澎湃新聞記者 陳緒厚 實習生 張瑤
在一起備受外界關註的交警中隊長之子酒後撞人逃逸案中，年近7旬、從事司法鑒定工作30多年的梁利（化名）給事故中的傷者做司法鑒定時，給出了“重傷一級”的結論。而該傷者的前一次、後一次的傷情鑒定，均顯示“輕傷一級”。
梁利出具的“重傷一級”鑒定意見書 本文圖片均為受訪者供圖
2020年5月，梁利被警方刑拘。2021年1月，廣東肇慶市四會市法院審理認為，梁利在刑事訴訟中作為鑒定人接受請托，故意作虛假鑒定陷害他人，其行為已構成偽證罪。梁利犯偽證罪，判處有期徒刑8個月，其妻子所收的5000元予以沒收，上繳國庫。之後，梁利上訴，肇慶中院維持了原判。
相關判決書顯示，梁利曾供述稱，他接到委托給傷者程某群做鑒定，程某群同母異父的姐姐陳敏菁給他打來電話，交待他把傷情“做重”。之後，他做鑒定時，存在違規操作行為。他的妻子也收了陳敏菁5000元。
2021年10月11日，梁利回復澎湃新聞（www.thepaper.cn）稱，在做鑒定時，他確實接到了陳敏菁的電話，對方未讓他把鑒定“做重”；在鑒定過程中，他也未故意把鑒定“做重”。2020年1月，妻子收了5000元，他並不知情，當時鑒定結果已經出來好幾個月了。
澎湃新聞註意到，梁利在審查起訴階段簽署了《認罪認罰具結書》，但在庭審中否認其犯罪事實，不認罪。梁利稱，他當初之所以認罪認罰，是聽取了律師的建議，而且身體也受不了，後面非常後悔，自己並沒有“受人請托把鑒定‘做重’”。
“重傷一級還是重傷二級或許有爭議，但肯定是重傷，不可能是輕傷。”梁利堅持認為，自己做出的“重傷一級”沒有問題。2021年9月下旬，梁利的申訴已獲肇慶中院立案審查。
交警中隊長之子酒後肇事逃逸，其父被立案審查調查
1970年出生的程某群，是廣東肇慶市廣寧縣人民醫院放射科的一名醫生。2019年1月，飯後散步中，程某群被撞倒，肇事司機逃逸。
2019年7月，第一次司法鑒定顯示，程某群的損傷構成輕傷一級。因程某群的家屬不認可，隨後進行第二次鑒定，同年9月鑒定結果顯示，程某群的損傷程度為重傷一級。
2020年5月3日，程某群去世。程某群去世後不久，2020年5月初，她的姐姐陳敏菁在網上發帖舉報稱，肇事逃逸司機梁某勇是廣寧縣交警大隊綜合中隊隊長梁某淦的兒子，檢方未起訴梁某勇。隨後，該事件引起外界廣泛關註。
同年5月10日，廣寧縣委宣傳部官方微信公眾號“廣寧發布”通報稱，廣寧縣相關部門經核查，梁某勇（廣寧縣公安交警大隊綜合中隊長兒子）於2019年1月11日20時許駕車與橫過馬路的行人程某群發生碰撞後駕車逃逸。警方經連夜追查，次日上午找到肇事者，並進行酒精檢測，結果酒精含量為0mg/100ml。
通報表示，公安機關經調查作出事故認定，梁某勇因肇事逃逸承擔事故全部責任。經傷情鑒定，程某群為重傷一級，廣寧縣公安局以梁某勇涉嫌交通肇事罪立案偵查後移送廣寧縣檢察院審查起訴。廣寧縣檢察院經審查認為，梁某勇實施了刑法第一百三十三條規定的行為，但鑒於其認罪認罰，有坦白情節，事後能積極賠償被害人的醫療等費用，獲得被害人丈夫諒解並出具諒解書，依照刑訴法第一百七十七條第二款之規定，作出不起訴決定。2020年5月3日，程某群因白血病惡化死亡。
同年5月18日，肇慶市委宣傳部官方微信公眾號“肇慶發布”通報稱，針對網傳廣寧縣梁某勇交通肇事案有關問題，肇慶市紀委監委、市檢察院、市公安局等相關部門此前已成立聯合調查組進駐廣寧縣開展調查工作。現初步查明，梁某勇涉嫌酒後駕駛肇事逃逸，已依法對其實施刑事拘留。
2020年6月，廣寧縣公安局交警大隊出具的《道路交通認定書》顯示，經重新調查證實，2019年1月11日晚，梁某勇應朋友邀請到廣寧縣某餐廳聚餐，於19時入席，聚餐時梁某勇有飲酒。20時許，梁某勇獨自駕車從餐廳離開，隨後與行人程某群發生碰撞。事發後，梁某勇駕駛車輛逃離現場。
兩個月後，2020年8月18日，“肇慶發布”再次通報稱，經聯合調查組深入調查，梁某勇飲酒後駕駛車輛肇事逃逸並指使他人作偽證，涉嫌妨害作證罪已被逮捕。
鑒於該案先後兩份傷情鑒定意見存在較大差異，肇慶市檢察院依法委托國家級鑒定機構中山大學法醫鑒定中心重新鑒定。經鑒定，被害人交通事故所致損傷綜合評定為輕傷一級，外傷與被害人的死亡無直接因果關系，但存在輕微因素的不利影響。另調查核實發現，第二次傷情鑒定過程中，鑒定人梁某權受人請托，違反規定出具了“重傷一級”的鑒定意見，涉嫌作偽證被立案偵查。因該案交通事故未造成被害人重傷以上損害，梁某勇的行為依法不構成交通肇事罪，肇慶市檢察院決定變更廣寧縣檢察院酌定不起訴決定，依法作出法定不起訴決定。
通報稱，廣寧縣公安局交警大隊綜合中隊中隊長梁某淦（梁某勇繼父）、當時分管交警工作的廣寧縣公安局原政委邱某智、廣寧縣檢察院副檢察長陳某明等公職人員涉嫌違規幹預案件查辦，已被立案審查調查。
澎湃新聞註意到，2019年9月，程某群的家屬簽了諒解書。對此，陳敏菁接受多家媒體采訪時均稱，當時是為了讓梁某勇家屬歸還墊付的24萬元的醫療費，他們才“被迫諒解”。
“目前，我們仍在維權中。”2021年10月，陳敏菁接受澎湃新聞采訪時表示，2020年8月，當地政府通報調查結論後，肇事司機梁某勇被釋放。在程某群的治療上，梁某勇一方僅支付了前期醫療費用，後續的治療費用均由家屬自行承擔，家屬也未獲其他經濟賠償。
備受關註的三次鑒定結果
對於程某群的死因，“廣寧發布”發布的通報顯示，系“白血病惡化”。
對於這一結論，陳敏菁並不認可。她認為，妹妹程某群的去世和上述交通事故有非常大的關聯。
暨南大學附屬第一醫院的入院記錄顯示，車禍發生後，程某群當場昏迷，數小時後清醒。急診查其頭顱CT顯示：1.右側顥葉腦挫裂傷，廣泛蛛網膜下腔出血；2.右側顴弓粉碎性骨折，眼眶外側壁骨折；3.大腦鐮前份鈣化。
程某群被撞後的診斷書
陳敏菁稱，程某群出車禍第一次手術後流血較多、血小板降低，疑為“慢粒白血病”。2019年2月，按照醫院要求做了腫瘤篩查，但沒有發現白血病。2020年4月，因為治療“外傷性癲癇”進行了“腰椎穿刺鞘內註射”，程某群“不斷發燒”，到華僑醫院治療期間癲癇發作，多次進行搶救，而此時程的舊傷也未治愈，直到2020年5月3日去世。
澎湃新聞註意到，程某群在交通事故中受傷的傷情情況，曾進行了三次鑒定。究竟是輕傷，還是重傷，由於前後鑒定結論並不相同，也導致此案“一波三折”。
2019年7月，廣東謹正司法鑒定中心出具的《司法鑒定意見書》顯示，程某群的損傷構成輕傷一級。因程某群的家屬不認可，隨後進行第二次鑒定。同年9月，廣東德勝法醫臨床司法鑒定所出具的鑒定結果顯示，程某群的損傷程度為重傷一級。
該事件引起外界關註後，中山大學法醫鑒定中心對程某群的傷情進行了第三次鑒定。2020年7月，該中心出具的鑒定意見顯示，程某群在交通事故所致損傷綜合評定為輕傷一級，本次交通事故損傷及手術治療均可對程某群的身體健康造成傷害，也對其白血病的治療進展及效果存在一定的不利影響。外傷與程某群的死亡無直接因果關系，但存在不利因素（輕微因素），外傷在其死亡後果中的間接參與度為1%-20%（僅供委托單位參考）。
2020年7月，中山大學法醫鑒定中心出具的鑒定意見顯示，程某群在交通事故所致損傷綜合評定為輕傷一級
陳敏菁向澎湃新聞表示，家屬並不認可第三次鑒定“輕傷一級”的鑒定結論，曾提出申請再次鑒定，未獲批準。
法醫犯偽證罪獲刑，其申訴獲受理
作為廣東德勝法醫臨床司法鑒定所所長，受廣寧縣公安局交警大隊委托，梁利第二次為程某群做傷情鑒定，並出具“重傷一級”的結論。2020年5月，梁利被警方刑拘。
2021年1月22日，肇慶市四會市法院審理認為，梁利在刑事訴訟中作為鑒定人接受請托，故意作虛假鑒定陷害他人，其行為已構成偽證罪。梁利犯偽證罪，判處有期徒刑8個月。
梁利犯偽證罪獲刑8個月，他的申訴已獲肇慶中院受理。
2021年1月27日，梁利被取保候審。梁利不服一審判決，提起上訴。4月28日，肇慶中院駁回上訴，維持原判。
判決書顯示，梁利曾供述稱，他接到委托給程某群做鑒定時，接到了陳敏菁的電話，交待他把傷情做重點。之後，他做鑒定時，存在違規操作行為。他的妻子也收了陳敏菁5000元。
對此，10月11日，梁利回復澎湃新聞稱，在做鑒定時，他確實接到了陳敏菁的電話，對方未讓他把鑒定“做重”；在鑒定過程中，他也未故意把鑒定“做重”。2019年9月，鑒定結果就出來了，2020年1月，妻子收了5000元，他“並不知情”。
“鑒定報告都出了，還去行賄，我腦袋進水了？”陳敏菁的說法是，她未交待梁利及其妻子要把鑒定“做重”，也未因此送錢；當時，梁利的母親去世，一個朋友送了梁利妻子5000元，說是喪葬費，此事和她無關。
澎湃新聞註意到，梁利在審查起訴階段簽署了《認罪認罰具結書》，但在庭審中否認其犯罪事實，不認罪。梁利稱，他當初之所以認罪認罰，是聽取了律師的建議，而且身體也受不了，後面非常後悔，並沒有“受人請托故意把鑒定‘做重’”。
梁利表示，他自1983年開始從事司法鑒定，也曾見過程某群，他堅持認為，自己做出的“重傷一級”的結論沒有問題，“重傷一級還是重傷二級或許有爭議，但肯定是重傷，不可能是輕傷。”
關於犯偽證罪一案，2021年9月下旬，梁利的申訴已獲肇慶中院立案審查。
責任編輯：崔烜
校對：張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