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公解夢夢到被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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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世同堂》節選

文 | 老舍

一晃兒已是五月節。祁老人的幾盆石榴,因為冬天保護的不好,只有一棵出了兩三個小蓇葖。南墻根的秋海棠與玉簪花連葉兒也沒出,代替它們的是一些兔兒草。祁老人忽略了原因——冬天未曾保護它們——而只去看結果,他覺得花木的萎敗是家道衰落的惡兆;他非常的不高興。他時常夢見“小三兒”,可是“小三兒”連封信也不來;難道“小三兒”已經遇到什麼不幸了嗎?他問小順兒的媽,她回答不出正確的消息,而只以夢解夢。近來,她的眼睛顯著更大了,因為臉上掉了不少的肉。把許多笑意湊在眼睛裏,她告訴老人:“我也夢見了老三,他甭提多麼喜歡啦!我想啊,他一定在外邊混得很好!他就根兒就是有本事的小夥子呀!爺爺,你不要老掛念著他,他的本事,聰明,比誰都大!”其實,她並沒有作過那樣的夢。一天忙到晚,她實在沒有工夫作夢。可是,她的“創造的”夢居然使老人露出一點點笑容。他到底相信夢與否,還是個問題。但是,到了無可奈何的時候,他只好相信那虛渺的謊言,好減少一點實際上的苦痛。

除了善意的欺騙老人之外,小順兒的媽還得設法給大家籌備過節的東西。她知道,過節並不能減少他們的痛苦,可是鴉雀無聲的不點綴一下,他們就會更難過。

在往年,到了五月初一和初五,從天亮,門外就有喊:“黑白桑葚來大櫻桃”的,一個接著一個,一直到快吃午飯的時候,喊聲還不斷。喊的聲音似乎不專是為作生意,而有一種淘氣與湊熱鬧的意味,因為賣櫻桃桑葚的不都是職業的果販,而是有許多十幾歲的兒童。他們在平日,也許是拉洋車的,也許是賣開水的,到了節,他們臨時改了行——家家必須用粽子,桑葚,櫻挑,供佛,他們就有一筆生意好作。今年,小順兒的媽沒有聽到那種提醒大家過節的呼聲。北城的果市是在德勝門裏,買賣都在天亮的時候作。隔著一道城墻,城外是買賣舊貨的小市,趕市的時候也在出太陽以前。因為德勝門外的監獄曾經被劫,日本人怕遊擊隊乘著趕市的時候再來突擊,所以禁止了城裏和城外的早市,而且封鎖了德勝門。至於櫻桃和桑葚,本都是由北山與城外來的,可是從西山到北山還都有沒一定陣地的戰事,沒人敢運果子進城。“唉!”小順兒的媽對竈王爺嘆了口氣:“今年委屈你嘍!沒有賣櫻桃的呀!”這樣向竈王爺道了歉,她並不就不努力去想補救的辦法;“供幾個粽子也可以遮遮羞啊!”

可是,粽子也買不到。北平的賣粽子的有好幾個宗派:“稻香村”賣的廣東粽子,個兒大,餡子種類多,價錢貴。這種粽子並不十分合北平人的口味,因為餡子裏面硬放上火腿或脂油;北方人對糯米已經有些膽怯,再放上火腿什麼的,就更害怕了。可是,這樣的東西並不少賣,一來是北平人認為廣東的一切都似乎帶著點革命性,所以不敢公然說它不好吃,二來是它的價錢貴,送禮便顯著體面——貴總是好的,誰管它好吃與否呢。

真正北平的正統的粽子是北平舊式滿漢餑餑鋪賣的,沒有任何餡子,而只用頂精美的糯米包成小,很小的,粽子;吃的時候,只撒上一點白糖。這種粽子也並不怎麼好吃,可是它潔白,嬌小,擺在彩色美麗的盤子裏顯著非常的官樣。還是這樣的小食品,可是由沿街吆喝的賣蜂糕的帶賣,而且用冰鎮過。也是沿街叫賣的,可是個子稍大,裏面有紅棗。這是最普通的粽子。

此外,另有一些鄉下人,用黃米包成粽子,也許放紅棗,也許不放,個兒都包得很大。這,專賣給下力的人吃,可以與黑面餅子與油條歸並在一類去,而內容與形式都不足登大雅之堂的。

小順兒的媽心中想著的粽子是那糯米的,裏面有紅棗子的。她留心的聽著門外的“小棗兒大粽子啵!”的呼聲。可是,她始終沒有聽到。她的北平變了樣子:過端陽節會沒有櫻桃,桑葚,與粽子!她本來不應當拿這當作一件奇事,因為自從去年秋天到如今,北平什麼東西都缺乏,有時候忽然一關城,連一棵青菜都買不到。可是,今天她沒法不感覺著別扭,今天是節日呀。在她心裏,過節不過節本來沒有多大關系;她知道,反正要過節。她自己就須受勞累;她須去買辦東西,然後抱著火爐給大家烹調;等大家都吃得酒足飯飽,她已經累得什麼也不想吃了。可是,從另一方面想,這就是她的生活,她仿佛是專為給大家操作而活著的。假若家中沒有老的和小的,她自然無須乎過節,而活著仿佛也就沒有任何意義了。她說不上來什麼是文化,和人們只有照著自己的文化方式——象端陽節必須吃粽子,櫻桃,與桑葚——生活著才有樂趣。她只覺得北平變了,變得使她看著一家老小在五月節瞪著眼沒事作。她曉得這是因為日本人占據住北平的結果,可是不會扼要的說出:亡了國便是不能再照著自己的文化方式活著。她只感到極度的別扭。

為補救吃不上粽子什麼的,她想買兩束蒲子,艾子,插在門前,並且要買幾張神符貼在門楣上,好表示出一點“到底”有點象過節的樣子。她喜愛那些神符。每年,她總是買一張大的,黃紙的,印著紅的鐘馗,與五個蝙蝠的,貼在大門口;而外,她要買幾張粘在白紙上的剪刻的紅色“五毒兒”圖案,分貼在各屋的門框上。她也許相信,也許根本不相信,這些紙玩藝兒有什麼避邪的作用,但是她喜愛它們的色彩與花紋。她覺得它們比春聯更美觀可愛。

可是,她也沒買到。不錯,她看見了一兩份兒賣神符的,可是價錢極貴,因為日本人不許亂用紙張,而顏料也天天的漲價。她舍不得多花錢。至於賣蒲子艾子的,因為城門出入的不便,也沒有賣的。

小順兒的小嘴給媽媽不少的難堪:“媽,過節穿新衣服吧?吃粽子吧?吃好東西吧?腦門上抹王字不抹呀?媽,你該上街買肉去啦!人家冠家買了多少多少肉,還有魚呢!媽,冠家門口都貼上判兒啦,不信,你去看哪!”他的質問,句句象是對媽媽的譴責!

媽媽不能對孩子發氣,孩子是過年過節的中心人物,他們應當享受,快活。但是,她又真找不來東西使他們高聲的笑。她只好慚愧的說:“初五才用雄黃抹王字呢!別忙,我一定給你抹!”

“還得帶葫蘆呢?”葫蘆是用各色的絨線纏成的櫻桃,小老虎,桑葚,小葫蘆……聯系成一串兒,供女孩子們佩帶的。

“你臭小子,戴什麼葫蘆?”媽媽半笑半惱的說。

“給小妹戴呀!”小順兒的理由老是多而充實的。妞子也不肯落後,“媽!妞妞戴!”

媽媽沒辦法,只好抽出點工夫,給妞子作一串兒“葫蘆”。只纏得了一個小黃老虎,她就把線笸籮推開了。沒有旁的過節的東西,只掛一串兒“葫蘆”有什麼意思呢?假若孩子們肚子裏沒有一點好東西,而只在頭上或身上戴一串兒五彩的小玩藝,那簡直是欺騙孩子們!她在暗地裏落了淚。

【文章來源:《四世同堂》節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