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公解夢夢見筐竹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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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安市的回民街上,人、自行車、三蹦子、小汽車日復一日地形成大股洪流。

張喜平是這洪流中的一分子,臉微側、眼閉攏,拉一輛裝雞蛋的板車,手裏的鐵棍敲敲打打。從1990年開始,他已在回民街上販雞蛋三十一年。

五十七歲的張喜平患有先天性青光眼,自出生起便全盲。每天他起個大早,從市郊的家中獨自一人攜兩大筐重一百六十斤的雞蛋,轉兩次公共汽車、耗時一個半小時到回民街售賣。不論刮風下雨、天亮天黑,不賣完堅決不回家。

走街串巷多年,張喜平總結出兩步訣竅:他心裏有張地圖,哪兒拐彎、哪兒掉頭,就憑直覺邁步子,這是第一步;手裏的棍棍左敲、右敲,敲到臺階、垃圾桶、小車等障礙物,邁出的步子就收回、繞開,這是第二步。

他叫賣的廣告詞簡單,只一句“賣雞蛋嘞!”夾著陜西口音的升調、降調,他一天要喊上千次。

開始一場交易更簡單。“拿二十塊的!”在嘈雜中敏銳地捕捉到這句話,張喜平立刻停下腳步。

“其實就是一回生,二回熟”

3月28日,早上八點多,張喜平出現在巷口,回民街市剛剛冒出人氣。

張喜平不足一米六,個小但結實,厚唇大耳,長一頭寸而鋒利的灰白色短發,發際褪成小寫的字母m。

這天他穿黑膠鞋、軍綠色的夾克衫,內裏兩件敞口襯衫;一根鐵棍篤篤敲在腳前,身後拉著輛白色小板車,上擱兩個盛滿雞蛋的竹筐,拿塑料紙罩著,每筐四十公斤重。車頭掛著塑料袋、帆布包,還有裝著老式桿秤的鐵皮箱。

有人在街邊喊:“張喜平,老劉家要一桶蛋!”張喜平便止步,人一歪,伸手接過一只塑料桶。

這是家泡饃店,是張喜平每天的第一站、第一樁生意,也是最大的客戶,總要買他一兩桶雞蛋。

張喜平擱下鐵棍,佝腰往竹筐裏摸去,將雞蛋三個一抓,慢吞吞放到桶裏。

他那腰彎成近乎標準的直角,只堅持三分鐘就累了,便蹲下去,拿自己的腳後跟當凳子。他的眼睛總是閉著的,偶爾眨一眨,估摸著桶裏的雞蛋有沒有放到頂。

張喜平僂腰往竹筐裏摸去,將雞蛋三個一抓,慢吞吞放到桶裏。新京報記者 馮雨昕 攝

他的每個動作都慢,裝一桶要十分鐘。完事後,拿桿秤一吊,兩指撚著桿上用膠帶貼註的刻度,多則減,少則添,再交蛋、收錢。

五十元的大票子,他收在襯衣外層,其他毛票子則貼身放。區分不同幣值靠手摸,比大小,比長寬。鑒別假幣也靠摸:假幣“像油光紙做的”,摸著沒有凹凸感。經手指揉搓的聲響也不同,真幣是“克呲克呲”,假幣是“噶紮噶紮”。

張喜平準備為雞蛋稱重,秤桿上的刻度被膠帶貼註而出。新京報記者 馮雨昕 攝

張喜平繼續往前走,不斷地被人與車裹挾著、超越著。他那棍子篤篤杵地,嘴裏吐出嘖嘖的聲音,提示自己也提示路人。

張喜平說,他出生二十天時,母親發現他的眼珠子始終不會動彈,就和丈夫一塊把他抱到西安市的醫院去。由此知道得了先天性青光眼,求醫問藥幾年,轉遍了西安市卻總看不好,只能作罷。

他的童年因此是多災多難的,摔跤“不盡其數”:掉下過下水道、防火洞,最危險的一次,掉入一口近十米深的吃水井,是幾個鄉親一起把他撈上來的。年輕時,他的頭上、手上、腿上,新傷舊傷、大傷小傷不斷。

而後他就有了“直覺”,“其實就是一回生,二回熟。”好比在回民街上,剛來時也是“兩眼一抹黑”,走得多了,金銀手飾店的敲打聲、水果鋪的刀子削皮聲,拉客的嗓門兒、音響裏循環的歌,香的、臭的、辛辣的氣味,都成了他的指向標。於是他能下意識地走了,“好像你閉著眼也能摸到自己耳朵。”

人的腳步聲、車輪的擦地聲,他也能分辨,便有了前後左右、距離遠近的判斷,隨之可以避讓。“眼力是人生的第一道窗口,耳力是人生的第二道窗口——我這樣的人,耳力再不行,我混不好這些年。”

這兩年,他感到直覺與聽覺都在緩慢退化,意外撞擊因此較過往頻發。

好在他已形成輕腳慢步的習慣,即便撞上店家的鍋、桌椅,或路上的行人、垃圾桶等等,他的碰撞也是極輕巧的,只怔上一怔,然後要麼說“對不起。”要麼說“謝謝!”要麼說“對不起,謝謝!”若無其事地繞道而過。

雞蛋專家

10點左右,張喜平到了回民街保健院家屬樓下。他的嗓門本就很洪亮,到了靜謐的居民區更顯出威力,“賣雞蛋嘞!”炸得許多人側目。

顧客從窗戶裏朝下喊住他,穿著拖鞋飛奔而來。

有的抱怨雞蛋升價,怎麼竟要五塊二一斤?他一條一條講道理:“天氣熱,雞不愛下蛋了。而且今年糧食貴,飼料就貴,那雞蛋的進價自然也貴。我每斤就賺幾角錢。”

有的掃碼支付,沒聽見收款的提示音,就問他:“收了麼?怎麼沒聲音?”他搭閉著眼睛,一仰頭道:“沒聲音麼事,信號慢了,你走你走!”

張喜平常用的只有一臺按鍵式的老年手機,他用不了智能機,因為“哪兒哪兒都是平的,摸不出來。”不像老年機,把快捷鍵設置妥當,能給他報時、報號碼、報短信。

張喜平聽老年手機報時。新京報記者 馮雨昕 攝

“現在是北京時間十點三十六分。”手機說。

張喜平立在板車邊,美美地哼了句“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那一陣生意算順利,散客、熟客紛紛臨門,五斤、十斤地往外賣,鈔票一張張往兜裏送,雞蛋轉眼少了半筐。

稱重、算價,張喜平反應得飛快——他沒上過學,但多年的商販經歷讓他對兩位數內的加減乘除滾瓜爛熟。

張喜平說,自己十一歲就開始在村裏的工地上拉架子車,還為村附近的沙子場撈過河沙。1984年,他聽說隔壁嫂子在賣雞蛋,他就也養雞、賣雞蛋。最早是一個人去西安老站,在火車站附近叫賣。

1990年,他住的村子通了中轉可達西安市鐘鼓樓的公交線路,他就把生意挪到了回民街,從此沒再離開過。上世紀九十年代賣雞蛋,每天能掙十來塊,“那時候錢值錢,一個饃饃才五分錢。”

張喜平將稱好的雞蛋遞給顧客。新京報記者 馮雨昕 攝

他自己養雞也是養到1990年,後改從其他養雞場進貨。“因為養雞太復雜了,有那麼多疾病,都得從書上看。我看不來,就得讓人念,但又不能總麻煩別人。”他其實是好學的,小時候還曾到村小去聽過墻腳。

他盡力在雞蛋的領域做成專家,不厭其煩地向顧客發表雞蛋專家的言論:“放雞蛋,要空氣越幹燥越好——莫放冰箱,會起霜,起反作用……蛋殼有光感,就說明雞沒生病,不缺鈣。如果雞蛋殼是毛毛的,這蛋就容易碎,是雞的腸胃不好,有大腸桿菌。”

他還有賣蛋的哲學。賣蛋賣蛋,賣的也是運氣,張喜平說。

午後,運氣急轉直下,眼見到了下午一點半,一筐蛋還沒有賣見底,保守算還剩下九十多斤。

“今天不行。”張喜平焦躁地去揪車把上纏著的膠布。這是他一天煩悶的開始:賣不出去,雞蛋就連同運氣一塊兒砸手裏了。

他為此沒胃口吃午飯,挨到快三點,餓極了,才花一塊錢買了只白饃饃。從小皮院街拐進一條小巷子,找到一個石墩——是他每天吃午飯的專用座位,坐下不到五分鐘,空口吃完了饃饃。

“人生在世上就是來賣力氣的”

六點鐘,晚高峰來了,本就狹窄的小路,橫向裏人擠車,車擠人,滴滴叭叭、水泄不通。縱向裏更是望不到頭。

張喜平跟在一輛三蹦子後面,一手摸著三蹦子的車屁股。三蹦子往前挪一點,他就往前踉蹌一點。諸聲鼎沸之中,他的聽覺大受幹擾,走兩步就要撞人、撞車。

一下午的生意都不好,雞蛋還剩大半筐。繞回最熱鬧的北院門後,張喜平決定折價甩賣,一斤蛋五塊錢。

有人想殺價到四塊五,張喜平有點生氣:“一分質量一分貨,你總不能讓我一點都不賺吧?”又說:“我是大老遠來的。”

他住在西安城外20公裏的馬王村。每天早上五點半,他自然醒來,然後洗臉、漱口,臨出門前吃五顆膠囊,活血化瘀、治療靜脈曲張的。

六點出頭,女兒會陪他推著裝有兩筐雞蛋的三輪車,走過一條“匚”形路到村外的公交站臺,等302路車。

302路的司機談師傅說,張喜平謹慎,幾乎從不讓人替他提筐子,“怕讓人把蛋碰壞了。”張喜平總是自己先上車,回頭摸索,背一弓,腰一拉,就把竹筐提了上來。“早幾年他嘩一下就能提上去,現在看看也有點吃力了。”

302路車是小巴車,空間逼仄。每次坐車,張喜平的雞蛋一筐放在腳邊,一筐放座位上。他本人就立在駕駛座的後面,一手抓著一只筐,一手抓著前排的扶桿,對兩筐蛋呈半包圍保護姿勢。

302路車隊為張喜平行方便,給他在起重機廠獨辟了一個下車點,讓他能坐上首發的612路車,直達回民街。如不堵車,張喜平到回民街通常剛過早八點。晚上他則要趕在六點半前離開,以坐上回家的末班車。

眼下過了晚七點,張喜平還遊走在回民街上。相熟的店家見到他,問他怎麼還不走,趕不上末班車了吧?

“賣不動,賣不動。”他念叨,又自言自語:“賣不動咋辦?只能繼續賣。趕不上車咋辦?那也沒辦法。”

入夜後,回民街上人流量增大。張喜平繼續叫賣。新京報記者 馮雨昕 攝

他一直未婚,年輕時有人給他介紹對象,他不肯,“比我好的瞧不上我,比我條件差的,我也不想找——不是給人添累贅,就是找個累贅。”1990年,他抱養了一個女兒,現已讓他做了外公。家裏還有八十多歲的母親,常年要用心臟病藥。他自己的左腿有嚴重的靜脈曲張,半截小腿的血淤得像根胖茄子,表皮如魚鱗斑駁。他去省醫院治過一回,嫌太貴,就自己回來吃藥。

他和母親的藥費,每月要花近一千塊。家裏剩不到二畝地,承包了出去,每年拿三四千塊。賣雞蛋的月收入,基本在兩千元上下,加上每月共計一千元左右的低保補貼——略顯拮據的生活。

所以張喜平不敢停下,一旦閑在家裏,他就覺得無比愧疚:“人生在世上就是來賣力氣的。”

賣不完雞蛋他也愧疚,躊躇著不願回家,一面繼續在回民街上遊蕩,一面狠狠地揪車把,扯下巴掌寬的一道膠布來。

直到七點三十三分,一家油潑面館要了他最後的十三斤雞蛋,他才終於松弛了下來。

躬身抓完全部雞蛋,張喜平收下錢,徑直摸到最近的垃圾桶處。和雞蛋打了一整天的交道,他兩手沾滿雞毛、雞糞、雞蛋清,摸索著用塑料紙擦了擦,湊著垃圾桶甩幹凈。

有這欲望,就能活好

將近八點鐘,張喜平準備回家了。

他先將板車鎖到回民街對面的環衛站裏,因錯過了公交末班車,又打電話托附近的熟人捎他回家。

等車時,他再次把腳後跟當作板凳,蹲著念念有詞,重釋自己的理論:老得走不動了,幹不動了,才是真正的“苦”,其他時候都不算真苦——況且回民街上從沒人欺負他,反倒個個要幫他。熟客買完他滯銷的雞蛋,熟人分文不取捎他夜歸,城管放他行,環衛工人容他存車。他那輛嶄新的板車,是幾個月前西安理工大學的誌願者團隊為他免費制作的,輕便異常,替換下用了近三十年的舊車。

所以他現在也不覺得苦。

他此生最熟悉的兩塊地方就是回民街與馬王村。閉眼在這兩地橫行,絕不是一句空話。

坐在回家的車上,他隔一陣就問,制藥廠到了吧?鍋爐廠到了吧?那是他的直覺又起作用了。

直覺告訴他這些年的周遭變化:回民街的砂石路改成了石板路、瀝青路,有時遊客多到他無處落腳。回民街外的馬路從十米加寬到六七十米,兩車道成了八車道。公共汽車的“天線”撤了,先改成了發動機在車頭的燃油車,而今逐漸多用發動機後置的純電動車。燃油車的噪聲最大,電動車則平穩無聲。

張喜平的左腿有嚴重的靜脈曲張,半截小腿的血淤得像根胖茄子,表皮如魚鱗斑駁。新京報記者 馮雨昕 攝

他的身體也在變化,左腿總疼得厲害,漸漸竟有些跛腳。也正因此,他的每雙鞋的鞋底外緣都磨損嚴重,走不出兩三個月就要換掉。

醫生早勸他少走路,原來他不聽,現今感到體能逐年下降,偶爾也會屈從。不過這屈從還是極有限的,迫不得已時,停業在家頂多一天。

回民街上的每個老客戶都是他的見證人:一年三百六十多天,不見老張來賣雞蛋的日子最多不會超過十天。

家庭責任之外,張喜平有別的盼頭。耳朵是他的工具,聽覺是他的享受。他想買一套“好的”音響設備,幾萬塊的談不上,他恐怕他的經濟實力永遠達不到——但一萬以內的,“可以做做夢。”

他說他有這欲望,就能活好,就能自食其力。

上世紀七十年代末,張喜平還在河灘撈沙子時,就攢錢買了一臺紅波收音機,聽新聞、聽鄧麗君唱歌。八十年代又買了臺康力牌收錄機,鄧麗君、鳳飛飛、邰正宵等人的磁帶收集了兩三箱。2002年,幾乎是“奢侈的”,他省吃儉用,掏兩千塊買了一套碟片機加音響,“回家再累也要聽會兒歌。”

這天到家已近十點,張喜平沒有聽歌。

養雞場的人在傍晚送來了新鮮雞蛋,他一回家就坐在門廳裏,一個一個摸雞蛋,把沙皮的、發澀的、毛的、碎的全撿出來,好的則穩穩放進筐裏,備著明日販賣用。

整個過程要兩三個小時,結束已是深夜。

手機顯示,他今日走了三萬多步路。

對張喜平而言,這最平常的一天中,他步行十三小時,賣出一百六十斤雞蛋,凈賺了七十塊錢。

新京報記者馮雨昕 編輯 胡傑 校對 李項玲

來源:新京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