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閑雲落雪
婆婆已經走了十多年，可是，有關她的點點滴滴卻深深地印在我的腦海裏，揮之不去。
和丈夫經人介紹認識時，是九一年的冬天，其時，我剛剛結束一場失敗的戀情，心情非常不好，因為架不住周圍人詢問的目光和中間人的不厭其煩，抱著一種應付的心態和他見了面。幾乎沒什麼感覺，匆忙地走完過場，他回了遙遠的上海，而我回位於鄉間的單位，我想我們的關系也可以“無疾而終”了。可是，他媽媽不時騎著自行車，頂著寒風，跑到我上班的地方看我。見我手凍了，就把她的手套摘給我，說我的太薄；怕我們那兒夥食不好，就包了餃子或做了其他面食送過來，微笑著催促我，快拿好，趁熱吃……看著她站在寒風裏，瑟縮著單薄的身子，臉上卻滿是暖心的笑容，我的心裏充滿了溫暖。
最令我感動的是，就在那年冬天，我不慎煤氣中毒，被送到了婆婆所在的醫院。她聞訊趕來，跑前跑後忙得不亦樂乎。檢查完畢，又非要我住到她家裏去，說照顧起來方便些。我執意不肯。我和她兒子剛剛認識，彼此完全陌生，怎麼能在這時候麻煩人家呢？她卻比我更堅決，不由分說，拿起我的東西就走，一邊叫人扶著我，連拉帶拽地強行帶到了她家。雖然我很快就康復出院，但她那種細致入微的關懷，卻深深刻在我的心裏。後來我還和丈夫開玩笑說，如果不是老太太感動了我，我才不會嫁給你。
婆婆好動，公公說她年輕時愛說愛笑，愛玩愛鬧，還曾經說起她的不少軼事，而我喜靜，偏內向。兩個性格大相徑庭的人走到了一個屋檐下，會演繹出多少故事？令人意外的是，我和婆婆相處了幾十年，關系非常融洽，可以說從沒起過爭執。就像大多數幸福的家庭一樣，父嚴母慈，子孝媳賢，直到那年夏天。
那個夏天，久患糖尿病的公公突然引發腦中風。經過近半個月的治療，病情基本穩定，醫生說回家休養吧，以後恐怕只能在床上躺著了。公婆家在鄉鎮，是不能去的了，找了個擔架把他擡到了我位於六樓的家。
突然就想起了魯迅的一句話：有誰是從小康之家而墜入困頓的麼，我以為在這途路中，大概可以看見世人的真面目。套用他的話就是，有誰家有長期癱瘓的病人的麼，我想他大概能知曉我們當時的困苦。公公的病很嚴重，他左半邊完全不聽使喚，大小便不能自理，吃飯要靠人餵。白天我們去上班，婆婆在身邊守著，一天下來很是疲憊，更何況她還有非常嚴重的肺心病，本身就是需要照顧的病人，現在也只好勉為其難了。好在老公離家近，經常抽空跑回家。在一家人的不懈努力下，情況終於有了好轉，他會說話了，能倚著東西坐著了，能自己吃東西了……一家人的臉上開始出現久違的笑容。
就在全家人歡欣鼓舞的時候，意外發生了。一天下午，公公和往常一樣在婆婆的幫助下下地練習站立。他先在床邊坐了一會兒，然後顫巍巍地站起來去摸拐杖（拐杖就放在他的手邊），卻一下摸空，整個人立時倒了下去。婆婆驚呆了，她眼睜睜地看著，什麼都沒來得及做。醫生檢查後說是髖骨骨折，根據他的年齡和糖尿病史，站起來的希望恐怕是微乎其微。
最受打擊的是婆婆，她仿佛被擊倒了。她經常會站在陽臺無目的地眺望遠方，半晌無語。她太知道自己的身體了，知道自己的心臟早已不堪重負，怕它會在某個時刻突然停擺。原以為能看到他生活自理，而現在……雖然每天都強打精神，但是她的眼神裏分明寫滿了無奈和無助。尤其是那年的冬天，不僅公公的病沒有起色，婆婆的心臟病也越發厲害了，喝水都會累，一頓飯要分幾次吃，經常要靠輸液來緩解她的疼痛和憋悶。
就在這樣的愁雲慘霧中，度過了漫長的冬季。當又一個夏天來臨，婆婆的病好多了，公公也可以坐在輪椅上，一切似乎都在預示著苦盡甘來。我就跟老公商量，能不能叫公婆到弟弟那邊住幾天？一來我們是頂樓，夏天太熱，對他們的身體不好，而弟弟住在一樓，相對要涼爽一些；二來可以在傍晚時候推著公公出去散散步，增加一點戶外活動，有利於身體恢復；三來也可以讓他們換換環境，換換心情。老公同意了。於是迎來了公婆搬家的日子。
那天天氣很好。早早地收拾好了東西，老公哥倆和他姐夫把公公擡下了樓，我跟在婆婆身後，看有沒有落掉的東西。婆婆每個屋子都仔仔細細地看了一遍，站在客廳裏沈吟良久，似乎想說什麼，卻終於沒說，腳步沈緩地挪了幾步，快走到門邊，又突然回過頭，認真而緩慢地再環視一遍，目光裏滿是不舍和留戀。看著她的樣子，我的心莫名地跳了一下，一時非常傷感。我甚至想對她說：“媽，我們別走了。”可是終於沒有說出口。
三周後的周六，我那天沒去上班，好像預感到有什麼事發生一樣，忐忑不安地等著老公下班回家，卻接到了婆婆去世的噩耗。一霎那間，透過淚眼，我又看到了她回頭環顧的滿是不舍和留戀的眼神，難道冥冥之中她已然知道那是訣別嗎？而我又怎麼會提那樣的建議？如果當初沒有這個決定會怎樣？
雖然婆婆走得很安詳，雖然我知道她的這種病誰都無法預料（婆婆故於心肌梗塞），可是這件事卻成了我心裏的一個死結，每每想起便自責不已，以至於時至今日，仍不能釋懷。別後多年，她經常入我夢鄉，夢裏總是我和公婆三人圍坐在一起吃飯喝茶聊天的樣子，寧靜而溫暖。昨夜又見到她，靜靜地走到我身邊，溫和地對我說：“我想你們了，來看看你們，我挺好的，你們也要好好的……”欲待回身相問，她已飄然遠逝……悚然而驚，淚已掛滿臉頰。
一年一度是清明，陰陽相望滿悲情。清明將至，謹以這些文字追思我的婆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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