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公解夢大全查詢夢見皂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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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候我爹敲門,我二人俱是一驚,我攆著趙修念躲到了佛像後面,這才給我爹開了門。

我爹進來了,他站著,我跪著,余光瞟到趙修念帶來的點心還未藏好,我腦仁一緊,我爹則冷哼了一聲。

好在趙修念打小習武,我爹是個實打實的文人,他屏氣凝神,我爹也沒發現他。

「婉兒,你一向穩重。」我爹盯著我,「今日衝撞了皇後,是怎麼回事?」

我爹自然不相信我是不小心打碎了皇後賞的鐲子。

我則回答得耿直,「爹爹,女兒不想嫁給三皇子。」

「你胡說什麼?!」我爹低聲喝止了我,四下張望,「天家選妃,豈是你能揣測左右的!」

「就算皇後娘娘真的有意如此,那也是你的福氣!」我爹低下聲音說道。

「這不是女兒的福氣,這是女兒的劫。」我平靜極了,直挺挺地跪著,「天家這般高的門檻,女兒高攀不起。」

「你……」我爹氣得指著我,又指著地上的糕點,徐香坊三個字印得清清楚楚,「你這是與人私定終身了?」

「不曾。」我爹一口氣還沒順開,又被我噎了回去,「不過女兒心裏有人了。」

「胡鬧!」我爹被我氣得手指都在抖,「這就是我教出來的好女兒,你女德都讀到狗肚子裏去了,你學什麼不好學人家私相授受!」

我倔強地跪在那裏,並不肯松口。

這輩子,說什麼我也要為自己爭一爭。

我爹怎麼說我都不吭聲,氣得直哆嗦,他想打我,卻還是下不去手,最後一巴掌打在了自己臉上。

「爹爹!」

他制止了我,失望到不肯看我,「把你教成這樣,是為父的疏忽。」

「你好好在佛堂裏反省反省吧。」他說道,「沒有什麼事就不要出來了。」

7

我爹走了。

他吩咐下人看好小佛堂,不許旁人靠近一步。

我跪在原地,趙修念從佛像後面走了出來。

他單膝跪在我面前,扶住了我。

我從恍惚中清醒過來,聽見他艱難地開口道,「婉兒。」

我知道他有很多很多想問的,比如我喜歡誰,比如為什麼我不想嫁給三皇子。

我跪不住了,渾身都在抖,幾乎是靠趙修念扶住我,我才沒伏到地上去。

「趙修念,」我認真地叫他的全名,「你喜歡我嗎?」

他看著我,很慢很慢地點點頭。

鄭重其事。

「我也喜歡你呢。」我笑了,眼淚卻掉了下來,「……我也很喜歡很喜歡你呢。」

他扶住我的手微微顫抖,小心翼翼地把我摟進懷裏,我二人跪坐在地上,我聽見少年心跳加速,他嘴唇顫抖,卻不知道要說什麼。

「你不想嫁給三皇子,那你嫁給我好不好。」

「……等你及笄,我就上門提親。」 他說得緊張,平日裏磁性的聲音如今有些磕巴,「你願意,嫁給我嗎?」

我枕在他的肩上,委屈地直掉眼淚。

「來不及了。」我說起胡話,佛堂裏光線昏暗,我眼前一片朦朧,一時間分不清這輩子和上輩子,「我要嫁給劉晟了。」

「趙修念,我不想嫁給他。」我委屈死了,眼淚簌簌地往下掉,「他對我一點也不好,他對我一點也不好啊。」

「那就嫁給我吧,」他哄著我,「我發誓,我會對你好……」

「沒有用,」我哭得稀裏嘩啦,「你走了!」

「你去了西北,一去十幾年,音信不通,再也沒回來!」

「我在宮裏住了十幾年,」我閉上了眼睛,「每天睜眼就是空蕩蕩的床,空蕩蕩的桌上,空蕩蕩的大殿,我守著這座宮殿,熬了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

「不過後來我終於解脫了,因為我死了……」

我顫抖起來,鉆進趙修念懷裏,「我不想嫁給他,我不想入宮了……」

「婉兒,婉兒!」趙修念見我魔怔了,急得直喊我,但是我反復嘟囔著,「求求你了,不要讓我再入宮了……」

「婉兒,」他扶住我,「不會了,不會了,沒有人能逼你入宮,你,你還有我呢,我絕不讓你入宮……」我軟塌塌地倒了下去,聽不見他的話,早晨在宮裏跪了那麼久,我還是凍著了。

他摸上我的額頭,是燙的。

「婉兒,你發燒了。」他把我打橫抱了起來,「你大概是燒糊塗了,我帶你去找郎中。」

我任由他抱著出了小佛堂,丫鬟婆子的驚叫聲我聽得不真切,趙修念拿披風把我裹得嚴嚴實實的。

我只知道我爹看著我臉更黑了,好像我倆被他捉奸在床一樣。

但是作為他唯一的孩子,他還是口嫌體正直地攆了管家跑快點去請郎中。

我躺在床上昏昏沈沈,趙修念則被我爹提溜走了。

我做夢了。

夢裏我回到了鳳儀宮。

我的孩子來看我,他來請安,我想摸摸他,卻呼啦啦湧上了一群看不清臉的宮人帶了他出去,我想追出去,卻同樣被一群看不清臉的宮人按住,動彈不得,眼睜睜看著我的孩子被他們帶走,離我越來越遠,逐漸消失不見。

櫟兒!

櫟兒!

我急得大叫,卻只能看著他消失不見。

我醒了。

趙修念坐在我床邊。

他握著我的手,溫暖的觸感提醒著我,這已經是下一輩子了。

我的櫟兒,上輩子死於人痘。

死於他父皇一意孤行給他種下的人痘。

「櫟兒是誰?」趙修念握緊我的手,目光關切。

我搖搖頭,並不願意與他說。

「你發燒的時候,一直在喊他。」他說道,「喊得撕心裂肺。」

「婉兒,我不知道你經歷了什麼,但是你不想說,我也不問,」他嘆了口氣,「只是你若有什麼事,總該告訴我,我能為你做到的,一定盡全力去做。」

他起身想替我倒杯水,動作卻有些僵硬,我沒有松開他的手,「你被我爹打了?」

「拐了他的寶貝女兒,挨一頓打也值了。」

「你放心吧,等你及笄,我就上門提親。」他看向我,「我說我娶你,我就一定會娶你。」

少年目光灼灼,赤誠得讓我不能繼續隱瞞他。

我信他啊。

「趙修念……」我說得艱難,「你信前世今生嗎?」

他的手探上我的額頭,卻被我用另一只手抓住,「你信不信我?」

他半信半疑地點點頭。

「我知道,接下來我說的事情,你可能難以接受,畢竟我到現在也不敢相信,我又活過來了。」

「可是我上輩子,確確實實死了。」

「上輩子我嫁給了劉晟。」我望著床幔,像是自言自語道,「你去了西北,是被外祖父打暈了帶走的,劉晟成了太子,我做了太子妃,然後他登基稱帝了,我做了皇後,我一點也不喜歡他,但是後來我懷孕了,我有了一個孩子叫櫟兒,他很爭氣很乖。我做皇後好多年,做得特別孤寂,沒意思。支撐我唯一活下去的動力就是櫟兒,我想著我得養大他。但是,但是後來他死了,死在春天,然後我也活不下去了……」

我說得語無倫次,差點一口氣沒上來,我緩了幾息,「然後,我再睜眼,居然回到了十四歲。」

「是那次風寒嗎?」他靜靜地聽著,卻突然發問。

我點點頭。

「難怪。」他撫上我的額頭,「總覺得你和以前不一樣了,卻又說不上你哪裏奇怪。」

「大概是你沒那麼容易被我逗笑了。」

我委屈地想掉眼淚,總覺得我現在真的像十四歲的林婉一樣愛哭。

他替我擦去眼淚,「莫哭了,你眼睛都哭腫了。」

「對了,」我突然想起一事,急急地說道:「今年的臘月二十八,莊老將軍一時興起自己去郊外縱馬,結果從馬背上摔下來去世了!」

莊老將軍是大周數一數二的老將軍,一套槍法耍得出神入化,他無兒無女,多少大周兒郎想拜入他門下,奈何他始終沒有挑中關門弟子,旁人不過是學了個皮毛罷了。

今年他也不過五十七八,若是說他縱馬能摔死,誰也不信,畢竟莊老將軍可是馬背上長大的,只是奈何他醉酒之後又碰上了狼群,這才殞命於此。

「你後兒下午去郊外杏樹林那邊,必能救下莊老將軍。」

我急急地攆著趙修念,上輩子他聽聞莊老將軍殞命還惋惜了好一陣子,畢竟趙家擅刀法,若論起槍法,當屬莊家。

我推不動他,「你信我!」

「好了,」他把我按回床上,「我信你。」

「只是呢,你先好好養病。」他的眉眼裏不復以往的輕松,帶上了一抹凝重,「你還有我呢。」

「……我一向不信什麼鬼怪之說,但是我知道婉兒一向不會騙我。」

「我對你保證,我會娶你,我會護住你,你夢裏的一切都不會發生,沒有人能把你關在宮裏,也沒有人能害死你的孩子。」

「婉兒,我一定一定會娶你。」

眼前的少年似乎一夜之間長大,眸間都染上了幾絲堅毅之色,他一字一字地向我承諾,護住我。

護住我。

8

那日趙修念回去之後,我還是躺著養病。

我爹也不肯來見我。

他心中有氣,對我尤為失望。

他一直以為自己養了一個賢良淑德的女兒,像我娘一樣。

卻不知道為何我突然大膽極了,像那些風塵女子一樣輕浮,居然對旁人家的兒郎告白。

我一時間也不知道該如何說服我爹,只是等一個時機罷了。

臘月二十八,趙修念果然去了京郊。

臘月二十八日下午,聽聞趙修念恰好路過,救下了醉酒的莊老將軍。

臘月二十九日,莊老將軍醒酒之後對趙修念極為贊賞,決意收其為關門弟子。

臘月三十日,除夕。

這一夜我爹終於肯見我了,我訕訕地笑著,我爹則板著臉。

「你娘走得早。」他斟了一小杯果酒給我,「臨終前,她囑咐我,一定要好好把你養大。」

「我答應了。」

「所以我這些年,一直不肯續弦,因為怕繼母對你不好。」我爹頓了頓,「我也怕我對你不好。」

「你娘活著的時候,一直想把你教成大家閨秀。」

「所以這麼些年,我教你琴棋書畫,教你讀書識字,教你學女德女經,」他說道,「我一直覺得我把你養得還不錯,起碼沒有辜負你娘的期望。」

「但是我現在看來,好像我也不是很會教養孩子。」

我爹說罷一飲而盡,桌上一時間寂靜無聲。

「爹爹。」

「您是一個很好很好的爹爹。」

「我知道您想讓我成為一個像我娘一樣的女子。」

「我以前也覺得這樣很好,但是後來,我怕了。」

「那日我入宮的時候,見到了苓妃娘娘。」我自言自語道,「她是周叔父的妹妹,我小時候最愛纏著的苓姑姑,娘還在世的時候,苓姑姑常來家裏玩。」

「我記得苓姑姑臉圓圓的,很愛笑,臉上有兩個小酒窩,手心熱熱的,會做好多好多糕點。」

「但是苓妃娘娘坐在高高的轎輦上,她現在很瘦,穿得很華麗,冷冷地衝我點點頭,一句話也沒同我講。」

「引路的小宮女說苓妃娘娘急著去見皇上,讓我不要放在心上。」

「可是爹爹,我看見苓妃娘娘我就害怕了。我不想成為下一個她。」

「我入宮好多回,見了好多娘娘,都是一樣的溫婉沈默,一樣的衣裝華麗,珠翠滿頭,像一個個影子一樣。」

「爹爹,我不想成為她們。」

「我娘是說過希望我成為大家閨秀,但是我娘還說過,希望我平安喜樂。」

「……對不起爹爹。」 這一世我可能要辜負你的期望了。

我吧嗒吧嗒地掉眼淚,大廳裏寂靜無聲。

我爹嘆了一口氣,「莫哭了。」

「你這愛哭的性子,真是隨極了你娘。」

他伸過手來,摸摸我的頭發,「你不想入宮,爹爹不勉強你。」

「這幾日爹爹也想明白了。」他嘆了口氣,「我的婉兒平安喜樂,比什麼都重要。」

「爹爹。」我低著頭,卻朝著我爹的肩膀靠了過去。

我爹用另一只手摸摸我的頭發,不必言語,我摟住了我爹的胳膊。

我偷偷擦去眼淚,「爹爹,吃飯吧。」

「好。」

我二人一邊吃,一邊聊,說著家常話,說著我幼時的趣事,一時間屋內極為溫馨。

吃至深夜,窗外放起了煙花。

我一怔,卻又笑了,「爹爹,新年好。」

「新年好。」

新年好啊。

9

大年初二,我爹帶著我回了趙家。

外祖母仍是健壯的很,她年輕的時候也是跟著外祖父上過戰場的,如今雖說年紀大了,也仍是英姿颯爽。

外祖父駐守西北,寄回來的紅包是實打實的厚,附贈了十幾頁的長篇大論……忽略就好。

舅母溫柔,拉著我問東問西,她自舅父去世後立誌守節,一心禮佛和……燉湯,我在舅母那裏喝了三碗枸杞雞湯才被放人。

然後我在趙家後花園溜達的時候又見到了趙修念。

少年長身玉立,立於這雪色之間,我腦子裏只有人間絕色四個字。

「婉兒。」他喚我上前,要脫了大氅給我,「我不冷,」我止住他的動作,「舅母拿了鴨絨的披風給我,我暖和的很。」

「手很涼。」他很自然地替我暖手,「進去說。」

我二人進了後花園的小亭子,如今天冷了,亭子四周都被厚厚的布簾嚴嚴實實地圍了起來,點上炭火,倒也暖和。

「莊老將軍說,想收我為徒。」他看著我,「我遇到他的時候,他真的正在和狼群搏鬥。」

「我真的沒騙你。」我低下頭去,頗有些賭氣的意味,沒有人願意把自己的傷疤扒開一遍一遍地給別人看,他不信我就算了。

「我沒有不信你,」他頓了頓,「我只是覺得,上輩子……你一定過得很苦吧。」

「為什麼我會在西北十幾年不回來呢?」他神情悲傷,「你在睡夢裏都喊得那麼撕心裂肺……我怎麼會舍得你呢?」

「不是你舍得,是你不能回來。」我一邊烤火,一邊盡量平靜地說道,「林家站隊劉晟之後,他登基稱帝,清算了不少世家……外祖父為了保全你,把你拘在西北。」

「劉晟一直懷疑我對你有私情,故而對你我一直避嫌,書信都不敢相通,更何況相見。」

「我沒怪過你。」我低著頭,「但是我也曾經做過夢,希望你能把我帶走,哪怕帶我去西北和你一起受凍吃沙,我也樂意。」

「但是我們不能這麼自私啊,我們身後站的是兩家,是趙家和林家,趙家三十四口人和林家一百二十一口人。」

我低著頭,卻被人從背後摟住,我撞進一個溫暖的懷抱,他低聲在我耳邊說道:「這輩子,在我這裏,你排在趙家和林家前面。」

我無聲地哭著,他摟緊我,溫柔地替我擦著眼淚,我兇巴巴地責怪他,「你又惹我哭。」

「我錯了,我錯了,婉兒,莫哭了。」他並不辯解,極為耐心地一遍一遍地哄我。

許久之後。

我止住了淚水,問道:「你還想知道上輩子什麼事?」

「我上輩子,可曾因為輕信什麼人或什麼事而犯下大錯?」

「不曾。」

「我上輩子,可曾錯過什麼人或事?」

「……唯有我。」

「如此說來,我上輩子唯獨負了你。」

「是我負了你。」

「那你這輩子,可不能負了我。」

「……一定。」

他吻了過來,我沒有躲。

這是我們的第一個吻。

青澀卻甜美。

他嘴裏是上好的竹葉茶的味道,清甜極了。

我沒接過吻,他也沒有。

這輩子沒有,上輩子也沒有。

但是好在他很溫柔,一點一點攻城掠地,也不算體驗太壞。

許久。

「你還有什麼想問的?」

「沒了。」

「沒了?」

「前塵往事都忘了吧,因為這輩子都不會發生了。」

「好。」

10

這年元宵節,皇後娘娘還是邀我入宮了。

我本想著皇後本應厭棄了我,接到帖子的時候還有些驚異,轉念一想,只怕是劉晟的意思。

正巧,我想入宮會會故人。

如果我沒記錯,今年元宵,劉晟應該納了孫家女為妾。

孫馥香,上輩子的孫嬪,後來的德妃。

她有多愛劉晟?

劉晟遇刺,她奮不顧身地為他擋過一刀,從此不能生養。

但是劉晟給了她什麼,夜夜獨守空房。

她不能生養,在劉晟眼裏,就失去了侍寢的資格。

但是好在她及時收回了自己的心,套上了淑順端莊的殼子,一路做到四妃之首。

後來我死了,我把順妃的女兒又托付給了她。

故而這一世,我還是想幫幫她。

我在元宵宴的角落裏找到了她。

「孫家姐姐。」我笑得真誠。

她此時還是性子冷清又要強的孫家姑娘,對我還有戒備,並不搭理,「林姑娘有事?」

「我一見姐姐,就覺得投緣,姐姐手裏的帕子,像是上好的蘇繡。」

「不過是我自己繡著玩的小東西,」她提起了興趣,展開帕子給我看,「這邊繡的是臘梅。」

我照辦了後來德妃教我的繡法,毫不心虛地交還給她,聽得孫馥香連連稱贊,直說我的繡法好。

我二人聊得起勁,連身邊來拉扯我們的小宮女都沒在意。

上輩子,孫馥香明明已經在去年的選秀中被撂了牌子,可今日,她被劉晟騙去了禦花園後面的小樹林,小宮女來請孫馥香,是請君入甕的請,不過是給劉晟一個英雄救美的機會罷了。

劉晟想借助孫家的實力。

但是天真如孫馥香,真的對劉晟一見鐘情。

我二人聊到散了宴會,孫馥香也沒起身過,她是家中幼女,今日孫夫人病了沒來,唯有孫二夫人帶著她赴宴,這才給了劉晟可乘之機。

想來孫夫人不日病愈,定能護好這個一心喜歡刺繡的單純姑娘。

我二人依依不舍,話別於宮門口,她只覺得與我一見如故,她一口一個「婉妹妹」,我一口一個「孫姐姐」,約好了日後再相見。

至於劉晟,就在禦花園後面吹風吧。

11

尚未出正月,父親忙著各家應酬,我則閉門不出,除了菁菁和孫姐姐,旁人的帖子一律不肯接。

這一日劉晟來拜訪我父親,恰好我父親去張府赴宴,三皇子身份尊貴,在門廳幹等著也不像話,偏生家裏也沒有正經的夫人坐鎮,我只好出來待客。

我偷偷使人去請了趙修念來,左右我記得他今日無事。

自己磨磨蹭蹭先往前廳去待客。

「臣女見過三皇子。」

「旁人都先下去吧,我同婉兒妹妹有話說。」

我揮手叫管家先下去,左右他也不敢怎麼樣我。

「林婉,」他端起茶杯,「我昨兒晚上,夢見我們有了一個孩子,叫櫟兒。」

他怎麼配提櫟兒。

我充滿恨意地瞪了他一眼,不料他卻突然擡起頭來,恰好和我對上了視線。

「三皇子自重!」我先發制人,「臣女與三皇子殿下清清白白,哪裏來的孩子!」

「三皇子不拘名節,還請替臣女考慮考慮,林家家風極嚴,三皇子要逼死臣女不成?!」

「是我糊塗了,」他皮笑肉不笑,「一個夢罷了。」

「自然是做不得真的。」他笑得虛偽,我只覺得惡心。

「什麼夢叫三皇子如此念念不忘?」趙修念的聲音從門外傳來,「臣倒是看過些解夢的雜書,不知道能否有幸替三皇子解解夢?」

他走進來,把我護在身後。

「婉兒膽子小,三皇子莫嚇著她。」

「我自然不會嚇著蓮寶 。」劉晟挑釁一笑,「我來拜訪老師,趙公子來做什麼?」

「臣來看看臣的未婚妻。」

「我怎麼不知道,蓮寶是趙公子的未婚妻?」

「殿下,」我「好心」解釋道,「臣女和念哥哥是指腹為婚,早在臣女出生之前就許給念哥哥了,不過是父親覺得臣女體弱,不知能否順利履行婚約,這才沒公開罷了。」

「只是念哥哥確確實實是臣女的未婚夫。」

我悄悄握住趙修念的手,我二人十指相扣,毫不避諱。

「你剛剛還說林家家風極嚴,怎麼,到了趙修念這兒,這倒不嚴了?」

「未婚夫妻,既不是獨處一室,又有什麼好避嫌?」趙修念絲毫不退讓。

我二人齊刷刷看向屋子裏極為礙眼的劉晟,差點沒給他鼻子氣歪,屋子裏一時間寂靜無聲,只有劉晟喝茶的聲音。

直到我爹回來了,我二人還是大大方方地牽著手,我爹瞪了我一眼,我才依依不舍地收回了手。

劉晟被我爹叫走,趙修念則送我回去。

我看向趙修念,眸子裏滿是擔憂,「他也回來了,上輩子的劉晟也回來了,我們怎麼辦……」

「你莫怕,」他握著我的手,「有我呢。」

我定了定神,少了幾分慌張,又怕他多想,「蓮寶是我的乳名,上輩子他也不知道的,只是後來我快病死了,乳母進宮看我,這才叫他知道了……」

「上輩子他也沒喊過我,永遠是一口一個皇後的……他還納了一個很喜歡的民間女子,納作蓮妃。」

我嘟起嘴,本是無所謂的事情,卻被劉晟弄得惡心,心中多少有些不快。

「好了,你剛剛喚我什麼?」他含笑逗我。

我知道他也必定心中不快,不過是為了哄我,面上不肯顯露罷了,我有意哄他,嬌滴滴地喊道,「念哥哥。」

喊完之後倒先把我自己惡心得不行,我一臉嫌棄,他倒是高興了,在我的小院子裏放聲大笑。羞得我伸手去捶他,奈何他練武出身,一身腱子肉捶得我手疼,他還反過來替我揉手。

末了他摟住我,在我耳邊說道:「什麼事都不要怕,他回來了又怎樣,你只要記得,你還有我呢。」

對啊,我還有他呢。

12

出了正月,趙修念就忙起來了。莊老將軍既是收了他為徒,天天帶著他狠狠地操練,從黎明練到傍晚,一刻都不肯饒過他,僅僅是一個轉身提槍上馬的動作他就練了不下一千遍。

我則忙著另一件事情。

上輩子安菁菁死後,我一直在查她的死因。

太醫院的人都是一等一的國手,若是普通的病,沒有他們治不好的。

即便是治不好,也不可能查不出來。

我翻閱古籍,又悄悄著人去民間查詢,終於在順妃死後的第四年,有個民間郎中,說順妃的病他或許見過。

這不是北邊的病,這是來自南邊的病。

閩南一帶的人,喜食生魚生螺,螺中長帶有寄生的蟲卵,若是被人食用之後,蟲卵進入人體,就發育成了成蟲,寄生在人體內。

那郎中說他走南闖北十幾年,也唯有在閩南一帶見過,這病短時間內不會要人性命,只是會使人四肢愈發消瘦,肚子卻一日大過一日。

我推算一番,現在菁菁應該還未能得病。

菁菁十一歲的時候,她父親與另外幾名言官不知為何衝撞了皇上,被貶官閩南,直到後來新帝登基,大赦天下,又起復了她父親。

自我十四歲這年,與她有四五年不曾相見,唯有書信來往,想必是這幾年裏,她在閩南染上的病癥。

我將此事告知了趙修念,想同他商量商量,該如何攔下此事,也該救菁菁一命。

誰知趙修念這人實在是渾,直接給菁菁她父親,禦史安大人下了實打實的瀉藥,安大人足足請了七日的病假沒能上朝,等安大人病愈歸朝,另外幾名言官已經去閩南吃苦頭了,安大人摸摸鼻子沒敢再吭聲。

好在趙修念這人還有些良心,他著人去尋了閩南地方的有些名氣的郎中,告知了閩南這種怪病與生食魚蝦螺蟹之間的關系,也給他們防治此病提供了新思路。

我本想捶他一頓,替安大人報了下藥之仇,可是這人收到我的信兒,樂顛顛地上門挨打,我又下不去手了。

原因無他。

趙修念這廝被莊老將軍操練得太狠,身上沒有我能下手的地兒。

反而我被他的控訴哄得心疼極了,又被他占了一回便宜。

13

不知不覺,居然又到了祝春宴。

大周民俗,祝春神才好下種,祈禱這一年風調雨順,莊稼作物順利生長,秋日好豐收,冬日才好過。

我又收到了皇後娘娘的請帖。

我實在是頭疼,這必然還是劉晟的意思。

我怎不知上輩子劉晟對我用情這般深。

論家世,論助力,上輩子的麗妃,李淑君,現在正對他窮追猛打呢,若是他願意娶李淑君為妻,也對皇位是一大助力。

難不成他看中的是我的理家能力?我百思不得其解,卻不得不入宮。

畢竟皇後娘娘的帖子我拒過兩回了。

我入了宮,小宮女帶著我七拐八拐進了禦花園,我心下了然。

劉晟這廝還想玩一出英雄救美呢。

我不緊不慢地上了石橋,靜靜等劉晟出現。

畢竟,他是不會水的。

「婉兒妹妹,」劉晟又帶著一副溫文儒雅的殼子走了過來,我則不得不強忍著惡心同他應付,「三皇子殿下。」

「夜景這般好,婉兒妹妹也出來賞月?」

「臣女是被小宮女領錯了路。」我腹誹「不是你叫我過來的嗎」,卻不得不裝出一副溫婉的模樣。

「今晚月色這麼好。」他用扇子敲敲手心,「倒叫我想起我的第二個女孩,靜姝。」

「她也是出生在這樣好的一個日子裏。」

我只當聽不懂他在說什麼,「三皇子魔怔了,您連三皇子妃都還沒娶呢,哪裏的孩子。」

「嗯,可惜了。」他嘆息一聲,「我對靜姝那麼好,她卻怪我沒有把她嫁給狀元郎。」

「她後來郁郁寡歡,我送了多少東西她都不見好,最後死於心郁氣結,和我的發妻一模一樣的病。」

「劉晟——」我氣極了,瞪著他,卻還是不小心暴露了我也是重生的真相。

「林婉,你果然回來了。」他冷笑一聲,「從你阻攔我納孫馥香的時候我就知道你回來了。」

我咬牙瞪他,卻是突然換上了一副楚楚可憐的模樣,大聲喊道:「還請三皇子殿下自重吧!」

隨即悲憤欲絕地跳了湖。

春天的湖水還是有點涼,我打了個哆嗦,屏住呼吸,任由身體下沈。

劉晟站在橋上,咬牙切齒卻無可奈何。

他不會水。

上輩子他瞞得所有人都不知道。

只是後來他做了皇上,有一回金才人在湯池邀寵,差點淹死了皇上。

那次溫泉行宮之行回來之後,金才人冷宮自縊,伺候的人手全部亂棍打死,我也是推算出來的罷了。

劉晟站在橋上,身後是饒有興致來賞月的皇上和一眾世家公子。

我早就看見了趙修念,這才敢賭命一跳。

果然我的少年飛撲而來,奮不顧身。

湖下光線幽暗,我看不清他的臉,只覺得少年逆光而來,我於黑暗中掙紮墮落,他是來救贖我的神明。

再回到岸上,我早已被趙修念的外衣裹得嚴嚴實實。

皇上看重三皇子,有意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這是誰家的姑娘落水了,還不快下去換身衣服。」

「皇上!」我跪地磕頭,勢必將此事鬧大,「臣女林婉,狀告三皇子調戲臣女,出言不遜——」

「林婉?」皇上瞇起了眼,「可是林致遠之女?」

「正是臣女。」

「既是林致遠的女兒,想必德行能隨了父親,你父親正直高尚,朕且信你一回,你且說說,三皇子是怎麼調戲你的?」

「皇上,三皇子明知臣女早有婚約在身,還對臣女多次出言不遜,今日三皇子將臣女引至禦花園,居然滿口胡話,口口聲聲說臣女與三皇子育有兒女,臣女實在是害怕,只言請三皇子自重,誰知竟惹怒了三皇子,臣女無奈,只能以死明誌!」

「皇上,臣與林姑娘是指腹為婚的婚約,只是因為林姑娘體弱,又尚未參加選秀,不曾公開罷了。」趙修念跪在我身邊,不著痕跡地往前一步,把我護在身後。

皇上沈默了,他有意立三皇子為太子。

調戲臣女事小,亂語怪力神事大。

我還在賭,賭劉晟的自大。

上輩子他做了那麼久的皇上,禦花園裏自然是他的人手,但是這輩子,他不過是一個三皇子罷了。

這禦花園這麼大,怎麼就藏不下別的人呢?

皇上沈默了一會兒,「春夜天冷,林家姑娘先去換身衣裳,朕自然會給你一個交代。」

趙修念護著我,毫不掩飾他的情誼,我二人自去換下濕衣。

等我們再出來,自有宮人規規矩矩地迎著我們去了祝春宴的主殿。

我二人進了大殿,面上一派平靜。

劉晟跪在那裏,低頭不語。

我二人自覺上前跪下,卻聽見皇上問我爹,「林愛卿怎麼看這件事?」

我爹上前給了我一巴掌,「孽障!」

「皇上,都是微臣教女無方。」我爹跪在我前面,擋住了我,「賤內早逝,微臣又忙於公務,皇上又將三皇子教導之事交於微臣,如今看來,於公,臣未能教導好三皇子,於私,臣教女無方。」

「皇上,」我爹脫下發冠,「臣自問愧對皇上的信任,微臣無能擔此大任,臣請辭歸鄉。」

祝春宴弄成這樣,實在是鬧得不愉快,皇後還想勸一勸皇上,卻被皇上的眼神制止了。

「三皇子近日勞累過度,高燒不止,著實是燒糊塗了。」皇上開口說道,「既是如此,就回府養病吧。」

「朕瞧著,年前是好不了了的。」

「今日林家姑娘落水,趙家小子既是救了上來,也算是一段佳話,你二人既是有婚約在身,朕就為你二人賜婚吧。」

「叫人擬個吉日,朕也該給你二人添妝。」

「林愛卿,」皇上走下來,親自扶起我爹,「你入仕也有二十年了,這些年你的辛苦,朕都看在眼裏,你又忙於朝務又忙於皇子的教導,實在是太辛苦了。」

「既是如此,朕就封你為中書令吧,也好叫你修身養性,多陪朕幾年。」

中書令是虛職。

但是正合我爹心意。

因為這樣,林家和三皇子,正式解綁。

14

回去的馬車上,我和我爹剛坐好,趙修念就擠了上來。

「疼不疼?」我爹問我,我搖搖頭,我知道他是為了護下我。

「爹爹,你為什麼……」我看著他,實在是不解,我爹為何現在要請辭,總不能說他真的只是為了給我出一口氣吧。

「是我。」趙修念一邊笨拙但是輕柔地替我抹上藥膏,一邊說道,「我和嶽父大人說了。」

「林趙兩家要支持別的皇子上位,我瞞不過嶽父大人。」他低聲辯解,我則低著頭悄悄瞪他。

「那三皇子,說得都是真的?」我爹半闔著眼,不動聲色地撇了我一眼。

我低下頭,乖乖挨訓。

「今日若沒有趙修念跳下去救你,你真要淹死不成?!」

「怎麼,你重活一回的事,告訴趙修念可以,告訴你爹不成?!」

「我怕爹爹不信我……」我小聲嘟囔。

「你今日敢在皇上面前狀告三皇子,打的是什麼主意?不就是賭他心大嗎?賭他是皇上心境,皇子身份,但是林婉,你現在也不是什麼皇後,你,一個十四歲乳臭未幹的小丫頭,在外邊,在家裏,你的作用,都還比不上你爹一根手指頭。」

我爹氣得拿手指頭直戳我,我自知理虧也不敢躲,趙修念則替我護住額頭,「嶽父大人莫生氣嘛,說不定就是您上輩子太糊塗了這才讓婉兒不信您呢……」

「那你說,上輩子你爹怎麼糊塗了!」

「上輩子皇上賜了聖旨下來,讓我入東宮為太子妃……我不想去,爹你跪下了求我,」我低下頭,「求我為林家上下一百多口人考慮考慮……」

我握住趙修念的手,「……您說我不答應您就不起來,您說我不答應對不起列祖列宗,對不起我娘,對不起您的養育之恩。」

「所以……我答應了。」我抿了抿嘴,「其實後來您後悔了,劉晟登基之後忘恩負義,他處處打壓您,後來我懷孕了……您為了保全我和我的孩子,主動請辭歸鄉了。」

「……然後我就再也沒見過您了。」

車廂裏一時間極為安靜,趙修念識趣地跳了馬車下去,嚇得我一身冷汗,瞧見他衝我揮揮手這才放心,我可不想今日賜了婚明天就守寡。

我爹合著眼睛沒說話,我也不知道他在想什麼。

「你說的,都是真的?」

我點點頭,沒作聲。

「那我上輩子,還真挺不是個好爹的。」他笑著流淚,搖搖頭,「我也太對不起你和你娘了。」

「難怪,你不願意和我說。」

他老淚縱橫,倒叫我慌了,「爹爹,我不怪你了……」

我伏在他膝上,他摸摸我的發頂,「我這輩子,爭取做個好爹。」

「最起碼,我得為了我的婉兒爭一爭。」

「爹爹。」我伏在他的膝頭小聲啜泣,「……爹爹最好了。」

……

15

池子裏的睡蓮將開未開的時候,我及笄了。

我請菁菁的母親安姨母替我加簪,她與我母親是閨中密友,她的長女蓁蓁幼時與我玩得極好,只可惜後來我失了母親,她失了女兒,她便拿我當親生女兒看待,對我比菁菁還好。

「姨母。」我喚她,「快進來坐。」

「婉兒也是大姑娘了。」她很是自然地替我扶正了頭上的簪子,「姨母今兒來,可還給你帶了好東西呢。」

「什麼好東西?」我故意逗她開心,「醉仙樓都酒糟鴨子?芙蓉閣的玫瑰花糕?還是米媽媽親手做的糖漬櫻桃?」

「你呀,」她好氣又好笑地點點我的頭,「怎麼還像個孩子一樣?!」

她打開手裏的檀木盒子,裏面是一整套點翠頭面。

「這是自你出生的時候,我就備下的及笄禮,只是年歲久了,難免有些發舊,前兒我又找人重新洗了一遍。」

我癡纏著她,「婉兒很喜歡。」

她替我一件一件帶好,乍一戴這麼莊重的首飾多少有點沈,不過好在上輩子我帶多了,很快就適應了。

「以後就不是小孩子了。」她替我細細地描了眉,「日後嫁作人婦,更要知禮守矩,做人兒媳不易,不要落下話柄。」

「姨母,」我笑得歡快,「我的婆母就是我舅母嘞。」

「瞧瞧,正好拿住你說我壞話呢,」舅母走進來,「怎麼,怕我對婉兒不好 ?」

舅母作勢要打她,「我可告訴你,不止你拿婉兒作女兒看呢,婉兒也是我的女兒呢。」

「幸虧是嫁到你家去,日後你若是對婉兒不好,我可能上門鬧去呢。」

「你只管來,看我對我女兒好不好。」

「那可不好說,做婆母的,只怕是嘴上說得好聽呢。」

我只管靦腆地笑著,看兩位長輩打嘴炮,卻被舅母問道,「婉兒,你來說,舅母對你好不好?」

「舅母對我自然是極好的,只是兩位母親打嘴仗,做女兒的,偏幫哪一個都叫另一位母親寒心吶。」

「你倒是一碗水端得平。」姨母笑著,想擰我的腮,礙於剛塗好的脂粉,只得屈起手指敲敲我的額頭。

沒一會兒文芝進來請我們出去,說是賓客到了,文杏蹦蹦跳跳地跟在她後面,倒叫她訓了好幾回,文杏眼淚汪汪卻不敢哭,我說道:「好了好了,文杏才幾歲,文芝你也不必太苛責她,叫她活潑些,我看著也高興。」

上輩子文芝逝世之後,文杏幾乎一夜長大,很快就接替文芝成為了我身邊的大宮女,往來迎送,核對賬目,掌管庫房,管理宮人,半分沒讓我操心。

文芝無可奈何地嘟起嘴,我笑著看文杏蹦蹦跳跳地跑遠了。

行過及笄禮,我就是大人了。

我爹送我了一塊上好的玉制印章,底下刻著我的名字。

「憑此印章,你可以調動林家所有的鋪子,銀財,人手。」

我眨巴眨巴眼,正欲拒絕,卻聽我爹說道:「拿著吧……爹爹可得護著你嘛。」

我聽了,乖乖收好。

趙修念送的是對蝴蝶金釧,栩栩如生的蝴蝶羽翼還會扇動,看起來好似真的有蝴蝶為美人停留一樣。

「喜不喜歡?」

我點點頭,「你從哪兒弄的這種稀奇東西?」

「自然是我自己畫的,找了京城最好的首飾鋪子的匠人做的,做了三次才成功呢。」

金釧的背面,刻著一個小小的婉字。

這字,實在是……醜得不像是匠人的手藝。

我拉過他的手,他的手指修長,手心溫熱幹燥,左手手心裏,果然有塊地方燙起了水泡——他今日刻意蜷著左手,不曾張開。

我的手指在水泡周邊打轉,卻不肯往裏摸,「疼不疼啊?」

「不疼的。」他轉著手腕給我看,「就燙了一下,明兒就好了。」

「留下疤就不好看了,」我掏出一瓶袪疤的藥,抹在他手心裏,卻仍是把瓶子自己收好,「你自己不上心慣了,必然是抹一日忘一日,日後你每天午後來林府,我替你上藥。」

我二人是皇上賜的婚,倒也不必刻意避嫌,自然不怕旁人閑話。

「好。」少年眉角都是寵溺,「小林大夫可得對我上點心。」

「呸。」我唾他,「小林大夫醫術可是一頂一的好。」

少年目光灼灼,我聲音低了下去,「……對你也是一頂一的上心嘛。」

……

16

我及笄之後的第二個月,趙修念就來同我告別了。

他要去西北了。

我想著他上輩子做了一輩子的先鋒將軍,雖沒有什麼大功大過,總歸是平平安安的,隨即囑咐他,「到了西北莫要貪功冒進,萬事平安為上,西北天冷,你多加衣物,我替你做了幾件手套,你記得帶,手上不要凍出口子來,還有西北幹燥,你得多喝水,夜裏早些睡,燭火多點幾支,不要傷到眼睛……」

他耐心地聽我像老媽子一樣念叨。

「還有,到了西北不準招惹其他人家的姑娘。」我兇巴巴地補充道,「婦人也不行。」

趙修念聽得好笑,強忍著笑意跟我保證他身邊十米之內必定沒有其他女人。

「還有,到了西北,記得給我寫信。」我低下頭悶悶地說道。

「我的小祖宗,婉婉兒,怎麼又要哭,」他摟過我,我聽著少年的聲音自頭頂響起,「最多兩年,我一定回來娶你。」

他要去西北掙個前程回來娶我。

他說,等他回來,他就有了護住我的資本。

他說,等他回來,讓我鳳冠披霞,十裏紅妝,風風光光出嫁。

他說,到時候我不是林家小姐,也不是趙家表小姐,我是趙修念的夫人,趙將軍的發妻,趙將軍府唯一的女主人。

我說好。

我等你。

等你回來,我鳳冠披霞,風風光光出嫁。

得得的馬蹄聲漸行漸遠,我望著趙修念的身影逐漸消失不見。

雖然不舍 ,但是值得。

早在我及笄那日,他就向我道明了朝中的各派勢力風聲走向,以及當下的利弊關系。

林趙兩家既是打算放棄支持三皇子,必要交好其他皇子才行,不然劉晟登基稱帝的第一件事,就是清算趙林兩家。

只是這場站隊裏我們下註太晚,其他年長皇子身後早有得力的母族和世家支持,趙林兩家現在入局,只怕連肉沫都分不到,甚至很有可能被他們用以拉攏討好劉晟。

六七皇子還太小,如今還在乳母懷裏吃奶。

唯有五皇子。

十四歲的五皇子。

五皇子母族並不低微,他生母嘉貴妃出身河陽王氏,千年世家,奈何嘉貴妃仙逝多年,現下王家與天家關系並不算好,王家家主王仁甫固執迂腐,看不慣當今皇上——當然人家有這個資本,故而對五皇子也不算關註,五皇子上不受皇上看重,下不得母族支持,自身年紀又小,故而並不出彩。

但是趙修念說,五皇子有大才。

只是當下韜光養晦,不敢出挑罷了。

五皇子得了我爹與趙修念的支持,本欲在朝中嶄露頭角,但是我爹叫他再等等。

等趙修念拿住西北兵權,五皇子才有足夠的資本大放異彩。

我見過五皇子劉哲。

他比劉晟識趣得多,知道我是趙修念的未婚妻,便是多看一眼都不肯。他舉手投足間自有一股貴氣,談吐間也是不卑不亢,讓人如沐春風,談不上圓滑,卻總能顧及左右,不肯冷落一個人。

甚好。

我記得,上輩子他是唯一被劉晟封為親王的兄弟。

只怕也不是什麼簡單的人物。

18

劉晟是在第二年春日重獲皇上賞識的。

因為劉晟獻上了人痘。

大周天瘡盛行,每每春日,總有小孩子因此喪命,太醫院研制藥方多年,卻無什麼大的進展。

如今劉晟獻上人痘,倒是解了皇上的心頭大患。

我著人去打聽了劉晟的人痘。

上輩子他為了推廣人痘,執意拿我二人唯一的孩子做實驗,結果櫟兒沒能抗過去,喪命於此,人痘一直是我心中陰影。

但是文芝回來講述的人痘,與上輩子櫟兒接種的不一樣。

據劉晟宣揚,人痘經過幾番改良,如今只消把病愈者的痘痂磨成粉末,吹入小兒鼻內,就能接痘成功。

接痘者全部能存活。

這一年秋日,三皇子劉晟,獻人痘有功,著立為太子。

劉晟被立為太子之後,我就收到了趙修念從西北寄回來的書信。

他說,婉婉兒莫怕。

我一下子安定了下來。

我一直以為我重活一世能改變很多東西,但是劉晟還是被立為了太子,那天晚上我又夢見了上輩子,宮裏各色的嬪妃拉著我的手,求我救救她們。

那個夢壓得我喘不過氣來。

我醒來之後怔了好久,直到乳母進來我才緩了過來。

沒關系的,沒關系的。

這輩子有人護著我呢。

趙修念赴西北一年有余,從八品校尉一路爬到了正五品先鋒將軍。

他得了莊老將軍真傳的絕招,敵軍只知道他是虎威將軍的獨孫,殊不知他除了會趙家刀法還會莊家槍法。

以往他們拿來對付虎威將軍的那一套不管用了。

趙修念他不講武德。

戰場一向是磨練武力智謀最好的地方,趙小將軍一時間在西北無人不知。

我實在是奇怪,他怎麼這輩子爬得如此之快,畢竟上輩子他只做到了先鋒將軍不是。

不久他回信給我,信裏寫道,婉婉兒,混日子和掙前程是不一樣的。

掙前程。

我的少年很認真地說要掙前程娶我。

他在一步一步兌現他的諾言。

19

劉晟被立為太子的第二年,皇上給他和戶部侍郎之女王慈賜了婚。

王慈,就是那個在順寧長公主賞梅宴上拔得頭籌的姑娘。

這一年,趙修念因為斬下了北狄第四部落可汗的首級立下大功,名聲大噪。

他才十八歲。

皇上說,他有漢代霍去病的風采,破例授他為征西將軍。

他如約回來娶我了。

婚期定在九月初七。

我既是定下了婚期,父親也拘著我在府裏繡嫁衣。

其實我的嫁衣,早在一年前就繡好了,孫姐姐總來找我玩,連帶著我也認識了孫夫人。

孫夫人敏銳聰穎,我只隱晦地提了幾句那年我們見過的一個小宮女,她就知道孫姐姐怕是讓人給盯上了。

於是孫姐姐迅速與青梅竹馬的張氏三子張元輝定了親,孫夫人再不許她入宮。

如今她來幫我繡些零零碎碎的小東西,我打趣她,「姐姐的嫁衣繡好了沒有?」

「自然是繡好了。」她低下頭,露出一截紅透了的耳根,並不理我。

「姐姐,你近日見過姐夫嘛?」

定婚夫妻多少還是要避嫌的,像我和趙修念這樣的,少不得背後要被人笑話不知羞。

但是誰在乎呢。

「自然要避嫌啊,傻丫頭。」孫姐姐不想理我,轉過身去繡荷包,耳朵上的紅暈卻是消不掉的。

「姐姐,聽聞張家三郎文采卓越,年紀輕輕已經考中舉人了。」

「姐姐怕不是要嫁給探花郎?」

她臉上的紅暈好似上好的胭脂,今兒張家三郎來拜訪我父親,孫姐姐雖是打著來幫我繡荷包的旗號,心可不在我這兒。

眼見快中午了,張家三郎只怕也和我爹聊完了,孫姐姐也快坐不住了。我笑著推著她出了我的閨房,又塞了一個她剛剛繡好的荷包給她。

好一會兒她才紅著臉回來了,一時間居然還在自己傻笑。

「姐姐見了姐夫這般高興?」我狹促道,「不知姐夫收了姐姐的荷包高興不高興?」

「呸,」她回過神來,「哎呀,怎給了他那個荷包,我連花邊兒都沒繡呢。」

「姐姐莫急,日後成親了有大把的時間繡呢。」

她又氣又羞,上前來捏我的臉,我躲不開,又去撓她癢癢,我二人打鬧了一會兒,這才氣喘籲籲地並排躺在了榻上。

上輩子我倆最親近的時候,也不過是四只手疊在一起罷了,哪裏敢像閨中一樣不成體統地並排躺著。

多好啊。

這輩子我們都能嫁給喜歡的人了呢。

20

八月十五,趙修念風塵仆仆地自西北趕了回來。

見過外祖母和舅母之後,他大搖大擺地翻墻進了林府——林府的護衛當然沒有這麼松懈,不過是我爹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罷了。

「婉婉兒。」他斜坐在墻頭喚我,夜裏看不清臉龐,只瞧他那不正經的模樣我就知曉是他。

「……回來了。」 我憋了半天,才哽著嗓子說出了一句話,「怎麼回來得這麼快,京城到邊疆可少說有小半個月的路程……」

他跳下來,朝我走來,我被摟進了一個溫暖寬闊的懷抱。

他應該是沐浴過才來的,身上還有皂角的香氣。

「你急什麼,怕趕不上婚期不成。」我小聲嘟囔著,奈何頭還埋在人家懷裏,沒有半分氣勢,還有點撒嬌的意味。

「想見你。」他悶悶地說道,「我很想你。」

「……我也是。」 我摟緊男人的腰,這才驚覺他在短短兩年之內長成了不少,「你……有沒有受傷啊?」

「放心,」他的笑聲低沈,自我頭頂傳來,「我小心著呢,若是留了疤,只怕新娘子嫌棄呢。」

「……那自然我想要個極好看的新郎官。」我羞紅了臉,躲在他懷裏小聲嘟囔,新郎官三個字實在是太羞人。

「婉婉兒想要個怎麼樣好看的新郎官?」他仍然逗弄我,「是想要個白白凈凈的嗎?」

「嘖,」他自言自語道,「若是這半個月裏我白不回來,婉婉兒看不上,那本將軍就只能去搶親了。」

「左右這新娘子到了我的懷裏,我是不會撒手了。」

他扣住我的腰,我二人就這樣抱在一起。秋夜裏多少有些涼,我卻不覺得冷,只覺得心裏有棵抽枝發芽的小樹,撓得我心壁極為癢癢。

21

自八月十五之後我就再沒見過趙修念,我爹毫不客氣地吩咐下人對試圖翻墻的趙小將軍圍追堵截,總之設下銅墻鐵壁、天羅地網就是不準我二人再見面。

趙修念不是粘人的主兒,可偏生這幾日一封接一封的送信,信裏寫了我們的婚房布置的全過程,連用什麼樣的喜被喜褥都寫得詳細極了,他豪氣,所有東西都要買最好的,拿不定主意的就寫信來問我喜歡什麼,怕我不知道哪個好看,還特特送了兩個上門來讓我選;舅母不放心下邊人做事,所有的東西都要仔仔細細查驗一番;外祖母更不放心下人做事,又把人都叫過去訓誡了一番。

總之我這個趙家少奶奶還沒過門,底下人就已經知道我在他們的幾位主子的心中地位之高了。

林府這邊則緊鑼密鼓地籌備我的嫁妝,不僅我娘的嫁妝我爹讓我全都帶上,林家的大半鋪子也都劃入我的名下。

我爹說,讓我拿著,有娘家撐腰的姑娘才硬氣。

安夫人,我的好姨母,又狠狠地塞進來了一筆嫁妝,生怕別人不知道她拿我當親生女兒看待。

孫夫人是自告奮勇的全福夫人,她兒女雙全,公婆父母俱在,夫妻恩愛十年如一日,著實是有福氣的女子。

也難怪孫姐姐一心向往真愛。

九月初十,好日子。

這一天天氣格外的晴朗。

五更起身,我尚有幾分困意,總覺得一起實在是不真實。

孫夫人替我梳了頭,乳母則替我細細地上了妝,我乖乖巧巧,聽憑幾位姨母擺弄。菁菁和孫姐姐在我耳邊嘰嘰喳喳地說著恭喜的話,還有我昔日裏交好的各家姑娘都來為我添妝。

我沒有兄弟,父親則早早地寫信把他的弟子們叫了回來,以師兄之名送我出嫁。

吉時將至,前院傳來鞭炮時,是他來接我了。

文芝替我蓋上大紅蓋頭,眾人簇擁著我站了起來,目光所及之處都是大紅色,我這才回過神來,眼淚簌簌地掉了下來。

我要嫁給他了。

我居然真的能嫁給他了。

我的手指摳進手心裏,疼痛的感覺讓我清醒,這不是夢。

姨母們只當我舍不得父親,紛紛來勸,只是直到趙修念進了清蘭苑我還在吧嗒吧嗒掉眼淚。

他知曉我的心事。

我還是怕。

怕走進來的不是趙修念而是劉晟。

「婉婉兒,」他的雙手握住我的雙手,溫暖的觸覺給了我安心的力量,「是我。」

「我來娶你了。」他的拇指微動,替我揉著我自己掐出來的指痕,他在我耳邊輕輕地說道:「不是夢。」

這不是夢。

上輩子的事都過去了。

我點點頭,哭得說不出話來,只能反握住他的手,告訴他我的心意。

他的手心溫暖,手掌很大,恰好能包住我的手。

我們牽著手,他牽著看不見路的我,我把自己放心地交給他,我們要去前院拜別我的父親。

這不合規矩,但是無人異議。

因為我身後站著的人,無一不希望我過得好。

22

我爹坐在主座上,勉強保持住以往的威嚴,只是泛紅的眼角還是出賣了他,我瞧不見他的神情,只能上前去握住他的手。

我爹拍拍我的手背,幾番想要叮囑我,卻也說不出話來,我想起他上輩子叮囑我的婦德婦言婦容婦工,還未曾開口,卻聽我爹說道:「日後若是受了委屈……還有爹爹給你撐腰。」

我哭著點頭,鄭重其事地給我爹磕了頭,由師兄背著上了花轎。

喜樂又奏了起來,趙修念騎著高頭大馬走在前面,花轎被擡了起來,搖搖晃晃地往趙家走去。

走過兩條街,就到了趙家。

想象中的踢轎門並沒有發生,而是一只骨節分明的手伸了進來。我搭上去,任由他牽著我出來。

跨過火盆,拜過天地,送入洞房。

周圍的兒郎起哄,分明都是熟識,卻偏偏都嚷著要看新娘,趙修念以一敵十,一股腦地都給攆了出去,門外的兒郎也不安生,拍著門起哄著要灌趙修念酒。

「等我回來,很快。」他捏捏我的手,這才走了出去。

他沒讓我等太久。

天兒初初黑,他就掐著點兒回來掀蓋頭了。

一入婚房,原本癱在旁人身上的新郎官突然和沒事人一樣站了起來,惹得周圍人大呼「狡詐」,他也不理,小心翼翼地掀開了我的蓋頭。

少年眸子裏含著星光,裏面倒映出我的臉龐,他癡癡地站著,我實在是臉燒得很,先低下頭,移開了目光。

周圍人嘻嘻哈哈地推了他一把,說他看新娘看傻了,他這才回過神來,揚起一個大大的笑容,好像情竇初開的傻小子一樣。

喝合巹酒的時候他的手抖得比我還厲害。

吃過生餃子,眾人開始鬧洞房,不知哪家的兒郎主意這般壞,用線吊起一顆葡萄,叫我二人分著吃完,我還有些不知所措,趙修念已經一口含住了葡萄,又來渡給我。

分明沒渡進來幾口汁液,卻險些嗆到我。

周圍人大聲起哄,我這回是真的羞到沒臉見人,恨不得把蓋頭蓋回去,趙修念則厚著臉皮開始攆人,連文芝都沒留下。

喜房裏終於只剩下我二人,我這才開始打量我們的婚房。

所有東西都是按照我的喜好布置的,入目都是紅艷艷的喜色,手臂粗的大紅龍鳳燭不曾熄滅,床上有好些花生桂圓之類的幹果,我扭過頭去四周打量,就是不肯看那一步一步朝我走來的少年。

他目光灼灼,實在是不容我忽視。

「婉婉兒。」他走到我跟前駐下,我只覺得臉上燒得厲害,卻不知道該接什麼話,少年的臉在我面前放大,我只覺得自己腦袋都木了,直到唇上濕漉漉的觸覺才使我後知後覺發生了什麼。

「你今天特別特別漂亮。」他在我耳畔噴著熱氣,我只覺得耳根也要燒起來了,想躲卻被他摁倒在床上,少年長臂一伸,我就被他鎖在他與床榻之間,我二人鼻尖相抵,曖昧的氣氛蔓延開來,我的心跳幾乎要停下,這麼曖昧的時刻,我突然被身下的花生硌了腰,「痛。」

我用眼睛控訴他,他趕緊伸手拉我起來,文芝被叫進來替我卸妝,趙修念則細細地清了床上的幹果。

等我卸下沈甸甸的風冠,脫下繁雜精美的喜服,可算能稍微放松一會兒了,我靠著椅子,文芝貼心地替我揉著肩膀,不知何時身後卻換了人。

「對不起,婉婉兒,」他一邊替我揉著一邊認錯,「第一次成親,沒什麼經驗。」

他的手按著按著就越來越往下,行至腰部,我整個人就被他提了起來,我二人面對面抱著,我驚呼一聲,嚇得摟住了他的脖子,他的唇霸道地貼了上來,倒是吞下我後半句驚嚇。

然後我就被他半哄半騙地帶到了床上,這一次床上收拾得幹幹凈凈,我又被他禁錮在了他與床榻之間。

我二人鼻尖相抵,他的吻從額頭一路向下,輕柔又認真。他的唇遊走在我的身上,一寸一寸向下膜拜,如我最虔誠的信徒。

床鋪柔軟,屋子裏又熱,他的動作輕柔,著實讓我放松地瞇上了眼睛,半睡半醒間他指尖拂過,我的衣裳便如蓮花花瓣一般一片一片張開,行至最後,睡蓮綻放。

後來呢。

後來半明半暗間某人哄著我替他解開了腰帶。

然後他長劍出鞘,攻城掠地,片甲不留。

大紅喜燭燃啊燃,床上的一雙璧人顛鸞倒鳳,上好的拔步床也被晃得直響,床上的人兒哭著求饒,卻被一句又一句的「寶貝兒」「心肝兒」哄著繼續,屋外的鳥雀飛起,月亮羞得躲進雲裏,只當什麼也沒聽見。

23

第二日還要早起,我強裝鎮定,任文芝替我梳了一個婦人髻,又換上一身紅色的新衣故,一會兒還要去前院請安。

實則我腿都在抖。

罪魁禍首乖巧地跟在我身後,摸摸鼻子也不敢催我,我說他起來他不敢躺著,我讓他換衣服他也不敢不聽,自西北回來之後他曬黑不少,原本面冠如玉的少年多了幾分英氣……不過穿紅色還是很好看。

我由文芝扶著往前院走去,身後一群丫鬟婆子和不敢催我快點的趙修念。

先見過了外祖母,她老人家見了我二人樂得合不攏嘴,狠狠地塞了一大把子銀票在紅封裏給我——她老人家出身貧苦,在她看來沒有什麼比給錢更能表達她對我的愛意。

我收了紅封,她又攆我快去拜見婆母。

婆母早在正房裏等我二人,一見我的模樣哪有什麼不明白的,隨即狠狠瞪了趙修念一眼,受了我的茶,就叫我坐下。

她拿出一副金絲嵌玉的頭面,是她最珍重的嫁妝。

上輩子她拿此為我添妝,這輩子這副頭面還是到了我的手裏。

我接過,鼻尖發酸,「娘……」

「哭什麼,」她溫柔地替我擦幹凈眼淚,「我膝下無女,便是一直拿你做女兒看,如今你嫁給我兒,倒真成了我女。這副頭面,我本就是打算留給女兒的,合該是你的。」

「謝謝娘。」我抽嗒著鼻子。

「莫哭了。」婆母牽起我來,「我燉了湯呢,喝完了快回去補個覺吧。」

婆母替我盛了湯,我站起來接,又被婆母按在位子上,叫我趁熱喝了才好。

趙修念卻是沒有份的,他也不惱,早起來就不知被家裏三個女人嫌棄了多少遍,如今被婆母冷在一旁也不敢做聲,唯有乖乖吃飯的份兒。

吃了早飯,婆母自去誦經,我則被攆回了我們的小院裏補覺,趙修念則仍是乖乖去莊老將軍府上討教。

我再醒來已經是下午。

床上卻多了一個人。

這人沒有睡午覺的習慣,只拿了本兵書坐在床上看,又怕弄醒我,小心翼翼地翻著頁。

「怎不去書房看,這兒光線又不好。」我剛睡醒,渾身無力,也不急著起身,只躺著問他。

「書房裏沒有美嬌娘。」他挑挑眉,「哪有挨著溫香軟玉舒服。」

「分明書中自有顏如玉,可見趙小將軍可是沒看進去。」我輕哼一聲,又合上眼,實在是困倦,這人卻煩人得很,又湊過來說話,熱氣噴在我臉上,「娘子莫醋,為夫看的是兵法,書裏若是有美人,只怕也是張翼德的體格。」

他除去外衫,又陪我躺了下來,左手搭在我的腰上,尚未做什麼,就被我制止了,「……還疼呢。」

「放心,」他摟住我,「我就想陪你躺一會兒。」

男人的懷抱實在是太過溫暖,我不由得往他懷裏拱了拱,不知不覺竟又睡了過去。

再醒來天已經黑了,我一睜眼,屋子裏漆黑一片。

「醒了?」他仍摟著我躺在床上。

「嗯,幾時了?」

「不到戌時。」

「怎睡了這麼久。」我想坐起來,卻礙於男人的臂膀動彈不得,「本說好了晚上陪娘用膳的。」

「我著人去主院說了,讓娘先吃,不必等我們了。」

「……娘還把我罵了一頓,說我沒輕沒重的。」

我沒好氣地翻了個白眼給他,「你既是醒了,先去陪娘用膳便是,怎還躺著呢,一點禮數都沒有。」

「娘子未起,為夫不敢亂動。」他說得羞人,「秋日漸冷,凍得娘子直往為夫懷裏鉆,我心疼我們婉婉兒體弱,便是一動也不敢動,給婉婉兒做被褥用,怎得婉婉兒醒了,還嫌棄為夫沒有禮數呢。」

他摸摸下巴,「既是禮數這些東西除了凍著我們婉婉兒之外沒有什麼用,為夫便是沒有也罷。」

我羞得想捶他,奈何人還在他懷裏,便是一點氣勢都沒有,只好把頭埋進他的胸口,不肯出來,「趙修念!」

「瞧瞧我們婉婉兒多鐵的心,」他繼續逗弄我,「真是有事念哥哥,無事趙修念。」

屋子裏分明只有我二人,我卻是羞得想去捂他的嘴,我怎不知道他上輩子這般嘴貧,只是床榻之間,實在伸展不開,我二人又本是摟在一起的,我伸手去捂他的嘴,他也不躲,只是怎麼看都像夫妻之間的纏綿打鬧,半分火氣都看不出來。

我又羞又氣,索性起床不想理他,誰知他長臂一伸就給我攬了回來,又把被子嚴嚴實實裹在我身上,「夜裏涼,為夫去給娘子拿衣服。」

他只著中衣,赤著腳下床給我拿外衫,這日子倒是還沒到該開地龍的時候,只是趙修念總是喜歡赤著腳在房間裏走,我想著回頭總該叫文芝拿出塊地毯來鋪上才是。

正走神,卻見他從衣櫥裏拿了衣裳回來,微涼的手指刮上了我的鼻尖,「娘子想什麼呢?」

我看看他赤著的腳,他心虛地低下頭,連忙去踩履鞋,我則自己慢慢穿上了外衫,半分沒凍著。

我二人穿戴整齊,這才往主院裏去。

婆母見我二人相攜走來,笑得欣慰,又忙叫人上湯,期間種種菜肴不必細說,都是婆母用心備下的。

用過晚膳,我二人與婆母閑話至夜深,也該回去了,婆母把趙修念提溜到一旁,耳提面命了些什麼東西,我也聽不清,大概能猜到,只能紅著臉裝不知道。

她倚在正堂的大門旁,看著我二人往回走,不住地叮囑我二人慢些。

今晚上倒是好月色,趙修念牽著我的手,我二人慢悠悠地踱步回去。

「婉婉兒,」他捏捏我的手,心情卻有些低落「日後若是有空,我們多陪陪母親吧。」

「我看得出來,她今日是真的高興。」

舅父早逝,也沒喝上一口我敬的新婦茶,他在世的時候極喜歡我,若是知道我嫁到趙家來,不知道該有多高興。

舅母自舅父走後,並不肯改嫁,只是守著趙家,守主持中饋,孝敬父母,撫養幼子,剛強自立,賢德端莊。

我握緊他的手,沒有過多的言語,就明白彼此的心意。

「我想著,」我故作輕松地笑道,「日後我們可以多要幾個孩子。」

「最起碼要生兩個女孩。」

「母親最眼饞女兒,」我晃著我二人握著的手,「若是有兩個孫女兒,只怕不知道該疼哪一個是好。」

「到時候,一邊一個孫女兒,」我比劃著,「都纏著母親撒嬌,這個要吃點心,那個要摘花,叫母親忙不過來,若是摟了這個,那個便不依,若是摟了那個,這個又不依了……」

我說得聲音極輕,猛然被他摟緊懷裏,他沈默著,喉結滾動了幾下,「婉婉兒,謝謝你。」

我摟著他的腰,其中心意,盡在不言中。

24

七日婚假過去之後,趙修念不得不每天早起了,皇上把京郊東南大營交給了他,他日日奔波於趙府與營地之間,好不辛苦。

這幾日朝堂上氣氛也很是緊張。

皇上年紀愈發大了,太子劉晟憑借著上輩子的經驗地位愈發穩固,此時五皇子劉哲卻漸漸展露頭角,皇上恐慌於太子勢大,處處打壓劉晟,五皇子現在嶄露頭角,正好入了皇上的眼。皇上開始扶植五皇子對抗劉晟,甚至不惜把東南大營交給趙修念。

而我爹,在過了一兩年悠閑生活之後又被皇上任用,這一次是戶部尚書。

我爹愁得頭發都白了不少,因為戶部左侍郎,是太子的嶽丈,未來太子妃王慈的父親。

不過因著王慈的母親去世,二人尚未完婚罷了。

劉晟現在不急不躁,他一邊對準太子妃王慈情深義重,時不時去王家送個溫暖,一邊拉攏朝臣,在朝中博得了賢能的好名聲。

我想了想,上輩子皇上是在後年春日去世的,距今不過還有一年多的時間。

劉晟只要穩住大局,保持住自己的優勢,必然能順利登基。

留給我們的時間不多了。

我記得上輩子皇上死於中風。而他中風的原因,是因為二皇子與宮妃私通。

二皇子是琴嬪所生,琴嬪母族式微,二皇子又生得資質平庸,奈何琴嬪深得皇上喜歡,二皇子妃是鎮國公之女,有手握三十萬雄兵的鎮國公支持,二皇子榮登大寶有望。

我在屋子裏一遍一遍地推算。

大皇子因著殘疾奪嫡無望,四皇子夭折,六七皇子年紀太小,如今唯有二皇子,太子,五皇子尚有一爭高下的資格。

劉晟既是重生而來,前世種種,他一清二楚,自然應對起來遊刃有余。

可是……如果事情超出他的預期呢。

他是做過皇上的,自然心高氣傲,怎可能受人擠兌打壓毫無波瀾,他不過是在等,等明年七月二皇子與宮妃私通事發,皇上氣極中風,二皇子下獄,他坐收漁利,榮登大寶。

可是,如果後年春日,皇上還活著,甚至活得更好了呢?

如果皇上身子康健,再活個十年二十年不成問題的模樣……劉晟還忍得住嗎?

我在屋子裏打轉,嘴角上揚,目光冰冷。

他忍得住嗎。

呵。

25

翻了年,皇上的身子愈發衰敗,劉晟也終於按捺不住,開始在宮裏暗暗活動。

趙家的勢力遠超出我的想象,或者說,趙修念的本事遠非我想得那麼平庸。

三月初七,趙修念回來告訴我,劉晟預備告發二皇子。

第二日我就給鎮國公府遞了帖子,上門陪鎮國公夫人賞了一天的櫻花。

三月十五,大朝會。

皇上慰問幾句,轉而討論起今年的春闈來,正是熱火朝天之際,有一小太監慌慌張張跑進奉天殿,說那二皇子同於才人私通,被池婕妤撞破,皇後娘娘覺得此事重大,還請皇上決斷。

太醫院太首來查,於才人已有近三月身孕。

要知道於才人自進宮不過是承過一回恩寵,像這樣沒名沒姓的小才人滿後宮多了去,如今鬧出身孕來,著實觸到了皇上的逆鱗。

帝震怒,宣二皇子與於才人奉天殿覲見。

於才人進殿便哭天喊地,擾得皇上頭疼不已,太子劉晟則指責她不守婦道禍亂宮闈,誰知於才人自稱是年夜宴為人所奸脅,才有了身孕,茍活於今,不過是為了給自己討個公道。

皇上大怒,於才人則拿出了一個荷包,稱是從那賊人身上拽下來的,請皇上明鑒。

這荷包雖然普通,可確確實實是皇子才能用的紋樣,而這針法,唯有三皇子生母才會。

劉晟臉色巨變。

於才人火上澆油,「嬪妾還記得,那人左肩有顆紅痣,芝麻大小,嬪妾絕不會認錯!」話罷於才人觸柱而亡,朝上一時間氣氛緊張。

二皇子跪得直挺,為自證清白,請太醫驗身。

太醫院院首親自把脈,二皇子……並無生育能力。

朝中諸臣議論紛紛,二皇子則撕開了自己左肩的衣服,光潔的臂膀上空無一物。

劉晟咬著牙,如何敢解開衣服。

他身上確實是有一顆紅痣,就在左肩上。

皇上震怒,下令羈押太子。

這一天趙修念回來的極晚。

事情雖如我們推算的一樣進行,奈何每一步都實在是驚心動魄的。

他提心吊膽一天,生怕有一步算計不到,全盤皆輸。他累極了,合著眼,趴在我肩上,不肯動彈。

我沒有推開他,靜靜地由他安寧片刻。

二皇子資質平庸,浪蕩好色,本就無心皇位,更何況鎮國公府已經決意與二皇子解綁,二皇子妃或不日將與二皇子和離,二皇子已不足為懼。

如今只剩一個劉晟。

今日之事不足以動搖劉晟根基。

皇上再怎麼忌憚他,也不可能為了一個宮妃廢掉他中意的繼承人。

更何況於才人此事除了一個小小的荷包並一個紅痣,再無實質性證據,若想徹底摁死一個「重情重義」、「賢能大才」的太子,遠遠不夠。

我本意,就是想激一激劉晟。

我正想著,手裏有一下沒一下地摸趙修念的脊梁,他卻不依我走神,伸手把我抱到他腿上,摟得極緊。

我知道他的不甘與憤怒。

這些年劉晟對我賊心不死,幾次設計我都有驚無險地躲開,如今我深居簡出,輕易不肯出門,不過是大事未成,忍氣吞聲罷了。

趙修念氣劉晟,更氣他自己。

他氣他自己上輩子沒能護住我,氣他自己這輩子還沒有足夠的能力、足夠的把握護住我。

我知道他心中所想,伸手環住了他的脖子。

「念哥哥。」我喊他,「……等一切塵埃落定,你帶我去江南看桃花吧。」

「好。」他低聲答應。

「念哥哥,你真好。」我哄著別扭的男人,「你對我真的好。」

「對不起。」他嘆息一聲,「我現在還是……」

「你很好很好了。」

「念哥哥。」

「我聽說,你斬下北狄部落首領的頭顱的時候,差一點沒命。」我盡量說得平靜,「軍醫說再深一寸,你必死無疑。」

「我很生氣,」我捧住他的臉,「我氣你騙我,我氣你不要命,我更氣你傷口未愈還一路狂奔回京。」

「那時候距我們婚期還有半月,」我盯著他,「你是不是想讓我守寡?」

「對不起婉婉兒……」我伸手捂住他的嘴,「但是我知道我的少年,真的是拼了命想保護我。」

我的淚簌簌地落了下來。

我看著他,目不轉睛。

我吻上他。

這是我第一次這麼主動。

然後他反客為主,溫柔又霸道,攻城掠地,親得我幾乎喘不過來氣。

我想推開他,奈何人還坐在他懷裏,只能任人宰割,動彈不得。

好一會兒他才放開我,眼裏重新帶上笑意,卻還是纏著我不撒手,我伸手去推他,又推不動,他抵上我的額頭,「對不起,我發誓,以後再也不會瞞我的婉婉兒任何一件事。」

「下不為例。」我含著淚,瞪著他,「若有下次 ,你就睡書房去吧!」

「不敢不敢。」他嘴上討饒,手上卻不放松,仍是緊緊地抱著我。

「松一點,」我無奈道,被他勒得實在喘不上氣,「我又不跑。」

「再抱一會兒。」他嘆了口氣,「明天我就得走了。」

「啊?」我眼巴巴地看著他,眉眼間都是不情願,也不知怎的,竟是對他愈發依戀,實在是舍不得他走。

「山西那邊,確實發現了一處鐵礦,看起來大概是劉晟的人。」他伸手替我擦幹凈眼淚,「我得親自過去一趟看看。」

上輩子劉晟登基稱帝的第三年,山西報上來了一處巨大的鐵礦,是自大周朝開國以來最大的一處,為劉晟招兵買馬鍛煉兵器提供了充裕的原料,第二年秋日,川藏地區收復。

劉晟也由此坐穩了皇位。

如今他重生之後,自然不會放過這麼大一塊肥肉。

畢竟夜長夢多,吃到嘴裏才安心吧。

只是不知道,如今他一個太子吃得下嗎。

事關重大,步步艱難。

我雖然委屈,但是也不得不與趙修念分離。

「你去多久。」

「一月有余。」他安撫著我,「最多一月半我就回來了。」

「那就是四十五天。」我掰著手指,「一天十二個時辰,每一個時辰都沒有你。」

「我保證,四十五天之內,我一定一定回來。」

「明天我騎馬去東南大營的時候,會摔斷腿,要在家休養兩個月。」他在我耳邊輕輕地交代著,「這些日子你就在家裏陪陪母親和外祖母,等我回來,我帶你去江南看桃花。」

我二人皆知風雨欲來,但是不僅不打算躲,甚至還要衝破烏雲見到陽光。

我握上他的手,「我只望你千萬小心,家裏你不必擔心,一切有我。」

外面風雨太大,我們抱團取暖。

26

第二日早晨,趙修念裝作如往常一樣去東南大營操練將士,我則心不在焉地坐在繡墩上繡花。

果然不過晌午,趙修念就被人擡著送了回來,說是上午趙修念的馬突然發了瘋,趙小將軍一時不察,從馬背上摔了下來,被受驚的馬兒踩中了左腿,早有軍醫過來看過,只怕趙小將軍要在床上躺幾個月了。

我一邊吩咐下人上茶上點心莫要怠慢客人,一邊又心急趙修念的傷勢,他也是真的冒險,若是真被馬匹踩斷了腿可如何是好。

我擔心他的傷勢,倒也不必刻意演出來,只皺著眉頭,待客也比往日冷淡了幾分,倒是很好地經營出了一個擔憂丈夫的新婚妻子形象。

好容易送走了眾人,我這才進了房裏去看趙修念。

「你傷著沒有?」我問得急切,這人卻還是在沒心沒肺地笑。

「我沒事,不過是在泥裏滾了幾圈,」他笑著拉住我的手,「奔雷下腳有輕重,半分沒傷到我。」

「你也忒冒險了。」我啐了他一口,「若是真踩出個什麼好歹來,我看你還有沒有後悔藥可以吃。」

「我有數的,婉婉兒。」他伸手撫上我的眉間,「別總皺著眉……」

「你有什麼數!」我氣得瞪他,「你若是真被馬兒踩出什麼事來,上哪吃後悔藥去!」

我也不想哭,分別在即,我也想讓他安心地走,但是我止不住淚水,哭得直打嗝,他眼下也走不了,只能一下一下地哄著我,我卻越哭越厲害,最後嘔了起來。

我連連幹嘔好幾聲,本以為是傷心過度,但是想想趙修念平平安安站在我面前,我怎至於哭成這樣。

「婉婉兒,你……葵水可來了?」趙修念問得小心翼翼,我卻是心裏一驚。

前幾日為著二皇子一事我二人提心吊膽,如今我竟忘了這一回事。

櫟兒。

懷化三十七年的櫟兒。

我的手顫抖起來,趙修念則喚人去請郎中。

還沒走遠的軍醫則又被叫了回來,直到把完脈我都還處於一種恍惚的狀態。

軍醫說,我有了兩個月的身孕。

是他回來了嗎。

我的櫟兒回來了嗎。

我摸上肚子,又忍不住落淚。

櫟兒,娘這一輩子一定一定護住你。

娘給你換了個爹。

給你換了個身份。

給你換了個父母恩愛的家庭。

這輩子你不必埋頭苦讀,也沒有人逼著你盡快長大。

你也可以像其他少年一樣去騎馬,去作詩,去學你喜歡的東西,去撩撥臉紅的姑娘。

我忽然剛強起來,因為我要做母親了。

趙修念目光凝重地握住我的手,眉眼間的擔憂之意不言而喻。

「你放心,我一定會照顧好家裏,等你回來。」

「……照顧好自己。對不起,我……」 他頓了頓,「我不該讓你這個時候懷孕。」

「……你不想要這個孩子嗎?」

「我絕無此意。」他看著我,「只是我,我只是怕了。」

「我馬上要走了,可偏生這個時候你懷孕了,若是我回不來,你怎麼辦?」

他怕的是什麼我知道。

他怕我成為下一個他娘。

他娘被他絆住了一輩子,他不願意我為他絆住。

「趙修念,你聽好了。娘不是為了你留在趙家,她是為了你爹,」我說得認真,「我不會因為一個孩子留下,更不會因為沒有孩子就走,我自始至終就是為了你這個人。」

「你也不必擔心你若是回不來我該怎麼辦,你死了,我絕不茍活。」我沒有開玩笑。

「沒有你,和上輩子有什麼區別。」

「我發誓,我一定一定活著回來。」他摟緊我,向我保證,「我絕不會留下你一個人。」

「我想了,孩子的乳名,就叫櫟兒。」他知道我的心思,「大名,叫趙知霖。」

趙知霖。

趙,知,林。

27

趙修念再依依不舍,天一黑他還是不得不走了。

山西路遠,少不得半月行程,早去早回。

我笑著目送他跳上墻頭,轉過身悄悄拭去了眼角的淚水。

怎懷個孕我就這般能哭呢。

上輩子也沒見我這樣。

大概真的是被趙修念寵壞了吧。

想著想著我就更難過了。

日子一天一天過去,這邊趙修念杳無音信,那邊劉晟卻被皇上放了出來,只聽說劉晟挨了皇上狠狠地一頓訓斥,他跪在乾清宮裏痛哭流涕,父子二人最終重修於好,好一對感人的天家父子。

今兒是孫姐姐出嫁的好日子。

孫馥香上輩子於劉晟是個可有可無的人罷了,故而劉晟也懶得來設計她,倒叫我松了一口氣。

她穿上大紅嫁衣,眉眼間都是幸福與嬌羞。

張家三郎於今年春闈喜提探花郎,一考中就樂得不行,趕緊定下了婚期。

張家子看中孫姐姐,我們也高興,只圍著新娘子打趣,倒叫她惱了,要來擰我們腮。唯獨到我這兒她顧忌我的肚子,放過了我,只輕輕點了點我的額頭,「都是要做母親的人了,還這般不穩重。」

「若不是今兒是你大喜事,我可不出門呢。」如今趙修念尚未歸來,劉晟在朝裏興風作浪,我只深居簡出,打死不肯出趙家半步。

「也是,」孫姐姐不疑有他,「趙小將軍還躺在床上呢 ,你這剛過了頭三個月,胎像初穩,著實不該到處亂跑。」

「我這是為我姐姐送嫁來了,可不算亂跑。」

我抗議無效,孫姐姐還是請孫夫人全方位看管我,唯恐我一個不小心出了什麼事。

吉時到,新郎官迎走了新娘子,我也少不得在孫家吃頓飯再回去。

用過午膳,我慢慢悠悠往回走,不知怎得,只覺得眼皮子沈得很,上了馬車就徹底睜不開眼了。

再醒來的時候我只覺得腰酸背痛,睡得極不安穩,一睜眼卻是一個極為陌生的環境。

我心下一驚,隨即恢復了鎮定。

只恨自己懷孕之後實在是太過松懈,倒叫劉晟這賊人得了機會。

我若是沒猜錯,這應該是在京郊的一處莊子裏。

左右時間倉促,劉晟也沒空把我弄得多遠,不過是先安置個地方罷了。

我該吃吃該喝喝,送飯的婆子又聾又啞,伺候得倒是很貼心,只是對於我的話一概不理。

第三日我聽見外面有大批兵馬奔跑的動靜,我猜大概率是劉晟反了。

屋子外面的動靜一直沒斷過。

我聽見有兵馬入城之後,好像又來了一群兵馬。

但是屋子鎖著,我撬不開,還有兩個虎視眈眈的婆子看守,這幾日她們甚至給我綁了起來。

好像又過了幾日,外面喊打喊殺的聲音才終於停了,劉晟風風火火地闖了進來。

「林婉,朕來接你做皇後了。」他笑得猙獰,「你不高興嗎?!」

我瞧他那樣子,大概率是戰敗了吧,一身血漬,好不狼狽。

他步步緊逼,「你不願意嗎?!」

「願意什麼,陪你下地獄嗎。」我平靜極了,「劉晟,你輸了吧。」

「哈哈哈哈哈,」他瘋癲著,「朕怎麼可能輸!」

「朕只需要和你一塊,再重生一次,朕先殺了趙修念,朕先得到你,朕就能贏了!」

他拿著刀步步緊逼,「蓮寶,你莫怕,只要痛這麼一下,我們就回去了,到時候我們一家三口……」

一家三口。

我好像明白了劉晟的執念。

「你住口!」我憤怒地喊道,「你有什麼資格提什麼一家三口!」

「你害死了櫟兒,你害死了我的櫟兒!」

「朕沒有!朕也不想的!」他聞言果然停下了腳步,「……上輩子朕沒有一天不在後悔,後悔朕的櫟兒早早離開了朕!」

「他也是朕苦心培養的繼承人,朕也在他身上傾註了最多的心血,他是朕最有才能最出色的孩子,他的弟弟們,無一比得上他賢能恭良!」

「朕臨死前也知道了鄧蓮兒的真面目,她告訴朕她從來沒有愛過朕,她聯合德妃給朕下毒!」

「就因為朕想讓朕的第三個公主暖熙去和親,她們,所有後宮裏的女人聯合起來給朕下毒!」

她們幹得漂亮,比我活著的時候幹得漂亮多了。

「蓮寶,朕都改了,朕也不會娶那麼多女人入宮了,」他急急地從懷裏翻出來一個鐲子,是上好的羊脂玉,「你看,你上輩子最喜歡羊脂鐲子,朕特意找人打的。」

「你對不起櫟兒,也對不起我。」我平靜極了,「你還記得櫟兒的生辰嗎?」

「朕當然記得,櫟兒出生在懷化三十七年九月……」他看向我的肚子,一時間卡殼了,「櫟兒……」

「櫟兒來了。」

「你殺他一次,還想殺他第二次不成?」

劉晟楞了楞,隨即瘋道:「不可能!」

「他不會是櫟兒!他爹不是我,他怎麼可能是櫟兒!」

「他爹是誰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是我的孩子。」

「他就是櫟兒。」我站起來,奈何雙手還被綁著,「劉晟,我只問你一個問題,上輩子趙修念死於什麼時候?!」

我記得上輩子我躺在鳳儀宮裏等死的時候,有一陣子文杏總是偷偷哭,還在外面偷偷燒過紙,她裝作沒有事,我卻能聞到她身上的香燭味。

奈何那時我病入膏肓,實在是沒有力氣去管這些事。

「他,」劉晟哈哈大笑,「他死得比你還早。」

「朕的將才都培養出來了,朕又何必留著一個惦記朕的皇後的狗!」

「你放屁!」我氣極了瞪他,卻惹得劉晟哈哈大笑,「你二人果然有奸情。」

「林婉啊林婉,你有沒有想過,趙修念他也是重生回來的!」

「他知道朕的鐵礦,朕的人痘,朕的計謀,他若不是重生回來的,他怎麼什麼都知道?!」

「他也瞞著你,騙你!」

「那是我告訴他的!」我笑了起來,「我一點也不喜歡別人叫我蓮寶,一點也不喜歡羊脂鐲子,我自始至終,喜歡的都是趙修念這個人!喜歡的是他叫我蓮寶,他送我的鐲子!」

眼看他的刀就要捅進我的胸腔,我沒有閉眼,只是很遺憾很遺憾。

看來這輩子我也不能陪趙修念走完了。

就在這時,有箭破窗而入,直接射中了他的脖頸。

劉晟緩緩地癱了下去,我這個時候手上的繩子也差不多磨開了。

我拔下頭上的簪子,雖然只是個木頭簪子,但也足夠了。

「趙修念從不會騙我。」

「若他是重生回來的,第一件事,就是殺了你。」

我閉著眼睛,把簪子狠狠地捅入了他的眼睛。

劉晟掙紮了幾下,隨即沒了氣息。

「上輩子她們做得可真棒。」

我蹲在那裏,趙修念破門而入。

他一把抱起我,手都在抖,「你有沒有事,有沒有事婉婉兒?」

「我沒事,」我環住了他的脖子,用臉頰去貼他的臉頰去,「我只是,好想你啊。」

他收緊了手臂,抱著我走了出去,「對不起婉婉兒,對不起我來晚了。」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我明明是想安慰他的,卻不知怎的,被他哄得越發委屈,最後居然沒忍住號啕大哭起來,又羞於周圍的將士,只把臉埋進他的胸口,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最後他抱著我上了馬車,我哭累了,在他懷裏睡著了,手上還抓著他的前襟。

再醒來已經是晚上,我二人好端端地躺在我們的床上。

他還在睡,想必是連月奔波累得不行,我不忍心吵醒他,只悄悄地下了床,又喚了文芝進來。

早有郎中在趙府候著,把過脈後好在我腹中孩兒無事。

我這才細細地問了文芝前幾日的事。

原是我那日從孫家出來,馬車壞在了路上,車夫自去尋借馬車,護衛和文芝守在馬車旁,我自在車中酣睡。

文芝說分明馬車被趙家侍衛團團護住,可她被人劈暈之後,我就在他們眼皮子底下消失了。

趙家苦尋三日未果,連帶著孫姐姐和孫夫人也自責不已,眾人焦頭爛額之際,太子劉晟反了。

沒二日趙修念率東南大營三千輕騎前來護駕。

劉晟被擒,卻又從天牢密道逃脫。

趙修念三日不眠不休追逐劉晟,恰好救下了我。

我坐在那裏,伸手撫上肚子。

文芝悄悄退了出去,我身後卻又被加上一件外衫。

「怎麼起來了?」我回頭看著他。

「睡醒了。」他的嗓音裏帶上幾分嘶啞,「給我抱會兒。」

我倚在他身上,二人一時間沒說話。

許久之後,趙修念才開口說話。

「婉婉兒,你為什麼要問他,上輩子我是怎麼死的?」

「我總覺得,你不應該死在那一年。」我低下頭,「我們已經避嫌到不能再避了,可他還是沒能放過你。」

「沒關系了。」他從背後環住我,「這輩子我殺了他,我也不用和你避嫌了。」

「我可以抱著你,大大方方地回家。」

「趙修念。」我啞了嗓子,「等一切塵埃落定 ,我們就去江南吧。」

兩輩子的勾心鬥角爾虞我詐 ,我實在是倦了。

「好。」他說道,「再等等,我就帶你去江南看桃花。」

28

第二日趙修念還在家裏陪了我一日,我二人在小院裏黏黏糊糊了一日。

第三日,他又要上朝去了。

皇上的身子愈發衰敗,劉晟謀反之後他被氣得吐血,清醒之際做了幾個決定。

廢太子劉晟,追封親王,謚號昏。

立五皇子劉哲為太子。

征西將軍趙修念護駕有功,封毅勇侯。

戶部尚書林致遠,兼太子太傅。

以下種種賞賜,不必再提。

我的肚子愈發大了起來,好在櫟兒實在是乖,並不肯使我受太大的罪,我倒也沒有多大的反應,趙修念則緊張得不得了,櫟兒的第一次胎動,差點沒把他嚇得去喊郎中。

這一年九月,秋高氣爽的時候,我的櫟兒出生了。

我生了足有三個時辰,趙修念就跟木頭樁子一樣在產房外面站了三個時辰。

這導致趙修念對他兒子沒有什麼好臉。

粉粉嫩嫩的小團子交到我手上的時候,我就知道櫟兒回來了。

婆母見了櫟兒高興得不得了,外祖母也特別高興。

唯一的不好就是我們對櫟兒的乳名沒有達成統一意見。

外祖母說叫平安奴,婆母說叫瑾哥兒,我自然還想叫他櫟兒,後來趙修念拍板……各叫各的。

好吧。

櫟兒一歲的時候,皇上還是沒能熬過去,他逝於懷化三十八年。

五皇子登基稱帝。

他是個很好的皇帝。

趙修念上書請辭。

帝不允,調任杭州。

祿和元年,趙修念帶著我們去了杭州。

杭州的桃花,美極了。

祿和二年,孫姐姐有孕,我驚異之余又格外歡喜,上輩子她沒能做母親,這輩子她可了了這個心願。

祿和四年,我再度有孕。

這次是我的雙胞胎女兒。

趙修念起的名,悅琳,茹琳。

悅琳茹琳長得幾乎一模一樣,性格卻是天翻地覆。

悅琳溫婉貼心,茹琳活潑明艷,二人自幼長於婆母膝下,吃穿用度都是一模一樣的,也不知怎的養出了這樣古靈精怪的兩個丫頭,用婆母又無奈又喜歡的語調,就是一個性子隨了爹,一個性子隨了娘。

後來菁菁也成了親,嫁的是趙修念手下的副將李小將軍。

據說是在我家櫟兒周歲酒上,菁菁對人家一見鐘情,然後死纏爛打了好幾年。

夫妻二人最能拌嘴,吵吵鬧鬧過得也很是熱鬧。

後來菁菁的第一個女兒,我取的名字,靜姝。

安姨母寄信來,請我千萬幫忙掰一掰靜姝的性子,別隨她娘。

後來孫姐姐一連生了三兒二女,家裏雞飛狗跳好不熱鬧,偏生探花郎性子溫和,招架不住三個皮小子,孫姐姐不得不抄起袖子拿起竹竿攆著這群皮猴去書房。

她的信裏常抱怨孩子生養得太多,但是話裏話間都是幸福,我回信,常與她開玩笑道,上天只怕上輩子欠你的孩子一並補償給你了。

後來櫟兒越長越大,也有了叛逆心理,我和趙修念招架不住,他十五歲就孤身遊學去了。

我夫妻二人又氣又無奈,只能相互安慰,櫟兒文武雙全,又自幼隨我二人遊歷各地,應該不會出事。

好吧,小兔崽子本事大了,做爹娘的已經找不到了。

後來我二人回京陪我爹過年,他老人家已經在林府頤養天年,偏生皇上覺得我爹閑著也是閑著,把他的大皇子又送了過來。

我們來的時候,就瞧著大皇子奶聲奶氣地讀書,我爹在一邊盯著,時不時地指點一下,好不溫馨。

那日元宵節,趙修念拉著我學那些姑娘公子又出門閑逛,到底比不得年輕人有精力,我二人到一酒樓歇息,卻遇著故人。

鄧蓮兒。

她認得我,因為我曾悄悄資助她弟弟讀書。

如今她嫁作人婦,在京城最好的地段開起了酒樓,利落又愛笑,溫和又剛強,半分看不出上輩子柔柔弱弱的寵妃模樣。

趙修念只顧著給我剝蝦,我則聽到了說書先生在講西北女將的故事。

楚倩。

上輩子的楚嬪,郁郁而終的楚嬪。

如今快活地在西北策馬揚鞭。

多好啊。

我們終究都成為了自己想成為的人。

元宵節的燈影重重,趙修念把蝦遞到我嘴邊,「嘗嘗。」

我含住,「謝謝你。」

他寵溺一笑,「謝什麼。」

謝謝你呀。

謝謝你陪我從黑暗到黎明。

謝謝你肯拼了命地去保護我。

謝謝你知道我和劉晟的瓜葛糾纏永遠選擇無條件地幫我。

謝謝你把櫟兒還給了我。

謝謝你帶我走遍大周的山山水水而不是讓我拘於後院。

謝謝你,這一輩子,肯愛我。

轉自知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