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公解夢女人夢見大螳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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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屋山居手記》是孫犁散文獎、杜甫文學獎獲得者青青在王屋山下山居五年創作的散文隨筆集。在看山、訪樹、蒔園、種花的生活中,她描摹山間的色、聲、香、味,捕捉萬物的獨特性格,以敏銳而深情的視角觀察自然,記述了一種與自然緊密相連、具有古樸意味又充滿時尚意趣的生活方式,思索人與生態的關系,尋找蘊藏在山石草木間的文化密碼。

茅盾文學獎得主、作家李洱評價,“在青青筆下的王屋山山色和古樹,喚起鄉愁。我在王屋山十八年,她在王屋山五年,一日長於百年,吃驚她對山中風物的觀察與描摹,對草木如閨閣好友,可言可語,如怨如慕。”秋天即至,擷取書中篇章,希望大都市中的讀者從中領略自然之美,找到適宜的生活節拍。

《王屋山居手記》青青 著浙江文藝出版社

樹樹皆秋色,山山唯落暉

霜降之後,樹葉的顏色一天一個樣子。柿子和梨樹的葉子是紅的,楊樹的葉子是黃的,懸鈴木的顏色是半黃半青的,好像每天夜時都有一個神秘的人在樹上塗抹。每棵樹用著不一樣的顏色,這可是個細致的活兒,只有大自然的手才能做。

我喜歡秋天,主要是喜歡秋葉的顏色,秋葉顏色年年不同,因了當季的雨水與風、氣溫等不同。同樣的樹,顏色變化也不相同。向陽花木易逢春,最先萌綠,也最先衰老。大風過後的清晨,一地靜寂的金黃,讓人不忍落腳。明末清初金陵人士龔賢自稱“掃葉僧”,自畫了一幅《掃葉僧像》,畫面中一老僧持帚做掃葉狀,眼望雲天,心境高遠。他在清涼山隱居的居所名為“掃葉樓”。他前半生眼看明亡,晚年回到南京隱居。清涼山裏樹色如染,如故國血淚,每一片落葉都驚心。

在學者朱光潛的眼裏,落葉是美。作家齊邦媛一度是他的學生。一次去先生家上課,院子裏厚厚的落葉,踩上去嚓嚓啦啦直響,她悄悄掃起來。朱光潛立刻阻止她:他等了好久才“存了這麼多層落葉,晚上在書房看書,可以聽到雨落下來,風卷起的聲音”。厚積落葉聽雨聲,詩意的心靈才會聽到。清朝畫家惲格雲:“春山如笑,夏山如怒,秋山如妝,冬山如睡。四山之意,山不能言,人能言之。”照他所言,四季之中,秋山最美。

今秋有幸,與友走進秋山,山不高大,是王屋山的一個山谷,山下的村叫“杏樹窪”,可能杏樹很多吧。但此刻山谷兩邊時不時闖出一兩株黃櫨或紅楓,柿子樹也半紅半黃。山谷叫白龍溝,沒有水,滿山谷都是野菊花,代替溪水流著,香氣追著汽車跑著,坐在車裏也能聞到。

再看那滿山紅的、黃的、紫的、橙的、褐色的葉子,皆有莊嚴寧靜之色,好像一個優雅的暮年人的心靈,豐富而寧靜。世界所有的好都映照在其中,星漢燦爛,若出其裏,諾諾感恩,慈悲通明。秋之色豐富平靜,有生命之莊嚴節律,因為雕零在即,揮手作別時那一抹豐潤飽滿的紅唇,讓人念之傷悲。

秋天最好看的是路邊的楊樹,一樹黃金,颯颯地響著。好像它們是上天派來專門喚醒秋風的使者,風是從楊樹上開始搖動秋天的。我家窗外是一排特別高大的楊樹,秋天是從右手邊那枝最高的楊樹梢開始。每年秋天,那枝朝南的枝條上,樹葉最先黃,黃得透明純粹,從窗口望過去,像窗子被鑲了花邊,襯著黃葉,藍天更加高遠。我入迷般地觀察著葉子黃的速度與廣度,以此消磨著秋天的日夜。以一夜為單位計量,葉子上,黃迅速蔓延,只需要一周,這兩排高大的楊樹就披了滿身的黃金,與秋風一起搖蕩著,翻卷著。早晨,路上鋪滿了金黃的楊樹葉子,給人以特別夢幻的感覺,好像是要排演一場電影的鏡頭,讓人疑心旁邊的河溝裏有導演與攝影師在偷窺著這空曠的路。

卡爾維諾是這樣觀察秋天銀杏葉子下落的圖像:

如果銀杏樹上只有一片枯葉落到草地上,那麼望著這片枯葉得到的印象是一片小小的黃色樹葉;如果從樹上落下兩片樹葉,會看到它們在空中翻騰,時而接近時而分開,仿佛兩只相互追逐的蝴蝶,最後分別落在草地上;如果是三片樹葉、四片樹葉,甚至是五片樹葉,情形都大致如此;但是,如果在空中飄落的樹葉數目不斷增加,它們引起的感覺便會相加,產生一種綜合的猶如細雨般的感覺。如果這時刮過一陣微風,這些紛紛下落的樹葉會像鳥兒的翅膀那樣在空中做片刻停留;如果低頭看看草地,會覺得草地上播下了一片閃亮的斑點。

在卡爾維諾的闡釋裏,漫天紛飛的銀杏葉的秘密在於,當我們將視線定格在某一片上,會發現它其實是一個空洞的無感性的空間,你可以把它切割成連續的平面。只要你仔細觀看,會發覺,每一個平面上都有一片葉子,而且只有那一片,無限孤獨地在自己的那個位置上旋轉、打圈。

卡爾維諾是個智力卓絕的作家,他的銀杏葉子在他的眼睛裏旋轉,如細雨掠過。他要說的是世界的完整與碎片,他要說的是人世間投入做自己與被人偷窺的相互關系。是的,我們都是演員,是自己人生的本色演員,我們又都是藏身在門外的導演,看到意料之中或意料之外的命運細節,驚訝地張大嘴巴。

秋色斑斕而平靜,我也是這幾年漸漸領悟了秋的好。人到了中年,內心就像這窗外的秋色,如畫卷一樣深沈而廣闊,華麗而低調。一切都在走向衰落,無可挽回地向前衝去,我們在時光的磨礪下已經不再感嘆,認命一樣接受了雕零與病痛,甚至還有死亡。長夜的夢裏,我們看到自己年輕的身影,遠遠逝去的春色春光,一路恣肆汪洋又我行我素,任性任情又天真無邪,我們還是不願意老去呀。我們還是想回到那急促而又熱烈的青春。

寫這文的晚上,我夢見窗外的楊樹枝從秋天的大地又回來了。在高高的楊樹上,每根枝條都揮動著黃金一樣夢幻的葉子,葉子在半空中停頓了下來,結成一片厚厚的柔軟的黃金毯。我躺在葉子上,懸空,心裏有隱約的不安,就像知道所有夢境都要醒來一樣。我緊緊閉著眼睛,不願意睜開。

十月蟋蟀,入我床下

我喜歡聽蟋蟀叫,因為它是黑暗裏的聲音,也是清涼的聲音,好像替我當了隱士。

蟋蟀的叫聲一般在大暑之後出現。今年天熱得久,又不下雨,大暑後,外面像是火烤的一樣。我走在竹林外,聽到細弱的蟋蟀叫聲,好像是被這熱浪嗆住了嗓子。七月最後一天,一場並沒有張揚的夜雨把持續了一個月的高溫拍在泥土裏。氣溫微妙地降下來了。

黃昏走在小花園裏,蟋蟀的叫聲突然灌滿了草地,好像喝足了雨水後無上歡喜。每年夏天,我都在等待著,細碎而悠長的聲音讓人對酷熱的告退有了信心。蟋蟀聲音繁密時,秋天的涼氣已經在樹葉的後面集結了。

晚上回宿舍,聽到門後的花盆裏有細弱的蟋蟀叫,我嚇得屏聲攝氣,不敢驚動它。它是如何進到家裏,又如何知道門邊有一個花盆,這似乎是個秘密。我取了一朵南瓜花放在花盆裏,據說蟋蟀喜歡吃。夜深,月光破窗,我醒,聽到蟋蟀叫,是它,但聲音銳利明亮,好像月光給了它膽量。它是從《詩經》裏跳過來的吧。那樣悠長的思無邪,從七月流火到八月剝棗,十月獲稻,節令與時間流逝著,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戶,十月蟋蟀,入我床下。

夏天如火如荼,烈火烹油,好像這繁花似錦永遠沒有盡頭。但蟋蟀聲是個轉折,那些涼氣是從泥土裏緩緩上升的吧?我們還在熱浪裏浮沈時,蟋蟀已經敏感地感受到了。心裏煩躁,坐在自家的小院子裏聽蟋蟀叫,它的聲音有露水的清亮,聽著,人就安靜下來。

今年院子裏葡萄結得很多,但個頭小了。黃昏時我總是站在葡萄架下,伸手摘一顆放在嘴裏吃。葡萄一秒鐘前還在枝頭上,這一秒已在口腔裏,連驚呼都沒有發出來,就在我的牙齒間碎了。一股酸甜的汁液充滿了口腔。我喜歡與自然的這種無隔,好像我就是那只站在石榴樹枝頭的喜鵲,葡萄就是我所有的欲望。葡萄的紫色是一種特別蒼茫的紫,不是閃亮的、直接的,上面掛的那層白霜,讓這紫色呈現了一種渾厚質樸。一木架葡萄在院子裏,院子就像一幅齊白石的國畫,有蝴蝶、有蜻蜓,還有麻雀和喜鵲,都是閑筆。我開門,穿過畫出門;我回來,穿過這幅畫歸家。

下了一場雨,早晨開門,葡萄落了一地。熟透了的葡萄哪禁得起雨的打擊呀。晚上散步回來,遠遠地已經聽到清亮飽滿的蟋蟀叫聲,不在樹叢,也不在麥冬地,就在我的小院裏。兩只,鳴叫聲不一樣,一只是高低音“唧——吱——”,滿足而幸福;一只是清亮的“唧——唧——”,興奮而歡樂。我能想象它們發現了葡萄的樣子,吃一口,酸甜美味,可比植物的根或麥冬更好吃呀。太陽落了,露水迅速集結,清涼的日子是多麼美好。科普書上說,蟋蟀在二十攝氏度左右的氣溫下最自在、開心,若氣溫超過三十二攝氏度,它們就不愛吭聲了。我沒有進屋子,直接坐在臺階上,聽蟋蟀一高一低地唱。它們唱著,我覺得夜色更加宏闊起來,且在叫聲中起伏不定。我感覺不像坐在臺階上,而像是在海水裏。加勒比海、大西洋,我在黃昏的海浪裏,被奔騰而來的潮汐托舉又放下,那種載浮載沈的感覺就像現在、此刻。我很是恍然,不知道自己是坐在由蟋蟀鳴叫連成的海浪上,還是坐在臺階上。

接近處暑,是蟋蟀最歡喜的時候。涼意正好,草叢裏,灌木林裏,小河溝邊,越是黑暗、安靜的地方,蟋蟀叫聲越密集。大地被這密集悠長的叫聲擡高了三尺,人在黑暗裏,走路都有點飄浮不定。這是一年中最好的時候,暑氣正消,初秋清涼。歡樂吧,過了白露,就是霜降,它們的好日子就要到頭。

清代的蒲松齡寫過蟋蟀,山東不叫“蟋蟀”,叫“促織”。南陽人也說促織,但南陽話後音太強,讀成“促主兒”——這只促織因為皇帝喜歡鬥,就主宰了普通人的命運。為了幫助自己可憐的父親,成名的兒子變成了一只促織,一番拼搏,獻於宮中。有時看到燈下兩只蟋蟀相鬥,就疑心是不是《聊齋》裏的促織蹦了出來。

吃茶去,吃茶去

九裏溝是茶仙盧仝住的地方。

村頭有一棵茶樹,據說是唐人盧仝手植的。這茶樹扭曲著身子,身上長滿了青苔。但思禮村的老人說,茶樹絕不是唐代的,也不是宋代的,可能是盧仝的後人從江南遷回時植的,不是明代,就是清末。

“買得一片田,濟源花洞前;千裏石壁坼,一條流泌泉……”盧仝所作《將歸山招冰僧》裏這樣寫道,可以證明他在這個溪流潺潺、雲霧蒼茫的地方隱居過。盧仝是中唐詩人裏的怪人、逸人、仙人、苦人,給官不做,一心浪遊。有一陣子為了接近韓愈,他住在洛陽城。下雪了,斷米少柴,只好給韓愈寫信。韓縣令馬上去胡同裏看老友,看到的情狀比信上寫的還要辛酸:“玉川先生洛城裏,破屋數間而已矣。一奴長須不裹頭,一婢赤腳老無齒……至今鄰僧乞米送,仆忝縣尹能不恥?俸錢供給公私余,時致薄少助祭祀。勸參留守謁大尹,言語才及輒掩耳……”沒有米了,寺院的僧人送米來,韓愈長嘆一聲,把自己的俸祿悉數留下。這樣活著不是個事吧,老友又開始勸盧仝謁見一些官員,但見盧仝捂住耳朵,老韓只好閉了嘴巴。

幾年前,我去九裏溝,溝內果然小溪淙淙,青苔滿地。掬水月在手,弄花香滿衣。村裏人說,盧仝煎茶一般用木炭火,或用藤條、硬木柴等。唐時,上層社會人士多喝餅茶、末茶,盧仝飲用茶品多用小石茶、蒲公英、紅姑娘、野菊花、連翹花等野茶。

盧仝煎茶對飲茶環境、方式也有要求。“青松盤樛枝,森森上插青冥天。枝上有哀猿,宿處近鶴巢。”選泉水邊大樹下,大石當桌、小石作椅,慢啜慢飲,任松風吹塵,小溪清心。盧仝泉邊汲水,松枝烹茶,興致高漲。茶煙飄逸,香氣彌漫山谷。幾人對坐,熱茶入喉,胸中一陣熱流,塵念頓消。盧仝吟道:“一碗喉吻潤,二碗破孤悶。三碗搜枯腸,唯有文字五千卷。四碗發輕汗,平生不平事,盡向毛孔散。五碗肌骨清,六碗通仙靈。七碗吃不得也,唯覺兩腋習習清風生。蓬萊山,在何處?玉川子乘此清風欲歸去。”眾人叫好,花香與茶香讓人迷醉。友人鋪開紙筆,錄下這首後來流傳甚廣的《七碗茶詩》。

盧仝老家思禮村流傳兩句話:成仙七碗茶,赴死一根釘。大意是成名成家要寫詩,但給孩子們起名還是要慎重。像盧仝生了兒子順口叫“添丁”,去世的時候被人在頭上揳了個長釘子。真是一語成讖。

思禮村有兩個有文化的人,一是小茶他二大伯,一是小霜他伯。兩個人都愛喝茶,也喜歡鬥茶。後晌三點之後,小茶他二大伯從村子東邊最大的茶樹下端著茶壺、哼著曲子向麥場走去。他家小茶是北京一家電視臺的主任,上個月還因為拍有關盧仝《七碗茶詩》的節目,在村裏住了半月。這件事像個徽章,戴在小茶他二大伯的胸前,他在村裏走起路來,臉上像有一片陽光一直映照著。小茶走時,留給他一盒馬肉巖茶。中午喝了,一下午人都很精神。

小霜他伯正在樹下打盹。陽光透過樹葉形成的光斑在他臉上晃著。一只綠色的螳螂沿著他的胳膊爬上去,站在他肩膀上四下張望。小霜他伯不知道夢到了什麼,嘴裏一直吧嗒著。小茶他二大伯把茶壺蓋一掀,大喊一聲:“馬肉——”“這時候哪有馬肉?”小茶他二大伯發出嘎嘎的笑聲,震得樹上的喜鵲都飛了。小霜他伯咕噥著“馬肉——”起身,一雙粗得裂口的大手端起一小杯茶。茶湯棗紅,香氣順著茶煙飄逸。他一口下肚,那一團香氣也隨之咕嘟一聲掉進肚裏。

“心中無茶,才得至味。”小霜他伯語帶機鋒。兩個老頭互相不服氣。這時,一只喜鵲飛來,站在茶樹上,尾巴點來點去,“喳喳——吃茶去——喳喳——吃茶去——”

村頭那棵老茶樹也笑得滿身的葉子都抖動起來。

欄目主編:顧學文 文字編輯:施晨露

圖片來源:新華社 孟玉涵 攝

來源:作者:青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