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寫 | 南都周刊記者 盛倩玉
視頻拍攝、編輯 | 陳曉 盧慧明
編輯 | 楊文瑾
楚小河有時候會覺得，“養一只小狗，像養了個小孩。”
現在的養狗日益精致化，要做的事情除了照顧狗子的吃喝拉撒，以及每天多次的外出遛狗陪玩，還有各種“匪夷所思的細節”。
在小紅書上，有人介紹給狗做一次完整的日常清潔，包括用針梳給狗子梳全身的毛，用臉梳梳臉毛，用專門的清潔噴霧擦淚痕、擦嘴毛、擦腳，還有每天一次給狗刷牙。
楚小河發現，給狗買這些日常用品的價格，很快就超過了狗子本身的價格。
但這些都不算大問題，楚小河苦惱的關鍵在於，因為狗子撲人、亂叫，她已經要被鄰居“拉黑”了——她開始考慮，要不要再花點錢，送狗子上個培訓班。
今年5月，毫無養狗經驗的楚小河沒禁住誘惑，買了一只可愛的小狗。
為了成為一個負責任的主人，像網上說的“選擇了就要好好對它”，狗子還沒到家，楚小河已經在B站、小紅書裏看了十幾個小時的視頻，除了各種萌寵內容，也有不少養狗幹貨：
到了接狗那天，楚小河已對自己的養狗能力充滿了自信，買好了各種玩具、用品、衣服、圍欄，只等狗子到家。可沒想到，事情根本不像視頻裏說的那麼簡單。
這是一只過於興奮的狗子——它對一切事物充滿好奇，每天無時無刻不在家裏“跑酷”，要是突然沒動靜了，多半是在偷摸啃墻吃土，沒事就追著人的手腳咬個不停，還把尿留在房間的各個角落……
陽光正好、喝茶擼狗的夢想化為泡影。更讓人不解的是，每天早晨不到6點，籠裏睡覺的狗子就醒了，隨即開始尖叫，不看見人就不停。
養狗常見困擾：不到六點喊我起床。
許多養狗視頻裏都提到，籠養和獨立睡覺有助於培養幼犬的獨立性格，獲得足夠的安全感；而在幼犬吠叫時，主人不應該馬上衝過去安撫，這樣會使狗子養成過度吠叫呼喚的習慣。
楚小河覺得這些“理論”很有道理。開始幾天，雖然已經被叫醒了，但她硬著頭皮不去理會尖叫的狗子。
但很快，同一幢樓的業主群裏就炸開了鍋：到底是誰家在養狗？誰家的狗大清早就這麼吵？道歉並沒有什麼作用，群裏的氣氛日漸尷尬，幾天之後，小區的物業人員來敲門了。
不僅如此，遛狗也成為一件讓人焦慮的事情——雖然牽了繩子，但由於狗子過於興奮，每天下樓都瘋狂前衝，見人就撲，甚至從牽引繩中掙脫出來，讓楚小河覺得自己“根本不是遛狗，而是在被狗遛。”
好幾次，有小區的老人、孩子被狗嚇到，一位女士更是憤怒地斥責，“不會教育你就別養，別帶出來害人。”
楚小河無法反駁。長時間以來，涉及人狗衝突、狗咬人、人打狗的新聞，總能輕易引發網友罵戰，現在，她突然對這些事件有了新的理解，“以前覺得是狗主人素質低、不負責，現在明白了有些主人可能是真的沒辦法。”
家裏的“逆子”很快讓楚小河掉了幾斤肉，她開始在網上四處搜索解決辦法，發現有類似困擾的養狗人不在少數。
網友們也很熱心，紛紛留言分享自己的經驗——有的人建議“叫的時候要冷落，不能理睬”，有的人建議“你放他出籠子他就不叫了”，還有人建議“咬手、怪叫的打幾次就好了”……
聽起來似乎很簡單，可一旦到了操作層面，楚小河覺得什麼方法對自己家狗都不好使。直到後來，她看到一個網友分享的帖子，“選了一家學校，接狗回家第一天，我感覺換了條狗！”
在知乎，不少網友分享狗子在學校訓練後的成功經歷。
有類似經歷的狗主人不在少數，因為五花八門的狗狗問題，把狗送往學校寄宿，或是請訓犬師回家授課。新聞中，李雪琴也把自己的狗子“老金”送去上學，一個月後，李雪琴拿著狗子的結業證書露出了滿意的笑容。
楚小河考慮，要不也花點錢，送狗子去上個培訓班算了。
《2020 年寵物行業研究報告》顯示，從2010年至2020年的十年時間，中國養狗家庭數量從 3596.59 萬上升到 9105.01 萬，復合年增長率達到9.73%。當越來越多寵物以“家人”身份走進城市家庭，一些“衍生議題”的重要性也開始凸顯：人與寵物如何相處？如何規範寵物在家庭以及公共場所的行為？
而送狗上培訓班日益成為一種受歡迎的選項。在廣州的一家寵物學校，南都周刊記者看到，訓犬師蚊子（@巨小萌行為心理中心）正在對一只灰泰迪及其主人做評測，“第一次出門是多大？”“平時在家拖地是否會撕咬拖把？”“給它梳毛會反抗麼？”
另一邊，一只被主人送來“寄宿”的邊牧正在跑步機上揮汗。剛開始，狗子張大眼睛好奇地張望所有經過的人，顯得躁動而亢奮；而在一段時間之後，邊牧開始變得專註，耳朵略有後收，嘴巴張開，尾巴呈下垂狀。
蚊子告訴記者，這其實是這只邊牧近期的“必修課”之一，“很多人覺得狗子嘴巴張開單純是熱，其實放松時也會這樣。狗的尾巴向下但是沒有夾起，可以判斷它正處於放松而順從的狀態，這是我們希望它在運動後達到的效果。”在這所學校中，還有近10只品種各異狗子因各種行為問題被主人送來學習。
早在2000年前後，北京、上海等城市便已開始出現寵物學校，但當時它們多作為“新鮮事物”被媒體報道。而現實中的養狗人們，對寵物的消費需求也大多集中在“吃喝穿”層面，對寵物“行為訓練”關註很少。
2006年，寵物訓導師被國家勞動和社會保障部公布為第七批新職業，越來越多的人開始關註或進入到這一領域。如今，很多一線城市都可以找到寵物學校，課程內容也十分多樣，與人建立信任，學習坐、臥、立等簡單動作，糾正護食、咬人、過度吠叫等問題，都是常見的訓練內容。
一些培訓機構甚至提供了近50項課程供顧客選擇，訓練方式也包括線上課程、一對一上門服務，以及幾天至幾月不等的寄宿訓練等等。南都周刊記者發現，就價格而言，線下課程價格在2000元至10000元不等，差距很大，視頻指導和視頻資料包的價格則相對低廉，但需要主人花費更多時間和精力篩選學習。
淘寶中販售的各種訓犬課程
以巨小萌寵物行為心理中心為例，糾正攻擊咬人的上門服務收費為1399元，過度吠叫的上門糾正訓練為1299元。如果將寵物送往學校寄宿，糾正項目較多的情況下收費可能達到萬元左右。
巨小萌寵物行為心理中心關於寄養的介紹。
蚊子告訴南都周刊記者，大約是2018年前後，主動向其尋求訓犬服務的寵物家庭數量開始明顯增加，“2019-2020年上量非常之快。很多都是從小紅書和淘寶等平臺了解到我們，以80、90後為主。”
2017年至今，蚊子已對超過500只狗進行了線下行為糾正調整，線上參與課程的狗子數量超過1萬。他發現，求助的“城市養狗人”遇到的問題都差不多。
新手最好養什麼狗？（視頻來源：南都周刊 編輯：陳曉）一方面，
當然，這也與這些狗狗屬於“網紅狗”，年輕人養得比較多有關，但主要還是狗子本身的性格特點決定的——柯基、柴犬警惕性強，泰迪（貴賓的一種）膽小且精力旺盛，從而導致問題高發。
許多新手對狗的性格差別並無了解，僅僅因為某只網紅狗很可愛便被“種草”，自己也買一只回家，“如果不能挑上一只比較平穩的狗，你又沒有時間去陪它消耗的話，行為問題當然很容易出現。” 蚊子說。
北京、哈巴、蝴蝶運動量有限，性格穩定，是適宜於新手選擇的犬種。（圖片來源：巨小萌行為心理中心）
而另一方面，就寵物主求助的狗子行為問題而言，除了亂拉亂尿，最常見的問題其實是帶狗外出時，狗子爆衝和亂撲人、亂咬東西。
在蚊子看來，這其實也解釋了當前社會，為什麼養狗和不養狗人之間總是矛盾重重。
而更多養寵家庭其實根本沒有意識到這是問題，需要解決，“不懂如何在牽繩狀態下控制隨行，所以你的狗在電梯裏，大堂裏，小區裏，在路上，與人發生衝突，會惹人討厭。而隨行問題解決了，其實解決了非常多的關聯問題，包括運動夠了，它可能就不拆家了，運動夠了，它可能就不挑食了。”
蚊子認為，“不會有一天突然城市裏不讓養狗，也不會有一天養狗隨便怎麼樣都行，城市養犬跟不養犬之間的矛盾是不會消失的。既然這種矛盾始終存在，最終必須提升養犬人的文明素質，做好城市管理才能把這件事情做好。”
生活在城市中的狗子，容易出現各種行為問題。訓犬的過程，是改變狗子問題行為的過程，更是與主人溝通疏導，改變主人錯誤養狗行為的過程。解決狗的問題，最終總要追溯到養狗人和城市管理——養狗前多些了解，養狗後多些付出。
訓犬之外，蚊子也會在社交平臺分享各種訓犬知識。今年4月，蚊子錄制了一條“打狗沒被狗咬，是狗在以德報怨”的短視頻，發到了小紅書。不要打狗的觀點，很快獲得了小紅書網友的支持。
不少人留言分享自己的經驗，“狗不要打，越打越兇。”“我家兩只狗，第一只小時候做錯事就挨打，兇得不得了，還咬過我。後面一只以獎勵為主，現在很乖，打狗真的不可取。”
而在抖音的某條熱門短視頻中，一位訓犬師對著一只哈士奇的側臉猛打一掌，隨後這只哈士奇驚跳而起、撕咬訓犬師，訓犬師用手中的P鏈死死勒住狗子。畫面切到“2分鐘後”，訓犬師大口喘氣，這只哈士奇已被訓犬師制服在地。
這條視頻很快收獲了16.3萬點贊和1.2萬評論。視頻下方，一條名為“終於看到你打他了，莫名開心”的評論，被點贊了6300多次。
記者發現，在網絡中檢索相關訓犬知識，除了五花八門的廣告推薦，還有不少訓犬師打狗的視頻，往往會收獲不少點贊。
何虹家有一只收養的流浪狗，行為問題很多，何虹考慮把狗送到學校。因為對訓犬行業感興趣，所以在送狗上學之前，她決定先找一家訓犬學校工作一段時間，一來學習一些經驗，二來可以看看環境。
很快，她搜索到一家正在招聘寵物飼養員的訓犬學校，“老板還上過電視，是退役軍犬教官。”去年7月，何虹入職，工作包括給狗餵食和清潔糞便等，可她很快發現，這所訓犬學校裏的情況，和她想象的不太一樣。
首先是狗的住宿環境完全不比宣傳，“一群狗關在一個房間，用籠子隔開，夏天用冷水給狗衝澡，有的狗還生病了。”至於訓練，“就是給狗子帶上P繩（一種訓練用繩）訓練坐、臥、立、隨行、握手、等待，時間很短，早晚半小時，其他時候狗都被關籠子裏。”
真正訓狗的也不是廣告中資歷豐富的老板本人，而是其他員工，“包括一些毫無經驗的飼養員”，而最讓何虹覺得不滿的是，“老板和老板娘都會打狗，狗在他們手裏服服帖帖，一旦別人經手就很皮。”
去年6月，一只有護食咬人情況的柴犬被送往學校，狗主人為此花費了上萬元，但三個月後狗子畢業回家，更嚴重地咬了家裏的老人，主人為此和學校一通扯皮。何虹忍無可忍，最終從學校辭職。“送狗訓練之前一定要做好調研，起碼要親眼看到狗的生活環境。”何虹說。
是否“體罰”僅是一例，選擇了訓犬後，更進一步的問題其實便關乎“怎麼訓”。活躍在網絡中的各色訓犬師們也抱持著不同看法——懲罰的、不懲罰的；用零食的、不用零食的；用響片的、不用響片的……
2008年，國家勞動和社會保障部編寫了《寵物訓導師國家職業標準》，訓犬師的職業開始被越來越多人知曉。但目前，也僅有執業獸醫資格證才有正規的政府部門管理，其它像寵物美容師證，訓犬師證均是培訓方發的證，或者依靠於行業組織辦的證，行業認可度同樣有限，從業人員水平參差不齊。
蚊子坦言，寵物訓導領域目前的現狀要用“低門檻低要求”來形容。另一位活躍在社交平臺的訓犬師四月（@四月與小狗），此前曾在澳洲從事訓犬工作，如今也在國內幫助因狗狗行為問題求助的養狗人。在她看來，“行業水平參差是一個令人難過的話題。在澳洲，甚至我了解到包括新加坡、英國、美國，其實都沒有明確的門檻。”
不同的訓犬師有不同的訓犬方法，蚊子認為，各種訓犬觀點都能獲得擁躉，在於這些辦法一些時候能達到“改變狗狗”的效果，但有些方法並不是真正好的方法。
事實上，100年來關於訓犬方法的討論從未曾停止，關於訓犬的方式和理念，也發生了多次的演變和發展。
早在1910年，德國皇家普魯士警察總局的警官康拉德·莫斯特便結合自己多年的警犬訓練經驗，出版了“傳統訓練”的經典著作《訓犬手冊》（Training Dogs: A Manual）。這一套訓練方式旨在教會狗保護、追蹤、攻擊等“工作”，在狗子表現正確時給予食物、愛撫、表揚，而在表現錯誤時猛拉狗子或是大聲驚嚇。
1938年，美國心理學家斯金納憑借他經典的“斯金納箱”實驗揭示了操作性條件反射的規律，自此成為了現代訓犬方法的理論根基——他把小白鼠/鴿子放進箱子，第一部分，當小白鼠按按鈕，則掉落食物，很快，小白鼠學會了按按鈕。第二部分，小白鼠不按按鈕桿，箱子通電，不久，小白鼠也學會了按按鈕，但只要箱子停止通電，小白鼠不再繼續按按鈕。
這也在一定程度上提示人們：獎勵可以培養行為，而從長遠來看，懲罰對行為制止或許並沒有持續作用。
上世紀80年代中期，海豚訓練師Karen Pryor在操作條件反射理論基礎上，進一步解釋了如何通過獎勵改變寵物、孩子（甚至老公）的行為, 並將響片引入犬行為訓練，也成為“正向訓練”理念的重要代表。現如今，正向訓練的訓犬理念也在國內得到越來越多的關註。
過去一段時間，訓犬師四月開始在社交網絡平臺中傳播正向訓練的相關理念，她介紹，我們通常聽到的正向訓練（force free training）指的是不使用處罰的方式來訓練狗，這個和傳統訓練 （balance training）中同時使用懲罰和獎勵的機制有所不同。
在正向訓練這個大概念下面也分為很多流派，“KPA（Karen Pryor Academy）是正向訓練的一個代表，我自己所推崇的小狗身心平衡的概念是受到訓練師Turid Rugaas的影響。她提倡的理念是讓小狗做自己，所以大部分我們做的訓練其實是幫助城市裏的小狗呈現自然的行為。”四月說。
四月發現，不論是此前在澳洲，還是如今回到國內，“城市裏的小狗問題都很相似。”例如分離焦慮；小狗對聲音/陌生人/陌生狗非常敏感，會有過度反應；護食等等。“換句話說，可能不是小狗的問題，是生活在城市的主人的訴求比較相似。如果小狗可以做回自己，它們能感覺到真正的快樂，問題就能得到根本的解決。”
這也是蚊子在解決很多狗狗的行為問題中發現的“秘密”——給予狗子足夠的運動，解決狗子身體上的不適，滿足狗子的需求，許多困擾主人的行為問題就都迎刃而解。
（應受訪者要求，楚小河、何虹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