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28日，廣西建大金牛農業科技有限公司（下簡稱“建大金牛農業”）一紙訴狀將廣西龍州縣政府起訴到廣西崇左市中級人民法院，並獲受理、立案。
“訴訟費已經繳了。”4月30日中午，建大金牛農業代理律師李先生向紅星新聞確認了這一消息。
這起民告官的行政訴訟，源於今年4月13日發生在廣西龍州縣的一場“鏟蕉行動”。
↑建大金牛農業遞交的行政起訴狀。圖據紅星新聞
龍州地處廣西西南邊陲，是崇左市轄下的一個縣，該縣和越南間擁有長達184公裏的邊境線。2014年起，建大金牛農業陸續在龍州縣下凍鎮的馬路、郭北、城安等村落流轉1838畝土地種植香蕉。
今年4月13日一早，龍州縣政府組織上百人和約十臺勾機、推土機，挺進了位於該縣下凍鎮政府附近的馬路屯香蕉基地裏。
↑馬路屯香蕉基地負責人盧進勇在被推倒的蕉地裏。圖據紅星新聞
很快，密密匝匝的香蕉林被夷為平地。“被鏟掉的香蕉林約400畝，有的已開始吐蕊掛果了。”4月25日，基地負責人盧進勇告訴紅星新聞記者，“預計損失550多萬元。”
不過，下凍鎮官方向紅星新聞透露的數據顯示，當天鏟除的是288畝。
鎮黨委書記：“減蕉增蔗”不是拍腦袋
4月26日，下凍鎮黨委書記黃雄接受紅星新聞采訪時表示，這是該鎮落實縣裏推行的“減蕉增蔗”政策。
“‘減蕉增蔗’不是拍腦袋幹的，我們也不是無視群眾利益。”黃雄說：“這麼做是因為，一是涉及國家戰略，二是在基本農田上種植水果，違反國土法要求。”
企業和地方政府的論爭還在持續，但據紅星新聞采訪，由於種植甘蔗效益較低，掙不到錢，村民對種植甘蔗意願不強。
“群眾不理解，我們還在做工作。”黃雄說。
上百畝蕉地即將掛果，近十臺挖掘機開了進去
據建大金牛農業在下凍鎮基地負責人盧進勇介紹，4月13日早上6點，他接到群眾電話稱，公司在馬路屯的蕉地正被挖掘機、推土機推平，現場有3、4臺大巴，20-30臺小車和警車，預計200人維護秩序。
↑挖掘機開進了馬路屯香蕉基地作業 現場視頻截圖
聞訊趕來的盧進勇和當地群眾被攔截在警戒線以外。
馬路屯村民周智海告訴紅星新聞，那天早上，很多村民送小孩上學時，也被攔截在途中。很多村民趕去阻攔推蕉，但都被擋在“處置蕉地”的現場之外。
眼前事態的目的很明確，就是要“減蕉增蔗”。
4月25日，馬路屯78歲的鄧金梅老人告訴紅星新聞：“再過兩個月，香蕉就有收成了，幹嘛破壞農作物？”馬路屯屯長鄧武標則認為，“這不是減蕉，是滅蕉！”
↑下凍鎮被推平後的蕉地。圖據紅星新聞
鄧武標告訴紅星新聞，馬路屯共有48戶190人，耕地面積約520畝，2014年起，村裏開始流轉土地給建大金牛農業公司種植香蕉。
按照協議，公司支付給村民租金是：前五年，每畝每年1000元，後五年每年每畝1200元。
“每年1200元租金，我們已經收了兩年了，正準備收第三年租金時，香蕉地被推了。”鄧武標對此很難理解。
↑村民與公司簽訂的土地承包合同。圖據紅星新聞
據介紹，收回的土地將流轉給當地糖企機械化耕種甘蔗，但糖廠效益不好，無法給村民更高地租。目前政府和村民商議改種甘蔗的租金是900元/畝。以鄧金梅現有8畝地為例，每畝1200元，一年租金是9600元，但香蕉地被政府強行收回改種甘蔗後，一畝地租金900元，當年帶來的直接租金損失是2400元。
如果收回後，村民自己種甘蔗，那則更不劃算。村民周智海給記者算了筆賬：一畝地能產甘蔗4至5噸，一噸價格最高500元，一年忙碌下來，扣除農藥、化肥和人工之後，根本沒有利潤。
周智海以自家為例，往年他家收獲的甘蔗可裝一車，大概13噸，總的毛收入最高是6500元。平時需要夫妻兩人一年到頭管護外，收割時還需請20個人砍甘蔗，人工是每人每天160元。由於砍甘蔗的季節通常在春節前後，這時人工更貴，有時高達每人每天200元。
這樣，光是砍甘蔗的人工費就高達4000元。此外，肥料、農藥一年至少投入1000元。
↑下凍鎮被推平後的蕉地。圖據紅星新聞
這樣算來，夫妻兩人忙一年之後，到頭來只剩1500元。“這還不包括我們夫妻平時的人工付出。”周智海說，但土地一旦流轉出去，什麼都不幹，光租金的收入就比種甘蔗還好，此外，解放的勞動力也可外出打工掙更多錢。
鄧武標也稱，自己種了一輩子甘蔗，感覺越來越沒奔頭。“2010年，甘蔗也是500塊錢一噸，化肥是60-80元/袋，人工是45元/天。”鄧武標告訴紅星新聞，如今，十年過去，甘蔗還是這個價，但人工是150-160元/天，化肥是180-200/袋，根本掙不到錢。”
“減蕉增蔗”的龍州抉擇：“國家層面需要我們擔當”
據了解，加入世貿組織後，和巴西等產糖大國相比，我國蔗糖的生產成本高、市場競爭力弱，產業發展確實遇到不少瓶頸，導致農民種植甘蔗的願意普遍不強。
“蔗糖是國家戰略保障，上級領導要求我們不惜重金，不惜技術，努力提升甘蔗的產量。”4月26日上午，下凍鎮黨委書記黃雄接受紅星新聞采訪時表示，“從國土資源法來講，基本農田也不能種植果類植物，不單我們龍州，整個崇左對甘蔗生產是非常註重的，只是推進力度不一樣罷了。”
黃雄承認，改種甘蔗後，租金確實會減少些，比如只有900元每畝，群眾的一些利益也會受損，但從戰略角度以及當地基礎設施的投入來說，本地蔗糖企業在公共服務的投入以及教育、醫療、低保等各種政策保障中，也是有擔當的。
↑2020年龍州甘蔗春耕生產機械化種植暨“減蕉增蔗”蕉桿還田現場會 圖據龍州縣融媒體中心
4月26日下午，龍州縣糖業發展局局長梁偉飄接受紅星新聞采訪時表示，龍州甘蔗產業化種植至今已有40多年，甘蔗是龍州的經濟命脈。
據梁偉飄介紹，2014年，龍州甘蔗種植達到了峰值，即55萬畝，但此後，從2015年至2019年，接連下降，總下降6萬多畝，只有49萬畝的甘蔗種植面積。
後來，經動員群眾“案改蔗”，同時把“水稻”改成甘蔗地、把丟荒的“雙高”基地（建設優質高產高糖糖料蔗基地）也利用起來後，目前，龍州甘蔗種植面積已恢復到52.5萬畝。
不過，這距離廣西自治區的要求，還有一定差距。
據梁偉飄介紹，根據（桂政辦發〔2017〕164號）文件，廣西自治區給龍州縣的任務是確保58萬畝糖料蔗生產保護區。
↑（桂政辦發〔2017〕164號）文件中的廣西糧食生產功能區和糖料蔗生產保護區劃定任務分解表顯示，龍州縣糖料蔗生產保護區的任務是58萬畝。
針對群眾對於種植甘蔗積極性不高等問題，梁偉飄稱：“國家層面需要我們去維護，去擔當，即便個別不想種，但多數還是得種，否則國家出現物資緊缺時怎麼辦？”
4月26日，下凍鎮鎮長何子榮接受紅星新聞采訪時也表示：“我們並不是一刀切就不種植香蕉了，而是要合理規範和引導，使其在合理的區間範圍內發展。”
梁偉飄則稱，龍州的香蕉種植從2014年的2萬畝發展至今，已達8萬畝，如果再這麼瘋長，我們國家物資保障如何完成？
對於今後的規劃，梁偉飄稱，規劃將香蕉種植面積控制在3至5萬畝以內。
“有些合同到期了，或其他因素該停的就停。”梁偉飄說，目前龍州已種的8萬畝香蕉中，有近5萬畝是占用基本農田耕種，只有3萬多畝沒有占用。按照最新修正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土地管理法》第三十七條規定：“禁止占用永久基本農田發展林果業和挖塘養魚。”《基本農田保護條例》也提到，“禁止任何單位和個人占用基本農田發展林果業和挖塘養魚。”
農民的擔心：改種甘蔗，會否重蹈拖欠租金的覆轍
農民的擔心在於：種植甘蔗後，利益如何得到保障？據當地村民及多位目前在當地種植香蕉的老板透露，在6、7年前，在龍州縣逐蔔鄉、彬橋鄉等地曾出現流轉“雙高”基地種植甘蔗的老板因運營失敗跑路的現象，並拖欠農民數百萬租金。也因此，當地農民對流轉土地種植甘蔗的意願並不強。
↑甘蔗產業是龍州縣經濟的支柱產業。圖據視覺中國
4月28日，逐蔔鄉峪陽村伏排屯屯長黃任宏告訴紅星新聞，十年前，他們屯和附近的隴善、伏那屯一起，將土地流轉給一家公司種植甘蔗，當時租金是每畝按兩噸甘蔗價格給予，但支付一年後，老板就沒有能力再支付了。
“老板跑的時候，連甘蔗也不要了，拖欠我們峪陽村大概210萬元租金。”黃任宏說，最後是香蕉老板過來接手支付租金。
類似情況也出現在逐蔔鄉立信村。據目前在立信村流轉土地種植香蕉的老板陳偉光告訴紅星新聞，原先種植甘蔗的老板在2014年欠立信村民2000多畝地、近300萬元租金後就跑路。
2015年，陳偉光來到立信村和村民簽合同，幫早前跑路的甘蔗老板支付半年地租（即100多萬元）給村民後，村民才允許他來種植香蕉。
“減蕉增蔗”後，是否會重蹈支付不起租金的覆轍？這是村民最為擔心的。
“（減蕉增蔗）這些事，我們去了解過，作為農業農村局，我們肯定希望農業好、農民好，但政策是這樣。”4月28日，崇左市農業農村局相關負責人告訴紅星新聞。
就在記者還在采訪的這天中午，即4月28日，在崇左市寧明縣天西華僑農場，吳文教流轉種植香蕉的土地上，也有70畝的香蕉苗被推平了。
“1萬多株已長到50公分高的香蕉苗，和管道、設備、工房一道，全被推平，損失幾十萬。”吳文教告訴紅星新聞。
紅星新聞記者 韋星 發自廣西龍州
編輯 張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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