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公解夢夢見金錢豹夢境分析的簡單介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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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江晚報·小時新聞記者 張瑾華 通訊員 李心怡

周曉楓。

有人說,如果在2021年只讀一本散文,那就選擇周曉楓的《幻獸之吻》吧。

在今天,還有好的散文寫作嗎?還有人讀散文嗎?

散文這一文體似乎一直沒有那麼受歡迎,因為其缺乏跌宕精彩的情節,缺乏實效性的知識,更無法立即解決讀者生活中的煩惱。然而好的散文優美、切膚並發人深省,值得反復品讀與感受。

最好的散文寫作者之一周曉楓時隔四年的全新散文集《幻獸之吻》出版了,《幻獸之吻》收錄周曉楓的9篇散文新作。既有關於流浪貓的生動“田野”文本,也有與兩只寵物土撥鼠的相遇與別離;既對表面純良而內裏血腥的童話進行了剖析,也描摹抒寫了那些璀璨於星空的女作家;她記錄了飛翔,記錄了夢境,也致敬了世間的靈獸……周曉楓用她辨識度極高的獨特筆調,撇去偏見直指人心,有深情、有懺悔、有疼惜,有毒舌、有仰望、有敬意,揭示了歡樂場背後的真實,也坦誠暗藏生活中的秘密。

在這裏,讀者可以體會到席卷的修辭風暴、犀利的人性洞察以及散文的巨大潛能。其中收錄了鐘山文學獎獲獎文章《野貓記》,書中重新解讀人與動物與自然的關系,科普與非虛構,詩意與哲學渾然一體,給讀者以切膚之感,也為散文寫作提供了新鮮而獨特的樣本。

作為斬獲了魯迅文學獎、華語文學傳媒大獎等一系列獎項的作家,周曉楓還一直在探索寫作的的長跑。《幻獸之吻》是她時隔四年後的全新散文集,從《有如候鳥》到《巨鯨歌唱》,再到《幻獸之吻》,至此,她的“海陸空”三部曲就完結了。這也是她長達三十多年的散文寫作生涯中的又一次探索。

【她與流浪貓的故事,追尋人與動物關系的真相】

最近關於動物的關註點,是杭州野生動物園逃出的三只未成年金錢豹。

豹子引起的余波還未平息,第二只豹子後腳趾受傷,第三只豹子至今生死未蔔下落不明。出逃的金錢豹給人們帶來恐慌,而另一方面,它們卻輕易地被人類的麻醉劑及其飼養的烈性犬捕獲並傷害。

人類畏懼豹子,卻又能夠隨意處置豹子;豹子的威力與傷害性似乎能夠置人於死地,卻被人類關押並觀賞,當豹子獲得了一種出逃的自由時,也面對著人類的圍堵與追捕。人類好似在愛護豹子,卻也約束它們的自由並掌握它們的生存。人與動物的關系正是如此復雜,愛動物的人同樣也正在揮手主宰動物的命運。

女作家周曉楓愛動物,她曾在動物園當過誌願者。她說:“在動物園體驗生活的經歷非常寶貴,很多有趣的細節,是我閉關造車的想象力無法抵達的。”

“我近距離接觸飼養員,才知道他們的日常並非是我想象的那樣充滿玩耍,而是不停地準備食物、清理排泄物;我跟著獸醫出診,明白了康復了的病人會感謝醫生,可患病的動物們卻對獸醫懷著惱怒和怨恨,因為治療過程總是和害怕、疼痛相聯系。”

這種種切實的體驗和觀察也帶給人新的感受,能更加去理解人與動物之間的關系。殺戮、慈悲、殘忍、憐憫、主宰感……在種種復雜的情緒與感受下,我們需要重新審視自身與動物的關系,亦能從中反思自己。

人類是否在養寵物中滿足虛榮心,是否因為動物的諂媚而動搖,是否在面對動物時成為了公平的“當權者”,又是否能面對自己的暴力與殘忍?

也許如周曉楓在《野貓記》一文中所寫的那樣:

“我們自身的角色,是主人亦是寵物。或者說,我們既是寵物樣的人——奴隸,我們也是人樣的動物——禽獸。”

在《野貓記》中,周曉楓刻畫了生活中遇到的幾只野貓,在觀察野貓本身以及人與野貓相處的過程中,看到了貓復雜的個性。它們是可愛溫暖的,卻也為了生存而諂媚、爭搶、工於心計;有的貓天真赤誠,有的卻只是為了一口吃食而表演熱情;看似勇敢無畏的貓中英雄,面對人卻懦弱而膽怯……這一切何嘗不像人,貓的優美、狡黠、懦弱、權衡、無情都可以在人身上看到。

“人類,集合貓科動物的柔媚與殘忍、技倆與暴力。”

人對貓的愛也是復雜的。

對於人來說,決定為貓絕育,既是方便了自己的生活,也減少了貓生殖系統的癌變機會,然而這曲折的邏輯很難去讓一只貓理解,貓信任人,卻會因此招致痛苦、器官的缺失以及絕育的羞辱。愛貓之人不得不傷害貓,不得不利用貓對自己的信任而將剝奪貓的尊嚴和器官。

當養一只小貓或者小狗成為現代人生活的日常,孤獨的人與寵物之間存在著無限的愛與陪伴,甚至超出親人之間的親密,卻依然不得不承認,人是自己愛寵的主宰者。在同一個世界中,人相比動物,就處於這種手握權力的位置。

“因為拿著鐵籠的緝貓者,同樣,也是愛貓人。”

“愛,甚至不能阻止殺戮——人們就在繪有魚圖案的餐盤裏,分割魚的骨與肉。愛與恨,遠遠不如骨與肉那麼便於分離。”

關於人與動物的關系,她寫“人類仿佛出於慈悲才殺戮,他們分配並討好自己所喜歡的飛禽走獸。”

在身邊隨處可見的野貓身上,周曉楓看到了貓之間的個性與糾葛、人在貓身上的投射,乃至人與貓之間的復雜的關系。野貓面臨生存與本性的困境,人類則面臨著愛貓與傷害貓的悖論。這些從未被認真想過的內容,在周曉楓的文字中給了我們啟發。當代大多數人都離不開貓的陪伴,然而貓咪不只是寵物,也同人類一樣有獨立的精神與靈魂;人類也並不是造物主和操控者,是如同寵物的奴隸,也是如同動物的禽獸。這嶄新的體驗與認知,通過讀一篇《野貓記》就讓人領悟並震動。

人與寵物看似親密,其中卻湧動著愛與恨、付出與主宰等關系。

周曉楓從寫作之初,就一直堅持寫作動物散文,在這一寫作領域有了傑出的成果。《斑紋》一文被列入語文課本,“海陸空”三部曲中也都各自有值得反復學習的重磅散文篇目。她並未止步於自己熟悉和擅長的領域,而是不停地探索與實驗,拓寬自己寫作的邊界。

在這本最新的散文集《幻獸之吻》中收錄的《野貓記》和《男左女右》和她之前的動物寫作很不一樣。以往的動物寫作都是以旁觀者的視角出發,而這兩篇全都是出自她的親身經歷。《野貓記》描寫了她生活中真實出現的流浪貓以及它們給作者帶來的所思所想,而《男左女右》則是講述了作者的寵物左左和右右。親身經歷所帶來的個人充沛情感讓周曉楓的寫作有了很大的變化,讀者在這樣的視角下進行閱讀,也將收獲前所未有的共感和情緒。

【每個人都想逃脫庸常的日子卻難以實現】

除了動物寫作的創新,散文集《幻獸之吻》還呈現了周曉楓寫作中的實驗性。

《池魚》一文的結構以時間為線條,《血童話》對人們熟悉的經典童話進行了顛覆性的解讀,《夢見》對每個人都曾有過的夢境進行記錄和描摹,《雌蕊》則是周曉楓第一次嘗試寫作家長評。

好的寫作能夠提供看待世界的多元角度,很多事物存在著比我們想象中還要豐富的維度。

比如,那些孩子們從小聽到的童話其實如同膠囊,在甜美溫馨的外皮下,是苦澀的藥粉。

關於美人魚,她寫“美人魚,既有美貌,又有美德,且不多言,比謙遜者還沈默,比勇敢者還無畏,比死更靠近永恒。”

為什麼《小紅帽》的故事中,大灰狼第一次遇到森林裏的小紅帽就覺得她細皮嫩肉一定很好吃,為什麼卻沒有立即吃掉她呢?也許它想要小紅帽先看到林子裏美妙的一切,讓小紅帽沈醉與迷戀後,才奪走她的生命。此時的小紅帽不再是一個空白的生命,而是充滿了對生機的依戀,這樣的殺戮也許對於大灰狼來說更有意義與快感。

周曉楓在《血童話》一文中,看到了人們熟悉的童話中另外一面。它既是純真無辜的,也可以解讀出邪惡和冷酷的內容,或者說,對於不同的讀者來說,既可以在童話裏當一個天真的孩童,也可以當一個歷經現實的大人。這一切都看讀者的解讀。

越來越多人發現我們的社會正在被“內卷”所席卷,生活中的一切都被一種單一的標準裹挾,人們為了在浪潮中爭取喘息的空間,都加速旋轉起來。對此,周曉楓認為,這就是我們需要文學的意義,當我們的身體與意誌被社會異化,至少可以將心靈從漩渦中解救出來,去選擇看到多元的標準。

在人與動物的相處中可以看到復雜的關系與感情;在膾炙人口的童話故事中能窺探深邃的人性與隱藏的迷宮;在夢境中尋找幻境;在飛行中發現想象;在女作家的文字和生平中感受雌蕊的創造……童話可以是甜美的,也可以是反映人性的。世間萬物也可以如此,我們可以在其中發掘嶄新的一面,更可以打開自己。

“女作家們創造前所未見之物——筆就是自己的權杖,她們因此驕傲,因為她們不僅主宰自己的命運,也破壞環境中的某種秩序,並篡改一個原本並不由她們掌控的世界。”

這何嘗不是一種啟發,在文學的世界中用暢遊的靈魂抵擋單向度的標準,破壞環境中的秩序,篡改一個原本並不由我們掌控的世界。

我們需要文學,好的寫作是一劑解藥。而“散文家中的散文家”周曉楓則通過她的文字與思考,給我們呈現出一個更為豐富、多元和包容的世界。

真誠的寫作與來自庸常生活的感受可能才是最真切的。

周曉楓說:“我至今也沒有從庸常的生活裏跳出來,寫出大於生活的文本。在我看來,即便是庸常的生活裏,依然有著豐富而動人的層次和細節,就像深海之黑裏,依然會有許多自己發光的生物。枯燥的確是一種限制,平庸的日子畫地為牢——但熱愛閱讀可以讓我們神遊八方,安靜寫作比破解鎖簧更能幫助我們完成精神的越獄。”

每個人都想逃脫庸常的日子,去追求幻想中的浪漫與閃光,這一點很難實現。但是我們應該接受,庸常的生活中依然有發光的細節,被困住的肉體也可以通過閱讀神遊八方。

那麼從這一本書開始吧,開始發現庸常生活的精彩,開始解放單向度的自己,開始通過閱讀給自己自由。讓你我的生活不再被困頓的當下所束縛。

搶先讀

《幻獸之吻》書摘

動因

為什麼寫作?我不知怎麼回答,可為什麼不寫呢?

寫作裏有我的樂趣和虛榮,而且是超過預期的虛榮。盡管這種虛榮被嚴密包裹,連自己都未必看得清。我本性羞澀,骨子裏虛榮,所以,生了一口爛牙齒的人畏懼糖——我難以在大庭廣眾之下接受掌聲,那會讓我更為羞澀和恐懼。

文字和文字碰撞,會產生美好的樂音——有如最為寧靜的掌聲,我聽得到。如果文字的物理組合,沒有產生化學反應,那種沈悶會讓我調整和放棄——我既沒有炫耀中的緊張,也沒有失落中的尷尬。寫作是適宜的安慰,也包括,不會傷及尊嚴的自我批評。

對我來說,一生什麼最重要?我想是安全感,以及在這之上的自尊與自由。既敏感,畏懼傷害;又好奇,熱愛冒險……膽怯的我可以躲在率性的文字裏,浪跡天涯,胡作非為。寫作懵懂,一切,由執筆者的性格所決定。

熱情與冷漠,吝嗇與慷慨,自私與利他,結合在同一個體之中……這是我。此岸和彼岸的我,天然和人工的我,拘謹和狂野的我,羞澀和無恥的我,泥漿裏翻滾和雲端上飛翔的我。這是每個寫作者的境遇,在文字裏遇到自己……那個無能和萬能的“我”。

職業寫作

專業作家,我想象不出比這更美好的職業,我由此放棄二十多年的編輯生涯。有朋友替我惋惜,想象虛擬中的仕途前景,他們遺憾於我似乎放棄了什麼重要的財富。

可對我來說,根本不存在糾結,這不是52比48,而是懸殊的99.52比0.48,能有什麼選擇困難?還有什麼放不下的?有人告誡:不做編輯,就會失去文壇話語權,沒人有興趣再來聯絡和問候,你會備感冷落。我才不在乎呢。失去一個討好者的同時,十個討厭的人也跟著不見了,就像扔出去一個保齡球打倒十個小人一樣。多好,清靜。

有些作家書法、繪畫、攝影、樂器、收藏……樣樣精通,無所不能。我什麼都不會。我的自卑培養了我的專註。就像借助凸透鏡聚攏光線,我把所有熱愛集中在一起。不要以看似專情實際空洞的眼睛去觀察素材,心神足夠凝聚,才能使它們釋放火焰。專業寫作,最重要的是專註寫作。

寫作是漫無盡頭的、倔強而絕望的努力。每當有人自述在寫作上高開低走,我就懷疑,寫作開始階段的高,高能高到哪兒去呢?我相信持續的自我訓練。唯此,才能把詞語的偶然性,過渡到趨向完美的必然性。

弦不能一直松著,需要擰;但不能擰斷,也不能擰到固化……在壓制、克制與控制中的走動,才是寫作的有力節奏。俠客拿到一本錯誤的武功秘籍,但他專註投入,練得廢寢忘食、走火入魔,乃至血液倒流、內臟錯位……最後,竟無往不至,練出另一種周天。即使犯錯,專註也會使你得到意外的回報。

訓練敏感,訓練精確,訓練自己如何去制造一種並非習慣之物。

飛機能夠飛行,因為它的流線形狀和曲面構造,因為它的燃燒與旋轉,因為它嚴格依據空氣動力學原理……無論疊加多少個因為,你依然不能適應成噸的鋼鐵被懸舉半空。寫作,就是組裝材料,以結構的嚴謹邏輯性,達至藝術效果的奇跡。

溫度

寫作時,我一定會喝咖啡。有人喝咖啡是因享樂而沈浸,有人是因成癮而受束,除了這兩個原因,我還出於畏懼。每每開始動筆,我都擔憂和害怕,我不相信自己能夠從心所欲地獨立完成。我需要借助外在的神秘力量,靈感就是皮膚透明的神,咖啡就是皮膚深棕的液體神。冬天必須喝燙口的,熱氣升騰,電腦上的字跡像隔著蜃氣輕微抖動的幻境;夏天,我消耗大量星冰樂或冷萃咖啡,它們攜帶著冰冷的溫度和洶湧的熱量,進入胃和血液。溫度特別重要,涼了的熱咖啡和熱了的涼咖啡,根本不是咖啡。形容詞的溫度,一掌定乾坤。

同樣,需要精確控制寫作的溫度。對美德或罪行,即使內心情感熾烈到幾近燃燒的程度,我相反讓筆調保持一種控制中的冷淡——這樣,可以把讀者引領到源頭,不致因寫作者強烈的態度而迷失途中。可以不用哭或笑來表達悲喜,那樣溫度釋放太快,容易喪失後勁。寫性,更要控制溫度,要寫得既驚心動魄又若無其事,既狂熱又冷酷。

判斷作品好壞,常常用到“情懷”這個詞。先得有“情”,那個“懷”,才有栽植成活的土壤。這個“情”,不是抒情中泛濫的“啊啊啊”,而是熱愛、好奇、尊重、悲憫,也包括貌似無情的冷漠與絕望……“情”絕非一味暖熱,恰恰它應該具有最豐富的溫度層次。即使零度敘事,也需要格外的控制,並非屍體那麼懶怠,然後炫耀獲得所謂的冷靜。溫度決定烘焙的成色,寫作爐火純青,是在暗示一種關於溫度的技藝。

形容詞

我們有著奉簡約為上的散文傳統。起步階段的習作者常常寫得環佩叮當,成熟之後,他們與形容詞的一夕之歡迅速瓦解,並恥於承認和回憶。這是修辭上潛在的種族歧視嗎?動詞站上臺階,名詞駐足平地,劣勢的形容詞位居窪地。

那種昏天黑地、紙醉金迷的過度修飾存在問題,但唯簡是尊,未必就是鐵律。寫意有寫意的好,工筆有工筆的妙。有人是寫作上省儉的環保主義者,極簡主義無可厚非,很好。有人用字鋪張,也談不上罪過——畢竟詞匯和物資不一樣,浪費倒是個創造和積累的過程。這個世界,有素食主義者的佛教徒,也有大口吃肉、大碗喝酒的遊牧者……不能因為飲食清雅,就肉食者鄙。各自的身體和情感需要不同罷了。還是讓天鵝和孔雀都好好活著吧,不用雁過拔毛把自己變成西裝雞。

沒有什麼詞語可以天然被辜負,包括被反復詬病的形容詞。有人輕視乃至蔑視形容詞的價值,他有他的道理;我為形容詞辯護,也有我的原因。形容詞是導向精確的條件,是對常規、平庸、簡化和粗糙表達的一種糾正。比如月亮,它是公共的,但“溫暖的月亮”和“荒涼的月亮”迥異,揭示出詞語背後那個仰頭的凝望者……所以名詞是公共的,而形容詞,隸屬個體。

上帝命名萬物,魔鬼用動詞篡改,留給人類的,只剩形容詞。我們通過形容詞或形容詞性質的書寫,標記各自獨特的屬性。

我覺得中英文不同。中文的名詞裏也隱含著某種形容詞性,比如牛肉、雞肉、魚肉;英文的beef、chicken、fish,彼此之間沒有血緣關系。我們為什麼不簡易地統稱為“肉”?因為必須在形容詞性的保障下才指代無誤。還有動詞。打和拍、掐和擰、扔和摔、摘和拽、推和搡……查閱這些動詞的定義,聯想這些動詞的場面,你會發現暗含其中的,是形容詞之別。我們斟酌使用哪個動詞更準確,其實,就是在尋找和推敲這些動詞裏埋藏的形容詞。我的英語水平堪稱尷尬,有限的初級閱讀正好讓我形成足夠的偏見:英文段落裏的動詞,作用至關重要,為了走向實證主義和科學精神所需要的精確;中文可以古道西風瘦馬,可以老樹枯藤昏鴉,這裏面沒有動詞,為了走向模糊,並抵達唯有模糊裏才能傳達的精確。形容詞,其實無所不在。

形容詞裏有我的狂喜和憂懼,也有我的淡漠……我愛慕它們。一個平凡的形容詞或者一個討厭的副詞,嫁給了對的名詞或動詞,可以成就近乎完美的婚姻。好的修辭也是一種意外而完美的鑲嵌,天衣無縫。

大美不雕,對不對?當然對。但形容詞的判斷標準,是必要性,並非動輒概以修辭之過。李亞偉有句詩:“我在一群業余政客中間聞到了樓梯間寂寞的黑眼睛的香氣。”哪個形容詞應該去掉?一個都不能少。

可以樸素,不能赤貧。可以克制,不能乏力。我怕那種簡單到簡陋卻自以為是簡朗的得道者,他們以法西斯的眼神看待每一個猶太形容詞。

讀者

我每隔幾年出一本散文集。喜悅同時有點內疚,責任編輯為難了,幾千冊印數需要幾年才能耗盡庫存。滯銷是我的命運,屬於他人的加印奇跡,我從來沒有體會過。

“市場不景氣。人們只看手機,紙書的江湖地位被撼動。誰會關心巴爾紮克怎麼說?人們只關心紮克伯格。”類似的解釋不成立,是虛假安慰。我也無法以嚴肅文學為借口,因為很多有品質的寫作者風生水起。

從事出版的朋友,批評我缺乏宣傳上的配合。屬實。我對宣傳的態度,目前停留在排斥和痛恨之間。我慌慌張張,缺乏對作品集的停頓和總結,只顧跌跌撞撞向前跑。我看似心無旁騖,看似缺乏經營功名的樂趣,其實絕非如此。我只是膽怯心虛,無法在觀眾前賣弄自己的知識或品德。我習慣躲在舒適的黑暗裏,怕聚光燈,我是探照燈掃過來也想轉身的那種人。更重要的,是我缺乏余力。如果有時間和精力,我為什麼不繼續寫,或者舒舒服服地看本書呢?我對新人恐懼,對舊人懷戀;對事物的態度相反,好奇新物,厭倦舊物。我幾乎沒有第二遍讀的書目,甚至少有耐心摘抄激賞的精彩句子,哪有心思反芻自己的文章?寫的時候纏綿不已,印出來就恩斷情絕。編輯認為,我由此錯過推廣自己的某個重要機會。然而,機會未必會在迎接或等待之後必然來臨;並且,即使這個所謂的機會如約而至,我想起之前為此殉葬的時光,就覺得,它無論怎麼重要都是不值得的。

競爭激烈的出版環境下,有些圖書自說自話、自生自滅。即使如此,我認命。之所以不痛改前非,是我覺得自己的性格和風格根本不適合營銷。即使我偶爾聽從發行安排,一路搖唇鼓舌,我看銷量未必能有起色。

好吧,耕植文字,我要它們在我內心成活,不急於嫁接到讀者那裏。其實沒有觀眾也有益處——至少,寫作者可以作為一個人,而不是一個演員,去愛或恨。寫作,永遠是孤軍奮戰,是一己之勇。還是尊重內心吧,無論是被褒還是被貶,被關註還是被冷落,被喝彩還是被呵斥,不改其誌。

何況讀者助陣的吶喊不能進入創作環境,那會相當於噪聲。對於寫作者來說,環境的安靜和內心的安靜非常重要,有助於專心地追蹤題材。我想,成功獵殺的前提,除了需要鋒利的牙和兇暴的指爪,還有個重要因素就是安靜。一個能安靜的大動物,才能生殺予奪。

我一直喜歡寧靜的事物,因此迷戀寫作。一個書寫故事的人,他所制造的驚心動魄比秒針走動的聲音還輕,這太美妙了。我以前必須在真空般的寂靜裏寫,後來改變習慣,邊聽音樂邊寫。奇怪,音樂沒有加重聲音的存在,反而,加重了安靜。

……你可以成為音樂的聽眾。音樂也可以成為你的讀者。

遠方

到達遠方的時候,我們也許什麼都沒有收獲,反而途中遺失太多;也許沒有遺失,我們就根本無法抵達遠方。有人寫,是因為他想知道自己什麼時候就寫不了了,就像人活一輩子,想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死一樣。以寫作為信仰的人,容易淪為殉道者,不過一筆一畫,他也為自己的靈魂搭建天梯。

我對遠方缺乏想象,寫作之路本身足夠回報我。過程九十九米,終點一米……如果可能,我願永遠都是過程。初心不改,寫作始終是寂暗中的安慰,每一個寫下的筆畫,都是賣火柴的小女孩擦出的光痕。

每個人一生所走的道路,相當於繞地球兩周半;如果體內血管相連,我們也能抵達這樣的長度。你的心要指揮你的筆,你的筆所傳達出來的,重新抵達你的心——這個三角形,要完成連續而流暢的循環,所寫的東西才是有效的。從身到心,寫作是孤獨漫遊,是走到極境,又倦鳥歸巢。我們可能因豐富而寬廣,也可能因喪失純粹而汙駁。在這條路上,我們將看到自己的虛榮、軟弱和恐懼……看清自己的能力,同時就會看清自己的無望,最後看清,無所畏懼也無所顧忌的悲傷。

一筆一畫。一個字,一個句子,一個段落,一個篇章……使自己的寫作無限靠近自己絕望的期待。最美的前方,從來不是瓊林宴或金鑾殿,而是星宿滿天的虛空。唯寫作裏,有我們的河流、星空和萬神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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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錢江晚報·小時新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