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不好意思地承認。
Sir進影院後15分鐘就流淚了。
出影院前聽到後排女生第一句話:你哭了兩包紙啊!
哭就是好電影嗎?
未必。
先搞懂我們為什麼哭。
為誰而哭——
中國醫生
疫情,武漢,金銀潭醫院。
無論如何,《中國醫生》都將成為近年中國電影最特殊的一筆。
坦白說Sir一開始的期待沒有太高。
這裏是一切最初的風暴眼。
這裏涉及太多的故事,電影承擔著無窮的壓力。
所有人還隱隱壓抑著一股情緒,等待走進黑暗的電影院裏去發泄,去釋懷。
電影不敢怠慢。
2020年4月8日武漢解封,創作團隊4月初便進入武漢,面對面采訪、調研、找料。
6月立項,10月開機,12月殺青。
時間緊任務重。
主創沿用相對穩妥的《中國機長》班底:
導演劉偉強,主演包括張涵予、袁泉、朱亞文、李晨、易烊千璽、歐豪、周也、馮文娟等。
以及一連串超“豪華”的友情出演:
梅婷、李沁、張天愛、宋佳、俞飛鴻、倪虹潔、周筆暢、張子楓、佟麗婭、劉琳……
其中大概80%的演員,全程口罩,有的甚至沒一句臺詞。
Sir心中懸著的石頭慢慢放下,因為這決心和態度。
沒有人把它當成“任務”。
當真正深入,接近那場人類與死神的亡命賽跑後。
他們和我們都會記得——
有些事,有些人。
不能負。
01
絕境
這樣一部電影,基礎標準當然是:
真實,不為討好而捏造,誇張。
不得不說《中國醫生》超出Sir的預估。
就說演員,如何在短時間內,盡量做到真的像一個真正的醫生?
沒捷徑,笨功夫——
模仿,訓練,再模仿,再訓練。
從戴口罩,到穿防護服,再到手術過程中怎麼插管,怎麼操作儀器,先按哪個鍵再按哪個鍵。
全部由疫情的一線醫護人員親自指導。
拍攝過程中,現場也一直要保持有顧問在場。
一旦發現演員動作變形,不規範。
停。
模仿,訓練,再來一遍。
這樣的結果——演員根本不用“演”。
一天拍下來,不用化妝,他們就是新聞裏醫護的樣子:
這過程除了肉體上的體驗。
也是從內心接近醫生的焦灼,絕望,困苦……
當然,你能預測到鏡頭裏這場戰役會最終走向勝利,走向寬慰。
但電影並沒有因此稀釋過程的沈甸。
劇情上來就是狂扇巴掌——
告訴你,這些醫生、專家、精英……
是怎麼一個個被新冠病毒打蒙的。
先是青澀的住院醫,楊小羊(易烊千璽 飾)。
皮孩子一個。
開會搗蛋,業務不熟。
抖手術服這麼一個基本動作,也能失誤。
是真青澀,也是真熱血。
疫情爆發後,啥都不懂,他就跟著自願站出來的前輩們,進了臨時加開的ICU病房。
那可是ICU,裏面都是最危重的病人。
緊急情況,護士招呼他過去搶救,他呢,楞在一邊,根本不敢下手。
結果當然是被老醫生痛罵一頓。
但能怪他嗎?
楊小羊正印了那句話:“醫生哪是英雄,只不過是一群孩子,學著前輩的樣子從死神手裏搶人罷了。”
孩子不可能永遠是孩子。
對手是死神,他不敢睡不敢懶,別人休息,他就反復練習。
等待下一次搶人的機會。
孩子不行,老人呢?
張競予(張涵予 飾),武漢金銀潭醫院院長。
為人耿直、務實。
可遇到新冠病毒,他也只能爆粗口。
疫情初期,一夜間,大批患者蜂擁到他們這家小傳染病專科醫院。
床位緊,物資缺,員工慌……
他急了,開會放話:
“TMD必須收治病人,有幾多(多少)收幾多(多少)”。
收了就能救嗎?
病人收下,氧氣沒了;氧氣買來後,防護服又不夠了;防護服借來後,醫院又超負荷停電了……
一次次失控,不斷測試著這位從業30多年老院長的壓力閾值。
能怎麼辦?
只能一遍一遍提高音量,提振士氣。
臟話,是說給別人聽,也是說給自己聽。
——妻子在家中確診,他作為院長,連一張病床都沒能給她騰開。
老人不行,一線正當壯年的醫生呢?
當全院都陷入絕望,對這病無計可施時。
院長直接對廣州派來的專家拍桌子:
我TMD來保障氧氣
你來定治療方案
我最看不上那些遇到點挫折就喪失鬥誌
灰頭土臉的樣子
被他正面懟的這位,叫陶峻(朱亞文 飾)。
第一批來支援的年輕專家。
專業過硬,行業精英。
來金銀潭的第一天,他還不了解情況,只是一味嫌棄這裏條件簡陋,人手不專業。
當他真正進入ICU,與病毒正面交鋒。
成功過無數次的治療方案,瞬間失敗了……
難得在他的治療下有好轉的患者,幾天後,還是走了……
曾經“天之驕子”,如今束手無策。
“新冠”輕易擊碎他從業以來的所有自豪,信念:
最近每天都在想
我到底有沒有資格做一個醫生
放在平時,他們是不是好醫生?
不用質疑。
他們也的確是被打蒙。
只是從未被打趴——
楊小羊的忍耐,讓他經過反復練習後,終於能擔起ICU大部分搶救任務;
陶峻的倔強,讓他堅持自己的想法,最終與專家組一同試出有效的治療方案;
張院長的魄力,讓金銀潭醫院在重壓下加建的ICU病房,抵禦住疫情第一波衝擊。
電影沒有回避醫護們面對新冠時的絕望。
正因絕望。
才得以逼出那不分你我的咬牙切齒——
我們沒有從不倒下的巨人,我們需要屢敗屢戰的鬥士。
02
情緒
《中國醫生》第二層真實,在於它敢於展現“情緒”。
復雜和混沌情緒。
這是普通人面臨巨變的第一反應。
外賣小哥金仔(歐豪 飾)。
疫情初期,他困惑,恐懼,憤怒。
老婆小文(周也 飾)在孕期感染了新冠,可醫院沒有空床位。
作為一個老公,未來孩子的父親,他又急又氣。
懟醫生“見死不救”。
因為他自己無能為力。
還有醫生文婷(袁泉 飾),她是醫院呼吸科主任。
大部分鏡頭裏,她都在ICU裏到處飛奔,抗住壓力專註救治。
病人抱怨,她要安撫;
醫護崩潰,她要開解……
鏡頭唯一一次慢下來,是她深夜回到酒店:
慢慢脫下制服,無力地打開外賣盒,一邊吞咽一邊刷手機看同事留言。
比起在醫院裏的堅決。
此刻她臉上沒有表情,只有淚。
她再專業,也會嘆氣,會發呆,會消極。
情緒的蔓延,甚至比病毒更快更隱蔽。
幸好。
情緒是中立的,不分善惡。
生而為人,七情六欲讓我們有了軟肋。
但也是這片柔軟地帶,讓我們之間的點滴善意互相感染。
金仔不敢再接單跑外賣,怕傳染。
然而, 外面沒人送貨,家中的嬰兒沒有奶粉吃,病人沒藥吃。
一位母親碰運氣撥通了金仔的電話,哀求他給孩子送點奶粉,他心一橫,剛要掛電話……
突然,電話裏傳來嬰兒哭聲。
他也是一個孩子的父親啊。
就這樣,他接了這一單,又接了無數單……
每天身上掛著一堆奶粉和藥物。
還有文婷。
刷著手機,她看到一個熟悉的名字:
小賣部幫她收快遞的老趙,在家中死亡。
她緩緩點開老趙發來的信息,三條語音。
一條比一條絕望:
文主任啊,我這幾天有點不舒服,咳嗽……哦你記得來拿快遞啊;
文主任,我好像有點嚴重,你們醫院還有床位嗎?
文主任,我知道你這幾天很忙,等疫情過去後,你記得來我這拿快遞……
文醫生聽完,只是默默流淚咽下飯菜。
然後第二天醒來繼續作戰。
她知道她無法做更多——
活著的人,只能加倍衝鋒,盡快騰出更多病床。
外賣小哥金仔,小賣部老板老趙,現實中都有原型。
不是別人。
就來自當時每一位普通的武漢人。
03
敬畏
《中國醫生》當然不完美。
比如人物的挖掘較淺,停留在大眾熟悉的符號;敘事的展開也有限,拼接感較強。
我們必須承認,僅一部電影無法囊括疫情每個角落,展現所有混沌或生機。
正如觀眾在網上說,“哭”得最兇一段:
女孩張小楓(張子楓 飾),在醫生手裏接過雙親的死亡通知書。
她一臉茫然,轉身就走。
醫生不忍,叫住她:你以後有什麼想說的,可以找我。
張小楓終於繃不住,轉頭,隔著口罩哭喊著:
叔叔,我只想知道
一個沒有爸爸媽媽的人
該怎麼辦?
這是張子楓全片唯一一句臺詞,卻力道千鈞。
觀眾看到張子楓瞬間扭曲的臉,聽到這哽咽的絕望。
眼淚嘩一下流下。
這是煽情。
但這也是實實在在,疫情留給我們,無法釋懷的一道傷疤。
太多無法回答的“怎麼辦”。
回到Sir最初的問題——
我們為什麼因《中國醫生》而哭。
首先當然因為真實。
這種真實來自敬畏。
敬畏這裏的曾經發生過的一切,所以要踏實把它還原。
怎麼拍真實的金銀潭醫院?
答案是建一個“金銀潭醫院”,各大科室,樓道場景,方艙布局。
幾乎1:1。
張院長辦公室的陳設,桌椅擺放,一模一樣。
還不夠。
除了建築,電影裏,所有的床位,醫療器械,電子儀器,比如除顫儀、呼吸機等……都是真的。
氧氣罐中的氧氣是真的,連水、電都是正常供給。
換句話說:
就這個片場,完全可以當場讓醫生護士來現場上班。
這樣做的結果——
每當鏡頭往前推一點,Sir就更心驚肉跳一點。
手術中突然濺出的血漿,你會覺得痛;
醫生給病人插管,整個過程近乎白描般呈現,你會想吐。
許多人說,《中國醫生》紀錄片的拍法,讓電影喪失“電影感”。
Sir不能全然認同。
它的“電影感”更特殊,不靠設計,靠“熬”。
怎麼熬?
隨著電影裏時間推移,你能看到醫生臉上的口罩痕跡,越來越深;
你能看到袁泉的手,從初期被汗水泡到水腫發皺,到後期已然幹癟;
你還能看到朱亞文每當演到情緒激動時,護目鏡裏都會泛起一層霧。
而這種敬畏,還有第二層。
即——
在無限接近真實的過程中,承認我們與真實的距離,承認我們永遠無法感同身受。
就像袁泉所說:
還原是不可能的
(只能是)無限地接近
我們當然可以在微博,新聞,電影裏不斷了解這些英雄們的事跡。
隔著屏幕和文字被他們感動。
這種感動,也提醒我們銘記——
他們所經歷的一切。
遠比我們感受的更沈,更重。
電影裏一個細節Sir印象深刻。
來自一閃而過的鏡頭,陶峻醫生的“噩夢”。
陶峻剛來金銀潭,就目睹過年輕醫生楊小羊的失誤。
不敢給病人插管,差點耽誤救治時機。
陶峻怒了,把他從廣州帶來的燒鵝扔給楊小羊,警告他,以後不要進ICU。
你剛開始以為這是他的高傲?
Sir也以為。
直到那個全片中極少出現的“非現實鏡頭”:
陶峻打盹時,夢見自己給病人拔管失敗,釀成大禍。
驚醒,一身冷汗。
什麼是醫生?
醫生便是,任何一次極小的失誤,甚至只是那一秒鐘有可能引發失誤的猶豫。
在他眼裏,即揮之不去的夢魘。
那不是一次失誤。
那是一條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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