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公解夢偷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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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地住得久了,也經了幾個夏天,常常是連著兩天大雨,江南一夜入秋。隨之便是早起涼意襲人,於是吃蘇南早面的勇氣復起。吃面於我,將再次從北京模式切換到江南模式。

早面不獨是面,是一種生活方式,也就是早上吃面條甚或早餐基本吃面條。對於“北面南米”這種固執的飲饌認識論,早面就是個天然的系統BUG。因為北方省份裏,早間必來一碗面的執拗似乎只有蘭州人當得;但在幾大南方省份,如江浙滬加上部分皖、鄂,把早上一碗面當信仰的卻大有人在。

當然,準確地說這只能算半個BUG。因為北方人民早上雖不大吃面條,但吃的也還多是油餅油條、包子燒麥、燒餅火燒等面食。而江南早飯除了面條之外,另幾大金剛也依然是面食做主角米食做配。你看,小麥威武,統一了大半個中國的早餐。

如今世風,地圖炮無所不在,想安安穩穩吃碗面,奈何炮彈在頭上嗖嗖地飛。陜西鄉黨捅一捅山西老西兒,一起對著江南面條撇扯大嘴:“那叫甚的面條?沒嚼勁、沒面香,裏邊居然還是生的”。

江南蘇式面

江南“面祖宗”一樣對著北方面條雙目圓瞪:“這好叫面?又幹又噎怎麼往下咽”。此時的我,在炮彈之幕下茍且偷面,不論南北,入肚為安。

陜西油潑面

山西刀削面

北方面條吃的是面本身,江南面條吃的是湯和澆頭,都是面也都叫面,其實近乎兩碼事,也就莫論誰高誰低、誰真誰偽。就像京朝派的余叔巖和海派的周信芳,都是泰鬥,但唱得就跟不是一路京劇似的,你說誰高誰低、誰真誰偽,您聽哪個更舒服就多聽哪個唄。本來兩撥吃貨也是各安其道好多年,不知到了網絡時代怎麼就打起這嘴仗,或如北京俗語:“我說前門樓子,你說大馬猴子”。這炮彈飛得甚是無聊。

不打誑語,我雖是北方客,但早上如果要選擇吃碗面,我還是傾向於在蘇南之地,最好小雨霏霏地搞碗早面來吃吃。

江南多雨,但誰也不保證早上吃面的時候一定有。不過我依然堅定地認為,此時有雨才好,就便無雨心中也應有之。這樣,每一箸細面伴著鮮湯入口,才不枉了三吳煙水、滿懷溫軟。宋人評詞,說“柳郎中詞只好十七八女郎按執紅牙板,歌楊柳岸曉風殘月;學士詞須關西大漢執鐵綽板、銅琵琶,唱大江東去。”吃面亦如是,南北不同調性。江南面吃的是半碗旖旎,一箸風月。

旖旎如美人,須半脫青澀半解風情才好。是以江南面一瓷碗間只見其半,其間真正的面又只其半。此面頗不入傳統北方人法眼:它纖細,只如北方龍須面(基本是牙口不好的老人專享)的直徑;它不白,微黃間(堿水面)挑逗著北方人發出審美質疑;它澀滯,讓崇尚面條要敢與牙齒大戰幾合的北方人頻頻搖頭;它夾生,讓第一次看到面心發白的北方人暗嘆:“此地欺生啊,面都不給煮熟”。但一飲一啄有其定法,這面遇到它的另一半,便脫去藍衫換紫袍,不容老饕不由之。

這面扔在滾開大鍋裏翻騰,少馬爺相聲《數來寶》裏唱切面鋪:“煮開菊花瓣”,這景在江南面館很難看到——容不得它開成一朵菊花就已經開撈。所以在北人眼裏,江南只能叫做涮面。但江南人撈面的手藝精致而高超:筷子配合著一個長把帶筐的面抄子,抄起二兩面,如大廚顛勺般,一下兩下地手往懷裏劃著小弧線,面條在抄子裏就齊齊整整地變成個小拱橋,像極了當年西北婆姨梳理好的發髻。

但江南人叫它“鯽魚背”,而後抄子一抖一送,這魚背便遊進讓它生命開光的另一半——半碗湯中。此湯或紅或白,皆清亮濃醇,兼有膏腴之鮮香撲鼻。寬湯窄面,面背微露如魚蝶江中,再有二三根嫩青,數十點細蔥,這一碗面便和江南自古的文化生活一般了:富足而不招搖;詩意而不厭世;精巧而不繁縟。

其實江南的湯和北方的湯一樣有真“高”與假“高”。“食不厭精、膾不厭細”的飲饌原則發源於聖人禮學之鄉,北方宗魯菜的以前無不以“奶湯”與“高級清湯”為手藝之本,若以之配面,其面自也不凡。可惜俱往矣,如今北方肯豬腿骨或雞架子真材實料熬湯配面的,就已鳳毛麟角,至於此湯既不打沫亦不萃糜更不微火,出來混沌腥臊也就顧不得了,至少它還是真“湯”。但面入其中,委實難堪。江南就誠懇得多,即使到了如今,若說是真正熬制高湯配面,那還就循著老規矩,或豬骨、或蹄髈、或雞、或魚甚或再加上淋漓的黃鱔骨血,微火慢熬出高湯來。蘇、錫所謂老式面,南京所謂老鹵面,皆此。

設若無此真高湯而又欲為湯面,則江南碗中就碾壓北方了。北方此時多半是蔥姜(或加些許葷料)熗鍋,然後加水下面,最終呈現一碗混濁的湯面,不可說味道一定差,至少觀感欠佳,便如梁實秋評砂鍋居“格調不高”。江南則如大道至簡,碗底一勺靈魂豬油(當然豬油熬制之法另是江南名手藝)加醬油(現在大概率還要放味精,此為當代敗筆,但世風如此徒呼奈何),然後提過一只暖瓶,簡簡單單註入開水,半碗紅艷菁亮、油潤濃香的湯水呈現,只待面來。此法所得之面,是江南所有湯面的基款和最廉者,稱“光面”,又或有一個天下知的名字“陽春面”。

陽春面

無錫坊間相傳,民俗學者蓋章認證,說“陽春面”得名自楊乃武開釋回南時,其於拱北樓吃一碗光面,有所謂“今後當如這碗光面一樣,陽春白雪,潔身自好”雲。小食飲饌中,此類得名附會極多,又難考證又引紛爭,人家願意講我們姑且聽就是了。但無論如何,“陽春”二字當出文化滋潤之地,非此難為一碗只有湯水為伴的光頭面披此雅韻。

但這一碗面是當得此雅韻的,大約能把豬油葷香用到既濃且醇而又毫無粗鄙感的,江南必居鰲頭。江南文化,一向不重宏大敘事,喜於小靈巧處窺現局面。“陽春面”便有此感,我於當年初會之,觀之品之頗傾倒,想起讀《世說新語》有見:“北人學問,淵綜廣博”、“南人學問,清通簡要”;“北人看書,如顯處視月,南人學問,如牖中窺日”。立覺飲饌真文化之照影,一碗陽春面,印證千載地域文化性格。於茲與陽春面結緣,即使回京也四處尋之。原東四北大街孔乙己酒家老店,後來進京的南京大牌檔,所制陽春面都為雋品。不過亦是多年前事了,資本昌興,物是人非,於今恐也不會是那麼回事了。

蘇南富足,吃早面的很少只食一碗光面,那就要澆頭出場。比之底湯的低調,澆頭的亮相恣意而熱烈:傲岸者標榜“現炒”,一陣鍋鑊叮當、油火飛濺,一碟事實上的小炒放到面前,價高者如蝦爆鱔、中等者如爆豬肝、平價者如青椒肉絲,或就面而食或直接傾入面中皆可;常見者以種類繁多取勝,料理臺上十幾二十種制成品排開,葷料居多,食客隨心點之放入面中,任性者可放它個五、七、八種,直至碗中鋪滿不見面。我無此豪興,每次專一,或大肉、或爆魚而已。

可以很任性

蘇南稱以吃面為信仰,日食早面而嘴刁者為“面祖宗”。大喇喇的北方都不敢隨意加封“祖宗”二字,以謙抑溫婉著稱的江南乃敢之,可見早面在其地的影響力。一大早,每一家名聲在外的面店裏大概率都有這樣幾尊神,店家大意不得,也就督著品質不至下降。像我這等外來吃貨也不用太擔心踩雷,可以放心做口腹考試。

以我的視角看,大肉、爆魚兩味是所有蘇南面館的考試品。爆魚不消說,江南名饌,青魚、草魚皆可,我在北方家中也曾制備以為過年涼菜。其制無大學問,魚塊腌制後兩入熱油爆炸,趁熱浸調好的酸甜湯汁,靠熱差使其迅速入味。但以涼爆魚入江南早面,則是用反向熱差再做味交換,也就給這碗面交換出不一樣的體驗。

爆魚面

爆魚面暢行江南各地,難以一處專美,而大肉面則必冠之“蘇式大肉面”來彰顯身份。也確實,總是在源自蘇州的面館裏,埋入底湯的大肉在酥、糯、醇三字上更為造詣出眾。這大肉不是東坡肉式的大塊方肉,是厚約一指的五花肉片。其用大塊五花,鹵燒若幹小時,肉酥而不散,連瘦肉皆有糯感。重點是它的肥肉部分,“肥而不膩”對它已經是最低標準。將其涼切大片放入熱湯面碗,不可遽食,須以面覆其上以待其受熱變軟,且再為整碗湯貢獻肉香。待時間到,一筷子提起,肉已回魂,身段柔若無骨。然肥肉不化,這在老饕眼中才是可貴之處。畢竟著名的北京天福號醬肘子涼切後夾入熱餅,是以那雪白的肥肉直接化成油著稱的。蘇州大肉若也如此,怕那一碗好湯便無人敢於下咽了。是以夠酥夠糯而肥肉不化,才是我眼中的大肉傳奇,至於入口之醇香,已不需多言,此乃題中之義。我在江南,以北京醬肉之法稍加改變鹵燒五花肉,涼後切片入面,居然也與蘇式大肉有幾分仿佛,但終究還要承認差之毫厘亦為壑。

蘇州楓鎮大肉面

我在江南吃早面,對面興許就坐個“面祖宗”。我看他一碗面,兩三品澆頭,一小碟細姜絲,一小箸一小箸地慢慢吃面。在北方我覺得著急,在此地我覺得理所當然。於是我還時不時看看外面興許就有的清朝石橋,濕漉漉的,真是人家吃面我舒服。但我知道,人家看著對面這個三口吃完一碗面的北方家夥,不見得舒服,不定在心裏抱怨我暴殄天物。我慚愧,但管不住自己,飲饌習慣如文化身份證,難改。

江南早面的底湯大概就是江南文人的底色,猛料調得偏偏還清亮可鑒,低調、溫婉但實有真味,跟明清以降江南文人的學問、處世風格如出一轍。澆頭則又像園林裏的文人堂會,既要雅致還得叮叮咚咚。畢竟天下繁盛之處、文星聚所,富貴文人總要搞事情的,大率還是要從文雅處尋來一份熱鬧。當年魏良輔隱於太倉,十年打磨昆山腔,終以精雅絕倫的“水磨調”出於世。昆曲從此獨守雅部,成士大夫文化生活一維,昆腔在蘇式園林裏咿呀不息,雅韻流傳。那道理跟這一碗面又差多少呢。

“散裝江蘇”如今是名梗,被調侃的群像中C位是南京,躺槍的是鎮江。南京被省內嘲為“徽京”,南京人也號稱“大蘿蔔”。但我這個外來視角者看來:在江南省(江蘇、安徽一體)的時代,南京地理位置就在一省中央,妥妥的歷史C位;衣冠南渡,建康的朝廷上一直就是中州傖人碾壓三吳豪強,南京人文化基因裏北方樣子更多些也毫不稀奇。以至於在南京吃面也能印證這些歷史文化的特征。

南京(江寧府)在江南省的C位

南京並不以吃面著稱,但事實上南京人很愛吃面。大概是因為“沒有一只鴨子能活著離開南京”太過著名,以至面條和湯包這兩項我認為不亞於蘇、錫、常的南京吃食不為外人道。

南京在吃面一事上盡顯其曾經的古都政治風度:雖然北方基因更盛,但堂皇官家,還是要一碗水端平,所以南北兩方吃面的調性都在南京融合、展現。

皮肚面

南京面條的名片是皮肚面,我初見便嚇一跳:這家夥太像北方的一份燴全家福扣進一盆面條裏了,特別是你看這一恍然巨盆,食材堆至口沿,我見猶驚,況蘇南人士乎。面條通常是北方式的粗面,面裏的皮肚、肉片、香腸、木耳諸物也是煌煌巨制,毫無江南纖巧痕跡。我承認我的第一次皮肚面之約過於托大,以至於給北方人丟了臉,我真的沒有能力把它吃完。皮肚面是我深入了解南京文化屬性的重要一課,它讓我跌了跟頭,也漲了學問。

南京老鹵面

但南京面條有兩條腿,這一條是北方型的皮肚面,那一條就是江南型的老鹵面。老鹵面盡管有著“大蘿蔔”的某些行為特征,但總體還是嚴守江南湯面門戶的。熬制高湯,紅亮油潤,就是澆頭的氣度更為宏大,比如大肉就比之蘇式要大上一號。總之,在南京吃面的體驗還算讓人滿意,雖然面碗前總是理所當然的會出現一盤鴨子。但鎮江的面就多少讓我有些失望。

鍋蓋面名頭響亮,故事出眾,直攀乾隆。從揚州開始,直至江南,能跟這位農家樂審美的皇帝攀上關系的風物實在太多。各個城市的古鎮、古街區裏,你都能看到乾隆爺品鑒過、乾隆爺賜名號的東西。還是那句話,聽聽就好。至於鍋蓋面,我依然不相信乾隆皇帝見到大鍋裏飄個小鍋蓋就能興奮到如此程度。特別是我看不出經典鍋蓋面與北京肉絲湯面的根本區別,莫不成皇帝是因為一口面勾起了思鄉之情才讓鍋蓋面得享大名的。這好溫馨,也好詭異。

鍋蓋面實在太像北方的面條了,它是半扁狀的粗條手搟面。獨步天下的噱頭:大鍋裏放小鍋蓋,不過是壓迫沸點讓湯鍋不大開以減少所謂“面氣”。但嘗了口感又跟北方鍋挑出來過遍水的手搟面區別不大。醬油紅湯看似蘇南,但醇厚不足。炒肉絲和韭菜的加入,愈發讓它和北方農家樂裏的壓桌湯面可以攀一攀親戚。

經典款鍋蓋面

我行走於鎮江,連吃數處鍋蓋面館,或景區、或酒店、或街邊、或菜市,都一樣。遂安心,知自己錯了,何必抱著在江南吃面的想象苛責鍋蓋面。我轉換思路,改成品嘗家鄉風味,果然大起思鄉共鳴,好感湧現。我在想象中向乾隆爺伸出手,乾隆爺衝我抱了抱拳,好給面子。

晉元帝經營東晉,在建康一稱帝就在京口建僑,把南下世族置於鎮江,設南徐州以抗衡三吳士族。所以南京還留著要平衡南北的首都氣度,鎮江卻實實在在地守著北來者的基因無需他顧。看來,歷史永遠會投射在飲饌上,口腹的記憶才是最難以磨滅的。一千多年後的一碗面再次教育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