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公解夢夢見大母大門破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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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談創作、學者談作家”系列演講之一

永遠的冰心

演講時間:2009年3月 演講地點:中國現代文學館

編者按

從這期開始,光明講壇與中國現代文學館聯合,將陸續推出“作家談創作、學者談作家”系列演講。演講主要分兩部分,一部分是是請當代作家談自己的創作經歷,另一部分請專家學者談現代著名作家的作品和思想。

今年2月28日是冰心先生逝世10周年的紀念日,中國現代文學館舉辦了三場演講,現將部分演講整理後擇要刊出。

特約主持人開場語(中國現代文學館研究員傅光明)

現代人似乎變得越來越愛自己,惟利是圖者可以嘴上掛著淡泊名利的老莊,鴻儒般縱論著傳統文化,私下裏卻把文化變成了營銷牟利的手段,這尤顯出了冰心老人愛的高尚和純潔。

冰心先生離開我們已經十年了。她是帶著愛和夢去了天國。她原就是上帝派往人間的愛的使者。她歷經了百年的風雨滄桑,以那無私廣博的聖愛,滋潤恩澤了一代又一代讀者。她的生命在愛裏得到了升華。

散文一向是冰心最愛的文學形式。她的散文具有最廣泛的影響,“青年的讀者,有不受魯迅影響的,可是,不受冰心文字影響的,那是很少的。”

冰心散文是一個真善美同一的藝術世界,她贊美自然,謳歌自然,愛慕賢良,探索真理。她的前期作品如《寄小讀者》、《山中雜記》等,正是她真的人格、美的靈性、善的箴言的結合體,是自我真善美人格的寫照,同時也寄托了她最高的真善美理想。上世紀五六十年代,她的主要精力放在了兒童文學創作上,希望把兒童培養成更誠實、更勇敢、更高尚的孩子。上世紀80年代以後,她更以切近生活的熱情與力度顯示自我,回首歷史,以她至誠至真的理念與希望,完成了整個一個世紀的中國知識分子的心史。晚年冰心常說自己“無官可免,無權可奪,無薪可降。”她以這樣一種背負十字架的獻身品格和崇高的愛的理想,以一顆愛祖國愛人民堅如金石的心,表現出強烈的民族憂患意識。

晚年的冰心文章寫得越來越短,可它是把經過篩選的感情凝聚起來了,看似平淡,實則內蘊辣味,深含著對人生的思考,秀逸中透出蒼勁,純厚裏溢滿激越。

“假如生命是無味的,我不要來生。假如生命是有趣的,今生已是滿足的了。”冰心老人帶著滿足,走了,走進了她禮贊過的“沈默的終歸,永遠的安慰。”

冰心老人帶著她翠綠的夢走了,她會把她的聖愛也帶走嗎?眼前人們在利益和金錢驅動下奔忙的景象叫我害怕,我們還會再有冰心老人的聖愛嗎?現代人似乎變得越來越愛自己,惟利是圖者可以嘴上掛著淡泊名利的老莊,鴻儒般縱論著傳統文化,私下裏卻把文化變成了營銷牟利的手段,這尤顯出了冰心老人愛的高尚和純潔。沒有了愛的社會的繁榮不啻是死國的寧寂。老人曾教導鼓勵愛女吳青說:“茍利國家生死已,豈因禍福避趨之。”也讓我們記住吧,愛不光要溫馨,更要勇敢。

冰心先生,您安息。

冰心的離去與她留下的財富

演講人:王炳根(冰心研究會會長、冰心文學館館長)

愛在右,同情在左,走在生命路的兩旁,隨時撒種,隨時開花,將這一徑長途,點綴得香花彌漫,使穿枝拂葉的行人,踏著荊棘,不覺得痛苦,有淚可落,也不是悲涼。

冰心出生於十九世紀的最後一年——1900年10月5日,晚清光緒26年。真正的一個多事之秋。12天之後,八國聯軍侵入北京。

那時,她的名字叫謝婉瑩。19年之後,謝婉瑩則逐漸被“冰心女士”所替代。起因是“五四”運動,那個反帝反封建的新文化運動,似驚雷將她震上了寫作的道路,從學醫改為學文。步入文壇的冰心,首先以小說聞名。1919年9月18日至12月27日,發表小說5篇近4萬字:《兩個家庭》、《斯人獨憔悴》、《秋雨秋風愁煞人》、《去國》和《莊鴻的姊姊》,並且都在《晨報》副刊上連載,基本每天都有“冰心女士”的名字在報紙上出現。這些小說,文筆清新,簡潔卻富有韻味,似乎在進行著一種從文言文向白話文過渡的實踐,表現出了作者良好的古典文學修養與敏銳的現代語言的掌握,並且有著很強的駕馭能力。同時,小說通過不同的人物形象的創造,指向出現了共同之點,那就是年輕的一代在痛苦的過渡時期、在社會大動蕩之中所面臨的各種問題,比如家庭與國家的關系,家庭的幸福與痛苦對男人建功立業能力的影響,比如學生運動與學業的關系,再比如報國與誌願與現實腐敗之間的矛盾等等。雖然年輕的冰心不能給出一條道路,開出一劑藥方,但這些問題的提出本身就是很現實也很有意義的,以至冰心周圍的同學時常會有議論,各種讀者來信更是多多,反響強烈。後來,文學研究者將冰心這一時期發表的小說,稱之為“問題小說”。

冰心小說創作的題材,多從家庭而來,一些故事與語言都是父親講過的,從狹小的生活視野中汲取創作的源泉,這是冰心的局限,但也因此成就了冰心。創作需要的是絕對的個性,個性化的寫作也就是局限的寫作。心之所至,想到便寫,這是冰心當時的寫作狀態。除小說之外,這種想到就寫在冰心的筆下,還出現了另外兩種形式:隨感和小詩。《笑》、《山中雜感》等等,都屬於隨感之類的文章;而隨時隨地用小紙頭記下的思想閃光之類的不規則的長短句,就是後來被弟弟們整理出來,先在《晨報》副刊上連載,再結集出版的詩集《繁星》與《春水》。1920年至1923年,冰心筆下隨意出現的兩種文字形式,發表出來時卻有些石破天驚,給讀者一個全新的甚至是陌生的感受,它從古典文學中脫穎而出的現代美,它從短小的詩行中流露出的抒情哲理,簡直令人傾倒,尤其是城市知識界中的男女青年,幾乎是將冰心女士視為偶像了。當時的胡愈之(筆名化魯)撰文說,自從冰心女士在《晨報副刊》上發表她的《繁星》後,小詩便流行一時。那時,許多人都學著冰心寫小詩,包括宗白華、蘇雪林、巴金等,形成了一個“小詩運動”。甚至有人將陸續發表的《繁星》收集起來,最後用宣紙裝裱成一個立軸,希望將它獻給冰心女士,以表示對她的熱愛和敬意。我在整理冰心自1972年以來的大部分書信時,在一些當年與她同時代讀者的信件中,依然強烈地感受到這種崇拜之情。

形成冰心這一時期文學高峰的,還有一部重要的作品,那就是《寄小讀者》。從形式上說,這是一部帶有遊記性質的散文集,但它直接是寫給小朋友們看的,於是便成了一部兒童文學作品,也由此,冰心又拉開了一扇文體的大門,即兒童文學。在一封一封的與小讀者的通訊中,冰心以平等的態度,易懂而生動的語言,描述著到美國去和在美國留學的有趣的故事和情景,一時成為許多小讀者的愛讀之物,甚至成年人,也從中得到新與美的享受。

冰心這一時期的創作,從“問題小說”到現代白話散文,從《繁星》《春水》小詩到《寄小讀者》,以文本的形式而論,都具有開創的性質,那種清麗、自然並夾雜著古漢語韻味的語言,那些具有鮮明藝術特點與個人敘述風格的文體,則被人們稱之為“冰心體”。而以文本的內容而言,母愛、童心和大自然,是冰心寫作的基本母題,多體現為對愛與美的禮贊、追求與思考。“愛在右,同情在左,走在生命路的兩旁,隨時撒種,隨時開花,將這一徑長途,點綴得香花彌漫,使穿枝拂葉的行人,踏著荊棘,不覺得痛苦,有淚可落,也不是悲涼。”從“五四”臺階上步入文壇的冰心,一路走來,高舉著的就是這面愛的大旗。

冰心有句名言:“生命從八十歲開始”。八十歲對一個長壽者而言,也是遲暮之年了,但她說,她的生命將從這兒開始。果真如此,她在40年代《關於女人》、50年代《小桔燈》、60年代《櫻花贊》《再寄小讀者》、70年代《因為我們還年輕》創造的基礎上,在80年代、在80歲之後,又出現了一個創造的高峰。這一時期的創作,冰心也從小說著手,從《空巢》到《橋》到《萬般皆上品》到《落價》到《遠來的和尚》,也都切入了問題,並且更為深刻更為尖銳。1980年發表在《北方文學》上的短篇小說《空巢》,描寫了兩個不同的家庭,一家到了海外,為生活忙碌一生,最後成了淒冷而酸楚的空巢;一家留在了國內,有過苦難,晚年時卻溫暖而充實。小說藝術而又真實地反映了老作家經歷了那場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以後的思想與情感,文筆樸實而細膩,到了爐火純青的境界。

她開始寫回憶錄,單獨成篇,從福州的故鄉,到煙臺的童年,然後到了北京,住進了中剪子巷;從上中學到上大學到留學威爾斯利;從回國後的歲月到抗日戰爭的流離到與開明書店與商務印書館所結下的因緣,寫得真切動情,寫得充滿著早時的青春,也寫得洋溢著現時的睿智與幽默。

她寫另一種回憶錄——人物回憶,祖父、父親、母親、舅舅、弟弟、老師、朋友,這裏有老舍、郭小川、丁玲、林巧稚等等,他們有的是冰心的親人,有的是冰心的好友,有的是冰心的師長,有的是冰心的同輩或晚輩,他們都一一離去,冰心總是滿含著淚水憶及和描寫他們。冰心說,這些年我為故人寫懷念與悼念的文字,手都寫軟了,淚都流幹了。

這一時期冰心的創作,無論是小說還是散文,讀書筆記或序跋或談話,有個鮮明的特點,那就是強烈的社會責任感,說真話,以大無畏的精神,觸及社會矛盾,否定文革,批判腐敗,為祖國的現代化呼籲,為教師為教育呼喊,表達了她對祖國和人民的拳拳之心,並且由於熱切的愛,生出了恨,由愛而恨,升華了她早年的“愛的哲學。”《萬般皆上品》批判的是“唯有讀書低”的不尊重知識與人才的社會現象;《落價》則通過一個老師與一個小保姆生活的變化和差異,反映了“一切東西都在天天漲價,只有兩樣東西落價,一樣是‘破爛’,一樣是知識……”的社會問題;針對教育問題,冰心連續寫了《我請求》、《我感謝》、《無士則如何》等文章,在《人民日報》等報刊上發表,為教師的待遇、為貧困地區的孩子就學、為拖欠教師的工資的現象而忿忿不平,大聲疾呼。那真是有一點大無畏的氣慨,毫不退讓,毫不畏縮,勇往直前,顯示出一個年近9旬的老作家的骨氣和堅定。

冰心:一個大寫的女人

主講人:盛英(天津作家協會研究員)

冰心她活出的,是冰心文學這個大事業;以一顆大愛之心安撫讀者受傷、受驚、勞頓、破碎的心。

冰心有句名言:“一個人要先想到自己是一個人然後想到自己是個女人或男人”。冰心作為人,她是個大寫的人;作為女人,她則是位大寫的女人。冰心她活出的,是冰心文學這個大事業,以及她以愛為核心的崇高靈魂;就這個意義而言,她已達到了大寫的人的境界。冰心以一顆“有了愛便有了一切”的愛心,既能安頓自己與親人靈魂,又能安撫讀者受傷、受驚、勞頓、破碎的心的——大愛之心、大母之心。冰心的大母之心,使她具有雖理想化、但卻較為健全的性別觀念和心理,致使她終於成為了一個大寫的女人。

我先說說冰心是個大寫的人。“五四”運動以來,冰心近80年的文學生涯,既領引了問題小說的思潮,又開啟了小詩運動的先河;既為中國現代兒童文學的祖母,又同丁玲一起在中國現代女性文學領域升起了雙子星座;既創建了“白話文言化”、“中文西文化”的冰心文體,又以順、真、美譯筆為“信、達、雅”文學翻譯標準豎起了標桿。之所以稱冰心為大寫的人,還在於她那植根於愛的精神高度、思想深度和人性厚度。

關於冰心的精神高度,以往人們總以為冰心柔而乏剛,是晚年她那大量洞察世事、針砭時弊的雜文、隨筆,才改變了這個偏見。《我請求》、《我感謝》中“吐出喉頭骨鯁”的勇氣,令人感佩;《五行缺火》中為自己“燙手”文章所作的解釋,讓人體味了她的機智和幽默;《不要汙染日本子孫萬代的心靈》中,因日本歷史教科書事件所激起的“怒潮翻滾”,更引起了人們對她傲骨的敬重……再說說冰心的思想深度。冰心有關愛的哲學,有關生死、戰爭問題的思考,似乎偏於感性,但透露出作家心靈的震顫和對社會、人生最真切的體驗,從而有了對人性、人類性思考的深度。冰心由感性的文學語言所呈現的思考、體驗,正是她思想深度之所在。

以生死之思為例。冰心青年時代受泰戈爾大調和思想影響頗甚;她認為生與死,貧與富,物與我,智與愚均可調和;生和死同樣能以愛來調和。當母親將亡之際,冰心和家人含著悲痛,提前過陽歷新年;還為父親暖壽,故作嬌癡地佯問母親做新娘時的光景;以讓母親多享受一下“生之趣”。而當丈夫先她而走時,她完全按老伴遺囑辦理後事:“不向遺體告別,不開追悼會……”鎮定、從容地對待親人的最後大限。

再以對戰爭的思考為例。冰心對戰爭的體驗,從她聆聽父親講述“甲午海戰”就開始了。冰心晚年曾想以此為題材寫長篇,但剛開了個頭,卻邊寫邊哭,無法進行下去。從僅留下的不到五百字的小說《甲午海戰》看,她對日本軍國主義者懷有深仇大恨。但是,她從未將自己的怒火轉嫁給日本人民;恰恰相反,對於日本人民,她始終真誠相待,理解他們的痛苦,並期待兩國人民攜手合作、共同進步。日本朋友給予了冰心崇高評價,親切稱她為“‘愛’的女作家”。

下面再說說冰心的人性厚度。“愛在右,同情在左”的經典名言,道出了冰心極其善良的本性。張潔同冰心素有交往,喊冰心為“娘”;張潔她母親亡故時情緒十分低迷,冰心就安慰她道:“你不要太過悲傷,你的母親去世了,可是你還有我這個娘呢,你這個娘雖然不能常常伴在你的身邊,但她始終關愛著你。”

下面我再說說冰心是個大寫的女人。說冰心是大寫的女人,最重要的原因是冰心具有健全的性別觀念,在冰心看來,女性不宜男性化,否則會造成不健全的性人格。冰心具有一種為人為女的統一觀,這個觀念又和女性爭取權力和婦女解放事業聯系在一起並相一致。

為人為女統一觀,首先是女性社會責任與家庭職責的統一。冰心相當重視女性在家庭中的位置及其作用,她一方面強調女性在公共領域中的社會責任與義務,但另一方面對女性須擔當起家政職責也看得很重。

為人為女統一觀,還表現在對婦女解放和普及教育的統一,女性參政和參政女性高素質的統一,反對性別歧視和贊美女性的統一,以及重女和不輕男的統一。冰心發現,女性的不幸往往是因為她們“沒有受過學校的教育”,她一輩子呼籲科教興國,尤其重視教育事業的發展。冰心對婦女參政也很重視,當小女兒吳青當選人民代表(海澱區、北京市代表)時,冰心要求她“為了人民的利益”,“要敢說真話”。冰心也一貫反對性別歧視。冰心認為,女性因為她們的愛、美、善、溫柔和光,而成為優秀、漂亮的性別。當然冰心也不輕視男性,她在《關於男人》的序言中說:“我覺得我這一輩子接觸過的可敬可愛的男人,遠在可敬可愛的女人們之上。對於這些人物的回憶,往往引起我含淚的微笑。”

冰心成為大寫女人,還在於她那既現代又傳統的家庭婚戀觀。冰心的婚戀觀主要有四點:一是“戀愛猶之宗教,一般的神聖,一般的莊嚴,一般的是個人的。”二是“智識階級的愛是人格的愛。人格的愛,端賴於理智。”三是“愛——真摯的和專一的愛——是婚姻的唯一條件。”四是“在戀愛自由前提下,看重父母的意見”。這些觀念在冰心的許多作品中都有表現。

冰心成為大寫的女人,更在於她創立了母愛文化。我以為,冰心母愛文化果然不再停留在感性層面上,它已是一種信仰、精神、思想;盡管它以體驗方式呈現,但卻符合人的理性原則,是自成體系的。

第一,冰心視母愛為“開天辟地的愛情”,她認為,原始社會是一個“不分貧富貴賤,沒有人造的制度階級”的世界,那時,“人類在母親的愛光之下,個個自由,個個平等。”人類走到今天,高度物質文明竟然帶來無窮災難,帶來極權政治和戰爭,帶來對人類文化的摧殘和破壞;人類何不從原始大母神那裏,從母系社會的“愛光”中,去探尋人類命運的未來呢?

第二,冰心認為母愛是“神聖無邊的愛”。作為聖愛的母愛可以這樣理解:一是母親猶如造物主般將愛的種子撒向宇宙萬物,讓宇宙萬物都有了情。二是母親的愛,不僅愛自己的兒女,還愛了天下的兒女、天下的母親。於是,天下母親和母親,兒子和兒子,都因母愛而永遠地牽連在一起,永遠地互助同情,永遠地互不遺棄,“完全結合”終於織成“萬全之愛”的網絡;以母愛為核心的愛網,也果然產生出巨大力量——愛力的流轉運行,推動了世界的前進,引領著世界走向光明。

人們對於冰心的母愛文化,總覺得它過於地超凡入聖而顯得虛幻,是個烏托邦。我想,任何一種文化絕不可能獨占整個文化空間,但它若能以自己的思想、才情,給人以靈感、想象和力量的話,它就能生存和發展。冰心母愛文化就屬此類。

第三,冰心視母愛為靈魂的安頓和拯救,是人類精神世界最好的安撫劑和升華液。冰心筆下的母愛,不僅讓作品裏的何彬們轉變了悲觀心境,改善了冷漠的人生態度;同樣讓現實中的“超人”們備受摧殘的心靈得以寧靜和優化。謝冕談過冰心母愛文化對他的滋養和教誨,他說,是冰心作品使他在那失去理智的年月裏,雖遭受何等的磨折和威逼,卻依然激蕩起對人類慈愛之心的渴念,心靈得到柔化和慰撫。總之,在冰心母愛文化裏,充溢著大母精神的眾多元素,如無私、犧牲、堅韌、接納、寬容、關懷、同情、博愛、溫柔、智慧、美麗等,正是這些大母精神元素,終於使冰心——這位大寫的女人形象熠熠生輝、光彩奪目。

冰心與中國現代文化

主講人:李玲(北京語言大學人文學院教授)

冰心沒有謀到現實中看守燈塔的工作,但是,她卻用一生的創作為我們點燃、看守了一座“愛”的燈塔。

1921年那個除夕的夜晚,年輕的冰心對父親說,她的理想是“看守燈塔”。

她說:“燈臺守的別名,便是‘光明的使者’。他拋離田裏,犧牲了家人骨肉的團聚,一切種種世上耳目紛華的娛樂,來整年整月的對著渺茫無際的海天。”“我晚上舉著火炬,登上天梯,我覺得有無上的倨傲與光榮。”冰心希望在海軍部工作的父親能幫助她謀到燈臺守這個職位,她要“犧牲自己,服務社會”。可惜,按規定燈臺守是男性從事的工作。父親安慰她說:“清靜偉大,照射光明的生活,原不止燈臺守,人生寬廣的很!”

直面死亡是人生的重大問題,冰心用“萬全之愛”解決了這個問題。人與人之間如何相互對待,又是人生的另一重大問題。冰心又把她的“萬全之愛”展開為世俗的種種親情,來溫暖現世的人生。這種世俗親情首先是母愛。

冰心是以青春少女初次覺醒的眼光感受母愛的。從自我的人生經驗出發,她首先從母愛的超越功利性中找到心靈慰藉。這母愛的頌歌在我們的文化史上具有劃時代的意義。中國傳統文化也是推崇母親的,但由於在從男性家族承傳的角度來認可母性的,母女關系則很難得到普遍的認可,因為女兒如果十分依戀母親的話,可能就會影響到她對夫家的絕對忠誠。母女親情,盡管在明清的女性創作中有一定的表現,但在中國古代文學中一直是一個不可能充分展開、也不可能成為主流話語的主題。實際上,對母女親情的放聲歌唱,在中國文學史上正是從冰心開始才大量展開,並進而成為“五四”女性文學的集體大合唱的。這種母愛頌歌,只可能出現在女性作為獨立的人的價值得到文化認可的時代。它具有顛覆封建父權壓制的現代意義。

冰心不僅歌頌母愛,而且還歌頌兒童之愛。冰心對童心的歌唱也有多層面的內涵。她既把兒童世界作為拯救成人世界的力量,也理解關愛兒童世界,同時還表達了對自我童心的眷戀。而其中影響最大的應該是她關愛、理解兒童世界的篇章。

《寄小讀者》二十九篇、《山中雜記》十篇均是冰心旅美留學時期寫給國內小朋友的通訊。它們既是優美的抒情散文,也是現代最有影響的兒童讀物之一。盡情歌唱母愛、欣賞自然美、體恤兒童的天真童心是這兩組散文的主題。此外,對祖國的熱愛、與異國朋友的友情、自我童心的抒寫等也是這兩組散文所涉及的內容。

冰心不是站在一個優於兒童的位置上居高臨下地以師長面目去教訓兒童,而是以平等的態度、用自己熱情誠懇的心去與兒童交朋友。作為一個剛剛走過童年時期的青春少女,冰心無限留戀那個真率無偽的童真世界,也希望小朋友們能順利走過成長時期。她把自己感受到的母愛、童真、自然美這些美好的東西敘說出來與小朋友共享,也推心置腹地向小朋友懺悔自己的過失。在《寄小讀者·通訊二》中,她告訴小朋友由於自己無意的過失,曾使得一只初次出來覓食的小鼠被小狗吞食。這個小生命的消逝“使我的靈魂受了隱痛,直到現在,不容我不在純潔的小朋友面前懺悔。”在與兒童的交往中她並不是單方面的給予者。她既向小朋友提供美好的精神食糧,也在對小朋友的敘說中凈化、升華自己的靈魂,在與兒童的交往中滿足自己渴望人類真誠交往、相互同情友愛的人生理想。有些真實的內心感受,她只願向小朋友傾訴,而不願對大人言說。因為當“我”禁受不住因小鼠被吞而受到的良心自我譴責時,便對一個成人的朋友,說了出來;我拼著受她一場責備,好減除我些痛苦。不想她卻失笑著說:“你真是越來越孩子氣了,針尖大的事,也值得說說!”她漠然的笑容,竟將我以下的話,擋了回去。

冰心的愛的思想不僅在現實中人與人的關系中展開,還在人與自然的關系中展開。與自然的和諧關系,構成冰心心靈中溫暖光明的重要因素。

冰心對自然美有著極為敏銳的感受力。無論是遼闊的大海高山,還是細小的蒲公英、石竹花,都是冰心喜愛的自然景物。她從清新優雅的審美趣味出發,以溫柔、矜持而又不失活潑的青春女性情懷觀照大自然,忽略過自然景觀中壯闊、狂暴的一面,而著重發掘其勃勃生機中透出的和諧感、靜穆感,創造出優美的藝術風格。

海常常出現在冰心的筆下,但她從未詳細描畫過大海波濤洶湧的狂暴面目,《寄小讀者·通訊七》中提到“海波吟嘯著”,但並不進一步描寫海面壯觀的景象。《寄小讀者·通訊二十》也只微微涉及“悲壯的海風”而已。冰心對海的正面描寫以和諧、平靜、絢麗見長。

“我自少住在海濱,卻沒有看見過海平如鏡。這次出了吳淞口,一天的航程,一望無際盡是粼粼的微波。涼風習習,舟如在冰上行。到過了高麗界,海水竟似湖光。藍極綠極,凝成一片,斜陽的金光,長蛇般自天邊直接到欄旁人立處。上自穹蒼,下至船前的水,自淺紅至於深翠,幻成幾十色,一層層,一片片的漾開了來。……”

“海平如鏡”的景象雖然見得少,但一旦相遇,便恨“文字竟是世界上最無用的東西,寫不出這空靈的妙景”。它比海濤拍岸的景象更深地占據冰心的心靈。

在對生命作形而上思考的時候,冰心以“萬全之愛”來抵禦終極的虛無。在面對世俗生活的時候,冰心又以母愛、兒童之愛、自然之愛來溫暖人生、引導人性。這愛的頌歌,像一盞明燈溫暖了一代又一代讀者的心,療救了生命在“風沙撲面”的惡劣環境中所受的傷害,使之從頹唐中振作起來。這愛的頌歌,滋養了人性中善良、堅定的品格,在潛移默化中引導人性健康向善。

“紅玫瑰”與“復仇劍”

主講人:陳漱渝(魯迅博物館原副館長、研究館員)

“紅玫瑰”既象征著冰心博大的愛心,也象征著她的風骨。

“復仇劍”,是指魯迅將幹將莫邪鑄劍、其子眉間赤為父報仇的傳說改編為歷史小說《鑄劍》。魯迅這篇作品的主題,就是以暴易暴,以惡抗惡,以命償命,報仇雪恥。“紅玫瑰”,是冰心從青年時代就喜愛的花卉。它既象征著冰心博大的愛心,也象征著她的風骨。

魯迅與冰心決不是中國文學史上那種“雙星座”作家,如李白、杜甫,元稹、白居易,韓愈、柳宗元……我之所以將這兩位文化個性明顯不同的作家進行比較,只是想通過研究他們之間的差異性,展示中國現代作家的多彩風姿,以及探討他們之間的互補性對當代文學發展的借鑒意義。

魯迅和冰心雖然都曾蜚聲於上世紀二三十年代的中國文壇,但這兩位文學巨匠卻幾乎沒有交往。據冰心回憶,她跟魯迅只有一次間接接觸,還有一次極為短暫的直接接觸。間接接觸指冰心在燕京女校讀書時,曾參加義演,劇目是莎士比亞的作品,魯迅跟俄國盲詩人愛羅先珂前往觀看,留下了很好的印象。直接接觸,是冰心作為燕大女校學生自治會的委員,負責請名人演講,有一次也請過魯迅。

冰心是一位“母愛作家”。她歌頌母愛,是為了融化冷漠,消彌仇恨;她認為母愛可以遮風擋雨,甚至挽救世道人心,她的小說《超人》就反映了這種思想。但這種思想未免誇大了母愛的現實功能。

魯迅也歌頌母愛。1936年9月20日,也就是魯迅臨終前一月,他剛寫完《女吊》,準備再寫一篇關於母愛的雜文。魯迅認為母愛是偉大的,主要表現在對後代的無私。不過,魯迅也談到母愛有可怕的一面——主要表現為這種愛的盲目性。或許魯迅被母親包辦的婚姻,也是母愛盲目性的一種表現吧。魯迅很推崇德國版畫家珂勒惠支,魯迅指出她的作品“以深廣的慈母之愛,為一切被侮辱和損害者悲哀,抗議,憤怒,鬥爭;所取的題材大抵是困苦,饑餓,流離,疾病,死亡,然而也有呼號,掙紮,聯合和奮起。”顯然,珂勒惠支式的母愛跟冰心式的母愛是同中有異。

冰心熱愛兒童,她說:“除了宇宙,最可愛的只有孩子。”我理解,冰心歌頌兒童,就是歌頌純真,就是對抗汙濁。魯迅也熱愛兒童,心懷對於一切幼者的愛。但是,魯迅並沒有把兒童看成純潔的化身:《狂人日記》中的小孩子也“睜著眼睛”看“狂人”;《孔乙己》中的一群孩子跟酒客們一樣嘲笑孔乙己;《長明燈》中的赤膊孩子會用葦子當武器,瞄準那位要吹熄“長明燈”的叛逆者“瘋子”。魯迅呼籲“救救孩子”,就是要把兒童從封建等級制的迫壓和封建文化的腐蝕中拯救出來。

冰心熱愛大自然。她的生花妙筆描繪過霞光,描繪過參天綠樹,也描繪過繁星,但冰心更喜歡海洋。在《海戀》一文中,冰心說了愛海的理由:她愛海,決不是任何一片四望無邊的海,歸根結底是愛自己的土地,自己的人民,跟自己血肉相連的歷史文化。魯迅作品中的景物描寫較少,而且沒有冰心描寫得那樣明麗誘人。魯迅寫了故鄉蕭條的荒村,寫了北京酷熱的盛夏,寫了廣州彌天的暗夜。魯迅筆下的景物之所以蒼涼陰暗,是因為他在現實中目睹了太多的悲苦。

魯迅與冰心的最大區別是一個奉行“鬥爭哲學”,另一個奉行“愛的哲學”。魯迅的名言是:“人被壓迫了,為什麼不鬥爭?”冰心的名言是:“有了愛就有了一切。”將他們進行這種區分,並不是說冰心的情感中只有愛沒有憎,魯迅的情感中只有憎沒有愛。冰心是“五四”愛國運動的積極參加者,這一行動本身就表明了她對外來侵略勢力的無比憎恨。為著正義,冰心不能忍受人類欺壓人類的一切事情。奉行“鬥爭哲學”的魯迅同時也是愛的呼喚者。魯迅有一個著名的文學觀:“創作總根於愛。楊朱無書。”

最有意思的是魯迅和冰心都憐愛小生命,不過他們愛的方式也有些不同。冰心小時候曾為一頭折足的蟋蟀流淚,為一只受傷的黃雀嗚咽。而魯迅在小說《兔和貓》中,先生動描繪了那一對天真爛漫的白兔,結尾則暗示恨不得用劇毒的青酸鉀毒死那只殘害白兔們的大黑貓。

跟魯迅相比,冰心以愛救世的思想顯得有些空乏無力。比如小說《最後的安息》,寫一個12歲的城裏小姐惠姑到鄉下度假,偶遇一個14歲的童養媳翠兒。惠姑幫翠兒洗衣時,“一片慈祥的光氣,籠蓋在翠兒身上,她們兩個的影兒,倒映在溪水裏,雖然外面是貧,富,智,愚,差得天懸地隔,卻從她們的天真裏發出來的同情,和感恩的心,將她們的精神,連合在一處,造成了一個和愛神妙的世界。”但現實是殘酷的,翠兒最後被婆婆暴打致死,就充分表明了惠姑的愛雖然可貴,但在現實面前畢竟顯得無奈,缺乏可行性。冰心後來對自己思想的局限性有所反思。在1954年撰寫的《冰心小說散文選集·自序》中,她說:“我只暴露黑暗,並沒有找到光明,原因是我沒有去找光明的勇氣!結果我就退縮逃避到狹窄的家庭圈子裏,去描寫歌頌那些在階級社會裏不可能實行的‘人類之愛’。”

冰心承認,她的“愛的哲學”受到了基督教的影響,當然,在冰心的“愛的哲學”中,還融合了泰戈爾作品中的愛的哲理,中國傳統文化和其它宗教(如佛教)中的慈愛的思想,同時也融入了自己的獨特的人生體驗。

跟冰心不同的是,魯迅並不認同基督教的某些教義,比如寬恕、忍從、泛愛眾。魯迅明確宣布:“我要‘以眼還眼,以牙還牙’”但是魯迅卻尊重基督教文化,支持基督教文化研究,並贊揚耶穌基督的獻身精神。在早期的文言論文《摩羅詩力說》中,他就稱頌希伯來文獻“幽邃莊嚴”,“灌溉人心”。

在上世紀二三十年代,左翼作家曾對帶有宗教色彩的“愛的哲學”

進行過激烈批評。蔣光慈認為“冰心女士真正是個小姐的代表”。瞿秋白更嚴厲斥責冰心“只是一個市儈”。這種批判顯然是偏激的。在當今時代,在當代中國,冰心“愛的哲學”的積極因素卻不斷凸顯。在今天評價冰心的“愛的哲學”,決不能因襲和固守傳統的看法。當今,和平與發展成為了時代的兩大主題。我們正在國內構建和諧社會,進而主張在全球範圍構建和諧世界。平等互愛的道德自律精神,愛一切真善美事物的審美同情精神,成為了構建和諧社會和和諧世界重要的內在力量。由此看來,冰心當年宣揚的“愛的哲學”不僅不能視為歷史的廢棄物,反而應該拭去歲月的塵埃,使其在新的歷史條件下放射出新的思想光輝。

歲寒,然後知松柏之後雕

主講人:周立民(巴金研究會副秘書長)

“他們”的時代已經過去,但這種精神的傳統卻應當延續下來。

在當代中國,構成新時期文學的主體力量的有一部分是所謂的“老作家”,大體上包含了從“五四”到抗戰的新文學最初三代作家,其中有茅盾、冰心、巴金、夏衍、孫犁等人。相對而言,“老作家”在新時期以來的創作沒有得到相應的重視。這當然有多方面原因:一是此時老作家已在暮年,而他們的輝煌期甚至遠在半個世紀以前,相比於以前輝煌的成果,他們暮年的創作很容易被當作一條尾巴。比如,提到茅盾人們自然想到的是《子夜》,而不會想到他晚年的回憶錄《我走過的道路》;提到夏衍,人們想到的是《上海屋檐下》,卻沒有充分重視他的《懶尋舊夢錄》;提到孫犁,自然而然的是《白洋澱紀事》,似乎看不到他晚年的散文更為樸實無華。二是與老作家們所表達的內容和使用的文體有關。很多老作家的創作是懷人憶舊,是指向過去,而不是“火熱”的當下生活,似乎就與當代亢奮的氣氛產生了間隔。同時,他們基本上以散文、隨筆、雜文等體裁來表達,而新時期卻是一個小說復興的時代,這自然又給人以在時代之外的感覺。三是老作家群體自身並非是一個價值的統一體,經歷、修養、信仰等等的不同使得他們在價值取向上相差甚大,粗疏而言,他們當中也有傳統派與現代派,既有批評朦朧詩的艾青,也有支持現代派探索的巴金、夏衍,這種價值取向的分化也容易給人老作家“老”的印象,進而沒有充分認識和估價他們在當代文學復蘇中的價值和意義。

應該承認,許多老作家的作品,對當代文學能起到重要的作用。比如,當上世紀八十年代意識流、心理分析等現代派技法引起諸多青年作家極大驚奇的時候,熟悉現代文學的人卻不覺新奇,這些手法像施蟄存這樣的作家早在半個世紀前就操練過了。再比如,老作家們的散文在恢復中國傳統、現代散文的多樣性上,也起到了重要的作用。在黃裳、孫犁、張中行的散文中,我們看到了周作人的遺韻,而汪曾祺的散文有中國文人散文的傳統,也有廢名、沈從文的流風。又比如,大量的自傳、回憶錄、懷人等文字的出現豐富了自傳、紀實文學,新文學是一個尚未來得及讓作家們寫自傳的年輕文學,自傳之類的文字在中國傳統文學中也並不發達。認真品味這些作品,會發現除了史料價值之外,它們在觀念的傳達、文體的豐富等方面都有著非凡的意義,其中楊絳的《幹校六記》、陳白塵的《雲夢斷憶》、冰心的“關於男人”系列文字都是人們熟悉的名篇。

我在這裏還想說,不僅是文學價值,老作家的創作——特別是以冰心和巴金為代表的文字,還會超越文學本身,具體體現為它們對於中國現代知識分子精神傳統的恢復、重續和發揚。我在這裏所說的知識分子不是一種社會身份,而是在術業有專攻之外,還要擁有某種道義承擔和精神使命的人。

在新時期文壇,冰心和巴金重拾“五四”精神,他們的作品更具思想內涵。《隨想錄》是“五四之子”巴金自我反思的產物。在這部書中,巴金對自己走過的道路進行了深刻的反省,從寫《隨想錄》總序時起,巴金就下定決心:“……它們卻不是四平八穩,無病呻吟,不痛不癢,人雲亦雲,說了等於不說的話,寫了等於不寫的文章。”

與巴金一樣,冰心也在不斷地回歸"五四"、走向自我。她曾重申“五四”理念:但在今天,我又想,一個人不是生活在真空裏,整個潮流在前進,決不容一朵小小的浪花,沈滯在中流,特別是經過了這曲折的六十年,我更認清、看準了,在我們前面高高照耀的科學與民主這兩盞明燈。如今,我的歲月和力量是有限的,但我仍當為我們能拿到、舉起這兩盞照耀我們社會主義祖國光明前途的明燈,盡上我最大的力量!

這樣,在《寄小讀者》55年後,在《再寄小讀者》20年後,冰心又開始《三寄小讀者》的寫作,她的寫作開始回歸到自己的軌道,到她在寫作《我的故鄉》、《我的童年》等回憶自己生活的散文的時候,她已經開始脫離僵硬和教條的意識形態語言,到了“關於男人”系列散文,那個優美、睿智、達觀的自我已經達到了非常飽滿的狀態了。

這時冰心和巴金的作品具有更普遍的關註範圍,關註的是整個社會、民眾的利益和期待。冰心說自己的一生的寫作甜、酸、苦、辣幾個階段,而愈到晚年,她的文章愈“辣”,在晚年她寫下了一系列的辣手文章:《希望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尊師》、《我請求》、《我感謝》、《無士則如何》、《請大家都來讀》、《萬般皆上品》等等。在這些文章裏她呼籲全社會重視知識,重視教育,關心知識分子,愛護教師;她呼籲社會的民主和進步,呼籲愛和美充滿人間。

我無意於去比較作家與知識分子兩種身份究竟哪一種對社會貢獻大,但我想說當我們欣賞托爾斯泰、薩特、加繆等人的文學作品,贊嘆他們的思想深刻、文筆優美的時候,卻不能拋開他們堅持真理的行為,關懷人類的胸懷。一個作家如果僅僅固守在寫作的領域中,在遣詞造句中提高自己的寫作技藝,他的創作可以達到一定的高度,但能否真正登上人類精神的高峰卻不好說,因為文學藝術大師熱愛藝術,但他的胸懷中卻不僅僅是藝術本身。

冰心和巴金等人晚年的創作之於當代思想、文學的意義一直沒有得到充分認識,單以“文學性”來看待它們,我認為是縮小了它們,應當充分意識到這些作品對於社會的意義。當年魯迅放棄小說創作而大量寫雜文的時候,就有人表示認為這是不務正業,因為人們心中有一個文體等級,比如認為小說、詩歌之類才是第一等級的文體,而雜文則不入流,否則也不至於今人說魯迅不是偉大作家的理由竟然是他沒有寫過長篇小說。可魯迅的雜文貢獻給這個民族的精神力量又何止是一部長篇小說所能擔當的?這種文學觀念不能不說在一定程度上反而縮小了文學的作用和意義,冰心和巴金晚年的作品也面臨著這樣的評價。

我們今天研究、學習冰心、巴金等等前輩,究竟學習他們什麼?我想說的是他們不應當僅僅成為你的研究對象,僅僅是你的材料,他們還應當為你提供精神支持。如果說在他們的身上體現著某些中國現代知識分子的精神傳統的話,那麼這種傳統不應當在他們遠去之後隨之消逝,不論你尊敬他們也罷,覺得他們做得還遠遠不夠也罷,我們應當看到“他們”的時代已經過去,但這種精神的傳統卻應當延續下來。像巴金一段題詞所寫的那樣:“冰心大姊的存在就是一種巨大的力量,她是一盞明燈,照亮我前面的道路。她比我更樂觀。燈亮著,我放心地大步向前。燈亮著,我不會感到孤獨。”我想說:所有的前輩都是一盞長明的燈,他們的道路都會帶給我們積極的啟示,有他們的指引、照亮,我想不論外界的環境多麼艱難,我們仍然不會喪失追求和探索的勇氣。

《光明日報》(2009年4月2日 10版)

來源: 光明網-《光明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