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出處：《我的山居動物同伴們》，作者：朱天衣，版本：北京時代華文書局 2021年10月
在上山定居前，我是一個標準的夜貓族，淩晨三四點睡，隔天近午起床，一直以為這樣的作息已定型了，必要伴我到終老，不想才第一天上山，就把這惡習給完全戒除了。
這塊地是十年前買的，買地、整地的錢用去我們所有的積蓄，因此又存了兩年的錢才蓋了房子，接著又隔了兩年才有能力整置室內，所以真的等搬進去住，已是四五年後的事。即便如此，我們入住時，還有許多設施未完備，如室內電路及電訊設備。既然欠缺電，那麼當然許多的電器便無法使用，我們便是在這樣幾近返祖的生活條件下，開始山居生活的。
記得頭幾個星期，因為不能開夥，所以下了課便買現成的餐食回去，最好趕著在天黑前用餐完畢，不然就算點著蠟燭，收拾起來仍不方便，包括盥洗也是如此。所以當一日事都解決好，擡頭一看時鐘，天哪！才七點！接下來的漫漫長夜在沒電視、沒計算機，甚至連電燈也沒有的狀況下該如何度過？看看窗外的圓月，看看四周漫遊的螢火蟲，再看看表，天哪！時間才過了半小時。再下樓看看貓狗，以為換了新環境它們會不安，沒想到每個家夥都睡得東倒西歪的，是呀！這樣靜謐的夜晚，除了倒頭大睡還能做什麼呢？於是破天荒的不到八點就上床做夢去也。隔天，不到六點，太陽已烈烈呼呼得把人給燥醒，屋外的貓、狗、鳥、蟲也早蠢蠢欲動，想賴床也絕無可能，就此從夜貓族變成早睡早起的健康寶寶。所以這是山居生活的第一好處。
當初建這家園一切以貓狗為主，所以人住的部分能簡則簡。我唯一的要求就是窗子要多、要大，結果弄得自己好像住在涼亭裏，因為四面都是窗，采光好、空氣好，景觀自然更好，一面臨河，一面向著山，另外兩面則可監看自家七百坪的庭院，看看那些貓貓狗狗都在忙些什麼。
剛搬進去時曾考慮要不要裝窗簾，畢竟在城市住久了，家家挨著戶戶，打個噴嚏隔壁都知道，若住在這涼亭似的屋子裏，沒窗簾遮掩，不是全都被看光光？但四周景致如此美好，任哪一個角度都不忍犧牲，怎麼辦呢？
有一天我終於想通了，若有人真的想一窺我在家的休閑模樣，不管是衣著或姿態都呈現最放松，或者該說是最邋遢的模樣，那麼他必須在入夜後，趁室內燈點著，躲在遠處的草叢中，還必須得是下風處，不然被眾狗兒們發現，便免不了被圍剿，且還得防著蛇蟲獸蟻經過，萬一碰著，滿身“紅豆冰”是必然的，最怕的是受到毒蛇青睞，那才真是要命。好吧！要是真有人不畏艱難、堅持要偷窺我的廬山真面目，那麼他一定會大失所望，因為這老去的身體實在不怎麼樣，絕對不值得如此冒險犯難，枉顧生命安全。
想通了，不再為設不設防煩惱，至此便發現自己已然和四周環境融為一體了，除了各式鳥獸在視野中展演，四季也清楚地在眼前遞變。一陣風吹來，便能判斷雨之將至，陽光在屋裏行行止止，不看鐘也估摸得出時間走到哪兒了。至於那躲在屋外的月光，總在你關燈的一剎那，潛進枕邊伴你一夜好眠。
當然，住在山上不都是一派悠閑，有許多重活兒要做，比如鋸木割草、挖洞種樹、整地種菜、搬石頭固地基……這些活兒多半是不能等的。因此不管刮風下雨或烈陽高照，該做的即刻就要做，也因此肌膚曬黑了，皺紋布滿了眼眶，手粗了，腳裂了，指甲裏藏著汙漬。但當你看著家園越來越整齊，很多原以為不可能的任務一一完成，那份成就感是付出什麼都值得的。
在山上生活一定要能享受勞動，我們四周也有許多都市人購置的地，他們因為種種原因無法無天地居住於此，只有周末假期才能上山，因此一到便得先除草、整理環境，等所有搞定差不多假期也結束了。若不是很能享受勞動帶來的樂趣，那麼在山林間擁有一塊地的美夢，往往沒隔多久就成了噩夢。一開始是全家出動，不時還呼朋引伴來山上烤肉、釣魚、抓蝦，等勢頭過後，便看到他們來的次數漸漸減少，隨行的人也越來越少。最後多半就是季節遞換時來割割草，臺風過後來探探災情，有的甚至一年都見不到一個人影，地就任它荒在那兒，不久連“出售”的牌子都立了起來。所以有時候朋友上山來訪，看到這片好山好水，便心動地築起山居的美夢，一開始我也會跟著起哄，“獨樂樂不如眾樂樂”，希望好朋友都能搬上山來共享這片天地。但現在每當有人心動要打探有何美地可出售時，我會開始扮演烏鴉的角色，把一切可能出現的負面狀況先說清楚，若還沒被我的冷水潑醒，我還是會請他們緩一緩，想清楚這山居生活是全家人共築的美夢嗎？就算不是，至少也必須是夫妻倆共享的夢，只要一方有些勉強，這夢終究是難圓的。我便曾看過一方孜孜地開疆辟土，另一半則躲在樹蔭下抱怨蚊蟲擾人，時日久了，很難不生齟齬，這不是對或錯的問題，而是喜不喜歡、合不合適的問題。也許對某些人而言的美景，對其他人來說真的只是“好山好水好無聊”。
所以，很多人都有“采菊東籬下”的夢，卻不見得都能實現，若枉顧家人反對，執意要享受山居生活，最後卻可能淪落成為獨居老人，我們附近就有這樣的例子，身邊無親人陪伴，最後成為鄰人的負擔。而且一人索居山野是有些危險的，在山上當你老到整不動環境的時候，很快你就會被野草、雜樹淹沒。且冬天山上的酷寒，也不是每個人都經受得住的，像我那麼愛冷的人，有時也會被寒風吹到直發顫，即便穿得再厚重，那冷仍是浸到骨髓裏去了。這兩年寒流來襲，氣溫降到五度以下時，我們是靠著“無印良品”的毛毛暖水袋熬過的，若年紀再長些，怕是暖爐也無濟於事。所以能否在此山裏終老，不見得由得了我呀！
因此每當我聽到有人說退休後想到山上買塊地養老，我其實是很疑惑的，年紀大了很多重活兒是做不動的，而且山風很利、很寒，也是需要一段時間適應的，這也不適合年長的人，初次住到山上，尤其是夏季衣物未護著全身，是很容易出問題的。有時一陣風過，或半夜被子蓋得不夠嚴，便會被吹得頭暈目眩。我是幾乎花了一年的時間，才完全適應山上的風水，如果是底子弱寒一些的人，怕是要調適更久。
說了那麼多嚇人的話，住在山上好似困難重重，但如果你是個能享受大汗淋漓且泥垢滿身的人，你是個不畏身邊蛇蟲鼠蟻隨時出現的人，你是個能把日曬風刮、吃苦當養分的人……那麼山居生活所回饋的，也會是意想不到的豐美。如今我雖然每天仍必須穿梭在令人窒息的水泥叢林中討生活，但只要想到不一會兒就可回到我那山居家園，深呼吸那森森山野的氣息，聆聽蟲鳴鳥叫、溪水淌淌，享受狗兒貓女的圍繞，即便每天要多開個把小時的車，我也無怨無悔。
原作者｜朱天衣
摘編｜張進
編輯｜張進
導語校對｜盧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