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見很舊的蚊帳周公解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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巫國明

祖母葉瑞英離開我已許多許多年了。童年時,她給我們孫輩講過許多故事,講得風趣幽默,生動傳神。她把一個鄉村農婦對生活的全部理解及其所能達到的智慧高度和樂觀,通過故事,通過她的敘述,源源不斷地傳遞給我們,盡管她的智慧不可能高深,她的樂觀卻是那麼的了不起,那些貧寒日子綻放在故事中的此起彼伏的笑聲,就仿如寒夜升起的一簇簇火焰,光明了四季一個又一個寂寞長夜,照亮並溫暖了我們童年一顆蒼白而無知的心。因而她深得膝下孫子孫女們的敬愛。那些故事,現在記得的已寥寥無幾。《火袍》就是其中之一。我一直想把它記下來,權作對她的紀念吧。但我文字的書面復述,比起她講給我們聽時那繪聲繪色的口頭語言,真是相差太遠了,這不僅令我深感慚愧與不安,更使我對民間口頭文學產生莫大的敬畏。

祖母平日裏喜歡喝兩口燒酒。過時過節便會開懷而飲。因而,一生喝盡了無數低劣的白酒,那是貧窮時代鄉村貧窮生活的無奈。她海量,但我從未見她醉過,她喝得知足而自制,從不酗酒。她抽煙,嗜煙如命,但一輩子沒抽過好煙,抽的都是派潭產的生切煙絲,號稱“大頭熟”,用現時名片一樣大小的煙紙把煙絲卷成喇叭狀,悠然叼在嘴裏,吧嗒吧嗒地一口一口地抽,好像滋味無窮。她雙手的食指與中指都被煙火熏得焦黃一片,那些難看的顏色質量極好,就好像與生俱來,洗刷不去,永不褪色……亦因為這一口煙,她在我離開家鄉到深圳打工後不久的一個冬夜,在她那間小小的泥磚屋裏,被一場由煙頭引起的火災奪去了性命。那個冬夜肯定寒冷而漫長,而窩在床上的祖母點燃了她的“大頭熟”,一支接一支地抽,欲打發這個要命的冬夜。但年老體衰的她熬不過這個寒冷而孤獨的夜,她打瞌睡了,手中還在燃燒的煙惹來了祝融,她的被席、蚊帳、衣物便熊熊燃燒……她就那樣葬身其中。

正如後來我痛心地想到的那樣,酒和煙,是弱小的她對抗那個強大的赤貧而可怕的時代、對抗自己一生坎坷命運的最後的也許還是最有效的卻是無比可憐的武器;從中,她也在麻醉著自己,麻醉著貧困而痛苦的一生,消磨日復一日的漫長而苦多樂少的時日。在她那些有限的做祖母的時光裏,她的故事,就那樣在濃濃的煙味和酒氣中,源源不斷地、娓娓地傳到她的孫子的耳朵……現在每每念及,或夜裏夢見,那略帶沙啞的業已遠去的聲音,就仿如天外傳來,在心頭久久縈繞……

2004年9月10日,我在《花開的聲音》一詩中寫到了這種感覺,寫到了我的痛,寫到了祖母的聲音:霸王花開的昨夜/秋風夥同烏雲抱走月亮/星星都躲進乖孩子的夢中//我想起痛失多年的祖母/我渴望回到童年/回到她還在講故事的那些夜晚//一把綠色的大提琴/一支金色的銅管/行刺了寂靜的夜/和黑暗中的我//一千支嗩吶瞬間吹亮大地/我聽見祖母的聲音來自天國/來自太陽//

祖母一生勤儉。在她接近油盡燈枯的晚年,除了田地的農活再無法躬身外,大大小小的家務,都由她操持。一俟有空,她會手拿一個竹蔑織的籮筐,到村頭那口池塘捕捉尾指一樣大小的魚蝦。池塘前面是個地表硬化了的用來曬谷的地堂,地堂盡頭與池塘相連處,是一排用古老磚塊砌成的墻,墻腳一直延伸入池水中,而那些磚與磚之間的空隙,就成了小魚蝦們棲身的安樂窩。祖母深諳此道,只見她趴在地堂邊沿,向池塘探出半個身子,一筐一筐地沿著水下磚砌的墻扣下籮筐,把藏在安樂窩裏的魚蝦們嚇得暈頭轉向,直往籮筐裏逃竄……祖母便不失時機地吃力而快速地從水裏提起籮筐,待水泄盡,籮底便只剩下活蹦亂跳的小魚蝦……等它們明白過來是怎麼一回事時,已經成為祖母的俘虜。祖母會悉心地把這些戰利品炮制成鮮美的一碟,或者曬成幹貨,佐以豉油清蒸……成為那個年代我們飯桌上最具營養的菜肴和最為美味的記憶。

每至深秋,一年兩造的水稻收割完畢,祖母便從脫粒後的禾把裏,挑選出壯碩的禾稈,一根一根拔下,然後通過她那雙粗糙且被卷煙熏得焦黃的手,把它們編織成一把一把藝術品一樣金燦燦的結實而耐用的掃帚,供未來一年使用。這手藝,這精美得讓人不忍使用的掃帚,在今天,肯定是非物質文化遺產,而祖母,就是當之無愧的非遺傳承人。

據父親說,祖母一生生過三胎。頭胎沒養成,夭折,是個閨女。父親排行老二,老三是我叔叔。祖父在30來歲那年一個夜晚,在廣州岑村日冦軍用機場附近,被日軍哨兵開槍射殺。父親曾多次跟我們提起祖父的死。他推測祖父是因為執行偵察任務而犧牲的,“至於執行的是共產黨的任務還是國民黨的任務,那就只有你們的祖父才知道了。”父親一臉茫然如是說。我曾向祖母求證,祖母也一頭霧水,不置可否。但她記得祖父有過吩咐,一旦他有三長兩短,要她即刻舉家逃離,到鄉下找地方躲藏起來,好好活下去。還交給她3塊銀元,叫她藏好,以備萬一之需。祖父的噩耗傳來,祖母便迅速從廣州郊區逃到了仙村,又從仙村到了羅崗……成了寡婦後,祖母不但堅強地活了下來,還在那個血雨腥風的年代,用盡了一切辦法,把兩個兒子養育成人。個中辛酸,非我輩所能想像。

托祖母所賜,我有過一個鮮為人知的乳名,叫“懵頭”。遲鈍、笨頭笨腦的意思吧。還記得小時候她最喜逗我,常采用一些小詭計拿我開心,從中也讓我得到印象深刻的教育。比如她會一本正經地吩咐我去幫她捉那些母雞帶著的雞仔,結果,我被兇悍的雞媽媽追得驚叫著落荒而逃,屁股被啄得疼痛無比,而她呢,卻得逞地瞇起雙眼哈哈大笑,笑得幾乎上氣不接下氣,然後瞪著眼,一半心疼一半恨鐵不成鋼地責罵:懵頭,正式大懵頭……。她就是那樣,打我出世被她命名起,一直到我長大成人、結婚生女,她都這樣叫我,從沒改變過。“懵頭”這個乳名是她的專利,這世上只有她一人這樣疼愛地叫,也只我一人屁顛屁顛地應,如獲至寶。

關於祖母的故事的來源,她從哪裏聽來的,是她的長輩,她的母親或者母親的母親?故事裏頭又有多少屬於她創作或添鹽加醋的成分?我們已無從知道了。依然記得的,除了一些殘缺不存的故事碎片,比如講一個愚蠢的有錢人如何把木頭當作狐仙的“木壘”,比如警示小孩要誠實,講大話鼻子會長得大笨象一樣的“閃鼻簡”……還有她的勤勞、節儉和與人為善,那腋藏著無盡風霜的滿臉皺紋,那傳承著昔日鄉村婦女傳統的一絲不茍的整潔的發髻和生病時痛苦而呆滯的目光與零亂的頭發……

祖母,在孫子們的心目中,您與記憶同在,與時間永存。

◎巫國明,作家、詩人,現居廣州增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