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公解夢夢見父親咽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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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貴

“老年化妝成少年”,薩依徳在論他的“晚期風格”時,閃爍著新舊辯證法的靈光,以讓讀者瞥見偉大藝術家思路之乖戾:“現代主義是吊詭的,它與其說是求新的運動,不如說是一個老化與結束的運動。”[1]就藝術與社會的關聯而言,新作品中的舊要素是制勝的法器,有助於讓同期的時髦者和外強中幹者自動退場。這種新中寓舊的哲學混雜老道的況味,是心智成熟者的自然展現。艾略特、喬伊斯莫不如此,他們返回古代的神話形式,一如他們對世界的綜合。尤其現代以來,時間的加速之感所演繹的時時催新的淘汰機制,反而讓沾塵的舊物出人意表。

伊薩克·巴別爾

俄國作家巴別爾(1894-1940)恰逢新舊時代交替之際,20世紀初葉俄國保皇黨與革命派的炮火攻訐之時。他擁有短暫而耀眼的文學生涯,薄薄一冊《騎兵軍》具有充沛的自傳性與傳奇性,這讓後人在閱讀他的小說時常常浮想聯翩。一個名為柳托夫(巴別爾小說中頻繁出現的敘事者)、戴著眼睛的騎兵,書生氣模樣;他少年老成,遲緩後移的禿頂;在密集的流彈間穿梭,歇息時眼神閃爍著平靜和哀傷。巴別爾做過戰地記者,熟諳如何用鏡頭記下一個人心靈的面目,而非僅僅是臉孔。從被用得最多的那張肖像的眼神看,他對自我的身姿似乎滿意。他傳達的平靜和悲哀是意識的潛流,除卻戰爭所施予的創傷,是否還隱藏著更多內容——心靈的和美學的?

巴別爾是一名猶太人,他在《騎兵軍》的序言裏提到,十六歲之前,他曾致力於鉆研猶太語,《聖經》和《塔木德》。盡管後來他接受高爾基的建議“到人間去”,廣泛遊歷於俄國的社會各地、各階層,從事各類職業,但猶太人身份就像一只隨身攜帶的荷包,其香氣連綿不絕,一直滲入他小說的字裏行間。實際上,中文世界一直錯誤地翻譯巴別爾的全名,不是伊薩克·埃馬努伊洛維奇·巴別爾,而是以撒·埃馬努伊洛維奇·巴別爾(Исаак Эммануилович Бабель)。《新約》中,亞伯拉罕老年得子,即以撒,但上帝要求他將獨子以撒獻祭。當亞伯拉罕順從主命,在磨力亞地山頭正要下刀時,天使出現阻止。不論對信徒還是非信徒來說,這是一個具有相當爭議性的題目。以子獻祭一如其他頗具啟示意味的宗教故事,情節滑動之間其寓意也只可意會。大多數教會把獻祭的故事闡釋為亞伯拉罕對上帝的順服,但被綁在刀下的以撒是隱形的,一位長久的沈默者。對以撒來說,被犧牲是童年教導的一部分:接受父與神的雙重意願。以撒年紀輕輕,但面對死亡,與生俱來有平靜波瀾的能力。在他深思熟慮之後,選擇成全父親,自我犧牲,投入一種哀婉的神學。縱觀巴別爾短暫的生平,他1939年在“大清洗”中被指控為間諜,1940年被槍殺於盧布雅那監獄,盡管他還在最後的無罪申訴時說:“我是無辜的,我從未做過間諜。”巴別爾對極權主義所要求的“獻祭”耿耿於懷,在某種神秘意義上,他傾斜的命運構成了對以撒的諷喻。

《騎兵軍》的開篇《泅渡茲伯魯契河》,是一首猶太神學衰微的挽歌,其衰微不在於都市現代性的世俗化衝擊,而表現在戰爭炮火下的脆弱。當軍隊轉移到新的城市,隨軍的主人公被分撥夜宿在一個猶太人家中。他住的那間屋裏,櫃子全被兜底地翻過,女性裙裾撕成了破布片扔滿地,“地上還有人糞和瓷器的碎片,這都是猶太人視為至寶的瓷器,每年過逾越節才拿出來用一次”。敘事主人公盡管此時是士兵,但他還是無意識地泄露了身份秘密——他對猶太儀式的熟稔。考慮到20世紀上半葉俄國湧動的反猶情緒,巴別爾一句帶過式的處理別有意味。很難想象,在驍勇野蠻的哥薩克紅軍隊列裏,一個猶太士兵得鼓起多大勇氣去宣示自己的身份。但就文學手段和效果而言,巴別爾卻神奇地衝破歷史的昏暗,點亮了隱藏的神學光暈。《泅渡茲伯魯契河》的挽歌混響於末日的景象:“在傍晚的涼意中,昨天血戰的腥味和司馬的屍臭滴滴答答地落下來。”當死亡的夜露沾染每一個人,救贖的渴望在下意識中臨近。那些混跡於汙穢、光芒暗濁的瓷器,此時再次拿出來;在這場絕望的逾越節中,巴別爾用小說去擦亮它們,也擦亮人們心靈中的殘存信仰皺痕。

正如藝術的新舊之辯,在神學中,末日景象是一種更深刻的回光返照。與毀滅性之悲哀如影隨形的,是生命豐盈時的無限懷舊。巴別爾在小說中常常回光返照,直到光亮觸切於他信仰遺留的暗區。俄國革命坐擁飛揚跋扈的前進之辭,但巴別爾曲折迂回,以哀婉的猶太歌謠將前者降格為遠景。小說《拉比之子》以傾訴的口吻開始,讀起來更像一封草就的信,向老朋友講述他在行軍途中遭遇的一件死亡。死者是一位他們共同的朋友,參加革命的拉比之子。他講到,在一次潰敗之後慌亂的撤退中,他從死屍堆中認出拉比之子。此時他早已奄奄一息,且衣不蔽體;火車上有幾個姑娘,就那樣死死地死死地端詳著這個猶太人蔫不拉幾、陰毛卷曲的陽具——戰事讓人的尊嚴奔潰。簡短地幾句對話之後,拉比之子就迅速咽氣,敘述者將他埋葬在一個荒涼的車站上。就主題而言,這篇小說是一次基於猶太共同體的悲哀悼念:在死亡之際,信徒能否盡量保持他作為信徒的體面。無神論者或許難以理解死亡之體面對他們的重要性,因為它不僅關乎現世人格,也滲透至靈魂的歸宿。拉比之子,入黨、參加革命,最後慘死異鄉,其身份本身構成一種張力。同拉比之子一樣,巴別爾本人的身份也被時代所拉鋸,遊移、掩護,因而徘徊在漫長的心靈戰線上。

《拉比之子》主要以講述戰時為主,但正是巴別爾那些著筆不多的回憶性段落——遙遠而可親——充溢著回光返照的神奇,照亮了騎兵軍孤獨的冷漠之心。敘述者回憶起他們去拉比家中做晚禱的那個夜晚,幾個猶太人伏在祈禱書上發出咿唔之聲,如同呻吟。燭光眨巴,他們則在東墻下祈禱:

後來立櫃的帷幕打了開來,我們看到了用紫醬色天鵝絨和寶藍色綢緞制成的護書套包住的《摩西五經》的經卷,而在經卷之上則是伊裏亞沒有表情的、順從的、英俊的臉龐,他是拉比之子,最後一位親王,其朝代為……(《拉比之子》)

當語言的帷幕打開,這一段有如神跡。它引起我們諸多的想象,經卷的光倏然打下,使屋外的炮火聲消失;面前的這位拉比之子則如一位隱遁的、憂郁的先知。與此同時,我們幾乎無法忽略“伊裏亞”是一位先知的名字。在《聖經》中,伊裏亞渴望向神的百姓見證主,受挫再三後他發出安靜的誓言:若不重建神的祭壇則決不罷休。也就是說,在歷史衰微的燭光之中,宗教如記憶不斷重臨以期對心靈的救贖。

短篇小說集《騎兵軍》

巴別爾,與布爾加科夫、紮米亞京等俄國作家一道向我們證明,神學傳統並未被暴力完全摧毀。盡管自現代以來,神學總是身處被動的、被否定的位置,但其哀婉之中所生發出的救贖力量卻能超越消逝之無情。在《基大利》中,主角是以猶太教先賢“基大利”為綽號的雜貨店主。他有一間懷舊氛圍濃厚的小店,貨架上擺放著古代鍍金的鞋子、海船的大索、古老羅盤、鷹鷲標本等。在小說中他對動輒喊打喊殺的“革命”做出了精彩的回斥:“你們開槍,因為你們是——革命。然而革命——是叫天下人快活。既然要叫天下人快活,就不該讓人家裏有孤兒寡母。”老頭基大利的幾句話看似隨性卻深刻,且深刻如瓦爾特·本雅明。在巴別爾那裏,宗教經驗的光暈籠罩於戰爭的激情,而使後者猶豫。他作為士兵在田野、戰壕和廣袤的俄國之間穿梭,但作為小說家的筆觸常常向過去回望。那過去是基大利這樣保守而衰微的老者,在備受摧殘之下竭力保持尊嚴,一如本雅明的“歷史天使”。天使的的臉朝向過去,朝向歷史廢墟中的那些無名屍骸。同為猶太人的本雅明寫道:“天使想停下來喚醒死者,把破碎的世界修補完整。可是從天堂吹來了一陣風暴,它猛烈地吹擊著天使的翅膀,以至於他再也無法把它們收攏。”[2]這風暴把天使刮向未來,其名為人們所稱的“進步”。而歷史天使的救贖之道永遠在過去;對巴別爾來說,歷史天使的救贖之機就是些舊事物、舊儀式和舊記憶。過去的人——主要是小人物和無名者——與巴別爾之間達成了秘密的協議,作為小說家的巴別爾才會在20世紀上半葉的危機時刻對猶太-基督神學產生視域性理解。巴別爾頻繁邀請他們在故事中現身,從記憶中打撈,並以語言銘記他們。面對淫沒的歷史,巴別爾是一位絕對的虔敬者,他認領屬於他的那部分救贖工作,他在小說中擁有的救世主的力量。

這種對被侮辱、被傷害者的關註,也是1917年至1924年長達七年的底層生活經歷所教予巴別爾的。在《自傳》中他提到先後在羅馬尼亞前線當兵,在契卡、教育人民委員會、糧食發放出、北方軍、騎兵軍等處工作,他還在敖德薩省委部門供職,做過采訪記者,擔任過蘇維埃第七印刷廠的出版編輯。[3]他接觸投機商、學徒和陳腐的拉比,總是“到人間去”;與其說他寫作的神學維度是教義性質的回顧,不如說是感性的、活生生的、與許多個性流溢者連結在一起的思想。當我們瞥見神學的回光返照,總是從某些人身上瞥見。有一點無法忽略:盡管巴別爾從神學記憶中汲取能量,但他本質上是一名小說家——情節、人物和故事才是其必殺技。他曉得,寫作的關鍵在於,如何讓耶穌——被宗教權威曲解的那個好人——重新活在某個不修邊幅的流浪漢身上。巴別爾筆下,神學話語和人物自然而流暢地結合於一體,讓我們想起巴赫金所言:思想是活的事件,與性格共同分享人物。當這種文學洞見更進一步,巴赫金寫道:“思想是人際的、主體際的,它的存在環境不是個體意識,而是多種意識之間的對話交流。”[4]

《潘·阿波廖克》這篇小說就是某種意義上為基督精神初衷的正名。主角阿波廖克是一位具有波西米亞氣質的自然主義畫家,他為教堂作畫,但主教發現,使徒保羅的面孔是雅涅克,當地一個二流子;而抹大拉的瑪利亞則是一位艷名馳騁的妓女。阿波廖克有畫熟人的偏好,他常常把四郊的農民畫在像《最後的晚餐》這類的聖像畫中,向他們兜售。而這些土裏土氣的平民,也立刻追捧阿波廖克的藝術——一種親民的、易於理解的風格。此類情節看似是冒犯的插科打諢,但敘述之間流溢著嚴肅。阿波廖克的這種親民性,即與平民大眾而非煌煌教會站在一起的態度,彰顯了遙遠的基督精神。他為窮人塗鴉、各地遊走的行為悄然聯系著布道者基督的形象:“你們貧窮的人有福了。”(《路加福音》)正像有平民信徒反駁主教時所說,阿波廖克那些滿足了他們自豪感的畫中包含著真理——從而道出基督教“窮人宗教”的初衷。從這個角度看,巴別爾也參與到了重繪耶穌的藝術創作脈絡之中。巴別爾活潑的故事和語言再一次確認,自由和尊嚴是神學傳統的要義。

愛倫堡是巴別爾的朋友和欽慕者,他在談到巴別爾時說他並沒有任何的作家樣。他沒有紅木家具,沒有書櫥和秘書,“甚至沒有書桌他也能對付,他可以在飯桌上寫作,在莫洛堅諾沃時,他在農村的一個鞋匠伊萬·卡爾波維奇的家裏租了一間屋子,那兒沒有桌子,他便伏在工作臺上寫作。”[5]他行動的隨意之中飽含自信。在他的傳記與文學之間,存在一種毫無矯飾的對位法。巴別爾坦率如斯,在基督精神的加持下,他樂觀主義的天賦為文學擴容。他的不少人物,與其說是虔敬的信徒不如說是自尊的信徒:老派卻無暮氣,懷舊但不僵化。在神學-文學的性格上,他以寬恕讓位於懺悔,視救贖遠比懲罰更重要。正是巴別爾這種頗具自由主義意味的神學,讓我們看到人的另一種可能。

註釋

1.[英]艾徳華·薩依徳:《論晚期風格》,彭淮棟譯,麥田出版社2010年,第252頁

2.[德]瓦爾特·本雅明:《啟迪》,張旭東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2年,第270頁

3.[俄]伊薩克·巴別爾:《騎兵軍》,戴驄譯,漓江出版社2019年,第2頁

4.[俄]巴赫金:《陀斯妥耶夫斯基史學問題》,劉虎譯,中央編譯出版社2010年,第95頁

5.[俄]愛倫堡:《人·歲月·生活:愛倫堡回憶錄》,馮江南、秦順新譯,海南出版社2008年,第423頁

責任編輯:顧明

校對:欒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