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公解夢夢見牛下牛仔

頻道:解夢 日期: 瀏覽:2

作者舒生,一直在跋涉的文字匠,終身寫作踐行者,自媒體〖讀書人的精神家園〗主編,蘇格拉底和王陽明思想學說研究者。

作者的話

大學時期的短篇小說,講述的是一段淳樸而懵懂的感情,故事背景以我的家鄉為原型,有我童年生活的影子。這是我很喜歡的一個短篇,希望你也喜歡。共18000多字。舊文更新,主要是為了留作紀念。

駛向前方

“李昕考上省城一中了。”

這喜訊普一出來就在良村引起巨大轟動。雖然從小學六年級起四鄉八鄰的人們便把他當作最優秀的學生看待,但大家都沒想到他竟然優秀到能考上省城一中。

良村是一個落後的村子,在此之前從沒有人上過省城一中。以前一些優秀的孩子能考上縣裏第一流的中學就已經非常不錯了。他們哪敢奢望有天能到全省最好的高中就讀。但不管村裏人如何感覺驚訝,李昕就是考上省城一中了。

天啦,居然是省城一中。父母們想起來心便發抖,這太了不得了。要是他們的兒子也這樣風光就好了。父母們都羨慕他母親有這樣一個兒子。

然而,當李昕捧著鮮紅的錄取通知書時,卻沒有任何激動的表情。他隨便脧一眼這張讓他名聞四鄉的通知書,轉身遞給了他母親,也不看她一眼就走出有些昏暗的屋子。

他母親小時念過兩年書,不像其他婦女一樣是徹骨的文盲,在有些炙人的太陽底下他想象著他母親讀完通知書後熱淚盈眶的情形。他太了解母親了,這個以前常遭酗酒的父親毒打、自尊心極強的女人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兒子身上。他是她唯一的兒子,是她唯一的驕傲。每當聽人們誇起他這個爭氣的兒子她就熱淚盈眶。

李昕自己最清楚母親並不嬌慣他,相反,她在生活中更像一位嚴父而非慈母。縱然她也如天底下父母一樣望子成龍,但她從不逼迫兒子做任何不願做的事。她只是盡量在生活中開異他,表達她理想的兒子的模樣,但並不給他施壓。所以,即使在兒子一至五年級成績平平,她仍沒責怪過他。但到了六年級,母親因受不了父親的毒打選擇了外出打工。

她南下打工約一個月,這段時間裏她沒有給他打過一次電話。家裏就剩下父子倆。父親是個粗人,根本料理不了家裏的事。所以,這段時間他們連吃的飯都常是發黴的。就在那時,他異常懷念母親在家的日子。並且感到愧對母親,便開始勤奮地學習,幸運的是,不久她回來了。但她要和男人搭成一個協議,即他在家不能超過一月,男人在這個月也深味到家裏沒有她的落魄樣,雖不大情願,但仍堅持要履行這個協議。以後男人基本不在家了。

李昕上初中這幾年男人都在外打工,只在過年或農忙時節回來住一段時間,又識趣地走了。李昕打小對父親的印象不深,父親在外這幾年,他有時甚至忘了他還有父親,要說,他並不恨這個男人。李昕有時想到這個父親在兒子心中竟如此的無關緊要,便可憐起這個男人來。

沒有男人的日子他們母子倆過得很清靜。總之,他對父親沒有感情。現在他父親去了外省,李昕只從母親口中了解到他父親只言片語的消息。關於他父親,就這樣。

他現在已沒有心思想家裏的事了。他覺得想這些沒有用,自己已經做得夠好了。

況且,英子又來找他了。

“在這裏發什麼呆,大人物?”

她衝上來向他喊。他顯然沒有心思理會她的話,但他仔細打量著她。還是老樣子——頭發泛黃、用紅頭繩紮成馬尾辯,面色紅潤,眼珠子像稻田裏青蛙的眼睛那般飽滿,閃動著如兩顆太陽底下的晶珠,胸脯挺挺的,穿著那件似乎常穿常新的淺紅色的繡花圓領襯衫,下身穿一條褪了色的牛仔馬褲,小腳上一雙塑膠拖鞋。他把她上下打量完,便傻傻地衝她笑。

她被他的行為搞蒙了。但也不發話,只用直勾勾的眼光回敬他直勾勾的眼光。“這陽光真令人惱火,我們走吧。”大約對峙了十來秒,李昕突然打斷了沈默。走就走,她也不問去哪裏。

李昕說不說她都知道他要去哪裏。她不但不問,還裝出很深沈的樣子,仿佛他們正去完成一件機密任務。

他們是要去捉螃蟹。不過這是他們兩個人的事,絕不讓第三者插足。

每次去捉螃蟹他們都從張家口開始捉起。張家口是他們之前上學的必經之地。溝壑從這裏穿過。兩旁怪石林立,溝水至清,他們喜歡從這裏開始,每次到這裏來,英子何時和他在一起的疑問總在他頭腦中一閃而過。

他知道他們是在六年級(下)的某個炎熱的日子裏同座一桌的,但他記不清到底是哪天,為此他常自責。但他沒有告訴她這種愧疚的想法。他覺得自己心理想著得到安慰就行了。

陽光蟄得他們全身上下癢癢的。離張家口還有一段距離,英子已經抱怨起道旁的包谷葉和雜草來。她露出的小腿在谷葉、草葉的婆娑中難癢無比。她只好用手抱住小腿肚蹣跚地走。終於,她不走了,蹴在路中央,頭在冒汗。他回頭盯著她,他知道他又要背她了。

“我是不是很殘酷啊!這大熱天還要你背。”她在背上若無其事地說。見他不說話,她也沈默了。她的眼珠子機靈地轉動著,她在看路上有沒有人。她不好意思別人在路上看見他背她。

到張家口時,他汗如雨水,不斷滾過腮頰。他把她輕輕放到一塊石板上,喘著粗氣,這時她有了一點點的“側隱之心”。但她止不住“撲撲”地掩面而笑。她覺得自己太過殘忍,但她就是喜歡這種殘忍。

他和她在一起時,她從不把他當“大人物”來看。相反,她想奚落他,她盡量把他和這條樸實的路融合起來。是的,他就是這條路,不管它延向何方我都要把它踩在腳下。並且我要天天踩……

她現在恢復了常態,但仍莫名其妙地打量著他。她發覺他臉上有些微的變化,似乎藏有某種深意,但她一時想不到那是一種什麼樣的表情。倏地她腦中又閃現了幹燥的灰白色的路面的形象,這是一種因承受了陽光過多恩賜而扭曲的焦灼形象。他蹲下去掬水來洗臉。他有股洗潔一切的衝動。

她也蹲下來,但並不洗臉,水流晃出兩個人的影子,她極力想在水中分辨清他的影子。但水流湍急,只有兩個模糊的影子晃來晃去。她有些失望。這時他洗完了臉直盯著她。他的心有點亂,他感覺心底有什麼使他措手不及,為此,他真想把他的心——他常想心是什麼模樣——挖出來清洗一翻。

中午時分的陽光過分耀眼。人們承受不起這樣的陽光的愛撫,都在屋裏躲蔭涼。但土地多的人家都會把陳豆舊谷從樓檐上擡下來翻曬一番。父母懶的人家便讓他們的孩子看管。孩子們也不是省油的燈,他們大聲吆喝一陳,就去躲蔭涼了。這還是乖孩子的做法。

若遇上個忤逆、好四處遊玩的孩子,那吃糧的牲口就可趁此飽餐一頓。獲益的還有各種飛禽走獸。這可真體現了和諧社會的世風。可眼下倒使英子為難起來。她突然想到她爸媽都去趕集去了。需要她翻曬糧食。她可是村裏公認的乖娃娃,雖然她本人並不這樣認為。

她心裏踟躕不定。在他們沈默的少頃,她似乎聽到雞呀鴨呀在壩子裏啄糧食時“嚏嚏”的聲音。然而當他泰然但堅定地說“出發”時,她又一聲不響地跟在他後面。

夏天,只要是幹晌的日子,水溝裏的水總是清澈透明的,除非是孩子們剛在裏面捉過螃蟹不久。陽光炙熱,別的孩子們都不願在這時出來。確實,對於深諳自然之道的人來說,此時不但熱,更重要的是遭到太陽烘烤後皮膚會被曬黝黑。男孩情有可原,若是女孩也這樣瘋狂在太陽底下,怎了得?為此,英子覺得自己不是個乖娃娃。你仔細看時,便會發現她臉上有一些陽光長期曬成的黑斑。

他們往深溝裏走去,只聽見拖鞋在水裏“吧噠吧噠”的響動。他們來到一處水深至膝蓋,上方籠罩著一大籠帶刺的蔓藤的水溝裏。陽光透過蔓藤在涼悠悠的水裏形成離奇的金邊。她感到害怕,她她怕裏面有水蛇,或那種醜陋得可怕的水蟲。她怕它們從她的腳板下手,像螞蝗一樣在腳板心裏吸血。

想到這她就怕得要命,緊緊挽住他,生怕失掉了這唯一的依靠。“你先上岸,坐在石板上等我。我要捉蟹。”

“都不知道裏面有些什麼禍害……”她極不情願地要丟開他上了岸。

他開始在水裏四處摸,這他太有經驗了。

蟹常蟄居在哪種水石塊之下,它們一般躲在石塊的哪個方向,會藏多深,它們怎樣保護自己等。他閉上眼都能捉到它們。他自小就喜歡捉蟹。他覺得蟹是一種極其可愛的水生物。

每當捉到一只較大的螃蟹時,他便會笑瞇瞇的摳住蟹殼,用另一只手在蟹身上摸來摸去。他最喜歡它們的眼睛啦。他喜歡看它們那兩只如發黴變黑的米粒一樣的眼睛。你把它捉在手裏,兩只眼便會從眼眶中彈出來,直白地看著你,仿佛在說:“嘿,小子,玩夠沒,玩夠了就把我放了,俺受不了了。俺想家了。”

這時他心裏也跟它講起話來:“哼,想我放你,沒門!我真想摑你幾個耳光,你這個滑頭!”

蟹一看,不對,這招騙不了他。等我想一下,哦,有了。它兀地關上了它的眼睛。它這樣做有幾個意思:

一、我玩夠了,沒心情跟你逗下去了。二、你把我折騰夠了,你太讓我傷心了。三、再不放我,我就要死了。果然,此計一出,他很給面子,放走了它。

若是每次都把捉到的蟹放鍋裏煎了吃,那這溝裏的蟹怕早就絕了種。小時侯他把捉到的蟹放進油鍋裏炸來吃兩次後,便沒再吃過蟹肉。死蟹那股腥味讓他受不了,況且看到那麼可愛的蟹死去,他更是一千個不願。直到現在他仍對蟹情有獨鐘。

當他看到溝邊有些蟹的屍體時他便痛惜不已。看到同伴們蹂躪蟹,他會一改常態地呵斥他們。為此,同伴們都不願同他一起捉蟹。他們覺得他這種癖好不可思議。所以她沒跟他一起時,他只能一人形單影只地捉蟹。

那是在他們被老師調至同一桌後的當天下午,他們一起回家。天氣悶熱,行至張家口時,他毫不客氣地跟她說他要從溝裏回去,說完便要走。卻不想英子竟一聲不響地跟他在身後。她的舉動讓他感到驚詫,便問其故。她也冷冷地說她喜歡螃蟹,但討厭那些男孩把它們捉到後進行五馬分屍,他們支解這些可愛的生物讓她感到惡心。

末了她問他是不是也像其他男孩一樣對待捉到的蟹。他笑而不答,沈默了一陣才說你走著瞧吧。說完便開始捉蟹。

其實他滿心歡喜,他沒想到還有人同他一樣對蟹有同樣的興致。那時他十二歲,已經感到了孤單。除了捉蟹外,他都能與其他男孩扭成一團。而且他本人也確實喜歡他們身上的野蠻氣息,但他覺得一種近乎天然的孤獨阻止他與他們近一步交往,他對他們的行徑有一種說不出的不滿。所以,他常常一個人。

一個人去割草,一個人上學,一個人去山上玩,一個人捉蟹,一個人沈思。

沒與他們一起他反爾覺得輕松快樂,孤單的快樂。現在小女孩跟在他身後讓他局促不安。他不能把全幅精力投在捉蟹上。所以一路上被蟹蟄了幾次,他的右中指都被蟄出血了。痛還不說,更惱火的是他覺得他在這個小女孩面前丟了臉,讓他很沒面子。

事實上她一直微笑著看他,她覺得他笨拙得可愛,對他的傷,她很心疼,但不知道怎麼安慰他。她以前跟別的男孩一起從沒在他們被蟄時安慰過他們,是對他們的憎恨遏殺了她對他們的悲憫之心。

當他們行至水溝的盡頭,重踏上回家的路時,他突然對她說:“英子,我其實很有經驗的。”

“嗯。”她吱唔一聲便哧哧地笑了。他感到無地自容。

“那我走啦。”他扔完話便跑。

她在後面喊道,“下次捉蟹時叫上我啊!”

他跑得飛快,感覺她最後的話像箭一樣鉆進他耳朵裏。那天晚上他早早地上了床。他先是心裏罵了她一通,夜深後,他竭力控制思緒不去想她。但他感覺她的影子老在他面前晃來晃去,如噩夢般揮之不去。雞鳴第一次時,他才渾渾噩噩地睡去。清晨他又在睡夢中驚醒。他夢到她了。

他仔細回憶了一遍,想起來了。她在夢中只有一張幹凈的臉,面無表情地盯著他。一爽鼓鼓的眼睛噙滿晶瑩的水。他們仿佛在一個林子裏,但他無法確定。因夢中他只看到她臉上方的林子時隱時現。一陣驚恐之後他徹底清醒過來。

父親沒在家,母親煮好了粥和雞蛋,她把它們放在松柏做成的未漆的木方桌上等著他來吃,他眼圈布滿血絲,睡眼惺忪。他極力在母親面前掩飾他萎靡的窘相。“昕,昨晚學得太累了嗎?”

“嗯,有點,不過過會就好了。這兩天學的知識有些難,現在我不想吃東西,你自己吃吧,我上學去了。”他提著書包便往外走,母親看著他急衝衝走出去的背影似有所悟地點了點頭。

他在上學的路上心理極其煩躁。他不知道怎樣面對那個一直嘲笑他的女孩,現在他有點怕見著她。他心理一直盤算著他們見面時怎樣面對她。他想象著她又像昨天那樣嘲笑他,用同樣的眼神奚落他,把他當成一個窩囊廢。

這時天邊一朵黑雲遮住了初升的太陽,大地顯得有點暗。包谷林和路旁的雜草熔光煥發,生機勃勃,它們顯然是在美美地睡一覺後自然而然地醒過來的,但他一路上都沒看它們一眼。

他到教室時還不到7:30,離上課時間還早,同學們都還沒到。教室空得讓他有點難受,他攄攄自己的思路,準備到走廊上晨讀。他沒想到剛至走廊,那個令他尷尬的女孩正迎面向他走來。

我是回教室呢,還是繼續在這裏?她簡直是個鬼……難道是我產生幻覺了嗎?不,她是一個實實在在的東西……她快到我眼前了。我該怎麼辦?繼續讀書還是……他最後決定不逃,他就要呆在原處,若無其事地讀他的《日出》。

當她從他身旁經過時,他故意把聲音放大,如洪鐘巨響,還用余光瞟她。他又看到了她臉上掛著與昨天同樣的嘲笑。他感覺自己完全被暴露了,赤裸裸地擺在她面前。什麼都逃不過她的五指山。

他們才成為同桌,但昨天以前他並不關註她。她雖可愛,但相貌平平。而且不知出於什麼心理(也許是他看到她與其他男孩一起時的心理,使他對她有所不滿),無論是上課還是下課,不必要的話,他都不會看她一眼。有的男孩卻衷情於她,她的微笑在他們心中很有影響力。

他已經讀了五遍《日出》,他自己都感覺麻木了。擡起頭來舒舒心。哇,她怎麼……嗯,她在他讀第四遍時就在他身邊,她靜靜的看著他,仿佛他的書聲就是一道香噴噴的菜讓她嘴饞。

“你讀得很認真啰”。她又在嘲笑我。

“我向來如此,你不讀嗎?你個懶鬼。”

“我並不喜歡讀書,我寧願做作業也不讀書。”

“那課本上要求背的段落。你怎麼辦?”

“不背唄。我不是讀書的料。我跟你不一樣”

“你厲害。”

“我寧願看日出也不學習。爸媽都說我可以不用努力學習。他們常對我說要給我找個好人家呢。我倒是不感興趣。”她笑容滿面地說。

他註意到她的眼圈也布滿了血絲,他從她水晶般的眼裏看到一絲淡淡的憂悒。

“我倒是希望媽媽趕快給我找對象呢,那樣我就可以帶著她滿山遍野遊逛了。”他在她臉上看到了一點的真誠,便也想抒發一下心中的情感。

“那我實話告訴你,我是最適合你要求的啦,不過你媽媽才不會給你找,她要你好好讀書,我爸媽都說你媽媽是一位很奇怪的媽媽。”

“奇怪?”

“嗯,你是一個奇怪的兒子,她是一位奇怪的媽媽。不知你有沒有奇怪的爸爸?”

“我又不是畸型兒,我媽媽就更不奇怪了,她只是比你媽媽多識了幾個字。”

“哼,不奇怪,她只要一個獨生子,生活那麼難過還支持你讀書,我們都不明白咯。你說讀書有什麼用?”

“多著呢,是你自己懶,給自己不想學找借口罷了。”

“懶,人們都說我很勤快呢。我們六兄妹中我最勤快,家裏活多由我來做。”

“誰信……”他找不了話說了。想就這樣支唔過去。同時,他覺得她的微笑不那麼具有嘲諷意味了。他甚至感覺她有些可愛。同學們陸陸續續地湧向學校,他們都覺得不好意思在眾目睽睽之下講話了。便囁嚅著回到教室。

這次談話以後他開始關註她了。他對她的態度也逐漸友好。他自己也覺得這種轉變很是唐突。以後他也想過她的嘲弄的微笑。但那只是一閃而過的念頭,更多時候他對她抱有一種茫然的心態。他不知道他到底對她有何程度的好感。這樣想著,另一種恐懼占據了他的心頭。

一種對未來不確切的恐怖使他的心不能夠安分下來。但這時起,他更努力地學習。近乎瘋狂地學習。也就從那時起,每次去捉螃蟹他們都在一起。即使是寒冷的冬天,溝裏結了冰或幹涸斷流時,他們都愛從水溝裏走回家去。

回憶使他頭暈。他在這一處水溝裏呆得太久,不像他一貫的作風。他發覺他今天又重新體驗到他們第一次一起捉蟹時那種局促不安的心態。水沒過了他的膝蓋,他綰至大腿的腳角都被打濕了。涼水浸到他白嫩的大腿上,他感到那種寒涼正向他的腿骨浸去。

他摸的是以前摸過許多次的一塊大石板。這樣的大石並非四四方方地貼在水底,石板的底部凸凹不平,手臂在這個凹糟裏仍有移動的空間。他使勁把手臂往裏面伸,但仍不能窮盡石洞,最大的一類蟹一般都藏在這樣的石塊下,並且藏在深洞裏,他本來可以在洞口時就捉住那只被他捉過了十來次的螃蟹,但他並不能集中精力。用余光看她使他不能專心捉蟹。

水裏映出一個鬼魅一樣的影子。他有些累,現在他想泄氣了,但看到她坐在石板上微笑著——和第一次一起捉蟹時的微笑何其相似啊——等他。他又跟自己較起勁來。

他現在幾乎把整個肩膀都塞至洞口了。與凸凹不平的石底磨擦使他的手酸痛不已。但是,與那次不同的是,他現在已觸到那只頑逆的大蟹。它正揮動著它的武器,警告他:別碰我,別碰我,大爺沒心情陪你玩。

他的手指與它的鉗子交手了幾次,仍未分勝負。他停下來,琢磨著它的殼在哪個位置。他決定一招將它生擒,他胸有成竹,把目光向她投去的一順間手指向蟹殼撲去。她面無表情地凝視著水面,他的手指撲了空。他輕輕地抖動中指,還是碰到了它的鉗子。啊,他已經很久沒被蟄過了。他沒有想到會被如此大的鉗子夾住,他先是感到鉆心的痛,三四秒後感覺他的手指頭已經不在了。他使勁咬著牙,他竭力使自己恢復平靜的表情。他想在此刻看著她。

但他不能帶著任何扭曲的表情看她。她的臉仍然淡漠。她看到他的表情依舊。她又想笑,但她仰著頭思忖了一下,又打消了微笑的念頭,他輕輕地往洞裏塞手臂,蟹感到威脅正逐漸減小,況且它也累了。終於,它丟下手指頭跑進他夠不著的深洞裏去了。他的手指在水中痙攣了兩下,輕輕地取了出來。她笑了,又是哪種嘲弄的微笑。

漸漸地,血染紅了水。她跳進水裏,大踏步走到他身邊。敏捷地舉起他的手至眼前,她朝約有1厘米長的鮮紅的口子吹了兩口氣,然後用自己纖細的手指頭壓住了那條醒目的口子。

“你很痛吧?”

“不,不算痛,這家夥太狡猾了。下次捉到絕不饒它。”他若無其事地說,並盡量使自己的表情看起來滑稽一點。

“你今天的樣子真像我第一天看你捉蟹的樣子。”

“我不覺得,我很正常。”他並不想聽她說這樣的話,這會使他莫名地惱怒。

“我說說而已,其實你並不像,那時你細皮嫩肉,身子瘦弱。哪像今天這樣長成一條不折不扣的牯牛。”他跟她說起過他喜歡牯牛,盡管她覺得一個瘦子喜歡牯牛顯得很滑稽。他聽後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她挽著他上了岸。

她們坐在石板上,他要求她放開她的手指,她死活不肯,說還要再堅持會兒。他依了她,但覺得沈默著並不好受,便找話題聊開。

“今年的李子真讓人失望,樹枝上稀稀落落的就那麼幾顆。而且果子小,要是往年,枝頭碩果累累,我爬樹的興致也會高一點。”

“都說瑞雪兆豐年嘛,你看去年這冬天像啥冬天。我都記不得是否穿過棉襖就過去了。”她樂呵呵地說,倚在他身邊。

“去年冬天裏的陽光太多了。我們都常到操場上打球呢。不是大家怕冷,實在是不冷的緣故。你看,今年年一過反倒冷起來了。雪下得少,冷凍得厲害。我看到鮮鮮的花苞都被凍蔫了。”

“今年的果子怕是下學期開學都成熟不了。”

“看樣子這假期是吃不了了。開學後應該能吃了,不過下學期我可不想再給你帶最好的李子了。我要你給我帶。”

“嗯。”他心不在焉地回答她。她也仿佛感覺到了什麼,沈默了。現在她丟開了他的手指,他現在反倒很不情願她丟開,雖然傷口早已不疼了。

有一段時間他們都凝神靜聽蟬在包谷林或某棵樹上發出的鳴叫。蟬聲把他的記憶牽得老遠。

他沒想到,他身邊這個女孩會和他同桌將近兩年半。這些日子裏,白天絕大部分的時間他們都一起渡過。學校裏在一起。下午放學後也形影不離。他們一起割草、撈松毛,一起偷果子,她幹什麼都眼疾手快,動作麻利,和她一起無論是幹活還是捉螃蟹或捉泥鰍之類的事,他都有一種安全感。她不會給你帶來多少麻煩。她不是他的累贅,相反,她幫了他不少的忙。

他有一種對富貴人家天然的仇恨。他把這些人家的人想象得兇神惡皺,人面獸心,口密腹劍。他覺得是他們造成了窮人的貧困。當然,這種對富貴人家天然的仇恨多是針對長輩們,對於儕輩,他倒覺得無可厚非,但他對待這些儕輩卻極為不恭,他常把他們當作紈絝子弟看待。

這種對富貴人家的鄙夷心理,使他在與她同桌後——面對她時有些尷尬。她的爺爺解放前是這一帶有名的地主。解放初仍沒有衰敗下來,等到老頭子死後,家道才一度衰落。但善於理財的媽媽和勤勞的木匠爸爸不久便重振家聲。再加上遇上了天上掉餡餅——他們搬遷房屋至李昕家對面山埂上後拆了老籬笆房子,居然在壁縫間挖到一壇金子,從此他們又躋身當地最殷實的人家之列。

她的父母年過半百。她們六兄妹打小不愁吃穿,日子也過得平淡。父母明顯地偏愛兩個小兒子,但她們四姊妹也並不嫉恨兩個小弟弟,相反,她們像父母一樣對他們愛護有加。父母嚴格要求兩個兒子,強迫他們努力學習。但兩個兒子都不夠爭氣,拿回來的成績每每使父母失望。

至於女兒們,像平常人家一樣,讓她們自己決定。學習差也不責怪他們。畢竟,這一帶還沒有建立起女兒讀書改變命運的理念。

她在四姊妹中是最小的一個,父母親切地叫她“幺姑娘”。英子也知道父母很愛她。她看見他們提起她便由衷地微笑時,她便激動不已。當然,像其他女孩子一樣,她也不是讀書的料。她的成績從沒考過班上前三十名。(那時每個班一般有五六十人)但這絲毫不影響她在他們心中的地位。

父母常開玩笑地跟他們的幺姑娘說:“你就留在我們身邊了,我們舍不得把你嫁出去。”

“行啊!”她欣喜地回答。她自己也很樂意留在這對相敬如賓的夫妻身邊。他們心裏卻為她的終身大事操著心。女大當嫁,這是天經地義的事。她的三姐也在今年正月出嫁了。現在只剩下一個獨姑娘,且是他們最疼愛的女兒,你說他們能不操心嗎?

這一帶絕大多數的姓氏都屬於李氏家族的一員。他們的祖先是明朝一位姓李的諫官,由於在一次進諫中不慎觸怒龍顏,被貶到蠻荒地。他選擇這塊相對水草豐關、土地肥沃的土地安頓下來。後來成祖召他回朝也不沒回去,朝廷大概覺得不回去也好,便不再敦促他回去了。

這塊土地座落在深山叢林裏,到今天已有近千戶人家,這不能不說是祖先篳路藍縷的功勞。村裏對非本族人家抱一種不冷不熱的態度,但那個最殷實的地主——英子的爺爺——這一帶唯一的一戶黃氏人家除外。想到她爺爺,人們的敬畏之情便油然而生。

他為村裏做了不少好事:救濟最貧困的人家,年年堅持獨自一人去修路,不求回報地幫人家寫春聯。他甚至還算個業余的星相士。很多人家都請他算過命,這些讓他在村裏威望很高,是名副其實的年高德劭的鄉紳賢達。所以,即使解放後大多地主都遭了殃,成天遭群眾批鬥,黃氏一家除了損失了些錢財和土地,地位仍歸然不動,村裏人還是照樣尊重他。可惜香港剛回歸不到一年,他給李昕算命後不到一個月,他便作古了。

李昕仍記得母親請她爺爺給兒子算命的事。這黃髯飄須,穿一身清末時代的灰色長袍的老者瞇著眼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說:“此子有福,定將駛向前方。”那時李昕剛上二年級。他傻傻地望著老先生,顯然被老先生的話搞蒙了。雖然聽不懂老先生說的話,但他從老先生語重心長的說話聲中感到了一種肅穆得說不出的氛圍。

後來老頭子與母親嘀咕了一陣,便神秘兮兮地向母子倆告別了。母親看著他的背景消失在夜中,轉過身來撫摸著小李昕的頭。他卻感到不好意思,小臉泛起紅暈。他在心理說,媽媽,這老頭跟你瞎嚷了些什麼,都不讓我知道。你再不說我就不理你啦。

“媽媽,我要睡了。”他沒想到媽媽並不留他在她身邊,這個矮小的女人點點頭。他煩惱至極,又有些後悔沒留在母親身邊。“什麼叫駛向前方?”他在心裏問了一夜也沒有找到答案。

至那以後,父母在生活上更加關愛他。也開始跟他講一些做人的道理。小李昕聽著母親講的大道理,似懂非懂。這讓他苦惱,但更愛母親了。他覺得這時母親更可愛,和他一樣是個孩子。

盡管母親千叨萬絮地給他講他應該如何勤懇,如何做到禮貌待人,如何學會獨立自強……但這些並沒有使小李昕有多少改變,他把她的話當作耳邊風,聽後便忘。他不可能將這些話銘記於心,他覺得她是讓他摘天上的星星,怎麼能摘到呢?

他記起老頭出喪那天的情景,那是個亮堂但太陽被鎖進雲層的日子。差不多整個村子的人都流了淚,有些人悲痛欲絕。特別是女人們,多哭得死去活來,跪在地上不斷用拳頭捶打土地。出喪的隊伍像一條長龍在山間蜿蜒,大人們相互挽著,他們一時無法從死去老大的悲痛中解脫開來。

但大人們的悲傷並不能感染孩子們的心靈。他們找不到悲傷的理由。不就是死了嗎?並且已經活了七八十年,活著還不是個累贅?李昕也這樣想。不過他並太像其他孩子一樣忙著去撿還沒炸的已放的鞭炮。他跟在披麻戴孝的人們身後。他對於大人們小題大的出喪很是不屑。他為看熱鬧而來,開始他和母親一起走在出喪隊伍前面,由於受不了母親的嚎聲大哭,便跑到了後面來。

就在這裏,他第一次見到英子。她身穿縞素。一聲不吭地跟在大人們後面,她並不悲傷,為了附和悲傷的氛圍,她不得不陰沈著臉。但她使勁眨了幾次眼睛都擠不出淚水來,也就泄氣了。他並不知道她就是英子,他也懶得去理她,他一直生活在別處。

直到她眼圈都哭黑的母親跑來叫她到隊伍前面拿他爺爺的相框時,他才知道這個村裏有個叫英子的姑娘。但他只脧過她兩眼,沒有深刻的印象。唯一覺得她特別的地方是她那雙鼓鼓的水晶般的大眼睛。但他對這次出喪大失所望的心理使他在老人還沒下葬就溜了。

他本來可以更早認識英子。但他沈默寡言、不愛走家串戶的脾性,使得村子裏很多同齡人他都不認識。他更是不想了解殷實人家的情況。

英子在這一帶也算得上大家閨秀。這些日子她把她的野性都壓在骨子裏,只在她童年的屋子裏玩耍。他們家隔得不算遠,但這四五公裏路的距離已經不再他走家串戶的範圍了。(當然,要是他們在二年級時就在同一班的話,他們也會認識的。但英子是在四年級才從另一間公立學校轉過來的)

後來他覺得那時他們就像兩個快挨在一起臉卻朝向相反方向的人。一轉身就可以發現對方。但大家都抒矜持著不願轉過身。不過他相信,他們是註定會認識的,不可能不認識。他覺得即使不曾見面,他也會夢見她。

確實,在他們第一次一起捉蟹之前,他的夢是渾渾噩噩,模糊不清的。他只能在夢中聽見兩個人的腳步聲和一個模糊的女孩的身影。偶爾他也能聽到淙淙流水的聲音,林子或草地被觸碰發出的窸窣聲。後來他發現那個女孩的影子就是她。可他想起來又覺得可笑,他覺得她是悄悄地涉入他的夢境的,而他太過漫不經心。他想象著要是這幾年沒有她的情形,便不免心驚肉跳……

他回過神來看著她,覺得她的面孔有點陌生。他註意到了一只不知天高地厚的蚊衝向她的臉飛奔而來。他的手在她眼前閃了一下,蚊衝已被握在手裏。他攤開手,蚊衝紮掙著飛走了。手掌有一根蚊衝的腿足。“你真該把家夥捏死。”她笑著說。又沈默少頃,她覺得實在該回去了。

父母應該要下午五六點才回來。小弟倆雖在家裏,但你不能指望他們幹些什麼。她若無其事地征求他的意見,畢竟他的手已被蟄傷,不能再捉蟹了。他也覺得強忍著捉蟹反爾會掃了興致,便答應了她。

他們在水溝裏彳亍而行,陽光雖然毒辣。但濃蔭匝地的水溝卻極其涼爽,在爬過一塊綠茵茵的大石後,他們來到了這溝裏最大、最深的一個水塘。這一處既無樹木也無藤蘿。陽光投射在水面,反射出來耀眼的光茫。這是一塘青郁郁的水,聽大人們說裏面有一條龍。這條龍不輕易現身,一旦被誰看見,誰就會死亡。所以每次行至這裏英子都有幾分擔憂。大膽的不信邪的男孩也很少在此洗澡。

他沒在這裏洗過澡,倒並不是怕什麼水妖,只是不願意在如此狹小的池塘裏洗罷了。

塘旁的小石徑實在太窄,他們只能踮著腳尖走過塘去,她需要拉著他的手,今天她想到了一件事。“阿昕,還記得你在這裏打死過一條毒蛇不?”在走過那段窄路後,她問。

他們像君王府視蕓蕓眾生一樣府視著水塘。

“記得,要不是它嚇著了我,我真不會打它。”

“你真殘忍。居然用棍子打死了它。”

“它該死的,我一直厭惡毒蛇。它們看起來太可怕了。”

“它確實活該,不過我要說的不是這個。你知道的,你把它從石壁上挑下來,提到哪塊布滿綠苔的石頭上打死了它。但以後的事你還記得嗎?”

“怎麼不記得?第二天我們又從這裏經過,看見它肚子上長了腳,那東西簡直跟圖畫上的龍爪一模一樣,我們當時都怕了,拔腿就跑。以後幾天都不敢去捉蟹了。”

“對啊!那以後幾天我怕得要命,晚上老是睡不著覺,我從沒跟人提起這事,大人們都說看見龍爪不吉祥。”

“但我想那未必是龍爪。有可能就是普通的蛇腳。聽媽媽說蛇也長腳的。我還真相信了。”

“要是那時爺爺還在就好了。我一定會讓他算算。不過我只想他跟你算算。說不定你命大著呢!”

“我才不要他算呢,我比他還會算。信不信?”他腦中浮現出老人神秘兮兮的形象。“此小子有大福,定將駛向前方。”他腦中甩不掉這句話。

“他可不是吹牛的。治病、說書、驅鬼他都會。他只是不想專一去幹某一行罷了。說不定就是他為我們留下那壇金子的呢。”他緩過神來,支吾了一聲。他們又接著向前走。

到了回家的岔路口,他們必須各自回家了。他們在V形谷裏,兩條路差不多呈谷脊對稱。他們站在路口,她對他說:“回去用酒精洗一下手指。明天還要去捉蟹呢!你可要保護好自己。”

“知道了,我走了。”他說完便向回家的路走去。但走了十幾步遠,又回過頭看她。她還在那個岔路口盯著他。他踅回去,慌亂地對她說:“我……想起來啦……有件事……我要講……跟你講清楚。”她現在扭著嘴笑了,他講不出來,他不想講了。“你還是回去吧,其實沒什麼要跟你講。”

“嗯,行。我剛才想跟你講件事。現在也不想講了。走了,回家了。”

他們的目光對峙一會,便各自朝回家的路爬去。一路上,他們不斷地向對方揮手。直到另一方的背影消失在視線裏。

他沒有想到,他考中省城一中的消息會如此迅速在村裏傳開。他在離家五六十米的路上就聽到從屋子傳出來的雜七雜八的恭賀聲,那聲音如一股洪流那般迅猛,他覺得自己被湮滅了,已經不存在了。他放慢了腳步,“我回去,還是不回去呢?”他強迫自己在十秒鐘內作出抉擇。他思考了約三秒鐘,便向山上跑去。

陽光還是那麼毒辣,他已經大汗淋漓。未抄捷徑,他只有往包谷林裏跑去。這時包谷林也變得猙獰。他感到整個身子火辣辣地痛。癢得他難以忍受。他想嚎叫一翻,但想到那些如洪流般的恭賀聲,他強抑住自己的聲音。他怕他的任何一丁點聲響都會驚醒屋子裏的人們。

現在,他已經站到了他常在上面乘涼的李子樹下,喘著粗氣,惡狠狠的目光瞪著包谷林。他裸露出的膚色布滿了血絲,汗使他的衣裳粘滿了包谷蕊。疼痛使他屈服,他費力地爬上老李子樹,在那個他常騎的呈三角椎的枝椏上,他把汗淋淋的頭放搭在上面一個高得恰到好處的枝椏上。開始閉目養神。山谷那邊送來陣陣微風,他在果子稀疏、但樹葉濃密的李子樹上心情舒暢起來。

這裏,他能隱約看到對面在綠樹掩映下英子家的屋子露出的棱角。他能聽到從某戶人家傳來公雞“咯咯”的叫聲。但絕不是英子家的,他能夠分辨出英子家公雞的叫聲。她家的公雞的叫聲要尖細一些 ,並且叫的時間也要長四五秒。

微風拂來了他的睡意,這時在他的面前呈現一個朦朦朧朧的世界。在這個世界裏,她的母親扭曲成一個吶喊者的形象,她的表情陰森恐怖,不住他對嚷嚷什麼。接著出現了他的父親,他曾感覺不到他父親的存在,可是他就在他兒子面前。一張汗涔涔的臉,一幅市儈的形象。他瞪著他的兒子,冷漠無情地問他兒子怎麼辦,兒子討厭這個形象,他竭力用手推開這張汗涔涔的臉。可是徒勞,就像用手去攔住流水那樣徒勞。他泄氣了,灰心了,屈服了,他不再看著這個形象,而是用手捂住臉。

最後他松開手,睜開眼。父親溫和了許多,他對兒子說:“孩子,你爸爸是存在的,就像你的成績一樣存在著。這是一個不可回避的問題。”他說完消失了,仿佛他從未存在過。他在一陣渾噩之後見到了英子。他又見到那張幹凈的臉面無表情地盯著他,一雙鼓鼓的眼睛噙滿晶瑩的水。她臉上方的林子時隱時現。她註視著他,大約過了十來秒,她突然閉上眼睛,一陣深呼吸後,慢慢地,慢慢地向正現顯的林子上方隱去直至消失不見。這時,他卻過分清醒地無動於衷。他見她消失後,久久佇立在原地。

曠野空無一人,他把目光向遠處迷蒙的山的棱角投去。他想看清那棱角上都有些什麼,可不管他怎樣註目,仍徒勞無獲……他在失望中清醒過來。

他感覺腦袋空空的,什麼也沒有,什麼也記不起,聽到從屋子裏傳出的恭賀聲後,他逐漸恢復了記憶。他不再徘徊,而是毅然決定向家走去。

日曛西斜,東方的天空陰雲密布。大地暗下來,路上充斥著一股幹燥的泥吐味,這股泥土味使他呼吸困難,幾乎將他窒息,他加快了步子。可快到他家的房屋時他又猶豫了一下,但還是向屋子走去。他兢兢業業地走著,輕手輕腳,終於在屋門前被一位李氏家庭中德高望重的長輩發現了。

“昕,回來啦。幹嗎不進屋子?大夥都為你高興呢?”他禮貌地向這位長輩微笑、點頭,靦腆地進了屋子。屋子裏擠滿了左鄰右舍的人,齊刷刷的眼光盯著他,他感覺渾身不自在。他不敢看這些人,他在怯生生地找媽媽。正見媽媽漲紅了臉正聽一個膀大腰圓的婦女呢喃什麼,並沒有註意到兒子已回來。大家七嘴八舌地表達了對他們心中的“天才”“神童”到來的歡迎,又嘰嘰喳喳地鬧開了。

“蛟龍終非池中之物”、“龍章鳳姿”、“人中麒麟”、“山中大鵬”、“一副官相”……他們嘖嘖稱奇,他卻聽不進去。他來到媽媽身邊,母親對兒子的到來有些驚奇。她苦笑著看他。仿佛在說:“兒子,來這麼多人與我無關,你忍受一下吧。”他似有所悟,傻傻地站在母親身邊,母親又躬下身聽膀大腰圓的婦女呢喃了。他們對他的高中贊嘆不已,但這時他們已不再看他,仿佛他們在贊嘆一個離去的人一樣。然而,幸運的是,這時漸漸瀝瀝地下起雨來,風雨大有席卷一切之勢。人們也只好意猶未盡地向主人告別了。

雨越下越大,一陣猛似一陣。股股雨水從瓦溝掉下來,在石板上飛濺開,大地一片迷蒙,少頃,壩子裏溢滿了水。雨水打在上面激起一個個水泡。水泡不斷被雨水擊碎,又不斷為雨水所催生。水溝裏漲水了,遠遠地傳來了水流“轟轟”的聲音。他和媽媽在屋檐下送走最後一位老媼後,母親進了屋,他卻呆呆地註視著滂沱大雨。

他感到那些密密麻麻的雨全打在他的心理。他想到明天起去捉蟹的願望破滅了。母親在屋子裏叫他,他進屋了。

桌子上擺放著他已吃膩了的豇豆、南瓜湯和翻炒了好幾頓的臘肉。不過今天多了兩個水煮雞蛋。母親異常高興地說:“昕,過了明天,我們就好了。你爸在省城安好了家。我們在城裏做工地供你念書……來吃雞蛋。”她把蛋遞過來,他默然接過手裏。感覺有點燙手,遂放在空瓷碗裏。

“媽媽,我不念書啦。”他沈默了一陣後,一字一頓地說。

“昕,怎麼啦。省城那邊什麼都好,你怎不去呢?”

“不想讀。”他鼓起勇氣說。

“讀書是很累,但這沒辦法啊!等你熬過高中就好了。”

“我……”

“媽媽知道你累,可沒辦法!人家都說有這樣的兒子是我一生的福氣,可你看看你媽有什麼福氣?”

“我就是不讀了。”這時燈來電了。他躬著頭吃飯,不敢看她,很不自在。

“不讀就算了。隨你,……”她從沒這樣憋屈過。她吃飯時把碗敲得“叮當”響。把碗裏的飯刨空後,她把碗砸在桌上,責問,“昕,你說,不讀書了你要幹什麼?”

“……”他脧了她一眼,又躬著頭。

“說,你是不是和英子好上了?”她想到此似乎恍然大悟。

“沒有。”

“沒有,你們怎麼天天在一起?我聽你們以前的班主任講過你和英子的事,別以為我什麼都不知道。”

“媽,真沒有,不過老師講什麼了?”

“他說你們的關系不正常。”

“怎麼不正常。”

“反正是好上了,對不對?”

“不對。”

“嗯,小子,別做夢了,人家是有錢人家的千金小姐,而你……”

“我怎麼了?”

“你什麼都不是。上次我去跟她父母商量了一下,沒想到剛說起英子的事他們便把我拒之門外。”她想起了在他上初二時,英子她爸來家裏說起昕的終身大事,他的言下之意她明白,可她拒絕了這門親事。

“什麼事?”

“終身大事啊!人家那瞧得上你這貧窮小子。”

“我們不是快有錢了嗎?你說爸這兩年掙了幾萬塊錢。”

“屁,你爸那豬玀能掙幾萬塊,別做黃粱美夢啦。”

“……”

“人家英子已經找好對象了。”

“不會吧。”

“你個傻瓜還蒙在鼓裏。”她確實知道英子的事。那次她爸來談被拒後,提到他們一定會在英子畢業後給她找一個好人家。還說他們想讓不識好歹的人瞧瞧是不是他們英子嫁不出去。但她不會對他兒子講這些。

“她對象是哪個?”

“就是李贄,人家和她才般配呢?”她隨意地說出大戶人家的兒子的名字。

“我不覺得。”

“他爸是村長,人家門當戶對,郎才女貌,何不覺得?”

“……”

“所以,你就死了這條心吧”

“我不喜歡她,我可以發誓。”

“真的?”

“真的,我從沒喜歡過她,我和她只是同桌。”

“那你幹嗎不讀書呢?”

“我就是不想讀。沒別的。”她這時臉上恢復了笑容,兒子覺得母親的微笑有些古怪。

“哦,那你吃飯完自己收拾家務活。我去打點行李,把要帶的東西都整理好,明天我去你外公家了,把臘肉都給他們提去。”

“嗯。”他沒聽清楚講些什麼。他大口大口地往嘴裏塞東西,吃相很狼狽。母親已經起身去樓上拾掇東西了。他叮叮哐哐地在鋁鍋裏洗碗,洗滌劑的泡泡沾了他一臉。母親在樓板上聽不下去了。“昕,輕點聲,犯不著發那麼大脾氣,好的在後頭呢?”

“碗多,我沒生氣,我又不喜歡她幹嗎生氣呢?”最後一句他說得很小聲,除了他自己,誰也聽不見。

“我知道,你認真點洗。”

“嗯,但我不想讀書了。我的衣物你不要收拾。”

“行。你就一個人在家裏吧。那樣你更自由些。”

“……”

碗已經洗完了。母親把臘肉提下樓板來。“幺兒,你是洗碗還是洗臉啦,搞成這個樣。她看著他的花臉忍不住笑了。他面無表情,在木制洗臉架上抽下幹帕子,生硬地擦了幾下,回頭對母親說:“我很困,睡了。”他說完就徑自上了床。

這是一張雙人床,寬大得足以睡下四個李昕。他和衣倒在床上,靜聽著母親收拾衣物發出的“嚓嚓”響聲。他沒有關上臥室門,昏黃的燈光鉆上床來,他把臉撇在鋪蓋裏,避免見燈光。後來“嚓嚓”聲不響了,屋子裏的燈關了,隔壁的臥房裏傳來了母親的聲音。“昕,不要想太多。好好睡一覺,明天就沒事了,今晚我就不來看你了。”他沒有回答,他為逃不出母親的五指山而對自己失望不已。

隔壁的燈也關了。這時屋子裏的黑變得極其純凈。他睜著眼。他的手在面前揮動了幾下,沒有碰到任何東西。他輕輕坐直身上,扒光衣服,像往常一樣只穿著內褲縮進被窩裏。不久後,他聽到母親均勻細膩的鼾聲。

敞開的臥房門使他可以看見透過窗戶投進來的閃電。現在雨已打住,偶爾能聽到一滴水打在石板上的聲音。已經不打雷了。但他仍擔心會打雷。他一想著被雷電擊死的蜈蚣便怕得要命。

後來電也不閃了。他還是睡不著。他在床上滾來滾去,暗暗抱怨自己心碎了也睡不著。不斷的翻身使他疲倦不已,不知道什麼時候才睡著了。已日上三竿,他才起床。夏天的天氣顯然比他想象的變化快得多。晨曦瀉在他的臉上,他才記起他的心或許還沒有碎。

他起床後發覺今天的陽光比昨天的陽光更像夏天的陽光了。

吃過早飯,母親便去了娘家。現在他一個人在屋檐下無所事事地坐著。他在琢磨著今天到底要不要見英子,按照他昨晚心碎的想法,他是不想再見到她的,但想到再不能和她一起捉螃蟹,他的心便軟下來。

無論如何,她不會主動去找她的。這成了他心裏不成條文的原則。不過他在盼著她到來。

昨天傍晚的驟雨並沒有改變大地的模樣,如果非要說變化的話,便是大地變得更潔凈了。人們的激動打破了村子的寧靜。剛到九點鐘,廣播裏響起了老村長沈穩而包含激情的聲音:

“親愛的村民們,當我們被告知我們當地的天才,小神童被省城一中錄取時,良村偉大的歷史性的一件事便誕生了。……這不只是他父母的驕傲,更是我全村人的驕傲。……鄉親們,拿出你們的真誠來。讓我們的天才不至因家庭貧困而放棄學業……”

看到激動的人群正向他家湧來,他被嚇住了,拔腿就跑,他不敢往路上走,因為每條路都湧動著人。他只有向包谷林跑去。

他跑進包谷林深處。他想爬上那棵李子樹。可想到那麼多的人群正在他家四周攢動,他便打消了爬上樹的念頭。

他來到一處包谷葉極其茂盛的地方。從土地裏拔起一些草鋪在地上,他躺在上面,總算安全了,他喘著氣想,不久,他又感到渾身不舒服。他的衣服已被葉上滯留的雨水打濕。衣服貼在他身上,冷冰冰的。但他須忍著,只有忍著才是出路。

他在草叢裏想象著她會不會來,來了又會怎麼做。他想象著她見不到他時會是怎樣的失望,心裏便著急起來。

大約到中午,他發覺已沒有人在他家周圍攢動,並聽見從壩子裏傳來的聲音已由激動變得柔和。他料定是母親從外公家回來了。於是他大膽站起身來,決定從郾溝上繞道去英子家。

郾溝裏水滿滿的,昨晚漲的水還沒有完全消褪。大雨後曾幹涸的稻田已無需灌溉。郾溝裏的水也沒人管,孤獨地流著。他從包谷林裏爬至郾溝,其間滑倒了幾次。衣服上沾了些黏稠的黃泥巴,恍若穿上了笨重的鎧鉀。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他便往郾溝裏跳去。他在郾溝裏遊了一公裏左右才起身上岸。

他脫掉了襯衫,光著膀子走。郾溝穿梭在林子裏,雖烈日當空,但他反爾感覺涼爽。還吹起了口哨。他環視四野,眼睛在林子裏遊蕩。

“這不是李昕嗎?孫頭兒,我正趕往你家呢,你怎麼在這裏悠閑。”

天啊!怎麼還是碰著了人。倒黴,他暗自叫苦。

“二公,我準備去外公家。我媽在家的,歡迎您去,不過您怎麼走這條路呢?灣裏的路不是更便捷些嗎?”

“孫頭兒,聽人說你外公家下面的那壟田昨天被雨水衝跨了。今天去你家時順便繞道來看看。”

“那您先去吧。我下午還要趕回來。”

“好孫頭兒,那你快去快回,二公都為你準備著紅包啦,像你這樣的人才村裏有幾個?所以二公這把老骨頭今天也要來湊熱鬧。”

“謝謝二公,我走了,您路上小心。”他說完便跑起鴨子步來,林子的寂靜使他感到快慰。他又恢復了平靜。雖然他剛才撒謊說去外公家,現在他卻真想去外公家。他想去看看已越古稀的外公。他喜歡外公花白的胡須和彎彎長長的眉毛。

“外公不識字,卻是老好人。一生勤懇,真是一位了不起的農民,難怪大家都敬重他呢,不過我去了他一定會留我吃午飯吧。他們家總在三四點才吃午飯,那樣我就沒時間去找英子。算了,外公,有時間再來看您吧。”

他想著在一個岔路口往下走。這條路很平緩,他能看到對面山峺上的英子家了。

想到她父母已給她找了對象,他的心便涼下來,他覺得她的父母真可怕,當然,他也知道英子和李贄在一起挺般配的,雖然他很少和李贄一起玩耍,但他打心眼裏喜歡這個有著土地般膚色的孩子。況且他爹還是村長呢,哪我還去找她幹嘛呢?他想著踅回一段路,最終還是決定往前走,他想他就是去看看她而已。

到了。以前他來過她家幾次。沒有多大變化,只是屋前的楊樹越發高大,葡萄藤也越漸濃密龐雜了。她父母在壩子裏翻曬陳麥子。小兄弟倆在屋檐下的打鬥裏叮叮咚咚地打著架,弟打不過哥,便翻出打鬥,跑來跟他媽媽告狀。“媽媽,你看小宇,他把我的手都打紅了。”他把袖子卷出來,確實紅彤彤的。“快到屋子裏去,我翻完就開電視你們看。”

小宇也跑來了,“媽,真的呀!好,我不打弟了。我馬上回屋子裏。”小弟恨了他兩眼,也進屋了。他在牛欄旁等她媽媽進去開電視,他想單獨問她爸。

果然,翻完一個角落,她便進屋了。(整個村子只有兩臺電視,英子家和村長家各一臺,以前他羨慕死他們的電視機了)魁梧的男人還在翻曬,不時揚起頭呵叱啄糧的牲口。“叔叔,在忙啊?”昕彭起勇氣問。

“嗯,昕,怎麼有時間過來啊!你家裏不是很熱鬧嗎?”男人溫和地問,他不再翻曬麥子,到屋檐下來,用幹帕子打著手。

“我是來找英子的。”

“她早上出去了,中午才回來,回來就在爐子上不知寫些什麼東西,寫完又跑了。可能到李贄家去了。”他略微驚訝後便說。

“她什麼時候回來叔叔知道嗎?”

“不知道。”

“哦,叔叔,謝謝你,我回去了。”他說完便想轉身跑。

“等等,昕,在這裏吃中午飯吧,馬上就好了。你叔娘正去添煤炒菜呢!”

“不了,叔叔,你們去我家坐坐嘛。我要走了。”

“昕,那你等等,我有樣東西給你。你等一等,我進屋去拿。”他邊說邊走進屋,一會兒拿了個鼓鼓的紅包出現在昕面前,說:“昕,拿著,本想讓英子今天給你拿過來的,誰知那丫頭一天到處跑,還來不及跟她交待就不見人了。這下可好,我當面把它給你了,卿表心意,你拿著。”

“叔叔,謝謝,但我不能收。”

“怎麼了,你媽跟你講什麼了嗎?我這人不計較那些的,你收下。到了省城好好讀書,將來前途無量。不要像李贄那群孩子,一天東遊西逛,那是沒前途的。”男人的眼圈有點濕,他覺得不收不行了。

“謝謝叔叔,英子回來了,你跟她講講我今天來找過她。”男人點點頭,鼻子一酸,眼淚便奪眶而出。他沒有見到男人的淚便跑走了。

他把紅包揣在褲兜裏,大踏步向溝裏走去。他在溝裏最大的池塘旁的大石頭上整整坐了一個下午,直到天黑才回家去。

他到時來賀喜的人們已散盡。母親正在打掃屋子,他看到小方桌上堆滿了鮮紅的紅包。“昕,你回來啦,你看你全身臟兮兮的。大家都為你慶祝呢,你卻不見了,快進屋座下。”她發現兒子正呆立在門前,便說。

“媽媽,這是黃叔叔給的紅包。”他進屋來,從兜裏摳出鼓鼓的紅包。

“他不是沒來嗎?他怎麼會給你紅包?”

“我去他家給我的,還說準備叫英子今天給我們送過來。”

“哦,他還說了什麼沒有?”

“他還說他這人不計較那些的。”

“還有呢?”

“沒有了。”

“哦……”

她陷入沈思中,掃完地後,她走到兒子身邊說:“下午英子來給了我一張字條,要我交給你,她是傍晚才交給我的。那孩子在這裏呆了一個下午。”

他慢慢從母親手裏接過字條,紙條這樣寫著:

昕,我早上來找你,發覺你家周圍的人好多。我到處找你,但沒找著,我想你可能去了張家口,於是我跑到張家口。仍沒發現你,我又想你可能在你曾打死那條青蛇的池塘坐著,於是我又跑到那裏,還是沒找著。我已經跑累了。又迫近中午,便回去了。

回去後我寫了這張字條。我揣著這張字條準備再到你家,如果到時見到了你,我便當面跟你講昨天我想跟你講的事,若見不著,我便在字條說予你聽。

前幾天爸爸給我說了我的對象,他就是李贄。

天啊!那小子,我可不想跟著他。媽媽問我為什麼不想,我說:“他不會帶我滿山遍野遊逛,並且對待螃蟹兇殘。”天啊!我這一說,他們就哧哧地嘲笑我,還假惺惺地安慰我說李贄一定會帶我滿山遍野遊逛的,我思來想去也沒覺得可笑,但我也不想這麼快告訴你,我以為他們只是說說而已,那料昨晚村長一家都來了我家。 我一看這架勢不對就去睡了。

可我睡不著,我盤算著今天一定要跟你講,但沒想到今天可能見不到你。

嘿嘿,小英子今天第一次提筆寫信給你,你收到真是你的榮幸。

他看了信,慢慢地把它折疊好後,揣進褲兜裏,隨後便去睡了。晚上他起床來,一切恢復如舊,好像什麼都沒有發生過。母親臨睡之及,他開口問道:“媽媽,我們明天什麼時候走?”

“明早去趕八點的班車。”

“哦……”他母親一把抱住他,淚如雨下地說:“孩子,媽媽對不起你。”

“嗯嗯。”他若無其事地轉身上樓去睡,一個人在被窩裏流了不知多少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