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公解夢之夢見幹屍

頻道:解夢 日期: 瀏覽:1

原作者|趙紅娟

摘編|張進

《西遊補》,作者:(明)董說,校註:趙紅娟 朱睿達,版本:浙江文藝出版社 2020年7月

1.探討夢的本質

使董說揚名中外的是他的小說《西遊補》。作為《西遊記》的續書,它緊接《西遊記》第六十一回,寫唐僧師徒離開火焰山後,孫悟空化齋,為鯖魚精(情妖)所迷,漸入夢境,在青青世界萬鏡樓中闖了一通,見到了古今之事,當了半日閻羅天子,最後在虛空主人的呼喚下,才醒悟過來。小說不僅內容別開生面,而且藝術技巧高超,被認為是中國續書史上最好的續書。

我國古代小說名著多有續書,有的甚至多達幾十部。這些續書大致有兩種情況:一是真正的續書,它們大體上延續了原書的主題與內容,如《水滸後傳》《續金瓶梅》等;二是新說型續書,它們與原書的主題並無多大關系,而只是借用了原作之名或某個話頭,如《金瓶梅》《新石頭記》等。筆者以為《西遊補》實際上是處在真正續書與新說型續書之間,而更靠近新說型續書。這種續書在我國小說史上可以說是僅此一例。它的意義在於適當地處理了續書與原著的關系,既不脫離原書又能自具面目。

《西遊補》常常關照到《西遊記》的一些情節,時時刻刻在喚醒讀者對《西遊記》的某種記憶。像第一回孫悟空“我前日打殺得個把妖精,師父就要念咒;殺得幾個強盜,師父登時趕逐”的內心獨白,就喚醒了讀者對《西遊記》中唐僧念緊箍咒以及孫悟空多次被唐僧氣回花果山的生動記憶,而孫悟空“悟能這等好困,也上不得西天。你致意他一聲,教他去配了真真、愛愛、憐憐”的片言戲謔,則喚醒了讀者對原書中八戒好色、愛睡懶覺等情節的回憶。而且這種喚醒非常巧妙,是在順帶無意之間,如鹽溶水,不見痕跡。《西遊補》對原書的這種有意縈帶與《金瓶梅》《新石頭記》等只是借原書一個名頭的新說型續書可以說全然不同。

與《西遊記》一樣,《西遊補》有眾多心性論的東西。作者在《〈西遊補〉答問》中自問自答說:“問:《西遊》舊本,妖魔百萬,不過欲剖唐僧而俎其肉;子補《西遊》,而鯖魚獨迷大聖,何也?曰:孟子曰:‘學問之道無他,求其放心而已矣。’”既然孫悟空被情妖鯖魚精所迷是“放心”,那麼孫悟空最後打死鯖魚精的象征意義,就如同《西遊記》中孫悟空取得真經一般,標誌著修心悟道的完成。而且這個鯖魚精與《西遊記》中的假猴王一樣,都是因一念之差而產生的妄相。《西遊補》第十六回行者曰: “心短是佛,時短是魔。”沙僧曰:“妖魔掃盡,世界清空。”這與《西遊記》第十三回唐僧所說“心生種種魔生,心滅種種魔滅”一樣,都是滲透了心性觀的哲理。

與《西遊記》一樣,《西遊補》也在談禪悟道的框架體系中包含了深刻的諷世精神。如小說第二回所寫的大唐風流天子行樂圖:

一個醉天子,面上血紅,頭兒搖搖,腳兒斜斜,舌兒嗒嗒,不管三七念一,二七十四,一橫橫在徐夫人的身上。傾國夫人又慌忙坐定,做了一個雪花肉榻,枕了天子的腳跟。又有徐夫人身邊一個繡女,忒有情興,登時摘一朵海木香,嘻嘻而笑,走到徐夫人背後,輕輕插在天子頭上,做個醉花天子模樣。

明代中葉後的皇帝,無一不是昏君。武宗的荒淫、世宗的昏聵、神宗的怠政、熹宗的寵信太監,簡直沒有一個有皇帝的樣子。《西遊補》中風流腐朽的唐太宗無疑是晚明數位皇帝的一個縮影。又如小說第六回,項羽見假虞美人風魔,便請了黃衣道士來。道士口噴法水,念動真言,最後兩句居然是:“省得道士無功,又要和尚來臨。”更搞笑的是,一陣搗鬼後,道士連“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勅”的“勅”字也未念響。這段描寫實際上是對明代中後葉之後,皇帝一會兒崇道、一會兒佞佛的尖刻諷刺。另外,小說中描寫行者審判秦檜謀害嶽飛一事時,只見階下出現了一百個秦檜,行者因此叫道:“秦檜,你一個身子也夠了,宋家那得一百個天下!”行者的戲謔之語包含了作者對明末奸臣誤國的深刻諷刺。魯迅先生說《西遊補》“譏彈明季世風之意多”,信然。

作為明亡前遼東戰事如火如荼之際的特定產物,《西遊補》的主題思想既有繼承原作悟道諷世的成分,更有對原作的超越。小說流露了濃厚的民族意識,這集中體現在對賣國賊秦檜的貶斥和對嶽飛的敬仰上。小說也在行者身上暗示了作者的心路歷程,這可從眾多學者對《西遊補》自述生平說的論斷上看出。如張文虎給《西遊補》作序曰:“是書雖借徑《西遊》,實自述平生閱歷了悟之跡,不與原書同趣。”黃人在其《小說小話》中也認為《西遊補》是董說“借孫悟空以自寫其生平之歷史”。當然,筆者認為《西遊補》創作於明亡前,這裏的心路歷程主要是董說明亡前的心路歷程。而小說重點寫的是行者的夢境,通過這個夢境所提供的一系列變形、不一致、不連續、不相關的荒謬情景,小說實際上也探討了行者和作者內心世界的壓抑與焦慮問題。夏濟安先生說,中國小說從未像《西遊補》這樣探討過夢的本質,行者的夢顯示了對人心的正確了解,這對人類有深長的意義。

萬鏡樓大千世界。書中插圖。

2.孫悟空成為受難的主角

《西遊補》是一種插續,小說從《西遊記》孫悟空三調芭蕉扇後插入,寫行者墮入鯖魚精設置的夢境,最後破夢而出,又回到《西遊記》情節中。它在情節構思上與《西遊記》有諸多類似之處。如《西遊記》中有九九八十一難,這些災難的情節大致相同,那就是妖魔們為了吃唐僧肉,想盡辦法掠走唐僧,但在孫悟空的救護下,它們的願望最終落了空。《西遊補》的外在情節與此完全一致,也設計了一個妖魔鯖魚精,他也想騙走唐僧吃他的肉,而行者為保護唐僧,也經歷了種種磨難,最終把妖魔打死,在取經道路上繼續前進。

同樣是行者除妖保護唐僧的故事,但兩書給人的感覺大相徑庭,這是因為《西遊補》作者對《西遊記》中的災難故事類型進行了高明的改造。在《西遊補》中受難的不是唐僧,而成了行者。鯖魚精一面假充和尚改名悟青,投於唐僧門下,一面用調虎離山計引走孫悟空,迷住他的本性,使他毫無作為。鯖魚精的高明之處在於,他認識到要得到唐僧這塊誘人的肥肉,必須首先搬除孫悟空這個障礙。因此,他花大力氣在孫悟空身上,孫悟空因此成了受難的主角,而且孫悟空所受的這種災難與《西遊記》中的也全然不同。《西遊記》中的妖魔牛首虎頭,樣子比較野蠻,但他們都各有來歷,居有定所,行為、飲食與打仗的樣子都像凡人。而《西遊補》中的鯖魚精來去無蹤,孫悟空感覺不到他的存在。在鯖魚精的魔力下,行者毫無法力智慧可言,只有焦躁困惑的份。正如作者在《〈西遊補〉答問》中所指出的:“問:古本《西遊》,凡諸妖魔,或牛首虎頭,或豺聲狼視;今《西遊補》十六回,所記鯖魚模樣,婉孌近人,何也?曰:此四字正是萬古以來第一妖魔行狀。”鯖魚精婉孌近人,確非一般妖魔;它無處不在,是“情”的一種象征。因此,盡管情節同是孫悟空除魔,但《西遊補》由於妖魔設置的獨特性,進而導致受難者由唐僧到行者的改變,從而給了讀者別開生面的感覺。

《西遊記》構想了真假猴王的情節來作為孫悟空歷經的一難,主要在於說明:外在的妖魔可以通過神通打鬥來消滅,但自身意誌的障礙,即心魔卻是最不易戰勝的。而《西遊補》作者也認為人內在的七情六欲是最難戰勝的,“四萬八千年,俱是情根團結”,要悟道必先破情根,而要破情根必先走入情內,所以他要給《西遊記》中沒有歷經情難的孫悟空補上“情”這一課。與《西遊記》中的心魔假猴王一樣,《西遊補》中的情妖鯖魚精也是行者一念之差、意識萌動而產生的妖魔。情天每從色界入,而色莫艷於紅,故《西遊補》開頭先用“紅牡丹”來引動行者情根,然後出現了以色彩斑斕光怪陸離的百家衣相引誘的春男女,這更使行者焦躁不堪。憤激之下,行者打殺春男女,卻又仁慈心動,流下了眼淚。行者動搖不定,已失去真見識、真把握。此後又因害怕師父懲罰而轉生欺騙師父的念頭,於是七情纏擾,如蠶作繭,不能脫也。正如三一道人所評:“一念入道即為大聖,一念入魔即為妖精。西方本無佛,一大聖而已;西方路本無妖精,一猴而已。”行者與妖精實是一人,小說最後借虛空尊者之口點明了這一點:“天地初開,清者歸於上,濁者歸於下;有一種半清半濁歸於中,是為人類;有一種大半清小半濁歸於花果山,即生悟空;有一種大半濁小半清歸於小月洞,即生鯖魚。鯖魚與悟空同年同月同日同時出世。只是悟空屬正,鯖魚屬邪。”鯖魚精的這一形象,顯然來自《西遊記》中六耳獼猴的構思。只是六耳獼猴與孫悟空外表模樣完全一致,本領也差不多。而《西遊補》中的鯖魚精神通廣大,勝悟空十倍,他沒有明確的外貌特征,小說言他身子很大,“頭枕昆侖山,腳踏幽迷國。如今實部天地狹小,權住在幻部中”。

牡丹紅鯖魚吐氣。書中插圖。

3.突出孫悟空“人”的成分,弱化其“神”的本領

《西遊補》在細節的設置上也與原書有諸多相似之處。如受《西遊記》中孫悟空三借芭蕉扇這一情節構思的影響,《西遊補》幻想出了能驅除山嶺妖魔的驅山鐸。為了尋找驅山鐸,孫悟空經歷了三次周折。第一次是在新唐,他打算問掃地宮人關於驅山鐸之事,卻忽見宮中大吹大擂,只得作罷;第二次是他想辦法進入了古人世界,卻只見了項羽,沒有打聽到驅山鐸;最後在綠竹洞,他又向古老詢問,卻說已借給漢高祖了。芭蕉扇次次借到,但驅山鐸卻每次落空,這種細節的設置,使《西遊補》既有原書的影子,又特色獨具。

又如《西遊記》寫玉面被孫悟空吆喝後,逃回洞中,倒在牛魔王懷裏訴苦;而《西遊補》寫假虞美人向項羽訴說孫悟空調戲她。除了哭鬧撒嬌外,兩人均向男子使了英雄不能庇護美人的類似的激將法。如玉面跳天索地,罵牛魔王道:“我因父母無依,招你護身養命。江湖中說你是條好漢,你原來是個懼內的庸夫。”假虞美人也指著項羽罵道:“頑賊!你為赫赫將軍,不能庇一女子,有何顏面坐此高臺!”而項羽與牛魔王的反應也是出奇地相像,都是一口一個美人,溫存勸慰,賠禮不疊。《西遊記》寫孫悟空為了借芭蕉扇,變成假牛魔王,與羅剎公主親熱,而《西遊補》寫孫悟空為了從項羽口中套出驅山鐸的去向,變成假虞美人,與項羽親熱。另外,《西遊補》還構思了一個與虞美人爭風吃醋的女子楚騷(蘋香),這與《西遊記》中塑造的迷倒牛魔王的玉面類似。因此,三一道人評點說:“項王是牛魔王影子,虞美人是羅剎影子,楚騷(蘋香)是玉面影子。”而這種相似並不是來自生硬的模仿,而是一種受原書影響的極其高明的創造。

《西遊補》中也有行者拔一把毫毛變作無數孫行者的描寫:“(行者)登時使個計較,身上拔一把毫毛,放在口中,嚼得粉碎,叫‘變!’,變做無數孫行者,團團立轉。”但與《西遊記》不同的是,《西遊補》中的這班毫毛行者不是用來打鬥的,而是被孫悟空用來分頭刺探情報的。這些毫毛行者跳的跳,舞的舞,徑自散去。回來報告時,有“大聖,大聖”一路尋呼行者的;有揪頭發,扯耳朵,一路打上山來,見了行者互相告狀的;簡直天花亂墜,迷離惝恍。而行者收取毫毛則是“把身一扭,百千萬個毫毛行者丁東響,一齊跳上身來”。更奇妙的是,行者正待走時,卻聽得身上毫毛叫:“大聖,不要走!我們還有個朋友未來。”行者這才看到西南角上一個毫毛行者沈醉上山,問他到哪裏去來,這個毫毛行者道:“我走到一個樓邊,樓中一個女子,年方二八,面似桃花,見我在他窗外,一把扯進窗裏,並肩坐了,灌得我爛醉如泥。”行者於是大惱,捏了拳頭,望著毫毛行者亂打亂罵:“你這狗才!略略放你走動,便去纏住情妖麼?”最後那毫毛行者哀哀啼哭,也只得跳上身來。這樣的描寫簡直妙趣橫生。

在人物形象塑造上,《西遊記》強調的是神、獸、人三位一體,而《西遊補》作者更突出的是孫悟空人的成分,而弱化其神的本領,隱去其獸的醜陋外形與滑稽動作。《西遊補》寫出了孫悟空七情纏身的痛苦。他害怕因殺人而罪孽深重,害怕師父念緊箍咒,害怕失去體面。他擔心西天走過了頭,擔心師父娶妻還俗,擔心大唐改旗易幟。他時時焦慮,處處生疑,是一個急躁不安、心神不定的有著七情六欲的人的形象。在擁有神的本領方面,《西遊補》中的行者與《西遊記》中的簡直判若兩人。在《西遊補》中,行者辨不出新唐是真是假,分不清小月王是人是妖,對小月王身邊的師父的邪正也疑惑不明。上天宮求見玉帝,天門緊閉,反受天門裏面的人嘲弄。聽踏空兒群罵,卻只有“金睛曖昧,銅骨酥麻”生氣的份,而毫無任何對付的辦法。急著找女媧補天,卻又吃了閉門羹。拘山神,拘土地,卻一個也拘不來,急得只好幹跳。拿金箍棒打小月王與盲女郎,卻棒棒打空,只好破口大罵,但對方卻並不聞見。《西遊補》還隱去了孫悟空獸的外形特征。原著《西遊記》非常強調孫悟空猴的外形特征,“毛公臉”“雷公嘴”等詞頻頻出現。常人見到行者,無不被他嚇得腳軟身麻,以為白日裏見了鬼。而《西遊補》中不僅沒有出現過猴的醜陋面貌描寫,而且非常強調孫悟空慈悲柔弱的一面,使其向正常人的形象靠攏。如行者讀《送冤文》,裝出的是一個秀才模樣;他變成虞美人,是一個千嬌百媚的女子;他在審判秦檜之前,怕秦檜見了他“慈悲和尚的模樣”不肯招供,才特意裝扮出閻王的威嚴派頭。這種對猴的外形的忽略,使讀者更易接近行者的內心世界,感覺到他喜怒哀樂的變化。

崇禎本插圖。此圖畫的是行者化齋途中墮入鯖魚精(情妖)氣囊,開始其情夢之旅。

4.怪誕的恐怖與喜劇色彩

《西遊補》有怪誕小說的特征。小說中不僅有類似於《西遊記》的神通變化,如行者變蜜蜂、變美人,而且有普通人物的反常變形。如奸臣秦檜的一系列變形:他一會兒被碓成桃花紅粉水,“水流地上,便成螞蟻微蟲,東趲西走”;一會兒又被拆開兩脅,做成四翼,變作蜻蜓模樣;一會兒又變作花蛟馬,被數百惡鬼,騎的騎,打的打。而每次變化為物後,又被吹轉人形,重新接受行者審判。特別是小說第十回行者設法逃出萬鏡樓的那一幕,變形情況非常怪異:

行者周圍一看,又不知打從那一面鏡中跳出,恐怕延擱工夫,誤了師父,轉身便要下樓;尋了半日,再不見個樓梯。心中焦躁,推開兩扇玻璃窗,玻璃窗外都是絕妙朱紅冰紋闌幹。幸喜得紋兒做得闊大,行者把頭一束,趲將出去。誰知命蹇時乖,闌幹也會縛人,明明是個冰紋闌幹,忽然變作幾百條紅線,把行者團團繞住,半些兒也動不得。行者慌了,變作一顆珠子,紅線便是珠網;行者滾不出時,又登時變作一把青鋒劍,紅線便是劍匣。行者無奈,仍現原身……

朱紅冰紋闌幹一會兒變成幾百條紅線,一會兒又變成珠網、劍匣;而行者一會兒變珠子,一會兒變青鋒劍,最後又只得變回原身。而正當行者無奈之際,眼前一亮,空中出現了一個老人。他幫行者一根根扯斷紅線後,又突然一道金光飛入行者眼中。原來他就是行者真神。這些反常的變形無疑給了讀者一種怪誕的感覺。

怪誕藝術的世界是一種異於常規的陌生世界。《西遊補》所描寫的夢境中出現了眾多奇異而陌生的世界。如小說寫踏空兒鑿天:“四五百人,持斧操斤,掄刀振臂,都在那裏鑿天。”這種事件與場面簡直聞所未聞,見所未見。又如小說描寫五色旗混戰的場面,戰爭中卻不見兵士,只見黑的、紫的、黃的、青的旗子飛來飛去,互相碰撞在一起,旗子上濺滿了血跡。再如萬鏡樓中的世界,四壁都是寶鏡砌成,團團有一百萬面。鏡子的大小形狀各不相同,每面鏡子裏都別有天地日月山林。行者本以為能照出百千萬億自己的模樣,走近前去照照,結果卻無自家影子。更奇異的是,出石匣時見到的獵人劉伯欽,手執鋼叉出現在一獸鈕方鏡中,與行者對話。當行者問起為何同在這裏時,劉氏卻道:“如何說個‘同’字?你在別人世界裏,我在你的世界裏,不同不同!”當然最怪誕的是《西遊補》所描寫的陰司世界,有全身上下青色、金黃色、紅色、白色、黑色的小鬼各五百名,按著五行,立在五方,排做五班,每班都有領頭判官;還有草頭花臉、蟲喉風眼、鐵手銅頭的解送鬼六百名,虎頭虎口、牛角牛腳、魚衣蛟色的送書傳帖鬼一百名;還有一批雪白包巾、露筋出骨、沈香面孔、銅鈴眼子的管東簾的巡風使者,一批血點包巾、露筋出骨、粉色面皮、峨象鼻子的管西簾的巡風使者,等等。這個地府世界,人物眾多,形象怪異,顏色紛呈,充滿怪誕色彩。

怪誕一方面創造了畸形與恐怖,另一方面卻是喜劇化與滑稽的。《西遊補》中的許多情節實際上亦糅合了這種可笑與可怖的因素。小說第六回項羽殺真虞美人的場面非常恐怖,他“左手提刀,右手把戟,大喊一聲:‘殺他!’跳下閣來,一徑奔到花陰榻上,斬了虞美人之頭,血淋淋拋在荷花池內”,又命令眾侍女不許啼哭!但這種恐怖的氣氛隨之就被假虞美人的撒嬌調情戲弄項羽以及堂堂西楚霸王的下跪落淚所導致的喜劇氣氛消解了。小說第九回行者對奸臣秦檜的處罰也極其殘酷:用六百萬只繡花針,把秦檜遍身刺到;擡出小刀山,把秦檜血淋淋拖將上去;一萬名擬雷公鬼使,各執鐵鞭一個,拷打秦檜;用五丈長一百丈闊一張碓子,把秦檜碓成細粉;在油海裏炸秦檜,並拆開其兩脅;用鋸子把秦檜解成萬片;用鐵泰山把秦檜壓成肉泥;又讓無數青面獠牙鬼,剮秦檜之肉,一片一片投入火竈。但這種恐怖的刑訊場面,卻為行者審判的幽默語氣及刑罰的藝術性操作所稀釋。其中最經典的就是碓秦檜:

行者道:“既如此,你眼中看那宋天子殿上,象個甚麼來?”秦檜道:“當日犯鬼眼中,見殿上百官都是螞蟻兒。”行者叫:“白面鬼,把秦檜碓成細粉,變成百萬螞蟻,以報那日廷臣之恨!”白面精靈鬼一百名得令,頃刻排上五丈長一百丈闊一張碓子,把秦檜碓成桃花紅粉水。水流地上,便成螞蟻微蟲,東趲西走。行者又叫吹噓王掌簿,吹轉秦檜真形,便問:“秦檜,如今還是百官是螞蟻,還是丞相是螞蟻?”秦檜面皮如土,一味哀號。

崇禎本插圖。此圖畫的是小說第九回剮秦檜的場景。

因秦檜自視甚高,說殿上百官都是螞蟻,所以行者讓白面鬼把他碓成細粉,變成千萬只螞蟻,最後反問秦檜到底誰是螞蟻,以報仇泄恨。行者的這種處罰已帶有了喜劇色彩,再加上對肉泥血水的“桃花紅粉水”的美麗描繪,以及百萬只螞蟻在殿上東趲西走的場面,給人的滑稽感覺就更加強烈了。

5.我國最早的意識流小說

意識流是西方十九世紀末興起的一個重要的現代派文學流派,但實際上在董說《西遊補》這部我國十七世紀的小說中,就已經具備了意識流小說的諸多特征。首先是奇幻的夢境。夢境的運用在意識流小說中非常突出,而《西遊補》就是在描寫行者的一場荒謬怪誕的夢。在夢中,行者忽回新唐,忽進古人世界,忽到未來世界;或化為虞美人,與綠珠、西施等行酒令,聽項羽說平話;或扮閻王,審問奸臣秦檜;或變軍士,做了大唐破壘先鋒將,與西戎波羅蜜王作戰。作者正是通過這個怪誕變形的夢,來實現行者意識的流動,從而揭示了行者心靈的奧秘和心路歷程。

其次是內心獨白。探求人類內心的真實是意識流小說的一個最重要的目標。《西遊補》中有眾多行者內心獨白的文字,這些文字真實地袒露出行者內心世界的軌跡。如孫悟空打殺春男女後的兩段獨白:

天天!悟空自皈佛法,收情束氣,不曾妄殺一人;今日忽然忿激,反害了不妖精、不強盜的男女長幼五十余人,忘卻罪孽深重哩!

老孫只想後邊地獄,蚤忘記了現前地獄。……今日師父見了這一幹屍首,心中惱怒,把那話兒咒子,萬一念了一百遍,堂堂孫大聖,就弄做個剝皮猢猻了!你道象什麼體面?

佛教慈悲戒殺與行者憤激好鬥個性的衝突、緊箍咒導致的師徒關系的緊張,在這兩段獨白文字中得到了真實的體現。

三是心理時間與空間。意識流的哲學理論之一是法國哲學家亨利·柏格森提出的“心理時間”論。他認為通常所說的時間,只是各個時刻依次延伸,表示寬度的數量概念;而心理時間則是各個時刻互相滲透,表示強度的質的概念。按照這一理論,似乎還可有“心理空間”之說。《西遊補》的實際時間或者說客觀時間只有一個時辰,但它的心理時間卻從西施到嶽飛,前後歷時一千六百多年。《西遊補》的客觀空間是行者化飯的途中,但它的心理空間卻是從新唐到萬鏡樓;在萬鏡樓蛀穿鏡子,跌入項羽、綠珠等所在的古人世界;又從古人世界跌到未來世界,最後回到小月王的青青世界。各個世界相互環繞滲透,而不是有明確的邊界與距離。

四是自由聯想。自由聯想也是意識流小說的心理表現手段之一。這種聯想打破時空順序、邏輯聯系,如天馬行空,縱橫馳騁。如小說中行者看到踏空兒鑿天引發的聯想:從天的新舊,到天的真假,到天血的紅白,到天皮的層次,到天心的有無,到天的老嫩,到天的雄雌;從搔天,到刮天,到修天,到雕天,到鑿天;等等。看似荒唐,毫無聯系,實際上隱含了豐富的社會內容,那就是“對崇禎皇帝如何支撐和振作明王朝的質疑和擔憂”。

崇禎本插圖。此圖畫的是踏空鑿天的情形。

五是情緒彌漫。情節被情緒包裹和浸透是意識流小說的常態。《西遊補》所寫的夢境既包裹著行者對世間情緣的迷茫惶惑情緒,也浸透著作者對現實世界的迷茫惶惑情緒。如行者打殺團團圍繞的“男女城”後的重重困惑、對師父邪正的無法把握、對戲文中演出自己娶妻生子的迷惑不解、對上天的一系列發問、對大唐真假的系列肯定與否定,等等。蘇興認為《西遊補》中孫行者處於現在世界便迷茫惶惑,投身過去世界便愉快歡笑,到未來世界便豪邁果斷21。這多少也指出了《西遊補》情緒彌漫這一意識流小說特征。

當然,《西遊補》作為我國最早的意識流小說,其意識流動始終與社會問題聯系在一起,並沒有像西方那樣真正進入潛意識領域。在小說敘述過程中,作者始終沒有擺脫對整部作品的控制,騷動而有節制。如行者夢中所見風流天子圖、科舉放榜圖等,其主題意思都較為明顯。《西遊補》的情節雖然怪誕,但行者的活動蹤跡基本上還是有線索可尋的,兩條較明顯的線索就是尋找師父和尋找驅山鐸,小說顯然受到了作者較多的理性控制。《西遊補》中行者內心流動的主要也不是一種潛意識,而是一種可以清晰描述的意識活動。夢中行者的意識流動過程主要是通過“想”等表示思考動作的詞匯來標明體現的。如第二回寫行者驀然見“大唐”兩字後意識的迅速流動過程:“思量起來”“決是假的”——“又轉一念”認為“或者是真的”——“實時轉一念”認為“還是假的”——“當時又轉一念”認為“還是真的”——“頃刻間”又認為“決不是真的”——又認為“決是假的”——“又想一想”認為“或者是真的”。通過連綴表示思考動作與結果的這些詞匯,我們能清晰地看到行者意識流動的全過程。

《西遊補》不僅通過夢中行者的思考猜想來推進行者心理意識的流動,也據夢中行者的狂想探討了人的壓抑與焦慮問題,頗有精神分析的味道。就整個夢而言,它表現的是行者被鯖魚精(情)所迷,而這正是行者日常被壓抑的情欲在夢中象征式、變形式地展示。小說寫行者變做千嬌百媚的虞美人,與項羽做夫妻。又寫到戲文《孫丞相》演行者娶妻生子:“原來孫丞相就是孫悟空,你看他的夫人這等標致,五個兒子這等風華。當初也是個和尚出身,後來好結局,好結局。”而他變成小蟲進入鐵扇公主肚子的結果是得了個兒子波羅蜜王。行者一開始對自己失貞有所辯解,但當波羅蜜王口口聲聲稱自己不是別人而是“大鬧天宮齊天大聖孫行者嫡嫡親親的兒子”時,行者就將信將疑:“奇怪!難道前日搬了真戲文哩?如今真贓現在,還有何處著假?但不知我還有四個兒子在那裏?又不知我的夫人死也未曾?倘或未死,如今不知做什麼勾當?又不知此是最小兒子呢,還是最大兒子呢?”另外,春男女、紅牡丹、《高唐煙雨夢》、《南柯夢》、握香臺、翠繩娘等也都隱約是一種性欲的聯想。作者的寫作目的很明確,那就是要給行者補上“情”這一課。

行者夢中的兩條線索是尋找師父與驅山鐸,而尋找師父與驅山鐸正是他日常焦慮在潛意識中的反映。西行路上,山嶺重重,妖魔眾多,他們個個巴望著吃那能令人長生不老的唐僧肉,而唐僧手無寸鐵,又耳朵根軟,極易受騙,極易失蹤。保護唐僧成了行者最頭疼且焦慮的問題,這種焦慮與壓抑出現在夢中就是到處尋找師父。而夢中渴望得到驅山鐸,來驅除一切阻擋前進道路的山嶺與妖魔,正是擔任救護唐僧職責的行者平日意識中的最大願望。當行者聽說“驅山鐸”後,第一反應就是“我若有這個鐸子,逢著有妖精的高山,預先驅了他去,也落得省些氣力”。

行者必須依賴唐僧取得真經才能修成正果,因此在取經過程中他對師父取經動機是否堅定與純正非常焦慮。《西遊補》對這種懷疑與焦慮多有探討。如小說第十二回,寫行者在關雎水殿找到師父,正要現原身拖師父走,卻又想:“師父萬一心邪,走到西方,亦無用處。”因此,“仍舊伏在山凹,定睛再看,一心只要辨出師父邪正”。又如第十三回,寫行者見師父與小月王稱兄道弟,急得發火亂罵,欲待打鬥,又想:“等我再看師父邪正,便放出大鬧天宮手段,如今不可造次。”另外,小說中唐僧娶翠繩娘為妻,情意纏綿,並為此休棄八戒和沙僧,也是行者這種壓抑與焦慮在夢中的曲折表現。

西天路上,歷盡千山萬水,但最後到底能否修得正果還是未知數。行者夢見重新回到大唐就是這種壓抑與焦慮的體現。首先是擔心是否迷失了方向,“我們走上西方,為何走下東方來”;其次是擔心是否已走過頭,“莫非我們把西天走盡,如今又轉到東來”;最後是取經期間大唐天下會不會改旗易幟,“師父出大唐境界,到今日也不上二十年,他那裏難道就過了幾百年”,“若是一月一個皇帝,不消四年,三十八個都換到了”。三個焦慮概而言之,就是取經中跋山涉水歷經千辛萬苦,到頭來會不會竟是一場空?這種焦慮與擔心在行者的日常生活裏受到壓抑,因而才會以狂想的方式出現在他的夢裏。

取經路上的唐僧一味慈悲,常常不辨黑白,一見行者打死人,就念緊箍咒,這就造成了行者打殺人後的一種緊張焦慮感。小說第一回寫行者在打殺春男女後害怕起來,道:“老孫只想後邊地獄,蚤忘記了現前地獄。我前日打殺得個把妖精,師父就要念咒;殺得幾個強盜,師父登時趕逐。今日師父見了這一幹屍首,心中惱怒,把那話兒咒子,萬一念了一百遍,堂堂孫大聖,就弄做個剝皮猢猻了!你道象什麼體面?”行者打殺春男女後的這種焦慮與不安,正是來自於平時與唐僧關系的緊張。

愁峰頂上抖毫毛。書中插圖。

6.對《紅樓夢》的影響

《西遊補》雖然產生於晚明,而且只十六回五萬多字,但《紅樓夢》裏的好些特征在這部小說裏早有端倪。已故紅學家周策縱先生在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初就曾指出,比起《西廂記》《西遊記》《水滸傳》《金瓶梅》等,《紅樓夢》更可能受過明崇禎十三年(1640)董說作的《西遊補》的一些影響。無論是董氏,還是曹氏,作者的家族都經歷了盛極驟衰的過程。兩部小說的內容都帶有一定的自敘性質,是作者心路歷程的反映。其總體框架與寓意也極其相似,都是寫主人公因受到“情”的召喚,而從某處墮入紅塵夢境,最後悟道,重新回到原處。其寓意大致是佛教的色空觀,即《西遊補》第一回所謂“總見世界情緣,多是浮雲夢幻”,和《紅樓夢》甲戌本第一回所謂“究竟是到頭一夢,萬境歸空”。就意象來說,補天石、鏡子、顏色不僅都是兩部小說中的重要意象,而且都與小說題旨的闡發有關。補天石意象所揭示的天的傾覆和未遂的補天之恨、鏡子意象所揭示的色即是空的佛教哲理、顏色意象中紅與綠兩種基本色調所代表的紅塵和情欲,是這三個意象在兩部小說中所共有的象征意義。

更耐人尋味的是,《紅樓夢》這個書名及其《石頭記》《情僧錄》《風月寶鑒》《金陵十二釵》四個別名,也都可在《西遊補》中找到一些影子。《紅樓夢》是賈寶玉前身神瑛侍者的一個情夢之旅,《西遊補》是行者的情夢之旅。當行者打死情妖鯖魚精時,鯖魚屍首口中放出紅光,紅光裏面又現出一座樓臺,樓中立著一個楚霸王,高叫“虞美人請了”,這可謂是名副其實的“紅樓”。小說中行者化身為虞美人與項羽談情說愛只是行者在紅樓中的一個情夢。

《紅樓夢》中賈寶玉最後悟空,出家當和尚去了,但他不是一個無情之僧,而是一個有情之僧。賈寶玉這個情僧的故事是由空空道人從石頭上抄錄回來的,空空道人後來易名為情僧,《紅樓夢》因名《情僧錄》。而《西遊補》寫的是行者的一個情夢,行者在夢中是一個情僧,最後跳出情,才真正悟空。因此《西遊補》實際上記錄的也是一個情僧的情夢,而記錄者則是自稱為林道人、最後出家當和尚的董說。

《紅樓夢》第一回說到女媧煉石補天,遺落了一塊石頭,被棄在青埂峰下。此石因“無材補天”,而“幻形入世”,在紅塵之中經歷了一些離合悲歡。因此,所謂《石頭記》就是石頭自己記錄的紅塵故事。石頭在紅塵中成了賈寶玉出生時含在嘴裏的通靈寶玉,它的故事與賈寶玉的故事是合二而一的,是作者曹雪芹的一個自敘。《西遊補》中,天被踏空兒鑿開,玉帝靈霄殿骨碌碌滾落下來,行者去請女媧補天,沒想到女媧卻外出閑話去了。行者這個未遂的補天之願,與《西遊補》插圖中那幾塊女媧煉石補天遺落的還帶著熊熊烈火的“補天石”一道,有力地說明了《西遊補》亦是懷才不遇、自命為補天頑石的作者董說的一個自敘。

《紅樓夢》別名《風月寶鑒》,是戒妄動風月之情。跛足道人贈賈瑞風月寶鑒,再三叮囑他只能照反面,不能照正面。正面的王熙鳳是紅塵美女的典型代表,是情欲的象征;而反面的骷髏指向的是世界空無的本質。風月寶鑒揭示出紅粉即骷髏的佛教哲理意蘊,意在警醒世人,世間一切美好的事物,包括大觀園、紅粉佳人等,都是不可持久的、瞬間生滅的假相。《西遊補》中也多處寫到鏡子,有唐明皇在綠玉殿所照高唐鏡,鏡中照出唐明皇這個絕世郎君和他極其標致的傾國夫人、徐夫人。然而剎那之間,“皇帝去了,美人去了,宮殿去了”。在《西遊補》中,鏡子裏的世界也是紅塵世俗、風花雪月的象征,意在告誡世人參破情根,出情悟道,這與《風月寶鑒》戒妄動風月之情的題旨基本一致。

《紅樓夢》第五回寫賈寶玉夢遊太虛幻境,看到金陵十二釵圖冊和判詞,聽到《紅樓夢》曲子十二支,小說因名《金陵十二釵》。然小說中的青春女子原不止十二人,僅正冊、副冊、又副冊中,就有三十六人,“不過擇其緊要者錄之”。而《西遊補》中有一個色艷情濃的握香臺,它的主人綠珠,鎮日請賓宴客,飲酒賦詩,引得各路美女來歸,有西施、絲絲等。當行者化身虞美人來赴宴時,那些丫頭們都嘻嘻的笑將起來,道:“我這握香臺真是個握香臺,這樣標致女子,不住在屋裏,也趲來!”可見,握香臺一如《紅樓夢》中的大觀園,是個美女雲集之地,綠珠、西施、絲絲與釵、黛一樣,不過是美女中的代表。

綜上所述,在我國古典小說史上,《西遊補》是一部非常奇怪的書。它對《西遊記》既有繼承,也有超越,是中國續書的最佳例子。它不僅是一部怪誕諷刺小說,而且可以說是世界上第一部意識流小說,在探討無名的壓抑及焦慮問題上也先於西方文學作品。小說所呈現的迷離恍惚的夢境之美,在世界文學作品中十分罕見。《紅樓夢》是中國文學對世界文學的傑出貢獻,而《紅樓夢》裏的好些特征在這部小說中早有端倪。

本文摘自《西遊補》一書,經出版社授權刊發,有刪節。標題為編者所加。原文註釋從略。

作者|趙紅娟

摘編|張進

編輯|張進

導語校對|危卓

來源:新京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