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見摸螺絲周公解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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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靖

竊以為,20世紀極富傳奇色彩的音樂家、鋼琴演奏家格倫·古爾德(Glenn Gould)就像一座兀自屹立的千尋雪峰,身上散發著強烈的“北方情結”,與之形成了鮮明而饒有意味的對比的是,另一位享譽全球、被稱為“作家中的作家”的文學大師豪爾赫·路易斯·博爾赫斯(Jorge Luis Borges)生命中的關鍵詞則是“南方”,或曰“南方夢幻”。

博爾赫斯

與身處寒冷北境多倫多的古爾德絕然不同,出生和成長於溫暖濕潤的布宜諾斯艾利斯的博爾赫斯,一直對南方有著天然的親近與神往。從第一部詩集中的詩歌《南方》出發,“南方”就如同一個夢幻、一種命運、一份啟示緊緊地縈繞和貫穿著博爾赫斯的生命,它包蘊和承載了博氏的幻想、哲思與深沈的愛。以至於博爾赫斯在晚年與作家奧斯瓦爾多·費拉裏的對話中,還心心念念“南方——大希臘”(他稱之為“人們在那裏開始思考,自此以後我們一直在努力思考下去。總之,這個優秀的習慣開始於大希臘)”。從某種意義上說,恰如探訪古爾德的“北方情結”是理解他的人生和音樂(演奏)的關鍵,探詢博爾赫斯的“南方”或“南方夢幻”,也是走進他和他的文學迷宮的一把鑰匙。

夢之詩境

1923年,24歲的博爾赫斯出版了人生中的第一部詩集《布宜諾斯艾利斯激情》,這部旅歐之作凸顯意象而淡化修辭,始終洋溢著探戈舞曲般的熱情。詩人寫道:“這本詩集基本上是浪漫主義的,盡管它行文風格洗練,且富於簡潔的隱喻。它贊美日落、孤僻的地方和陌生的角落,它甚至敢於涉足貝克萊的形而上學和我們家族的歷史,它記錄了我早年的戀愛。……我擔心這本書會變成一個葡萄幹布丁:那兒東西太多了。”的確,這部題材廣泛的詩集既包括描述故鄉風情的《街道》、《拉雷科萊塔》,詩情畫意的《陌生的街道》《聖馬丁廣場》《城郊》,追憶童年的《歸來》、《一處庭院》,以及對晨曦、黃昏、花園等自然景物的吟詠,處處凝聚著博氏對個體、自然和生活等問題的獨特體驗和思索。

《布宜諾斯艾利斯激情》

因此,博爾赫斯的這部處女作在其創作生涯中占據著極其重要的地位。從某種程度上說,它是博氏一生創作的源泉和母題。他中後期創作的大部分題材都包含在這部詩集之中,正如詩人的自白:“我感到,我整個一生一直在重寫這惟一的一本書。”在這其中,《南方》一詩又占據著極為特殊的地位,從《南方》出發,詩人開始有意識地模糊現實與夢幻的界限,通過各種感覺來建構一個亦真亦幻的神秘世界,它構成了博爾赫斯代表性的幻想文學的起點。在此,我們看到詩句中既包含著對客觀現實的忠實記錄,也傳達出詩人豐富的內心世界:

從你的一座庭院,曾經眺望

古老的星星,

從一張陰影裏的長凳,曾經眺望

這些零散的光點,

我的無知從沒學會為它們命名

也排不成星座。

曾經覺察到秘密水池裏

流水的循環,

素馨花和忍冬的香氣,

安睡的鳥兒的寧靜,

門道的彎拱,潮濕

這些事物,也許,就是詩。

詩人獨自坐在長凳上,回憶起曾經仰望過的古老星空,幻想著心中的南方。“古老的星星”所散發出的星光實則是一種精神現實的詩性意象。詩人的精神創獲就是去發現過去的光源,事實上,博爾赫斯一直主張應當回歸過去,因為“要回到過去,過去是我們的財富”。接著,詩人轉而想起“流水”、“素馨花和忍冬”,以及“鳥兒”和“門道的彎拱”。與此同時,詩人充分調動了全部的感官經驗,於是在這些客觀事物之間縈繞著“流水的循環”、“香氣”、“寧靜”、“潮濕”等詞匯,這便從客觀世界不知不覺地進入了夢幻世界。

事實上,博爾赫斯早已領悟客觀世界和夢幻世界都是現實的組成部分,他曾寫道:“依我看生活也許是萬事萬物的總和……當我做夢、睡覺、寫作、閱讀時,我就是在生活。……我以為不應把生活與文學對立起來。我相信藝術是生活的一部分”。因此,在《南方》一詩中,博氏模糊了現實生活的兩個層面,讀者在詩人所描述的客觀世界與夢幻世界之間猶疑,無法確定自己感覺到的究竟是“花、鳥、水流和門道的彎拱”,還是詩人所感覺到的“香氣、寧靜和循環”。但唯一可以確定的是,詩結尾處的“這些事物,也許,就是詩”的陳述為猶疑的讀者提供了解讀詩人真實意圖的可能性,即詩人以個人感覺為橋梁,從而打破了想象的虛幻世界與現實的客觀世界的界限,並使兩者相互溝通。

博爾赫斯說“作家是記錄員”,但他所謂的“記錄員”並非客觀世界的記錄員,而是對“某種不知道的東西的記錄員”。詩人對個體感覺、潛意識和靈感等無法確知的東西,通過詩的意象傳達給讀者,這一過程便是“創造”。因此,博氏認為詩人就是“創造者”——將外在的客觀現實內化為自身的情感現實,實現這一過程的關鍵乃是“幻想”,一種基於個體感覺經驗的獨特創造力。眾所周知,“幻想”是博爾赫斯後期作品的主要特質,由其所代表的幻想文學更成為拉美現代文學的重要流派。在後期創作道路上,博爾赫斯正是憑借這些感覺經驗創作出一系列魅力無窮的幻想文學作品。從某種程度上說,《南方》一詩可被視為博氏後期幻想文學創作的某種啟示——由詩歌《南方》出發,博爾赫斯開始邁向更加廣闊的人生,並通過其中後期精彩絕倫的幻想文學創作(尤其是短篇小說),最終無限接近他在精神向度上的南方之境。

夢之舞臺

如果說早年的詩集《布宜諾斯艾利斯激情》讓年輕的博爾赫斯在文壇嶄露頭角,那麼真正讓他贏得國際性聲譽的則要歸功於一本重要的雜誌,它為青年博爾赫斯在人生的關鍵階段提供了一個持久而隨性表演的夢之舞臺。更加意味深長的是,這本雜誌有一個對於博氏而言宿命般的名字:《南方》,由西班牙哲學家奧爾特加賜名。

《南方》雜誌第一屆編委會成員合影

1931年1月1日,阿根廷女作家、翻譯家維多利亞·奧坎波出資創辦了《南方》雜誌(Sur),這位傳奇女性出身於阿根廷最古老、最富裕的家族之一,自幼接受英法兩種教育,長期在歐洲旅居,致力於推動南美洲的文學和藝術生活。她將《南方》界定為洲際雜誌,使用西班牙語,試圖促進南美洲的本土創作,並向非美洲文學敞開大門,以才華作為唯一的標準選用文章。由於她卓越的文學素養、驚人的號召力和組織才幹,《南方》從一本地方性雜誌逐漸發展為享譽世界的著名雜誌,其輝煌的生命延續了長達71年。這種強悍的生命力,加之世界主義的定位,吸引了無數名流大家。其中,博爾赫斯與《南方》雜誌的相互成就堪稱典範。

《南方》創刊之時,慧眼識才的奧坎波就邀請博爾赫斯擔任雜誌編委會成員,彼時博氏已經32歲,但並沒有任何耀眼的光環。可以說,博爾赫斯是極為幸運的。奧坎波發號施令的方式總是既優雅又不可抗拒,按照博氏本人的說法:“維多利亞邀你去聖伊西羅德看望她,但卻不請你去,她召喚你去。”此後的30年間,博爾赫斯成了維多利亞所期望的“主要撰稿人和整體設計的顧問”。博氏的許多名篇諸如《巴別塔圖書館》、《特隆、馬克巴爾、奧比斯·特蒂烏斯》、《〈吉訶德〉的作者皮埃爾·梅納爾》都發表在《南方》雜誌上。後來,精通多國語言的博爾赫斯又涉足翻譯領域,他翻譯的卡夫卡的《變形記》和伍爾夫的《奧蘭多》,也在奧坎波旗下的《南方》雜誌社出版。

作為博爾赫斯生命中的一大貴人,奧坎波與博爾赫斯的關系頗為奇特,他倆互相敬重,但又不過於親密。博爾赫斯在一篇文章中回憶說:“如果讓我講一個關於維多利亞的回憶,很有意思,我記得我們從來無法達成一致,又一直很愛對方,而且還是無法統一意見,但這是一個令人愉快的特點,能夠與一個人互不同意這一事實意味著很多”。當然,博爾赫斯有時也會毫無諱言地抱怨奧坎波過於強勢、霸道、控制欲過強。即便如此,這對密友還是共同承受了許多事情,正所謂“患難見真情”。在庇隆獨裁統治時期,兩人都受到了迫害,博爾赫斯被貶為市場稽查員,奧坎波則被捕入獄。獨裁統治結束後,博爾赫斯成為國家圖書館館長,正是得力於奧坎波的強力推薦。

隨著《南方》雜誌的聲譽日隆,博爾赫斯的影響力也日漸廣泛。後來,《南方》出版了一期博爾赫斯的專刊,這本專刊成就了博氏真正國際意義上的神話。正是眾多國際學者對博爾赫斯的推崇,才讓他成為最早翻譯進入歐洲文化圈的拉美作家。1961年,博爾赫斯和薩繆爾·貝克特共同成為福門托文學獎得主。隨後,博爾赫斯的詩歌和小說開始在法國流行,之後又被翻譯到意大利、德國、西班牙和英國。一個作家與一本雜誌,最好的關系是互相成就,博爾赫斯與奧坎波的《南方》正是如此。

從奧坎波的《南方》,博爾赫斯的幻想文學走向了全世界,這位日後被學者和讀者譽為“作家中的作家”的文學大師,在晚年寫給奧坎波的一系列書信中,和她深情回憶了《南方》雜誌創辦之初以及成立35周年時的動人情景,並向這本引領他走向世界性舞臺的重要雜誌致以崇高的敬意和感謝:

《南方》的創辦是阿根廷文化最重要的事件之一。它的影響是全然有益的。阿根廷靈魂最好的特性之一,是不僅對發生在這裏的事情,還對發生在地球上任意一個地方的事情都有著慷慨的好奇心。我們傳統中的謙遜,讓我們迫使自己不像歐洲人那麼地方主義。也可以說,我們的傳統是所有的過去,超越了單一語言或單一血統的界限。我相信所有阿根廷人,盡管他們不知道或是拒絕承認,都欠《南方》一份謝意。

夢中之夢

順著《南方》詩歌的啟示,乘著《南方》雜誌的春風,博爾赫斯繼續向著他心中的南方之境邁進。1944年,45歲的博爾赫斯創作了一篇極富傳奇色彩的短篇小說《南方》,這篇晦澀的小說就像以身外之身去一窺夢中之夢(正如《菜根譚》中的妙語:聽靜夜之鐘聲,喚醒夢中之夢;觀澄潭之月影,窺見身外之身。),多元的闡釋空間和強烈的幻想特質讓它成為博爾赫斯中晚期小說的代表作,似乎也回答了博氏心中所向往的南方的終極奧義。

博爾赫斯與讀者們

1976年3月,博爾赫斯在印第安納大學的演講中談及了《南方》的構思,他聲稱受到美國小說家亨利·詹姆斯的經典中篇小說《螺絲在擰緊》的影響,讓他想在一個短篇小說中同時虛構三個故事。其實,不是三個故事,而是一個故事的三種結局,這三種結局源自對小說本身三種不同的讀法——現實的、寓言的、夢幻的,這正是這篇僅有四千字的短篇小說《南方》的不朽魅力。

第一個是現實故事。達爾曼一天在上樓時不小心額頭碰出了血,第二天發了高燒,八天後被送進療養院。死裏逃生後他乘上火車,想回到他渴念已久的南方,結果火車沒停在慣常的車站,他在前一站下了車。在一家鋪子吃晚飯時,旁邊一個喝醉了酒的小流氓向他挑釁,激將他去搏鬥。達爾曼明白他不免一死,在“他跨過門檻時心想,在療養院的第一晚,當他們把註射針頭紮進他胳臂時,如果他能在曠野上持刀拼殺,死於械鬥,對他倒是解脫,是幸福,是歡樂”。於是“達爾曼緊握他不善於使用的匕首,向平原走去”。

第二個是寓言故事。這比第一種讀法有趣不少:達爾曼躺在醫院裏時開始渴念起南方,於是在病好後他乘上火車回到心中的向往之地,由於火車停在了前一站,他只好提前下車,並走到一家雜貨鋪子,在那裏吃晚飯、等車,旁邊一個喝醉了酒的小流氓激將他去搏鬥。達爾曼渴念南方,結果回到南方時,南方卻殺害了他。一個人死於他所熱愛的事物,這正好是奧斯卡·王爾德所說的“每個人都戕害了他所熱愛的事物”的顛倒。

第三個是夢的故事。達爾曼也許從未回到南方,他被刮傷之後,第二天發起了高燒。他在醫院的病床上躺了八天,在他死於醫院手術刀下之前,他做了一個夢。在那場夢裏,達爾曼並沒有窩囊地死在醫生的手術刀下,他病好後,乘火車回到了他渴念已久的南方。在那兒的曠野上他持刀拼殺,幸福地死於械鬥中的刀鋒下。這只不過是一個夢,達爾曼幻想著一場南方人英雄式的壯烈死亡。

在《杜撰集》1956年的補記中,57歲的博爾赫斯不無驕傲地寫道:“《南方》也許是我最得意的故事。”在同一個短篇故事中把玩著三種結局,三種解讀,確實令人激賞。毫不令人意外的是,博爾赫斯本人最喜歡以第三種夢幻的方式去解讀《南方》,這是他早年的詩歌《南方》中早已給出的啟示。博爾赫斯認為如果把它當作一個夢,小說寫的並不是一個人真正的死亡,而是臨死前夢見的死亡。在博氏的小說世界裏,生老病死的正常死亡是不值得提到小說裏來的,在他那兒,死亡必須具有一種美學價值。

讓我們再次回到《南方》的最後部分,達爾曼在酒館裏遇上了他認為的南方的代表人物,“一個非常老的男人背靠櫃臺蹲在地上,像件東西似的一動不動。悠久的歲月使他抽縮,磨光了棱角,正如流水磨光的石頭或者幾代人錘煉的諺語。他黧黑、瘦小、幹癟、仿佛超越時間之外,處於永恒”。於是,在永恒的註視下,浪漫主義的死與平凡庸常的死交遇會合,“如果說達爾曼沒有希望,他至少也沒有恐懼”,他清楚了自己的命運,這死亡以一種黑格爾式的邏輯使兩種身份的歸屬合而為永恒,但這不是時間無限的永恒,而是瞬間的永恒,這南方也不僅僅是田園牧歌式的南方(“孤寂達到十足的程度,甚至帶有敵意,達爾曼幾乎懷疑自己不僅是向南方,而是向過去的時間行進”)。

在此,南方即永恒,永恒即南方。

博爾赫斯之墓

意味深長的是,如此強烈的夢幻敘事卻源自詩人的真實經歷。1938年聖誕節前夕,博爾赫斯在快步上樓時,撞上了一扇窗,後來傷口感染,他發燒住進了醫院,躺了一個多月。在療養期間,博爾赫斯對自己的精神是否健全產生了懷疑,他母親給他念C.S.劉易斯的小說《走出寂靜的星球》時,他聽著聽著哭了起來,他說他明白了以後該怎麼做,作為作家下一步該怎麼走。從此,小說藝術的一場世紀中期的革命拉開了帷幕。

責任編輯:臧繼賢

校對:張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