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見網球周公解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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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王誌毅

我從小並不熱愛運動,對流行的商業體育更是素無興趣。盡管有時候也會關心一下奧運比賽、足球世界杯之類,但肯定算不上一個體育迷。通常而言,商業體育對我只是意味著一種並不新鮮的娛樂經濟體系,與古羅馬的角鬥士比賽也無太大區別。如果去羅馬參觀大鬥獸場的遺址,便會發現它在許多方面都是現代體育場的原型所在。這一點更減少了我做體育看客的興趣。

但在2015年之後,我也加入了跑步的行列。從一開始的健身房小跑幾公裏,接著有空去奧森公園跑上一圈,再到赴海南參加人生第一場馬拉松,又逐漸嘗試進行越野跑,從50公裏開始,一路向上,爬過雪山,越過高原,去過海島;成績很差,也常常退賽,卻自得其樂,毫無失去興趣的跡象。跑步這件事,雖然同樣充斥著金錢和政績,但只要從跑道上起步,真可以忘卻一切,不必管身邊的任何人,只與自己的身體和精神作戰。

然而不斷滋長的問題越來越困惑著我,為什麼要運動?運動真的有意義嗎?如果說運動的意義在於挑戰自我,挑戰自我又有何種意義?它只是我們害怕衰老的一種反抗嗎?或者是逃避現實世界之醜陋的一種方式,又或者只是一種廉價的炫耀?如果運動只是分泌多巴胺,營造快樂的假象,那它和借酒消愁有何本質不同?如果極限運動的核心是感受瀕死,那麼它是一種類宗教的體驗嗎?

競技運動的西方文化源頭

行動必然是對現實的反應,我們可以選擇的是以何種形式回應現實。在某種意義上,我們選擇了什麼樣的形式,我們便是什麼樣的人。而對這種選擇的自我反省,可以進一步考驗我們的信念是真是偽。

村上春樹認為馬拉松比賽最重要的部分便是“痛楚難以避免,而磨難可以選擇”。比之其他運動來,跑步確實有一些獨特的優點,或許更適合於我。首先這是項個人運動,不需要配合其他人,只要有健身房和跑道就可以。跑步給了我更多獨處的機會,而且非常靈活,我可以選擇任何有空的時候,而不必像團體運動那樣,為了協調與其他人的時間,必須限定在某個固定的時間段上。

其次,跑步給了我不斷改變的無限可能。還記得第一次在奧森公園跑步,跑到4公裏處便實在吃不消了,只能慢慢地往回走。隨著時間的推移,不斷嘗試更長的距離,從馬拉松到長距離越野跑,100公裏,100英裏,200英裏……這似乎是個沒有盡頭的遊戲。

雖然說馬拉松的距離永遠都一樣,但在不同城市,由於季節、緯度、海拔與觀眾熱情度上的差異,還是會有不同的體驗。至於越野跑,每次的賽道都不一樣,每次都能欣賞不同的景色,除了痛苦是相同的,其他的感受都完全不同。

隨著對跑步的興趣日益增長,我也開始關心運動在現代社會的存在與意義。運動是人類乃至一切動物的天性,競技運動卻是人類文化的特定展現。今天我們所習慣和參與的競技運動,其競技方式與規則大多具有明確的西方文化源頭。且不說奧運會這種形式本來就起源於古希臘,只看其中具體的運動項目,也能發現它的西方根源。

以2016年裏約奧運會為例,28個大項中,10個球類項目(足球、網球、曲棍球、籃球、手球、排球、七人制橄欖球、羽毛球、乒乓球、高爾夫球)都是西方近代化過程的產物;在其余的18個大項中,除了柔道和跆拳道有明確的非西方來源,剩下的也都是西方化運動。其中有些運動歷史上曾獨立地發展於各個文明,但今天所能進入奧運會的,卻是西方化運動。最典型的要屬摔跤,古典式摔跤和自由式摔跤都是西方文明的產物,相對的,帶有濃厚地域風格的蒙古式摔跤和印度泥地摔跤便無法登上奧運舞臺。

運動與宗教

當代運動是現代化的重要部分,現代化的幾乎一切特征都以不同形式投射到當代運動之上。阿倫·古特曼總結現代體育具有七大特征:世俗主義、平等、專業化、理性化、科層化、量化、紀錄。大致而言,他的結論當然是成立的,任何一項流行的當代商業運動幾乎都符合這七個特點。但還是可以看到許多反例,比如直到今天,越野跑在很大程度上仍然是業余的,許多頂尖的越野跑比賽甚至不設獎金,自然也無法產生以獎金為生的職業人士。同時,參與越野跑及其他極限運動的人士,不少都曾有類宗教的體驗。

古特曼所總結的七大特征,最重要的似乎是前三個:世俗主義、平等與專業化。後面幾個特征幾乎都是為前面服務的。

運動為運動員和觀眾所帶來的獨特體驗,與宗教體驗之間確實存在難以言明的糾葛關系。在古特曼看來,對古代運動員來說,“競賽本身就是一種宗教行為”,而現代運動員的競爭是世俗之事。盡管觀眾對體育的狂熱崇拜令它很像是一種宗教,但現代體育的目的是世俗的。我們對“超驗世界的依戀也已經斷絕”。

在荷馬史詩《伊利亞特》的第23章中,阿基琉斯便為好友帕特羅克洛斯的葬禮安排了一場競技比賽。競技項目包括戰車、拳擊、摔跤、賽跑、格鬥等,獎品則包括婦女、三腳鼎、大鍋、黃金、雙耳罐、騾等。在戰車比賽中,安提洛科斯與墨涅拉奧斯搶道,差點相撞,賽後兩人還為獎品而吵鬧。從這樣的文學段落來看,古希臘的體育核心是英雄競技,具有強烈的儀式性,而競技的主要意義,在於呈現英雄的“德性”,這與現代體育的確存在很大差異。

可另一方面,現代體育也有儀式,如奏國歌、歡呼、喝倒彩等等,只是我們身處其中,沒有自覺而已。2016年美國舊金山49人隊四分衛在奏美國國歌時拒絕起立,以示抗議種族歧視,引起了巨大的風波。這可以反證現代體育的儀式性至少與古代同樣強烈。

邁克爾·曼德鮑姆(Michael Mandelbaum)在《運動的意義》一書中說道,“運動,就像宗教一樣,提供英雄”。現代運動仍然是人類英雄崇拜的一部分,甚至可以說是最重要的一部分。實際上,到了20世紀90年代以後,國與國的較量,主要就是在運動場上出現。

現代體育是平等的,人人皆可參與,這與古代社會的身份政治大不相同。16世紀的法國已經有了類似現代網球和橄欖球的運動,只是選手通常都屬於某個團體。競賽者必然代表著“他的村子、特定的年齡層或是社會階層,不可能像現代球員那樣自由選擇自己的隊伍”。邁克爾·曼德鮑姆在分析19世紀末美國團隊體育的興起時,也認為它反映出現代社會的一個最基本特征:社會平等。

他進一步認為,美國與歐洲在團隊體育運動上的不同規則設計,正反映出舊大陸與新大陸之間在平等方面的理念差異。美國體育的制度設計更側重於機會平等。最典型的便是“選秀”制度。美國的職業籃球、職業足球等項目,都規定選秀的優先順序與球隊的上一年成績成反比。這是給弱隊一個來年趕上的機會。另一種規則設計便是所謂的“工資帽”制度,規定了每個球隊支付總薪水的上限。

相對的,歐洲社會則關註結果平等。在板球和英式足球運動中,平局是很常見的結果。足球比賽以雙方互相掛零結束也並不罕見。但在美式運動中,最終一定會分出高下。

而現代大眾運動的核心就在於全民參與。某種運動能在一個國家流行,必然是因為這種運動符合這個民族的集體心理,令社會各個階層以不同形式集體參與,最終成為整個民族文化的一部分。一場國民體育比賽,如美國的橄欖球總決賽、日本的新年驛傳賽,或者印度的板球大賽,就是一場全民狂歡,不分男女、膚色、階級、種姓,融為一體,合眾為一。

至少從大眾體育來看,現代社會的世俗主義並沒有讓我們放棄對精神世界的探求;專業化與理性化,也並沒有隔絕我們對英雄品質的渴望。

在世俗時代,我們並不追求普遍性的道德與精神權威,而尊重不同的信仰方式。這或許是我們與古人在精神生活方面的最大區別。但世俗主義並不等於物質主義。追求精神生活是人類的基本需求,它並不因神的退隱而消失。當代超馬運動,以及諸如徒步、登山等耐力運動的迅猛發展,也在表明我們有多麼渴望精神性的自我追求,又有多麼渴望超越性的體驗,盡管這種追求和體驗本身是祛魅化的。

陀思妥耶夫斯基說:一個沒有上帝的世界是沒有意義的。今天的我們則可以替換為:沒有精神體驗的人生是沒有意義的,這種精神體驗自身便界定了存在的價值。

馬拉松在中國

馬拉松到了今天,早已成為一項熱門運動。1970年舉辦第一屆紐約馬拉松時,只有100余人參賽,而到了2018年,紐約馬拉松的完賽人數都已超過5萬,報名人數則超過10萬。中國馬拉松的發展速度甚至更快,按中國田協的統計,2014年的馬拉松比賽只有51場,2018則已經突破了1500場,接近於指數式的成長。

比起鄰邦日本來,我們的馬拉松熱度或許還有提高余地,但毫無疑問,中國長跑運動已經從過去的體育冷門,一躍成為現象性話題,在身邊親友中找到幾個馬拉松愛好者不再令人訝異。

中國超級馬拉松的發展速度同樣驚人,近在2016年,想參加一場百公裏越野跑還並不容易,因為可選擇的也就那麼幾場比賽。到今天,已經可以說月月有大賽,周周可越野。據不完全統計,2019年中國的百公裏越野跑比賽場數超過了80場,百英裏越野跑也達到10場。在商業性運動企業的幫助下,包括許多海外的比賽也可自由挑選,更增加了跑者的選擇度。而中國長跑運動的發展,主要歸功於地方政府與商業企業的合作。對政府來說,通過馬拉松活動拉動旅遊經濟,展現政績,塑造城市名片,何樂而不為。對企業來說,有政府埋單,收益有保障,更是熱情滿滿。

但這種政府推動的運動經濟,自然也有它的負作用。不少城市馬拉松辦得浩大,參與人數其實並不多。往往號稱有兩萬人甚至更多參賽,80%是臨時號召而來的5公裏輕松跑參與者,還有15%甚至更多參加的是半馬運動,全馬選手只有寥寥數百人。為了這數百人的比賽,勞師動眾,封路閉道大半天,影響普通百姓的出行,似無此必要。許多國際一流馬拉松在這方面要寬松得多。以世界知名的迪拜馬拉松為例,它只在比賽期間封閉馬拉松直道附近的幾條公路出口,汽車可以穿過這條直路,而不會幹擾實際交通。至於實際比賽的路上,也沒有警察封住行人道,一般行人在工作人員的護送下,可以直接通過斑馬線,幾乎不受影響。

中國地方政府還會出錢資助馬拉松的直播、警力、承辦等費用,使得活動的報名費用顯著低於直接成本。推廣馬拉松不是壞事,但不應動用納稅人的資金來補貼這項運動。畢竟,馬拉松運動參與者的平均收入遠遠高於當前中國的人均收入。相較之下,美國的大型城市馬拉松,如紐約馬拉松,也需要政府出動警力來維持秩序,但所有費用都由紐約馬拉松協會通過收取報名費和轉播費來支付。

在發達國家,過去幾年馬拉松的參賽人數開始穩定下來,進入一個平穩期,但超馬賽的數量和參賽人數卻呈爆發式增長。2000年,英國只有595人完成了超馬比賽。到了2017年,人數增加到了18611人。這十幾年來,全世界超馬的場次至少增加了十倍以上。超馬賽的迅猛發展可以說是一個全球性現象。

作為跑步愛好者的作家

在眾多跑步愛好者中,也有不少作家寫下了自己的所想所感。村上春樹或許是其中最有名的一位,美國推理小說家勞倫斯·布洛克也寫過一本《八百萬種走法》,講述他的跑步心得。至於其他專業或業余人士所寫的相關著作,說汗牛充棟並不過分。

不過我很少從中讀到真令我感同身受的段落。這當然不是說他們寫的不好或不真誠,只是每個人去跑步、登山、攀巖,都有自己的理由,而這些理由都是私人化的,作為讀者的我未必能夠理解。而運動的感受,雖然是如此強烈和美好,卻具有強烈的私人性,無法用語言來形容。在這方面,語言真的比不上圖片和視頻。我看到那些越野跑紀錄片中參賽者的痛苦與猙獰時,每每覺得自己也和他們在一起,心情長時間難以平復。而讀他們的書,卻覺得好像是在讀日記一般平淡。

也因此,我並不想寫一本關於跑步體驗的書。我想記錄的,與其說是跑步的體會,倒不如說是運動將我帶到了一個怎樣的新世界,一個我以前從沒有想過會去的世界。

這到底是一個怎麼樣的世界?千言萬語都無法道盡。若要找一個類似的文學意象,海明威的《老人與海》或許是最好的說明。

已經有無數文學理論家對《老人與海》作了分析和評價。許多人認為這是海明威最好的小說,當然也有人不以為然。哈羅德·布魯姆在《小說家與小說》中認為,這是一部重復而令人厭煩的作品,過於多愁善感。他敏銳地發現小說中有“一種微妙的柔情”,卻又批評道:老人顯然就是理想化的海明威自己,整部作品像是一則基督教拯救的寓言,又像是關於作者本人的神話。最後,當然兩個目的都沒有達到。

不過我以為,關於這部作品要講什麼,海明威在結尾中已經寫的很清楚了,再沒有人能分析的更好:“在大路另一頭老人的窩棚裏,他又睡著了。他依舊臉朝下躺著,孩子坐在他身邊,守著他。老人正夢見獅子。”終於,他獲得了難得的內心平靜。

寫作對我而言,更多是一個學習和再學習的過程。在寫作的狀態下,必須逼迫自己閱讀他人的作品,讀罷一本書又往往誘致出閱讀更多其他作品的需求。有些書只是重讀,在新的需求下,卻又有了完全不同的體會。

我早就聽說過英國史學家西蒙·沙瑪的大作《風景與記憶》,也曾在一家外文書店看到原書,當時卻嫌部頭太大,實在不好攜帶,便沒有購之。等到中文版出版後,我買來也讀了一遍,幾乎沒有留下什麼印象,隨後束之高閣。在寫作本書的過程中,參閱蕭馳先生所著的《詩與它的山河》,發現多有引用《風景與記憶》之處,意欲重讀,卻遍覓書架而不知其所在,只好重新又買了一本。這次重讀,越讀越心驚,越讀越感慨西蒙·沙瑪的學識之廣博、立論之精深,以及人類文化觀念的傳承變遷之迂回復雜。在這個意義上,也可以說,沒有寫作,何來閱讀。

(作者為資深出版人,本文為其新著《荒野無痕——跑步與存在》(文匯出版社即出)之“自序”;編輯:臧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