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是2002年夏末的某個夜晚，我夢見自己溺水了，在水裏不停地浮沈旋轉，驚恐萬分到不知道喊救命。
醒來後，我渾身濕漉漉的，冷汗淋漓，就像從水裏撈出來的樣子。
這天，我遇見了一位勤勞善良美麗的女子，我不知道她姓啥名誰，只知道她差點毀了我的人生，她是唯一讓我在婚姻愛情面前痛哭得肝腸寸斷的人。
那天下午時分，我發現自己的店門口有行人成群結隊朝河邊跑去。經打聽，才知道河裏的回水灣裏打撈起一具女屍。
警察鑒定系自殺身亡，女子自殺前留下一封遺書給八歲的女兒，遺書裏只有一句話:長大後千萬別嫁窮小子！
千萬別嫁窮小子！這句話很戳痛人心啊。
亡者的家就在河邊，離我們建材市場不遠，她的生平事跡一下子就完整地展現在眾人面前: 在愛情上，她具備了女子所有的美德。她懷著夫妻恩愛苦也甜的幻想，不顧富裕的娘家的阻撓，毅然嫁給了一無所有的窮小子。
窮小子住的破屋子無法遮擋風雨，她不嫌棄。窮小子不會掙錢，她也不嫌棄。
人生有三苦，撐船打鐵賣豆腐。幾年前這個西湖橋還未修建好，此岸的人們到河對岸去，全靠小渡船，嫁給愛情的女子擔起了兩個苦:撐船，賣豆腐。
幾年後就讓夫家蓋起了一棟三層小洋樓，脫貧致富。
聽說她往後的日子被夫家人摧殘得慘不忍睹，因為沒有親眼所見，我不能夠敘述詳情了。 現在有人動不動就指責女孩子愛慕虛榮，貪戀物質榮華富貴，缺少真情，缺少自立自強，缺少吃苦耐勞的精神。那如果這些人了解了上面這位女子的生平故事，他們一定會自動閉嘴。
嫁給窮小子的女子跳河自殺了，不是在最貧窮的時候自殺的，而是在過上富足的日子後自殺的。周圍人都知道她嫁入夫家以來吃過多少苦，但是她老公和翁婆不知道，他們享受著她的勞動成果，卻完全不懂她的血與淚。很奇怪嗎？ 不奇怪，有的人就是不懂珍惜別人的苦和付出，在他們的生命裏只有對奉獻者永無休止的索取，就如那些玩“殺豬盤”的人那樣，其實，真正的婚姻裏也有類似玩“殺豬盤”的人。
女子自殺了，兔死狐悲，往事湧上我心頭。想起婚後先生和翁婆對我做的一切，我想起懷孕時先生和翁婆將我身上僅有的一千塊錢騙光，我想吃一個西紅柿都不能得到，我生生地餓了三個月，先生總是這麼罵我:你本來就知道我窮，嫁給我就是要受窮苦的。你想吃好玩好就回你娘家去，或者嫁給別的男人去……
我的心撕裂般的痛。
02.
說實話，這位女子的死摧毀了我對婚姻愛情所有的信念和美好的向往。我以前還抱著一絲渺茫的希望，以為每一次的苦難都會是最後一次，日子會一天天好起來的，他們的心終將會春暖花開的。
可是從自殺的女子身上看來，我真的心灰意冷了，我真的萬念俱灰了。 因此，我痛哭不止，到了深夜了還在哭，一邊哭一邊數落先生的各種不是和不堪的過往。
先生煩了，對著我大罵:今天中邪了是吧，再哭，再哭，幹脆你也和那女人一樣跳河自殺算了！
去死啊去死啊！ 先生的口裏接連不斷地吐出這樣的話，冷酷無情。頓時我感覺到一股異樣的力量牽引著我，我翻身下床，下樓，打開卷閘門就外走。
先生冷冷地看著我離開，無動於衷。
已經是過了深夜淩晨，廣場上行人車輛寥寥無幾。我朝河邊走去，朝女子自殺的地方，朝那個回水灣走去。 一下子我就到了河邊，小吃夜宵攤基本打烊了 ，河邊冷冷清清的。
在風景線下河灘的石梯旁，我和一個人影擦肩而過，這個人影落寞惆悵，穿得破破爛爛。我的思緒大略停頓了幾秒鐘，心裏再次升起一股異樣的感覺，剛才擦肩而過的人影有點熟悉又陌生。
熟悉的是，她是我的家門，在這個大市場裏只有我和她同姓趙，我倆互稱家門。
陌生的是，她，家大業大，做生意很多年了，經濟基礎雄厚，有許多處房產和店鋪門面。她平時穿著極為講究，是一個很體面很風光的貴婦人形象，走起路是雄赳赳，氣昂昂的。
可剛才那個人影是那樣的猥瑣寒磣，會是她嗎？
我馬上四處尋找，發現剛才那個人影下了河灘，朝水邊走去了。
我大喊一聲:家門！
她停下來了。我快速地轉下石梯朝她跑過去，說:家門，真的是你！？
我拉住她的手，看著和平時不太一樣的她，今夜的她穿著太破爛不堪了，衣服好像是從垃圾堆撿來的一樣，不能算一件衣服，破布遮羞布而已。
我想，她今晚穿成這個樣子 ，唯一的解釋就是來河水裏捉魚的。
我說:家門，你是來水裏捉魚的是吧？我兒子在身邊時，晚上我先生就帶著我們來河邊捉魚。你這麼晚來捉魚，你家胡老板先生沒陪你來嗎？
家門說:哼哼，捉魚捉魚，嘿嘿，他呀，才沒這份心思。
我說:你也別捉魚了，時間太晚了，很危險的。今天下午這個地方還打撈起一具女屍。一個女子實在不堪老公的折磨而跳河自殺了，屍體被卷入這個回水灣。哎呀，我全身起雞皮疙瘩了，走！我們快離開這個地方，我們到西湖橋上去。
西湖橋上，我和家門扶著欄桿依偎著，沈默不語。
夜色真美，月華如鏈。晚風如剪，將花花世界、浮華滄桑統統剪碎拋撒在河裏，每一秒河水蕩漾，都會變幻出五顏六色，溢彩流光。
作者拍攝的河邊夜景
我說:大概就是那個地方吧，今天打撈起一具女屍，女子是給八歲的女兒留下一封遺書後跳水自殺的。她真傻，死都不怕了，還怕活下去嗎？
我的家門面無表情，說:家門，你真幸福。
我苦笑:幸福與否，只有我自己的心知道，別人看不出來的。
家門輕輕地說:你擁有了世上最寶貴的東西——你老公對你忠貞不渝。
我說:我是擁有了世上最寶貴的東西，但並不是老公的忠貞不渝，而是我自己的心。
家門說:如果老公移情別戀，你的心就會破碎，破碎的心又如何能是最寶貴？你能夠擁有一顆完整的心，完全是因為你老公是真實的柳下惠。
家門的話，讓我想起了來自別人口中的傳說。別人都這麼口口相傳，說某月某日，我家先生被幾個生意同行騙至某賓館，他們特意安排三個風塵女子調戲他，他一動不動，那些風塵女子失敗後宣布我先生的老婆是世上最幸福的女人！
剛開始我也不在意，因為我根本就不相信先生有那樣的定力，在我的眼裏，他是一個食色性欲望極其強烈的人，甚至有點變態，簡直就是一個魔鬼。
但是，許多人都說他在外面的應酬裏如何如何的潔身自好，於是謊言重復一百次慢慢變成真理，我想，大家口中所說的大概是真的吧。
後來有一次，市場裏許多同行們一起參加廠商的訂貨會，晚上有安排三陪小姐尋歡作樂的節目，我先生軟硬兼施將幾個男子勸說成連夜回來，未料半途上車子壞了，又是三更半夜，路上再也不見其他車輛，同行的幾個男人就趁機留在那邊找樂子去了，唯有我先生一人跑步三個小時趕回家。於是那些男人們宣布我先生的老婆是世上最幸福的女人。
我想，大家口中所說一定是真的了。
我先生的這般行為，讓女人們有說不完的話題，讓男人們無話可說。
每當周圍的男人們在老婆面前為自己尋花問柳的行為找借口說:這是我們男人的共性，只要是正常的男人，誰不是這樣子呢？
女人們就會將我先生提出來，說:譚老板就沒有這樣！ 男人們就閉嘴了。
家門說:常言說得好，萬兩黃金容易得，難得有情郎！一個男人對自己忠貞不渝就已經是幸事，何況這個男人還是自己的老公，真是千古幸事！
我說:這正是我一直不理解的地方，女人為何非要從男人的忠誠上來證明自己生命的價值呢？我想，除了婚姻愛情，世上應該還有好多好多有意義的東西可以讓我們女人去追求，去創造。說句真心話，假如我的先生出軌了，要和我離婚，我會平靜地分手，繼續走好自己的路，絕對不會自殺！
家門說:如果你老公真的要和你離婚分手了，你沒有一條很好的路可以走。
我說:不瞞你說，就是今晚上我先生還罵我要我去死。我為何要死？我為何不能好好地活著？我現在就回家去讓他嚇一跳，告訴他我還活著，我的生命我做主！
夜已經很深了，廣場上除了我們二人，再也不見其他人了。家門說她還想靜一靜，我一個人走回家的路上想著:兒子沒在身邊的日子，我確實少了許多操勞，但是和先生的吵架次數增多了 。沒有兒子在中調節緩和，夫妻矛盾似乎有日益激化的跡象。
還是把兒子接回身邊吧。
我回到店裏，上了小木樓，看見先生正立在樓門口，他一見到我就說:我們還是把兒子從大姐家裏接回來吧，反正暑假也快結束了，馬上就要開學了。兒子不在身邊的日子，我們吵架越來越頻繁，我不願意這樣。
02.
兒子歡天喜地地回到我們身邊，為慶祝兒子歸來，我們特意邀請了關系很好的同行艾老板一家人到河邊玩耍吃夜宵。
艾老板一看見我兒子就一把抓住他，說:你這個飛打飛殺的混世魔王啊，暑假期間到哪裏去了，伯伯我想死你了！ 說著就把我兒子提起來摔到肩上，做出東倒西歪的樣子，口裏叫著:哎呦呦，我喝醉了酒，要倒了要倒了。
我兒子歪在艾老板肩上格格地笑過不停。艾老板自己的一雙兒女已經上初中了，二人爭寵著要朝爸爸背上爬，大家叫著笑著，鬧成一團。
我和艾老板的老婆單獨走一起，我說:王姐，你家艾老板特喜歡孩子。
王姐說:是的，他經常說孩子在自己身邊成長，是做父母的最大的財富。
我問:難道你們的兒女沒在你們身邊長大的？
王姐說:沒有的呢。那時我們很窮很窮，一雙兒女留在爺爺奶奶身邊，我們夫妻二人借了點錢背井離鄉到雲南做生意，掙了錢就回家來了。
我說:現在好了，生意也好，一家人其樂融融，幸福美滿了。
王姐嘆氣，說:沒有的呢。以前真的是幸福啊，雖然沒錢，但是現在，男人有錢就變心了。
說話間，我們到了河邊，在一個夜宵攤坐下來，點了飲料、喝螺、烤牛肉串。兒子特別興奮，他的語言表達能力非常強，邊吃邊說:今天我很滿意很開心！來，我們大家幹杯！為我們大家永遠都不分離而幹杯！
吃完夜宵，孩子們意猶未盡，嚷著要玩氣槍打氣球。 王姐說:哦，對了，小趙，孩子們要打氣球，我們順便照顧你家門的生意吧，她在西湖橋下擺氣球地攤呢。
我一時沒反應過來，問:家門？哪個家門？
王姐說:你能有幾個家門？就是那個胡老板的老婆趙*花呀。
我一驚，她怎麼可能會去擺氣球地攤呢？
王姐說:你不知道嗎？我以為你知道的呢。你家門她現在處境好慘啊，她家破產啦。她家胡老板外面情婦一大堆，所有的房產都給了情婦們，連她身上平時穿的高檔衣服都搶去給情婦了，把她從家裏趕出來。她帶著小兒子只好住到店鋪的閣樓上面。就是前天晚上，胡老板帶著新交的情婦又追到這個市場店鋪裏面，逼著她讓出店鋪。還追著打她，把她的衣服剝光羞辱她，她光著身子從店鋪裏逃出來，那一晚，大家都不知道她躲在哪裏，怎麼過來的？第二天上午，也就是昨天上午，我們看見她帶著小兒子在西湖橋下擺氣球攤子了。
天啦，我總算有點明白了，原來前天晚上深夜我在河邊碰見她往水裏走，還以為她是去捉魚好玩的，原來她是沒打算活了，是去投河自盡的！ 當時她是那麼的憔悴不堪，我還居然問她這麼晚了胡老板怎麼沒陪她來一起捉魚，我是不是傻得無可救藥啊，一點判斷能力都沒有。
王姐繼續說:趙*花和胡老板是高中同學，她娘家非常富有，而胡老板家非常貧窮。當年，胡老板追求她時簡直就是跪在地上磕頭出血才終於達到目的。她家只有三姐妹，沒有兄弟，胡老板是做上門女婿來的，所以她娘家所有的財產全部掌握在胡老板手裏。她有四個兒子 ，大兒子在廈門大學，二兒子在部隊參軍 ，三兒子讀高中，小兒子上小學，本來是好幸福的了，可胡老板嫌棄她人老珠黃，弄得她現在和小兒子流離失所，落難到只好靠幾十塊的地攤成本生意維持生計。想想都悲從心來。
我們決定去照顧家門的生意，讓她多賺幾塊錢。
這時有小販叫賣水槍，三個孩子每人得到一只水槍，飛快地追跑打鬧著對射，一股股水流從槍口飆出，進入脖子，孩子們咯咯地笑著。
我遠遠地看見我的家門在用腳踩著塑料氣筒為氣球打氣，然後將一個個五顏六色飽滿的氣球交給她身邊的小兒子，小兒子接過氣球掛在一張布簾上，等別人來打氣槍。
我們一群人朝她走去，她眼尖，率先看見了我，開心地笑著招呼:家門，妹夫，來來來，來給小外外打幾槍氣球！艾老板，小王，來來來，給孩子們打氣槍。一毛錢一槍，一版50個，打滿一版有優惠，一版只要三塊錢！來呀來呀！
三個孩子每人拿起一把氣槍，對著布簾打出子彈，啪啪啪，一個個氣球在孩子們的驚呼下爆炸。
我的家門開心得手舞足蹈，拉著她的小兒子說:崽崽，叫姨，叫阿姨。
可是她的小兒子並沒有如平時那樣開開心心地叫我阿姨，他悶悶地扭過身去，斜望著天空，一句話都沒說。
我突然意識到，家門的小兒子受傷了，是我們今晚的合家歡樂景象傷了他。 艾老板夫婦也意識到了，我們催著孩子們急急告辭。
家門接過我們的幾塊錢滿足地笑著，笑得燦爛，額頭亮晶晶的。今夜的她穿著很整潔也很神氣十足，一毛錢的生意都讓她精神抖擻。 家門挽留我們，說:再給孩子們打些氣球吧，有優惠，多打多優惠。
我們一行人離開了家門的氣球地攤。四個大人是眼裏噙著淚離開的，三個孩子是互相追逐打著水槍歡跳著離開的。家門的小兒子始終沒有看我們一眼，他一直保持著那個斜身望著夜空的姿勢，被定住一樣。
家門繼續在熱情地招攬生意。
都說女人是天生的弱者，其實女人在該堅強的時候還是會堅強的。看，我的家門，她堅強得讓我們心酸讓我們心痛。
我們離家門的地攤遠了 ，她招攬生意的聲音也聽不見了。
艾老板說:她可能還要苦熬五年，熬到大兒子大學畢業有了工作就會開始好起來。那姓胡的這麼走下去，不會有好下場的！
當我們一行人走向西湖橋，上旋轉樓梯的時候，地勢增高，又依稀聽見家門的聲音:來來來，來打氣球，一毛錢一槍……
當我們走到西湖橋上時，家門的聲音更清晰了，她的嗓門響亮，清脆，熱情奔放:來來來，來打氣球，一毛錢一槍，打完一版有優惠，50個氣球三塊錢！
三個孩子依舊在我們身邊追逐嬉戲。我們四個大人互相久久地望著......突然，艾老板伸出雙手，將我們四人抱在一起哭起來。
後來王姐和我說，其實那段時間，艾老板是想和她離婚了。可是從那晚在趙*花的地攤上打過氣球之後，艾老板又如新婚時期一樣珍惜她了，夫妻感情越快越好了。 我和先生的感情也穩固起來了。 而在這個過程裏，一切都是那麼自然地發生，這些發生是起源於那個跳河自殺的女子，她的生平故事引起我感同身受，傷心悲催。接著幾乎和先生決裂般地深夜出走，再到河邊遇見了我的家門，我們都不知道對方的生命裏正在發生什麼事情，只是平平常常地交流著。
事後我想，假如那夜我事先得知家門的遭遇而刻意地去安慰她鼓勵她，可能還不會激起她發自內心的生存下來的勇氣和自信。後來我離開了建材生意大市場，所有人也不再有聯系，現在過去很多年了，我相信我的家門一定好起來了。
那時候，我們的日子過得何嘗不是如夢裏溺水一樣，時刻都在做無助無望的折騰。
人生確實如夢，但醒來也在一念之間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