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見在潛艇上周公解夢

頻道:解夢 日期: 瀏覽:1

記者 | 董子琪

編輯 | 黃月

夜晚降臨,少年的房間幻化成一座潛水艇,書桌變成控制臺,前方的玻璃透出深海的景象,他和他的副駕駛皮卡丘,還有隊員妙蛙種子一起在海中航行。皮卡丘說,皮卡皮卡意思是Captain Chan我們出發吧;妙蛙種子說,種子種子的意思是一切準備就緒……

這樣的幻想畫面出自陳春成的小說《夜晚的潛水艇》。他的同名短篇小說集日前出版,集子收錄了包括《裁雲記》《釀酒師》《音樂家》在內的多篇小說。這些故事有著相似的幻想元素,在某種程度上也都在講述有關沈迷的故事——當人們沈浸在某種技藝中,可以達到與天地共通的境界:沈迷對聯的人,在對聯完整之時,會聽到鳳凰的鳴叫,同時天降情霜;釀酒師混合五行釀出的酒中有無盡的黑,有瑰麗的星雲,凡是看過這壇酒的人都對世間事不屑一顧。

由一門技藝延展至宇宙萬物,由微小事件想象到更普遍更宏大更抽象的關聯,這種玄妙的趣味從何而來?有哪些文本或經歷影響了他的寫作?界面文化(ID:Booksandfun)連線陳春成,與他談論了他小說中的山氣、精靈寶可夢、宿命論與短篇小說的藝術。

山間幻想

陳春成的家鄉在福建閩東,是群山間的一個小縣城。“人在周圍群山環繞會有比較安寧的感覺,每天看著周圍的地平線,能看到山脊的曲線。”陳春成說,小時候他就喜歡往山裏跑,也註意到了城市與城市、縣和縣之間的荒地,那片地方除了村民去砍柴之外,幾乎沒人上去,他對那個區域很著迷,“它既不像旅遊景區那樣優美,有精心設計的景點,也不是那種完全莽莽蒼蒼的原始森林。”他還記得,在小時候父親帶他從福州回縣城的路上,一只小獸——不知道是松鼠還是黃鼠狼——從車燈前一閃而過,只見油亮的皮毛。“群山間似乎有無數秘密,而這些秘密正以一種人們不能理解的方式運行,”陳春成說,開車經過山間公路時,他有時候會想到,在樹林中或者山頭上,也許有只小動物正望著自己。

對這塊神秘區域的迷戀也滲透到了他的寫作當中,最為明顯的當屬短篇小說《竹峰寺》與《裁雲記》。《竹峰寺》圍繞一所處於荒地之中的寺廟展開,在從寧德到屏南盤山的公路上,穿行於山間隧道,短短的二十秒裏,“我”看見了茂林之中露出一角黑色飛檐,由此產生了好奇之心;大學畢業之後的暑假,“我”上山拜訪竹峰寺,見到了山上的同齡人和尚本培;六年後再次上山,心情不同以往,也知曉了寺廟的歷史過往。《裁雲記》寫的是位於山間的“雲彩管理局”員工的故事,主角的職責包括修剪雲彩、維護機器,一個人的山居生活相當安逸,黎明時可聽見青苔滋長的聲音,夜裏免費收聽各類鳥獸的吟唱,他收拾好工作,閑暇時就沿著荒草叢生的小路下山去最近的站點搭車。

提到竹峰寺,陳春成確實曾在回鄉路上見過山巔上的一個屋檐,但那並非寺廟,而是被遺棄的村莊。但他說,竹峰寺這樣的寺廟在他家鄉確實存在,小說裏的人怎麼上山,現實中的人們也是一樣。在《竹峰寺》裏,“我”先是搭乘鄉間大巴在附近站點下車,再徒步走到山峰腳下,找尋上山的路,半途還遇到了山間小獸——“山路還算好走,多是土路,難走的地方墊了石塊。走到半山腰,樹叢中躥出一只小獸,月光下遠遠地站住,向我望了一眼,又急急地回身躥入林中。”

寺裏的慧航和尚如同一位企業家,善在不同人群中周旋,這也取材自他在現實生活中見到的僧尼形象。有讀者註意到慧航與汪曾祺筆下的尼姑仁慧相似,問陳春成二者是否有關,他說,這種入世的僧尼形象在他的家鄉是相當普遍的。在他爺爺臥病在床時,有一天有人叫門,“是一個揚州和尚,騎著電動車,拎了一箱牛奶和手串來看望,因為爺爺以前給他的寺廟捐過錢。這是相當入世的和尚。”他也曾與佛學院畢業、留在本地的和尚聊天,感到他們的坐標系與世間人的仿佛不是同一個,那是一種既入世又不是特別沈迷其中的狀態。

“技近於道”

細心的讀者可以發現,《夜晚的潛水艇》收錄的幾篇小說,例如《傳彩筆》《釀酒師》和《裁雲記》,有著相似的故事走向。主角們沈耽於不同知識與藝術的門類之中,以此達到與世間萬物相通的道法,不論是釀酒(《釀酒師》)、鑄劍(《尺波》)還是音樂(《音樂家》),都是以不同的技藝為載體來達到同一種境界。

在《傳彩筆》中,主角得到了一只神奇的傳彩筆,借助它頓悟了之前寫作的笨拙和不足,捕捉到世間萬物的神采,然而這根筆寫出的東西一旦觸及旁人就會消失為無物,除了寫作者自己,無人能夠見證寫作的狂喜,小說給出解釋:“對宇宙而言,任何形容詞都無效,宇宙既不美,也不醜,因此全宇宙的美與醜應是等量的,二者之和應為零。”在《釀酒師》裏,為了釀出最好的酒,釀酒師將碧綠的老春酒、赤紅的昆侖絳、乳白色的無名酒、黑色的大槐酒和金黃的真一酒合為一體,五種顏色的酒在壇中互相排斥、互相融合,最終歸為空虛,飲酒的人被世間人遺忘,看過酒壇的人也都從此對世間不屑一顧。

《裁雲記》裏的“我”也追尋著不同門類的學問,並警惕著陷入學問的“無窮洞穴”之中。“我”在山上時,先是研究海洋古生物學,一些知識在腦中沈積如珊瑚,一些則如遮天蔽日的魚群,直到夢見了一只滄龍,才停止了學習;接著又研究建文帝的去向,從清初筆記的線索,轉至研究道家術語,後來又夢見了14世紀的那場紅彤彤的大火,才知曉應該停止,因為再研究下去,“我”就陷入這些洞穴之中,終生無法脫身了。“我”下山後進入了一個筒子樓,見證了更多畢生掉入洞穴、無法擺脫研究的人們,有人耗費畢生研究開膛手傑克的身份,有人試圖復原已經失傳的樂器,有人鉆研密碼學,有人一心證明四色猜想,執迷於對聯的老人相信這個說法,對聯的字詞來自不朽的詩句,一旦對聯閉合,就抵達了一切文字遊戲的終點,“世間文字會盡數消失,宇宙恢復神聖的緘默。”饒有深意的是,老人在與“我”交流關於人生與洞穴的關系時說,“有的人會註定掉進某件事情裏去,繞也繞不開。有的人就不會,一輩子活在洞穴和陷阱之外,一樣活得好好的,通常會更好。”

陳春成說,對沈浸於自己的世界和技藝中的人,他特別有同感,因為自己也正身處這個階段,向往“技近於道”的境界。他引用“堪笑浮生百可憂,能專一藝是良謀”“人情必有所寄,然後能樂”來解釋這種對知識和技藝的沈迷,並將汪曾祺的《雞鴨名家》《藝術家》以及阿城的《棋王》《樹王》都視為“技近於道”的範例。

詩意撫慰

在心比較亂的時候,陳春成說他還是想回到中國古代的文本,他這兩年讀了很多蘇軾、杜甫、白居易和韋應物,“有人覺得古人對世界的見識幼稚,確實有一些方面是,但在調理心境上,古人是最擅長的。”“圓荷浮小葉,細麥落輕花”(杜甫),“竹外峰偏曙,藤陰水更涼”(王維), “喚客煎茶山店遠,觀人獲稻午風涼”(黃庭堅),“青楓江上秋帆遠,白帝城邊古木疏”(高適),近些年,這些詩句給予了陳春成很大的安撫。在小說裏,我們也能看到這種心性影響的印記——《竹峰寺》裏的“我”坐在寺門外的石階上,看天一點點黑下來,想到的是柳宗元《始得西山宴遊記》的段落,“蒼然暮色,自遠而至,至無所見而猶不欲歸。心凝形釋,與萬化冥合。”小說寫“我”在寺門外看日暮的體驗,幾乎是對“心凝神釋,與萬化冥合”的解釋,“在一點一點黑下來的天空中,什麼都顯得無關緊要。你先是有點慌,然後釋然,然後你就不存在了。……在黃昏和夜晚的縫隙中一次又一次地消融。你就很難再回到真實的人世間,撿起上進心,努力去做一個世俗的成功者了。”

除了詩意的慰藉,陳春成也在古詩中得到了文藝理論層面的啟發。他說,“蘇軾引用孔子的兩句話:一句是 ‘辭達而已’,說的是文辭只要能表達意思就可以了;另一句是 ‘不文不遠’,意思是文采不好,不能傳得久遠。這兩句話是否自相矛盾?其實並不。”他解釋道,“真正好的文筆,就是達,達不是不文,若能窮物之妙,寫出千萬人都無法形容出的感受,就是最好的文筆了,描繪出雨怎麼飄灑、花怎麼落下、雲怎麼流動,只要能形容出那一瞬間的狀態,這句詩就可以傳至千古,是不朽的,而不一定要含有什麼治世名言和哲理。如果能留存住宇宙中、內心中某一個優美瞬間,這就相當於另一種偉業。”這種觀念在《傳彩筆》一篇中也得以窺見,主角得到了一只傳彩筆之後,他要寫出草葉的脈絡、流水的紋理、夜晚林中的聲響,甚至是一秒鐘、一立方米,最終決定書寫真正不朽之物,甚至將全宇宙納入體內。

在采訪中,陳春成也談到了短篇小說的藝術,他認為情節濃淡與小說好看關系不大。“比方說汪曾祺的情節就淡,但他的小說好看。寫一個人早起做燒餅、賣鹵味一天的生活,語言和細節寫得很好看,這時候情節已經不重要了,比一些辦公室風波、誰和誰出軌或誰殺死了誰的情節,好看得多了。”他還講到自己迷戀博爾赫斯的玄想和敘事手段,從契訶夫的寫作裏尋找語感,寫《音樂家》(蘇聯背景)的時候,語感不能像《竹峰寺》那樣,所以看了一段時間汝龍翻譯的契訶夫。

此外,他也表達了對現在流行的《紐約客》風格小說的看法,“現在國外好多小說都是《紐約客》的風格,開頭就是幾個人名,對話,不太經營情節,日常中開個頭,淡淡地意味深長地結尾,這是高明的寫法,但老這麼寫、許多人都這麼寫,有點閱讀疲勞。”陳春成說,他不太喜歡上來就是人名和對話,不點明人物關系講了一大半才明白過來的寫法,好像人物關系成了小說最大的懸念。他認為《紐約客》那樣的寫法容易顯得像個不動聲色的高手,但對初學者而言是危險的,“因為一些基本技法還是得掌握的,比如情節的經營、修辭的技法、場景的切換、比喻的準確,不能一開始學就都理直氣壯地扔了吧。” 他也補充道,情節不光有外在的,也有內傾的情節,就像《傳彩筆》,人物是靜止的,情節發生於他的頭腦中,“人物有時未必像通常那樣往來奔走、與人交接,一個人出神片刻,腦中掠過的幻境未必比一整篇《洛神賦》遜色。”

- 對話陳春成 -

界面文化:雖然寶可夢在全世界範圍內都非常流行,但在小說裏看到還是頭一回。可以講講精靈寶可夢嗎?

陳春成:我也只有在《潛水艇》這篇寫到了寶可夢。幻想比卡丘和妙蛙種子陪著我,這確實是真的,它們是我最喜歡的兩只,比卡丘是活潑一點的,妙蛙種子是安靜溫和一點的。我小時候和鄰居的一夥朋友都非常迷戀寶可夢,那時叫寵物小精靈,我覺得不存在寶可夢的世界有點乏味。我只承認前二百五十一只寶可夢的合法性,後面的越畫越差了,設計得太草率。主要很喜歡小精靈的造型設計以及屬性和性格,它們有很好的分類方法,有火系、水系、電系、木系,有點像我們中國古代的五行,符合萬物都井井有條的秩序。

小精靈的故事相當有趣,有些會埋一些很深的梗。比如有一集快龍的燈塔,講燈塔引來了一只神秘的巨獸,巨獸認為霧角是同類,而那只巨獸就是快龍,這個故事脫胎於科幻作家布拉德伯裏的《濃霧號角》,我前幾年才發現藏了這個梗在裏面。還有一只叫夢幻——這是傳說中的神奇寶貝,它在世界上漫遊,在海底或太空月下飄過,形象是一只淡紫色的小貓,充滿神秘和寂靜的感覺。《潛水艇》確實是小時候親身的幻想,把自己的房間想象成一個潛艇,夜裏這個環境就遊移開原來的位置,到海中冒險。

界面文化:《裁雲記》裏也有一個狐貍幻化成形會說話的情節,這是從中國古代誌怪裏脫胎出來的嗎?

陳春成:倒不一定是誌怪或《聊齋》裏的,可能是安房直子或者村上春樹的。為什麼不能有狐貍呢?都這個年代了,一個狐貍會說話,實在不需要作者來解釋或大驚小怪了,我寫的時候也沒有想定義成是童話還是嚴肅文學。

界面文化:倒不必是都要落實,落實了反而失去了玄妙的趣味。

陳春成:《竹峰寺》的核心看起來是像一個弱化的偵探小說,有一個藏和找的引子,但我想講的不是外物,還是一個人如何調伏、安頓自己的內心,那種無常感是真實的感受。以前我特別喜歡縣城的一條路,是我初中每天上下學的路,兩邊有很多八九十年代建的青磚房子、一些單位的宿舍筒子樓,街邊的小巷是很熟的地方,是我經常做夢會夢到的場景。現在閉上眼睛還歷歷在目,有一天突然就沒有了,當時就感到無常。對一個小孩來說,自幼生長於一個老屋裏,他覺得這跟天地一樣長久,無法想象沒有這個東西之前的世界是什麼樣的,也無法想象它會消失。這種消失給人無所憑依的感覺。《竹峰寺》其實是一個簡單的、關於安放的故事。

界面文化:你在之前的活動裏提到,相信宿命論,相信的是它的審美性。可以展開說說嗎?

陳春成:我不是相信,如小說裏提過,只是欣賞它的審美價值——有一種冷艷,和它的不可證偽性——質疑它的行為也包含在宿命中。我們現在普遍相信的是,宇宙是時間和空間的漫無目的的總和,跟宿命論相比,少了一點美感和秩序感。有時拋開理性,容許自己短暫地體驗一小會宿命論的冰涼,也是挺好玩的。以及博爾赫斯迷戀的時間循環,一切發生過的都會事無巨細地再次發生,眩暈之中有一點安定。這不是什麼新鮮的說法。

界面文化:分享一下純文學閱讀之外的類型文學閱讀吧?

陳春成:我不太喜歡很硬的科幻,很喜歡的作品有《神的九十億個名字》還有特德·姜的《巴比倫塔》。《神的九十億個名字》提升了文字的神性,結尾收得很利落,若展開就是一篇很普通的小說。《巴比倫塔》的結尾,他們的天地在盡頭連接,就像雕版滾筒,跟他們的世界比,我們這個球狀的世界拙劣了很多。其實古代也有類似的世界觀,天方地圓,陸地浮在巨鰲的背上。

我是推理小說的愛好者,若柯南只是零星寫了幾篇而沒有形成推理小說這個門類,福爾摩斯的《馬斯格雷夫禮典案》《六尊拿破侖半身像》《金邊夾鼻眼鏡》都可以成為短篇小說中的小小傑作。我對偵探小說高智商的謎題倒不是特別感興趣,而是喜歡這種氛圍,小時候看《巴斯克維爾的獵犬》,尤其迷戀荒原、迷霧、泥沼中的古老莊園,深夜從長廊的窗口望見黑暗中一點閃爍的燭光,荒野深處有人在打著暗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