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公解夢夢到老公長了好多白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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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從4 月24日起,《中師生》公眾號開始連載四川作家曹清萍老師的長篇小說《中師生》。此書在2015年由中國文聯出版社出版,全書43萬。作者在書的扉頁寫道:獻給中師生和為共和國基礎教育事業獻出青澀青春的人們。四川省社科院文學研究所副所長向榮教授在該書《序言》中說:《中師生》書寫了一代中師人的群像。一群二十多年前的青年男女從遠處走來,為鄉村教育演繹著雖然普通但卻絢麗的昨日故事。

標題:冷修竹報到瀘縣師範前一天,做了一個夢(標題為編者所加)

作者:曹清萍

插畫作者:劉露

新月斜斜地掛在天邊,柔和的月光傾斜下來,照在銀色的沙灘上,照在粼粼的海浪上。天空深遠,雲朵繾綣,點點繁星在天邊眨著眼睛,偶爾和飄過的絲絲黑雲捉著迷藏。浪花輕撫著岸邊,天和地都是那麼透徹的藍,沒有一絲絲雜色。耳邊拂過的海風輕輕柔柔,岸邊的蘆葦便悉悉索索起來,點點海鷗起起落落。

天,地,靜謐著。

狹長的大堤延伸向大海,海水輕擊著堤岸兩側的基石,引得沈睡的海鳥一個激靈,鳴叫聲裏箭一樣躍起,成為一個點兒消失在天邊。冷修竹赤足走在大堤上,任海風撩起她長長的黑發,享受著海邊的靜謐。不料天地一片詭秘,海風驟然而起,蘆葦叢嘩啦啦一片倒向岸邊,烏雲鋪天蓋地滾滾而來,海浪咆哮著翻騰著呼嘯而至。她擡腿就跑,腳就像踩在棉花堆上一樣,怎麼樣也邁不動腿。

水近了,浪來了,挽起的褲腿散落下來沒入水中,水及腰,至頸,沒腦,她卷入了漩渦裏。表面風平浪靜的漩渦將她的身子旋轉著,往地心深處拼命拽。身體越來越沈,不能呼吸,不能呼喊,漸漸失去知覺。偶有一瞬間她雙臂亂舞,雙腳亂蹬,艱難地吐出嗆入的海水,奮力呼救,聲音卻發不出來,被喉嚨堵塞著,嗆得眼淚流出也沒發出一聲求救信號。

身體往下沈,往下沈,眼睛睜不開了,眼前模糊不清,越來越多的水草纏繞著四肢,四肢僵硬,困乏無力。海底魚群向她遊來,涼涼的,滑滑的。突然間黑黑一大片小魚小蝦風馳電掣般奔來,將她盤旋,翻滾。她眩暈起來,一股酸水從肚臍眼兒處往上冒,眼看就要在喉嚨眼兒處噴薄而出,遊魚全作鳥獸散不見了。

身體沈入海底。

海底那口壘著高高石臺的井逼到她眼前,頓時她腦袋暈旋,眼珠向外凸起,不斷逼近的井讓她不能呼吸。井近了,井水深不可測,曛黑翻滾,從井底慢慢升起縷縷白霧,盤旋著往她的眼前蒸騰。瞬間,白霧漸散,波濤湧來帆船點點,江水送來了一塊綠洲。碧綠的菜地間走來一個瘦高的男生,他左手甩著白襯衣,右手抱著一個籃球,哼著:“我家住在黃土高坡哦,大風從坡上刮過,不管是西北風,還是東南風,都是我的歌……”菜地盡頭跑上來一個紅裙女孩兒,上氣不接下氣地叫著:“等等我,等等我……”他卻自顧自地往前走。

追上,追上了,女孩兒伸出手拉著他,倚靠在他肩頭,甜甜地笑著。他用力摔開她的手,怒斥著她,倒退而行,猝然倒地,四仰八叉。女孩兒大哭著撲上前,搖動著他的身子,他卻如磐石紋絲不動。許久,她伸出食指到他鼻翼間,頓時驚恐萬狀,倉惶逃跑。

綠洲漂過來了,姑娘越跑越遠,小夥子卻躺在冷修竹腳邊。

冷修竹想叫住那個女孩兒,口張不開;想伸出手去掐他的人中,綠洲一下子順著江水飛逝而去,他們之間的距離越來越遠,越來越遠。突然間烏雲滾滾,狂風大作,黃沙漫天,遮天蔽日,他成為白點隨著黃沙消逝了……

“冷修竹,起床了。這個懶蟲,快點起來了!”媽媽的叫聲從廚房傳出來,驚魂未定的冷修竹從床上一躍而起。心咚咚咚跳過不停,眼球鼓脹,想睜開卻酸澀無比。雙手不住地顫抖,才明白又是雙手放在胸前做起了惡夢。

燃燒的木柴味兒和著豬油炒藤藤菜的煙味進入了冷修竹的房間,嗆得她直打噴嚏。本想快點把衣服穿好,可剛拉過枕頭旁邊的衣服,就感覺渾身無力。這是怎麼啦?今天可是報到的日子,好日子,鯉魚跳龍門了。可是剛才的夢不是好夢啊!雖然有夢死得生的說法,這個男生是誰,自己不認識,幹嘛在自己即將踏上人生新的旅途之前出現,過兩天得好好翻翻那本小冊子《周公解夢》,破解破解其中的謎數。

“快點啊!咋過還不起床?”媽媽的叫聲比剛才提高了八度。冷修竹知道這是火山爆發的前奏,如果不快點行動,火山爆發後至少半個小時的嘮嘮叨叨那就夠嗆了。三下兩下衣服穿好了,胡亂吃了一碗幹飯,就背著一個彩色編織條編的背筐,和提著紙盒箱子的爸爸一起來到石壩上等候班車。

天還蒙蒙亮,四周黑魆魆的,青蛙也次第鼓噪著,水田裏還散發著未幹的稻草的腐爛味兒。從石壩邊吹來一陣涼風,讓八月底的清晨有了秋天的味道。

父女倆在一個叫加明的地方下了車。加明是瀘州和隆昌縣接壤之處,中間只隔了一座名為界牌的大山。山連綿起伏,巍巍峻峭,怪石嶙峋,樹木茂密,雜草叢生,白霧纏繞著半山腰,雲蒸霧靄的山頂只有天空放晴方能見廬山真面目。瀨溪河像一個勇士從半山腰的缺口奔騰而出,呼嘯著來到山下,便似寧靜的少女舞著曼妙的舞姿,在和風細雨中襟飄帶舞,逶迤前行。山下一馬平川,阡陌交錯,裊裊炊煙的村莊點綴著碧綠的田野,大大小小的工廠依偎著高高的河岸。望著高高煙囪裏冒出的濃煙,修竹突然之間感覺到家鄉的落後。

界牌山是一個隘口,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站在山上,望著遼闊的大地,當年沙場秋點兵的盛況如在眼前,擊鼓聲、喊殺聲、馬嘶聲奔騰而來,不免產生指點江山的豪情壯誌。曾經的軍事要地,現在駐紮著一支軍隊,據說軍隊去參加對越自衛反擊戰,只留守了極少部分的士兵看守軍區大院。

瀘縣師範就坐落在瀨溪河旁邊,當地人叫它共大,據說這裏曾經辦過共產主義大學。學校呈長方形布局,坐北朝南。一條水泥路將學校和公路連接了起來,路旁兩側矗立著高大的紅樟樹。校園是典型的四合院布局,紅磚青瓦。

冷修竹在高年級同學的指引下報到註冊後,便來到女生院。說是院子,其實就是一幢有兩層樓的筒子樓,加上一條通往廁所的水泥道。筒子樓紅磚青瓦,是計劃經濟年代的產物。樓道兩面是房間,人就從樓道中間的巷道出入。底樓陰暗潮濕,常年散發著黴味,二樓也就是頂樓夏熱冬冷。在學生上課的間隙,筒子樓便是老鼠的樂園,是老鼠的天地,它們肆意嬉戲玩耍,尋找食物撕咬衣物。特別是在學生放假時,它們可以在床鋪上紙箱裏尋偶做愛,繁衍後代。

爸爸讓冷修竹去水管處接了一桶水回來,便拿起掃把去挽屋頂上的蜘蛛網,順便把全間屋子長滿黴的白生生的床架子打掃起來。然後選了一張上鋪,麻利地鋪上棕墊和草席,掛上蚊帳。冷修竹靠著對鋪的床柱子,看著爸爸忙碌著,自己卻不知道從何幫忙。爸爸側著臉望了她一下,笑笑問她:“要不你來幹?”她擺擺頭,笑著說:“還是你幹吧!我看著也是幸福啊!”

冷修竹看著水泥地板上積滿了水的小坑,埋怨道:“這麼潮濕的屋子怎麼住人啊!不得風濕病才怪!”

爸爸望望地面,嘆息一聲說起來:“唉——沒辦法,不過比我們當年強,當年我們住瓦房,下雨天啦經常就是端著水盆在床鋪上接屋頂上漏下來的水……開學後,跟體育老師商量商量,提兩桶石灰來放在床下,屋子就沒有那麼潮濕了。另外不要把裝滿水的桶放在床下,屋子也盡量不打濕。唉——”

嘆息一聲開頭,嘆息一聲結束。

爸爸轉回頭掛蚊帳,雙膝跪在床鋪上,伸長手臂將蚊帳的頂繃直,試了幾次失敗後,放下右手握成拳頭,不斷敲擊著後背。她突然發現爸爸的背已經不再筆直了,難道爸爸已不再年輕了?湊近一看,爸爸的頭上已經出現了白發,清臒的臉頰上眼角有好幾道很深的皺紋。她不禁叫道:“爸爸……”爸爸轉過身子,雙眼詢問著她,她忙說沒什麼沒什麼。

待放置好箱子整理好被子枕頭後,爸爸跳下床,拍拍手,望著她正經道:“新的人生開始了,還是那句話,你在學校要學會吹拉彈唱琴棋書畫,像萬金油一般,以後才能勝任學校的每一個工作崗位。你要自己好好照顧自己,我還得趕回去曬谷草。”說罷就離開宿舍,冷修竹追出來,只看見了爸爸清瘦的背影,淚水就包在眼眶裏了,哽咽著叫不出聲兒。

校園裏有無數高大的紅樟樹,它們郁郁蔥蔥,遮天蔽日,枝幹相互交錯,樹葉兒伸出小小的頭,綠得發亮。火辣辣的陽光炙烤著大地,樹梢將它們接收,給了校園一片陰涼。耐不住酷熱的蟬也次第鳴叫起來,將靜寂的校園著實喧鬧了一番。

冷修竹踩著透過樹梢斜射下來的光斑,漫步在清靜的校園,甚是愜意。來到實驗樓下的池塘邊,池邊的橘子樹慵懶地伸展著枝條,累累果子壓彎了樹枝。荷葉圓圓,荷葉綠綠,遮天蔽日。清風徐來,荷葉像是被一只溫柔的手臂愛撫過,泛起一層柔柔的綠波,徐徐的,從一端到另一端,輕輕起伏,連綿不斷。那綠波不似松濤排山倒海的呼嘯,不似風蕩春花嬌媚生姿,有的只是無聲無息的輕輕搖曳。似一段深情的綠韻,像一首無言的情歌,是只有風荷才能奏出的“此時無聲勝有聲”的雅韻。

荷葉間閃現著朵朵荷花,或含羞待放,或初綻笑臉。綠葉紅花交相輝映,蜻蜓在葉上盤旋飛翔,在花蕊上駐足觀望。

小魚兒輕輕劃過一道水紋,還沒有讓冷修竹看清楚它們的影兒,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一圈一圈的波紋微微蕩漾開來,看來魚兒真不少,冷修竹蹲下身子,坐在靠近水池的石階上,手腳探入水中,盼望著有一兩只魚兒遊過。

滑滑的,涼涼的,一只在她的腳尖上劃過,另一只輕撫著她的指頭兒,紅紅的小嘴一張一翕,鼓著雙眼看看這粗壯的荷莖。幾只魚兒過來了,一群過來了,它們追逐著,嬉戲著,遊弋著,撓得冷修竹的手腳癢癢的。這些金黃、緋紅的金魚讓她那麼喜歡,她不敢動一動,怕驚擾了它們的歡樂,驚擾了它們的美夢,直到它們累了,倦了,尋找別的樂園了,她才收回自己。

沿著彎曲的石板路,來到了音樂樓。白色的墻磚在陽光下那麼耀眼,嶄新的樓房與古色古香的校園不能相映成趣,好像老祖母懷裏抱著的新生嬰兒。樓房一共三層,每層前前後後共二三十間琴房。透過沾滿灰塵的玻璃往小鴿子屋一瞧,從門到窗是六步,從窗到門也是六步,破舊的風琴靠著墻壁,缺胳膊少腿的木頭凳子獨自躺在風琴下方,除此之外,一無所有。

琴房外是一片坡地,坡地上種滿了橘子樹桔子樹,樹下的枯草在秋風中搖曳著。樹葉兒墨綠,桔子橘子大小均勻,它們掛滿了樹梢。冷修竹站在樹下,閉了眼,眼前仿佛是一個天高雲淡皓月當空的夜晚,滿樹的紅燈籠照耀了琴房,在曼妙的樂曲聲裏,一群學生從琴房飄然而出,他們來到樹下,載歌載舞……

梅曉風和她爸推開了門,“吱呀”一聲將冷修竹驚醒。她睜開蒙眬的雙眼,看見了一個清麗的女生,紮著高高的馬尾,一臉的陽光一臉的燦爛,漂亮的鵝蛋型臉上嘟著的櫻桃小嘴微笑著,那眼睛啊!簡直就是一汪清泉,一汪流動的清泉。明目皓齒,眉清目秀,再看那身材,高挑勻稱,亭亭玉立。她穿著一套海軍服,白上衣藍色短裙,藍色寬幅衣領上兩根白條尤為顯出她的瘦削。不由得看看自己的紅襯衣黑長褲,相比之下就老土了,便自嘲地笑笑,若無其事地望著窗外走廊上來來往往的學生。

年輕人都愛美,特別是年輕的女孩兒,看著美的事物養眼養心。她們對視著,前一分鐘還是陌生人,相互打量間,眼裏就交流著彼此對對方的第一感受,剛才還生硬的光束在幾個回合後就柔和下來,會意的一笑讓年輕的心近了。

梅爸爸忙著張羅床鋪,梅曉風將畫夾遞給爸爸,便提著桶走出屋子,動作麻利,像一陣風一樣。冷修竹望著他們父女倆,心裏拿自家爸爸和梅曉風爸爸比較著,他們顯然有很多地方不一樣,雖然年齡差不多,衣著上差別不大,倆人的精神勁兒可不同,此君沐浴著陽光般燦爛,彼君承受著生活的壓力眉眼不展。兒不嫌母醜狗不嫌家貧一話躍入耳際,忙打住了比較進行時。

梅曉風爸爸忙完後交待兩句就離開了,她將紙箱裏的衣服重新折疊起來,看看冷修竹,笑笑,說:“我是梅曉風,你呢?”

“哦——我?冷修竹。”

“呵呵。日暮歌碧雲,天寒思修竹。”

“我們沒有學過這句詩吧?”

“我爸爸國畫上的題詞。”

“經常背誦?”

“嗯——”

在冷修竹不斷的“佩服”聲中,她們聊起了自己原來的學校和同學,口無遮攔地說起了路上的見聞和自己的家人。

寢室在底樓,加上很久沒有住人了,到處散發出一股黴味。寢室裏還空著幾間床鋪,其他同學還沒有到來。冷修竹想打掃一下屋子,梅曉風不屑地說:“不打掃,人沒有到齊,打掃也白搭。”冷修竹只好作罷。

冷修竹提議去街上買臉盆,梅曉風也有東西要買,說話間就冒著烈日去街上了。她們沒有打太陽傘,沒有防紫外線的意識,在家曬谷子時間比這長很多都不用戴草帽,更何況這點太陽。

梅曉風拉著冷修竹,這個店鋪介紹介紹,那種物品解說解說,儼然是個本地通。街不大,就一條主街,全是泥石路,頂著大太陽在街上走一圈,不久就大汗淋漓。肚子感覺餓了,她們就在緊挨河邊的一家面館要了肉絲面,全然不顧女孩兒的斯文,狼吞虎咽起來,幾大箸就進肚子了。

她們來到橋頭,只見洶湧的河水從上遊咆哮而來。梅曉風說:“這河叫瀨溪河,上遊是隆昌的古月湖,遇上古月湖泄洪時,加明就要被淹,現在你看這河水大吧,這不是泄洪,是前幾天下了雨,漲水了。平時它可是溫柔寧靜的少女,靜若處子動若脫兔,懂吧?”

橋是石拱橋,中間一大孔,兩肩上各挑兩個小孔,典型的趙州橋結構。橋是進出瀘州的必經之路,多少出瀘州上隆昌上成都的車都經過此處。

冷修竹看了看表,已經兩點過了,她們就慢慢走回學校。路過書店,看見了墻壁鐵絲上掛的膠紙張貼畫,梅曉風嚷著喜歡周海媚和潘虹,就挑選了她們的畫,冷修竹買了山口百惠和林青霞的。畫上的四個美女都是大頭像,沒有風景,只有笑容可掬的臉和嬌媚的上身。山口百惠和林青霞是含蓄的笑,宛若人間仙子;周海媚和潘虹是甜蜜的笑,就像鄰家小姑娘。在剛剛時興追星的年代,這樣的人頭畫是大凡愛美的大姑娘小夥子都要張貼在自己房間的。

她們拿著卷好的畫,敲著路旁的稻穗,信步走在回去的道路上。來時走的是石子公路,回時走田埂小路。路兩旁的稻子發散出的清香讓她們除了感覺一陣陣的熱浪外,還再次感受到家鄉田野的味道,冷修竹不由得想起了爸媽,眼眶漸漸濕潤起來。

回到寢室,見到了陸陸續續到來的同學,王秀玲坐在床上,邊梳頭邊和冷修竹打招呼,見冷修竹不怎麼熱情,只好撇撇嘴收住了笑容。宋雪梅雙手搭在床沿上,低頭望著地面,雙腳在水泥地上蹭來蹭去。著粉色連衣裙的李瓊,雙手抱在胸前,憂憂愁愁的,倚靠著床柱子望著窗外。

梅曉風和冷修竹爬上床鋪,把畫張貼在蚊帳中間,寢室門“哐嘡”一聲開了,進來一個滿頭大汗的女生。她將木箱扔到屋子中間,就坐上去喘著粗氣,揚起手掌,左右開弓,硬是在悶熱的寢室裏扇起了風。上鋪的兩個女生盯著她,直到她將燈草席一揚扔到對面空鋪去。

她望望大家,笑笑,說道:“我叫劉大燕,你們不妨自報家門吧!”參差不齊的報名聲在李瓊望著窗外冷冷的一聲李瓊中結束了。

下午五點半洗澡,六點開飯,七點上自習。大家在家裏都自由散漫慣了,這一下要遵守作息時間就得馬不停蹄地行動了。

洗澡讓冷修竹為難了,她沒有在集體澡堂洗過澡,那麼多年輕的身體在一起肯定要相互打量,雖然早有心理準備,還是感覺難為情。就是那次錄取師範生體檢時,女醫生讓幾十個女生把衣服脫了,膽兒大的女生照著她說的辦,但是很多女生還是扭扭捏捏不脫衣服,大家相互覷著。直到醫生大罵開了,大家才不情願地褪去外衣,又在醫生的大罵之後才褪去內衣。大家都低著頭,不敢看別人的身體。醫生拿著長尺子扳著女生的身體,從正面一個一個盯著檢查。漫長的等待在醫生的一句“穿上衣服”中結束,大家迫不及待地扯過桌上的凳上的衣服,埋著頭飛快地穿起來。這件事兒大家回家後都不好意思給好朋友提起,生怕別人取笑自己。

女生二寢室七個女生早早地提上水桶去食堂鍋爐房排隊,待水裝滿後直奔澡堂。路程不遠,但是單手提水還是很吃力的,總得歇兩次才能提到。四處搜尋角落,期望能找到一個不易被別人看見的地方。天如人願,時間尚早,來的人還不多,冷修竹和梅曉風她們倆就在澡堂最裏面的角落找到了落腳之地。褪去身上的衣服,慌慌張張地將洗澡水澆到身上,香皂一抹,泡沫還沒揉搓出來,趕快衝洗幹凈。簡直就是逃之夭夭。

出得澡堂,兩個都長長地噓了一口氣,快步跑向寢室,端著飯碗就去食堂打飯。稀飯饅頭,還行!稀飯,夏天農村天天吃;饅頭就是稀罕物了,難逢難月吃上一次,今天至少得吃上三個饅頭過過癮。冷修竹吃第一個饅頭時簡直就是狼吞虎咽,根本沒有吃出啥味兒,吃第二個時才慢慢下咽,品出了點點甜味兒。梅曉風在旁邊扯著嘴角,不斷說註意形象註意形象,冷修竹擡頭瞪著她,沒好氣地問她怎麼不吃,她指指饅頭上的黃塊兒,解釋堿太重了不好吃,冷修竹伸手拿過她手裏的饅頭,嘀咕著:“窮講究!你不吃我吃。”梅曉風嘖嘖幾聲佩服佩服,便喝起稀飯來。

一臉的汗水,一臉的新奇,女生二寢室七個女生浩浩蕩蕩前往教室。

教學樓前原來是一塊農田,後來改作乒乓球場。為了便於雨天行走,學校將田中分,壘起了一個工工整整的高高的水泥十字架,十字架貫穿東西南北四個方向。教學樓依然是紅磚青瓦,一共是三層,每層四間教室。教室緊靠著院墻的北面,教室外長長的巷道是面向南方,樓下是一字溜的乒乓臺。底樓是三年級,越往上年級越低。學生們在一間教室裏一坐就要坐三年。

到得樓前,只見底樓、二樓的欄桿前整整齊齊撲滿了男生,白襯衣白體恤們在欣賞著新來的馬尾辮們,指指點點,不時發出不懷好意的笑聲。所以但凡是新生入校的日子,他們定不會放棄這樣大好的日子。他們吹著口哨,伴隨著“哇塞”聲聲,讓再勇敢的女生也不敢迎著他們的眼睛前行。對於只能低著頭快步往前走的女孩子,男生們由遠及近地檢閱著她們,不時伴以評論,女孩子們只能三三兩兩硬著頭皮,一路嘀咕著穿越火線,到達三樓早就氣喘籲籲了。

冷修竹她們幾個就沒有這樣幸運了,一節粉筆頭從天而降,剛好砸到冷修竹的眼睛上,她“啊”的一聲趕緊蒙著自己的眼睛,梅曉風見狀,瞪著樓上的男生,大聲罵道:“哪個幹的缺德事?”樓上男生“喔——喔——喔——”齊聲叫著,根本沒有人理睬梅曉風的罵聲,氣得她氣不打一處來。她跺著腳罵道:“那麼慫啊!你們家沒有女人啊!欺負女生算什麼本事!”白襯衣白體恤們叫得更起勁兒了,一個洪亮的聲音出來了——你們男生在幹嘛?回教室去!別欺生!這下二樓上安靜了,梅曉風安慰著冷修竹上了三樓。

教室靜極了。大家三五個挨著坐下,靜默著,都不想在這陌生的環境裏大吵大鬧給他人不好的印象,空氣由此凝固下來。冷修竹傷心地望著窗外,不時揉揉眼睛,責怪自己怎麼那麼倒黴啊,開學第一天就遇到這樣的事,這些高年級男生不知道以後還要怎麼捉弄這些低年級女生,簡直不敢往下想。梅曉風在她旁邊坐下,嘴裏還在喋喋不休地罵著那群男生,這讓冷修竹內心稍微好受一點,有同學能在自己受窘時兩肋插刀是一件幸福的事情。

水田就在樓下,稍遠一點是瀨溪河,是公路,是遠山。話說登高可以望遠,這高瞻遠矚一覽眾山小的感覺真讓人心情舒暢,剛才還埋怨教室不該在三樓的她於是就非常感謝命運之神讓她讀八九級,非常感謝學校領導英明的抉擇——一年級住三樓,一住就三年。

班主任老師來了,一個魯迅般的先生來了。整齊的偏分頭,臉色黝黑,八字須,步履輕快。他環視了一下大家,感覺氣氛凝重,就手托下巴,爽朗地笑了起來,八字須在大笑中展成了標準的一字須。待大家都露出笑臉後,他介紹自己後就開始講師範學習的重要性——也許三年以後你們出去教小學,但是還是有可能教初中高中,不想當將軍的士兵不是好士兵,大家是可以誌存高遠的。

老師清清嗓子,語氣嚴肅起來,說道:“我對你們是充滿期待的,但是也得將學校的紀律向大家開誠布公。一是得遵守學校作息時間,如起床、吃飯、學習;二則得遵守學校紀律,不能打架鬥毆;三則,當然說到後面的越發重要……”

他停頓了下來,望著大家。大家也擡起頭,望著他,期待著他的越發重要的話語。

“那就是——不能談戀愛……”

教室裏出現了一陣氣息漩渦,五十五名學生張著嘴巴想發出“喔——”卻不敢發出只能轉化為氣流。七個橫排的氣息在教室半空中結合,纏繞,升騰,再逸到窗外。片刻,大家低下頭,抿著嘴笑笑,可能好多人心中不屑起來——誰要談啊!

冷修竹揚起上眼瞼,眼珠子往上微微擡擡,看到了老師環視大家後的偷笑。老師摸摸八字須,“哼——哼——”了兩聲,就讓大家自我介紹。

老師要求大家按照位置用普通話依次介紹,這可讓冷修竹為難了。她是從小學到初中從來沒有用普通話回答過問題的,心理緊張得不行了,臉漲得緋紅,手也開始發抖。聽到前面有的同學流利的話語,她更緊張了。有幾個男生說了川普話,老師笑笑,說:“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四川人說普通話。”同學們哈哈大笑起來,教室裏充滿了歡樂的氣氛。輪到一個男生了,他低著頭,無論怎樣也開不了口,老師一次一次鼓勵他還是不能開口,老師只好搖著頭說:“今天寬待你,你可以用四川話。今天是第一次,就特殊點,以後慢慢練習,這普通話是你們必須要練就的。”就像聽到特赦令一樣,他輕松地介紹了自己。冷修竹想:已有先例,有前者不能沒有跟者,先糊弄過關再說。接著有好幾個同學也這樣介紹,輪到冷修竹時,她就平靜了許多,“我是冷修竹……”。標準的四川瀘州話一出,就只見她迫不及待地坐下。咚,咚,咚,心房劇烈地跳動著,後面同學的介紹她一個也沒有聽進去,只顧著雙手來回摩挲。

漫長的課堂似乎永遠也不結束,只有等待,等待,等待……

晚自習下課鈴聲一響,學生們從每間教室蜂擁而出,口哨聲、呼朋喚友聲,此起彼伏,寧靜的校園頓時沸騰起來。晚風習習,冷修竹梅曉風跑步回寢室,再到筒子樓兩端大門僅有的水龍頭處洗臉刷牙。大家都一窩蜂地擁擠著,都想早一點洗漱完畢,以免九點半學生會幹部來檢查寢室紀律時被扣分。

靜校號拉響了,燈光熄滅。廁所裏慢慢兒人少了,舒舒服服解決了內急,把牢底坐穿的精神讓她們在吃喝拉撒的一大難題上勝利了一次。

拐過一道女兒墻進入筒子樓,冷修竹看見一間寢室的門上著了鎖,她扯了一下走在前面的梅曉風,梅曉風停下腳步,順著冷修竹手指的方向看去,見到了一扇緊閉的木門,一把銹跡斑斑的鎖耷拉在門扣上。

“這間屋子沒有人住嗎?”冷修竹問道。

“不知道——”梅曉風一臉茫然。

“會不會——”冷修竹擡頭望著寢室番號“117”,面露狐疑。

“管它的!”梅曉風不屑一顧地回答。

“會不會——”面露狐疑的繼續猜疑著。

“別亂猜!”梅曉風略有一絲絲緊張的語氣回答。

說別亂猜,可是兩人的腳步都加快了!逃也似的跑回寢室。寢室空氣異常悶熱,小小屋子住著七個人,連一把電扇也沒有。大家嘴裏罵著學校不關心學生疾苦,身體享受著筒子樓的悶熱,勤快的同學搖起了紙扇,不勤快的四仰八叉,等著從小窗流進的一絲絲涼風,起先把蚊帳放下的同學也撩起了蚊帳。

第一節是由班主任老師兼任的文選課,老師還沒到來,大家已經拿出書本預習起來。看得入神時,老師輕輕說:“見你們在看書,我不打擾你們,稍事休息,今天我們學習《荷塘月色》。”咦,老師們平時都板著一張臉進教室,“上課”“起立”“同學們好”“老師好”中國式的課堂前奏曲,今天沒有,代之以親切關愛式,讓大家著實溫暖了一番。

《荷塘月色》不是第一課,但是老師提前上,肯定是因為這篇文章很美。老師為大家泛讀了文章,在講臺周圍邊走邊讀,完全沈浸在自我陶醉的狀態中。然後為大家講到了“通感”,再賞析蛙鳴一句,他講道:“據有關研究者說清華近春園的荷塘沒有青蛙的……”據說——對名家名篇的研究大家們用了“據說”一詞來介紹,看來真實情況就有疑問的。這是冷修竹第一次在課堂上聽說,原來的課堂上老師的介紹、講解都很肯定,就像數學上“1+1=2”一樣是千真萬確的,毫無疑問可言。相比較而言,文選老師的課讓她有點點感覺大家風範。

課間淅淅瀝瀝下起了小雨。陰暗的天空下,朦朦的細雨連成一片,如花針,如細絲,飄落在樹葉上、小草上、屋檐上。晶瑩透亮的小水滴從瓦槽上滴落下來,宛如千萬條銀色的瀑布,宛如絲線撫摸庭院中的琴弦發出的呢喃。涼風從窗戶的縫隙中鉆了進來,帶著雨絲,帶著泥土的氣息,撲進了每個人的心田。遠處教師宿舍樓上的屋瓦,浮漾濕濕的流光,灰而溫柔,迎光則微明,背光則幽黯,對於視覺,是一種低沈的安慰。雨越下越大,敲著鱗鱗千瓣的瓦,由遠而近,輕輕重重輕輕,夾著一股股的細流沿瓦槽與屋檐潺潺瀉下。

“冷修竹,快出來,看看戴望舒的《雨巷》。”梅曉風呼喚著。

“她是有丁香一樣的顏色,丁香一樣的芬芳,丁香一樣的憂愁,在雨中哀怨,哀怨又仿徨 ……”夢幻般的輕吟聲裏,冷修竹看見一位撐著紅紙傘的著天藍色長裙長發飄飄的丁香姑娘,默默彳亍著,冷漠,淒清,又惆悵。她獨自漫步在悠長的寂寥的雨巷。滴答、滴答、滴答,雨聲伴著丁香消逝了……

在開學的第一天,冷修竹逢著了戴望舒夢中癡癡以求的結著愁怨的姑娘,唯美的畫面便定格在她的腦海裏。

上午最後一節是音樂課。音樂課要到音樂階梯教室去上,階梯教室在實驗樓的底樓,寬大,能坐兩三百人。冷修竹她們一跨進音樂室的門就驚呆了,原來丁香姑娘就是音樂老師啊!琴聲響起,教室一下子就安靜下來。教師示意大家翻開音樂書封面,進入眼簾的是校歌,大家默念著:“經歷風雨雲霞,桃李開遍天下……培育英才,振興華夏。看,在我們辛勤雙手下,開出滿園鮮花,開出滿園鮮花。”

隨著老師的琴聲,大家哼著簡譜,唱著歌詞,園丁培育花朵仿佛就在眼前,三年後在講壇傳播知識的圖景也展現在眼前。

眼眶濕潤,熱血沸騰。

端著飯碗,冷修竹想到了“117”,便拉著梅曉風回筒子樓。到達筒子樓,卻膽怯地朝走廊盡頭望去,梅曉風嘟噥著:“就知道你想幹嘛!”

冷修竹笑笑,停下了腳步。梅曉風搖搖頭,嘆息道:“又狐疑再三了,前怕狼後怕虎的!想看,我陪你去就是,你這個人啊——”

說完就昂首前去,冷修竹亦步亦趨跟著前行。

梅曉風將飯碗背在身後,貼著門縫往裏看。昏暗的筒子樓深處傳來一個聲音——看什麼看?有啥好看的!

嚇得梅曉風飯碗掉在地下,再看冷修竹時,只見她拔腿就向有亮光的廁所跑。

“冷修竹,等等我!”梅曉風顧不得掉在地上的瓷碗,跟著奔跑而去。

站在臺階上,兩人喘著粗氣,一個一句“嚇死我了,媽呀”。

冷修竹問道:“剛才是哪個吼的?”

“不知道——”梅曉風捂著胸口回答。

冷修竹膽膽怯怯地問道:“不會是鬼吧?這大白天的,怪嚇人的!”

“哪裏有鬼!走,我們去看看,是哪個讓我們八魂兒丟了七魂兒!”梅曉風可不給冷修竹思考的機會,拉著她就往筒子樓走去。

陽光稍強的地方,腳步走得剔剔撻撻的。越往裏走,樓道越昏暗,腳步便慌亂起來。隨著一道道關鎖的木門往身後移動,心怦怦怦跳得越來越厲害,腳步隨之加快起來,逃也似的跑到操場。

兩人弓著身子,互相望著,眼裏交流的是“遇著鬼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