讓我為他,造一份功德了。
那時,雨過天晴,日光熹微,晨露溫柔,霓虹漫天。
他扛著木頭在破廟間飛檐走壁,莫名給了我一種歲月靜好的錯覺。那一個瞬息間,我嗅見了不屬於殺手世界裏的煙火氣。
6.肅
那一瞬的呼吸間,我決定了,有朝一日,我與影初九若能逃離殺手宮,便要擇這樣一畝三分地,栽花種果,修屋雕窗,夏雨冬雪,染盡煙火氣。
這個念頭剛剛從心底最深處紮根,我便真的得到了離開殺手宮的機會,只不過,同行的人,並非影初九。
那是在影初九殺掉了金主指名我去殺的最後一人之時,我終於見到了那個殺千刀的金主。
巧了,那位金主貴人,也姓蘇。
我以為他是來打擊報復的,甚至做好了和影初九殉情的打算,雖然沒問過他的意思,不過人是他殺的,他也逃不了,黃泉路上再問不遲。
可那位蘇金主,見了我只是笑,桃花一般的眉眼生得很好看,白衣綢緞,不染半分汙垢。
他的笑也未達眼底,盡是寒意。
“若不是你,我大哥不會死。”他仍在笑,陰森森地,仿佛下一刻就能把我剝皮去骨。
身側的影初九雖然重傷,但仍舊強撐著一口氣,周身翻湧無盡殺氣。
義姐覺得他冒犯了貴人,狠狠一個倒刺的鞭朝這揮了下來。
那一刻,我只恨自己平日太摸魚太懶散,不曾在殺手宮與義姐爭權奪勢,玩弄人心,不然同為宮主義女,她憑何處處壓我一頭。
我不要命地擋在了影初九前面。
“若我大哥不死,這蘇家的財力,權利,也落不到我蘇三爺的頭上。”蘇金主笑得更深了,這一次,很真誠,我能從他眸子裏看出來,他是真心希望那位蘇大哥死,“畢竟我上頭有兩個哥哥,大哥死了,二哥天生殘疾,這還真是——天賜良機。”
“多虧了你,我的小福星。”蘇金主一笑,擡扇打落了險些抽到我身上鞭子,“還是個有情有義的主,本公子喜歡。”
那日之後蘇公子便常來殺手宮找我。
他說我生得好看,只穿夜行衣可惜了,買了許多錦衣華服,珍珠翡翠,送到我住處。
他還常帶我去許多風花雪月的地方,像什麼紙傘谷,書香院,茗茶嶺,風月樓。
那些地方美得如同畫,如同夢,是我傾盡一生不敢奢求的地方。
蘇公子帶我去了,還許我帶影初九同行。
那時,義姐和宮主都說,蘇公子這是看上我了。
我猜影初九大抵也這樣想,所以後來,我再約他去這些地方時,他便總推脫有傷在身,不便前往。
可我問過鬼醫了,他的傷,早就好了。
那是影初九第九次拒絕我的邀請,而那一日,蘇公子贈了我一支釵頭鳳,讓我做他第十九房小妾。
我不太情願,但又不好明著拒絕殺手宮得罪不起的人,便推脫說:“我不喜歡做妾。”
他聞言又笑了,那笑裏藏著極深的城府,極深的殺意:“若你能不動聲色殺了我前十八房妻妾,我扶你做正妻,倒也不是不行。”
“畢竟,我蘇府不論身份,只論本事。”
我身子莫名打了個冷顫,還想拒絕,蘇公子卻仿佛知悉了我將要說的話似的,以扇挑起我下顎,笑得溫柔又詭異:“想清楚,小殺手,這可是你唯一離開殺手宮的機會。”
“不需要我告訴你上一任爭宮主失敗的殺手的下場吧?是什麼來著?活蠱?人彘?”
“也不需要我告訴你,那些失敗了的殺手,被富貴人家折磨淩辱至死,連風月樓裏最下賤的妓子都不如的場面吧?”
貴胄或許生來就擅長玩弄人心,那一刻,他死死捏著我的七寸,溫柔地訴說盡了所有我拒絕他,可能的下場。
7.禾
飛上枝頭做鳳凰,還是墜入地底成腐根。是個人,都知道怎麼選。尤其是我這種又怕死,又怕疼的人。
我答應了蘇公子。
做出這個決定的那一刻,我突然覺得自己有了靠山。所以回到殺手宮第一件事,就是撿了長鞭,抽了義姐一百零九鞭。
一鞭不多,一鞭不少,這是這些年,她為了壓我氣勢,抽在影初九身上的,我悉數回敬給她。
沒人敢攔我,連宮主都不敢。那是我最恣意妄行的十日,我仗著蘇公子給我撐腰,把往日的仇全報了,殺手宮上上下下,每一個人,都吃了我好幾鞭子。
她們都說我變了,連宮主都和我斷絕了母女關系,鬼醫也勸我收斂點,我沒聽,他便不再找我,唯獨影初九還陪在我身邊。
我打過他,也罵過他。但可能他臉皮比較厚,又或者天生比較耐打,總之最後打也打不走,罵也罵不走。
出嫁的那日,我可以算是眾叛親離了,只有影初九,為我穿上嫁衣。
大紅色,燙金紋,繡著一只鸞鳥。那是我這輩子,穿的最好的衣服。
我綰起長發對影初九笑,問他:“我好不好看?”
他點了點頭,臉上紅暈紅到了耳底。我也笑了,那笑容三分像蘇公子,帶著些高深莫測的意味。
“影初九,有件事我瞞你很久了,今日再不說,只怕沒機會了。”
以前我和他尚有可能,這句話扭扭捏捏說不出來。如今我們之間將隔山海,這話卻自然而然地從喉頭裏鉆了出來。
“我喜歡你。”我嫁衣如血,上前擁住他,輕輕咬了咬他的唇。
他沒有拒絕,只是反應過來我在往他嘴裏渡迷藥時,一切已太遲了。
人最有勇氣的時候,往往是將死之時,因為一個人若連死都不怕,這世上,也就沒什麼可怕的了。
影初九將暈未暈的時候,鬼醫從門簾後走了出來。
“你當真要這樣做?”他有些不解,但還是把斷腸的藥遞給了我,“明明有機會飛上枝頭做鳳凰的,為何要鋌而走險,去殺蘇公子?”
“墜入地底腐爛,也沒什麼不好的,反正,我這一生,本就在泥濘裏。”我笑了,握緊手中的斷腸散,“而且我聽一個死在我刀下的說書人說過,腐草為螢。他說螢火很美,我雖沒見過,但也心向往之。”
這便是我要殺蘇公子的理由——不自由,毋寧死。
我喜歡的是影初九,一直都是,他明明知道,卻還要逼我嫁給他。
他根本不喜歡我,他想要的,不過是我一身殺人的本事。他想我成為他手裏最利的一把劍,為他斬荊披棘,做所有陰暗事。
待到事成,他便會殺了我。
那是蘇公子送我嫁衣時,我從他充滿笑意的眼底裏看見的,屬於我的結局。
若我是尋常人家的女子,可能就甘願受了這份委屈。可我是個殺手啊,天生不是殺人,就是被殺。而我,比誰都想活,我要為自己拼一拼。
但這蘇公子畢竟是殺手宮惹不起的人,得做做戲,斷了感情,這樣我若敗了,才不會連累他們。
至於影初九那,得來真的,要真的迷暈他,不然這家夥若知道了我的計劃,怕是會為我拼命的。
我想活著,也想他活著,又或者說,我們兩個,總得活一個吧。
8.乃
我以為我計劃得很周密了,但我到底,低估了貴胄的城府。
我將斷腸散含在嘴裏,冒著生死的危險,在喝交杯酒時,渡給了蘇公子。
可他沒有死。
不僅沒有死,還面色潮紅,獸性大發,撕碎了所有偽善高雅的面具。
那一刻,我才知道,是鬼醫騙了我,他給我的不是斷腸散,而是合歡散。
新婚當晚,我準備的斷腸散被人換成合歡散。
這事說起來真是沒面子又卑微,我賭上了一切,卻到底贏不了貴胄的玲瓏心思。
他是拿什麼說服鬼醫的,鬼醫又是出於什麼目的對我如此狠心,不知道。
我不敢想,放棄了抵抗,留下一行清淚。
朦朧中,我聽見有人喚我的名字。
“阿若。”
好奇怪,殺手沒有名字的,我在殺手宮的代號是二十七。
後來,大概是我在殺那個說書人的時候,他給我起了個名字。
因為我給了他機會,讓他多活了幾個時辰。那晚,本是他女兒的生辰,他說願給我講故事,講到子時,讓他陪女兒走完這個生辰。
晚一個時辰殺人,我便要多挨三十鞭子。那天晚上,為了他,我多挨了將近百鞭。
可他給我講了很多故事,那裏面有我可能窮其一生都體會不到的人間值得,俗世溫暖。
他還給我取了個名字,細來想想,這一切也值得了。
說書人喚我阿若,他說若是如果的意思,他願我此生,有無盡可能。
子時前的最後一刻,他將那兩個字寫在我掌心,滾燙灼熱,讓我誤以為看到了希望。
可我的生活裏,沒有指望。
這段記憶被喚醒,我很意外,猛地睜開眼,撞見了一雙清亮的眸——是影初九。
他滿身鮮血,仿佛從煉獄般殺出來,可他的眸子是清亮的,他望著我,慌亂,關切,溫柔,堅定。
我懷疑我可能是出現幻覺了,畢竟身中合歡散,又剛剛經歷了失敗的打擊,可能有些意識不清。
但沒關系,就算是幻象,如果是影初九的話,我倒是願意主動些。
我眸底的魔冒出來,拉拉扯扯,勾搭了他心底的鬼。
我緩緩應了聲,起身去吻他。
“阿若,現在不行。”他推開我,很不憐香惜玉地一掌敲暈。
我暈在他懷裏,很溫暖,很安心,仿佛此生已到了盡頭。就這樣死去,我突然覺得,也不是不能接受。
不過死前最後的遺憾,大抵是沒想明白鬼醫到底為什麼要害我?不過也沒事,待我化作厲鬼,尋他處問問便知。
9.登
我沒想到我會醒來,更沒想到我醒時看見的第一個人,是鬼醫。
他餵了我一勺藥,我沒敢喝:“不會又是合歡散吧?”
“是解合歡散的解藥。”他皺了皺眉,閃躲的目光似乎有些愧疚。
“原來這東西是有解藥的?”我頗為驚奇,咽了一大口,“我說你這人是不是有病,既然決定害我幹嘛還救我?”
“因為我比你有良心些,雖然重色輕友,但到底還是念著幾分情誼。”
他這麼一說,我猛然想起之前燈會上從他手裏搶走的兩張劵。
到底是我忽略了,他鬼醫從來都是孤零零一個人,為何會去弄兩張燈會的劵?
他有了心上人了。
但我沒想到,他喜歡的人,是我的義姐。
我將一碗合歡散解藥喝完的時候,鬼醫告訴我,義姐知道我要冒死殺蘇公子後,很佩服我的勇氣,也狠狠地嘲笑了我的天真。
若我刺殺失敗,成了蘇公子的妾,飛上枝頭變鳳凰,她以前待我那樣不好,她覺得我定會報復。
若我刺殺成功,我可以逃,但殺手宮逃不了。
於是她將此事暗中告訴了蘇公子,讓鬼醫換了我的斷腸散。
蘇公子不信我一個小小殺手能有如此魄力,於是他和我義姐打了個賭。
若我真的下毒了,他便受了美人恩後將我送到殺手宮,做生蠱。然後,他納我義姐為妾。
計劃本來進行得很順利,但鬼醫是人不是鬼,對我到底念著一分舊情,更何況他既喜歡我義姐,也不會眼睜睜看著她嫁給蘇公子。
人嘛,終歸有幾分私心。所以他救醒了被我迷暈的影初九。
我知道影初九功夫好,但我不知道他竟好到這出神入化的地步?大婚之夜蘇府守衛森嚴,他到底是怎麼憑一己之力闖進來,帶走我的?
我想不明白,攀上他肩頭去問。問也不說,我便作勢要吻他。
影初九還是不說,我有些生氣,轉頭問鬼醫:“你那還有多余的合歡散嗎?”
鬼醫識趣地扔了一包過來,掩門走了。彼時窗外疾風驟雨,電閃雷鳴,我傾身去吻,想撬開他的嘴。
他左右閃躲,我功夫不敵他,追不上,只能佯作摔倒,趁他來查探傷勢時,一個回身咬上了他的唇。
“蘇家,還有位天生殘疾的二公子。”
他終於開口了,只說了這一句話,我便明白了。
貴胄間的爭權奪利,我們殺手宮從來都是犧牲品,想不到因果報應,這一次,我們竟借他們的關系,茍延殘喘下了一條命。
但我還不滿足。
我攀上他的肩頭,咄咄逼人地追問:“你來救我,是喜歡我嗎?”
他又不說話了,我又生氣了,可這會我已經沒有勾引他開口的法子了。
畢竟我是個殺手,不是個花姑娘,會的嫵媚手段,來來去去就那麼幾招。
“你若不喜歡我,好歹吱一聲,那我回去嫁給蘇三蘇二公子,應還來得及?”
話都說到這份上了,影初九還是沒說話。但他欺身壓上,回吻了我。很輕很癢很溫柔,一點不像他雷厲風行的殺人風格。
“以後怎麼辦?”在他回吻我的間歇,我問他。
“亡命天涯。”他啞著嗓子應我,解了自己的外袍,披在我身上。
我知道亡命天涯不是什麼好詞,但這一刻,我卻覺得它是最好的結局。唯一的問題是,影初九既然袍子都解了,為什麼要給我披上?
此情此景,難道不是春風一顧的好時機嗎?
可我太累了,已沒有力氣去問他是不是不行,只記得自己最後在他懷裏沈沈地睡去。
那晚,我不僅沒有做噩夢,還夢見了一夜螢火,如星影,如波光,映照了無盡的希望。
10.尾
這是我來殺手宮的第二十個年頭,我終於,逃了出來。
有些事,本以為很難,可真的做了,卻發現,其實很簡單,擋著自己的,或許不是別人,而是心底的恐懼。
聽說蘇三公子死在了大婚的床上,這話說得曖昧不明,傳出了不少風言風語,蘇二公子大悲,從未解釋,只是用新到手的蘇府財力物力,為他舉辦了盛大的葬禮。
來的人很多,但大半,是來看蘇三公子笑話的。
聽了街頭巷尾的傳聞我才知道,原來蘇三公子真不是什麼好人,他做的惡事,比我們幹殺手的還多,也挺……不容易。
不過惡人,終有惡人磨。我也不知道我們殺了他,算不算一樁功德。但逃命的路上,但凡路過寺廟神殿,我總去敬些花。
我還是不信神魔的,但逃命的路上我遇見過一個算命的,他的卦十卦九不準,還說了我不少壞話,氣得影初九想揍他。
不過他有一句話,說進了我的心窩裏。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行惡非己願,善念從心生。
姑娘身上災禍很多,殺氣又重,本是薄命的紅顏,可你曾為神佛修過一瓦遮雨的檐,雖然他們其實也不是很需要,但念你這份心,便許你半世安寧歡喜。
我猜,影初九,便是我那半世安寧。
聽說殺手宮派了人來追殺我們,不過我沒見著。
我唯一看見的,只有身邊的影初九和蘇二公子賞他的黃金白銀。
對了,值得一提的是,影初九救我出來的時候,我身上還穿著火紅的嫁衣,也戴著蘇三公子送的那些名貴首飾。
我將它們都換成了銀子,白花花的,可好看了。
我用它們買了很多華而不實的東西,如花燈,如水墨傘,如窮酸文人的書畫,如化緣和尚的經書,如貧苦花農的花草,如說書人嘴裏的故事……
我此生從未這樣歡喜過。
歡喜到,我依舊貪生,但再不畏死。
二十二歲生辰那日,影初九帶我去看了螢火。腐草為螢,比我想象中,還要美好。
在星河倒影,螢火闌珊間,影初九對我說——
他愛我。(原標題:《處暑:忌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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