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公解夢胸前紐扣掉

頻道:解夢 日期: 瀏覽:1

一位戴面罩的工人在用氬弧焊進行焊接。視覺中國供圖

弟弟待過的看守所。宋朝/攝

我弟弟一家四口,偏偏選在2019年6月底來北京遊玩,他們有所不知,這是我人生最不濟的時候。我只能答應,並且講好條件:陪他們玩一天,剩下的時間,由我的信用卡陪著。確實有點不近人情,但是也沒其他辦法,畢竟,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難處。等他們離開那天,到底還是落了個“沒有人情味兒”的評價,也是意料之中。

我只知道,弟弟的工作和“氬弧焊”有關,初中畢業後,他費盡周折,總算學到一項安身立命的技術。我們平時聯系不算多,通常都是他給我打電話,因為沒什麼共同話題,久而久之,我把接他的電話當成一種負擔。他和我父親很像,感情豐富,性格暴躁,講話喜歡誇大其詞——某種程度上有點像意大利人,除了沒有誇張的手勢。他也遺傳了我母親謹小慎微的神經質,這就是為什麼,我到現在都不敢相信,他竟然因為詐騙罪進了監獄。

世界上很多事都是有聯系的,一環套著一環,復雜程度超出人的想象。我弟弟之所以執意要在6月底來北京,是因為這個時間點剛剛好:孩子們期末考試結束,有幾天“等成績”的空檔,而7月初他就要奔赴廣西,經人介紹,那裏有份做不銹鋼樓梯扶手的新工作正等著他,老板是安徽人。後來我們才知道,除了我弟弟和另外一個工人是河南同鄉,其他人都來自安徽。不僅如此,這個10多人的流動裝修隊只有兩個工人,其他人只負責跑業務。冥冥之中,那個牢獄之災在前面等著弟弟。

事實上,他本來可以躲過。8月下旬,因為縣城的新房貸款審批手續需要他親自去辦,弟弟回過一次河南,按照原計劃,他本來準備9月中旬再回廣西。在這個節骨眼上,他的同事、另一個氬弧焊工家裏出事了:這個人和我弟弟同名,他老婆大中午騎輛自行車,帶著兩歲的女兒穿越看似空蕩蕩的馬路,闖紅燈時被一輛“從天而降”的貨車撞倒,孩子當場身亡,她自己躺在醫院裏,需要馬上動手術。

我不滿意母親的地方是,有時候,她眼裏只有自己的孩子,看不見別人。弟弟“進去”滿一年,她不經意間問了我一個問題:“為什麼另一個工人沒事?”我當時很生氣,在電話裏對她說:“在法律上,這叫犯罪中止。從感情上講,這人是我弟弟的朋友,他自己付出多大的代價,你又不是不知道。況且,他家裏遭了這麼大的難,老婆躺在醫院裏,還在關心你兒子的下落。換成我們,能做到嗎?”

那個焊工回家後,在老板的建議下,弟弟決定提前回廣西,否則裝修隊將面臨沒有工人的窘境。一星期之後,因涉嫌詐騙,包括弟弟在內的10個人被當地警方抓獲。抓捕是在深夜兩點進行的,可想而知,他肯定受了不小驚嚇。這天是2019年9月10日。當天晚上開始,他與家人處於失聯狀態。

幸好那天我也在河南老家。自從2006年開始在北京上班,夏天我從未回過老家。鬼使神差地,2019年9月1日,我決定回家一趟,如果非要給這次河南之行找個理由的話,可能是因為在北京諸事不順,需要換個環境讓自己放空一下。我那時當然不會料到,家裏有個更大的噩夢在等著我:兩個女人,母親和弟妹,不分晝夜地號哭。

我是個沒什麼耐心的人,不管是對孩子還是對老人。在我看來,深更半夜把人嚇醒根本不值得同情,更何況,我從小聽著女人啼哭長大,對此有種生理性反感。很難想象,到這時候,一個兒子不是去安慰母親,而是把她從頭到腳數落一番。我確實是那麼做的。

我雖然長期從事電影雜誌工作,畢竟也算是記者出身。弟弟失聯第二天,我就從他那不幸的焊工同事提供的有限信息裏,首先確定這個裝修隊經常在哪裏出沒,並向當地派出所打了電話——電話是網上搜的。民警在電話裏告訴我,我弟弟確實是在押狀態。某種程度上,這消息可以暫時讓家人欣慰,起碼出車禍的可能性被排除了——弟弟在裝修隊兼任司機,經常在山區開夜車,出個車禍也有可能。後來我經常這樣勸自己,間或勸勸別人,“盡管向警察要人很難,但是好過向死神要人。”

弟弟被捕這件事,對整個家庭影響很大。我們所有人,都不得不暫時從自己的小世界中走出來,去重新打量一個叫現實的龐然大物。和很多沒見過什麼世面的人一樣,從一開始,我們就在自欺欺人。“他只是個工人,肯定會馬上放出來,不用擔心。”它和二戰時英國政府發明的激勵標語“KeepCalmandCarryOn(保持冷靜繼續前行)”有相同的功效,有段時間,這句話經常在我家飄蕩。

9月15日,也就是裝修隊全體成員被抓第五天,我和弟妹踏上了去廣西某縣(為了敘述方便,暫且稱它香蕉縣)的旅途。從那天起,我就和香蕉縣結下不解之緣,先後5次,要麼從河南出發,要麼從北京出發,來到這個距廣西首府南寧一小時車程的小縣城:頭兩次我和弟妹結伴前行,第三次我帶著家鄉的律師前往,後兩次我只身從北京出發。

此後一年多來,每天睜開眼,滿腦子都是,千裏之外,自己的弟弟正在坐牢。10個看守所裏的人,背後是9個家庭——裝修隊老板和老板娘同時在押,這家有兩個孩子,據說小的在上初中,大的讀高中。他們和我一樣的心情。“我給刑庭打過電話,受疫情影響開庭時間還沒定。”家屬微信群裏不時有人分享類似的信息。在這裏,素昧平生的人相互勸導,偶爾也會爭吵。至於爭吵的原因,一般是因為錢,尤其到了向被騙人退賠環節——

“反正我算的那份不包括你弟弟,他既然知道這是犯罪,還一直去做。這裏沒有一個人是無辜的。”有個業務員的女兒直截了當告訴我,她父親50多歲,是第二次“進去”。

在2020年7月一審判決結果出來之前,對於弟弟的刑期究竟有多長,我們都沒底。最壞的結果,正如當初我們聘請的那位香蕉縣的律師所說,是3年以上。可想而知,每次去廣西,都像帶著一場大病在旅行。我的家鄉在河南北部一個小縣城,從這裏出發,要先坐火車到達鄭州車站,然後坐大巴去機場,乘飛機到達南寧後,再打車或乘機場大巴去南寧火車站,從這個火車站坐車來到香蕉縣,再打車去當地的看守所。

第一次去香蕉縣,我們的航班到達南寧機場是深夜1點50分,這裏距離南寧火車站32公裏,為了省掉打車和住宿費用,我們就在機場麥當勞餐廳的餐椅上對付一下。熬到早上6點多,那時機場大巴開始運營,只用20元,就可以把人送到火車站。弟妹睡覺的時候,會把她的皮包當枕頭用,那裏面裝了錢,得寸步不離才行。俗話說,窮家富路,更何況,前面有律師費、退賠和罰金等各項支出等著她。如果這時候把錢丟了,那等於要了她的命。總之,事已至此,錢比任何時候都重要。

“這就是我幹活兒的地方,好好看一看。”一到廣西,耳邊仿佛有個聲音對我說。那是弟弟在說話。每當這個聲音快被煩惱淹沒時,他就會提醒你,“好好看一看”。比如有一次,我從公安局把他的手機取出來,關機後放在包裏。早上5點鐘,房間裏突然響起鈴聲。原來是手機鬧鐘。我也是那時才知道,他在廣西打工,5點就起床了。

從16歲起,弟弟就成了一個謀生機器,真正在家的日子屈指可數。和弟弟一樣,弟妹也是初中畢業就開始打工。不同的是,婚後她很少獨自出門,不可避免地,一離開家鄉,她就和盲人差不多。毫無疑問,這個觀念保守的女人承受的壓力最大:家裏有兩個孩子,都在上小學,剛在縣城買了房子,已經開始還房貸。從結婚那天起,她就和自己的丈夫牢牢地綁在一起,不分彼此。

有一次在香蕉縣,她和我從公安局出來,決定步行回賓館,那天我們心情都相對不錯。

“你為什麼這麼愛他?”走在路上,我這樣問她。

“你弟弟從來不打我,他是他的朋友裏面唯一一個不打老婆的。”她回答,臉上是難得的輕松表情。很難相信,這話出自一個30歲出頭的女人口中。

在廣西的大多數時候,弟妹臉上都是驚恐的表情,她在硬著頭皮和這個世界打交道。首先,她不太會說普通話。其次,對於這個社會究竟在如何運轉,她一竅不通。這不能怪她,如果不是托她丈夫的福,我也從來沒有機會進出公安局和法院的大門。我們都生活在各自的小池塘裏,不同的是,我這個在北京的小池塘,一到冬天就自動加熱,他們在家鄉冷一些。她非常有耐心,每次去香蕉縣公安局打聽弟弟的情況,都抱著一副尋根問底的架勢。“我們是不是該回去,要一下那人的電話?”都已經離開了,她突然這樣說。“壞了,剛才忘了問生活費他今天能不能收到。”都快到賓館了,她決定再去趟看守所。“你說他是不是騙咱們的?”到了沒人的地方,她會問我。

南方的夏天異常濕熱。我們人生地不熟,很多時候,從賓館裏出來,對於今天該幹什麼不該幹什麼,只能憑直覺。有時候,為了安慰自己,我們會多往看守所跑幾趟,雖然明知見不到他。在案件偵查階段,看守所不接受家屬會見申請,這時候只能請個律師去會見。到達香蕉縣的第二天,也就是9月16日,我們在當地請了個姓鐘的律師,費用是2000元,只為讓弟弟知道,家裏來人了。鐘律師話不多,對於我們這樣的外地人,他很清楚,這是一錘子買賣。所以2000元拿到手,速戰速決,當天上午就見了我弟弟。

“你弟弟沒事,他只是個做工的,應該不會正式逮捕。你們放寬心!”會見結束後,鐘律師對我們說。由於他口音比較重,我們得豎起耳朵才能聽個大概。所謂一錘子買賣,就是說,當律師把我們想說的話帶進去,把我弟弟的話帶出來,雙方的合作關系即自動解除。可笑的是,直到傍晚,我們才猛然想起,有件重要的事沒問。

“我弟弟有沒有托您捎什麼話給家人?”我問鐘律師。

“叫你們放心。”過了很久,我接到這條短信。

第二次去廣西,我倆是帶著希望去的,確切地說,是來領人的。“在所有的嫌疑犯中,你弟弟是這個。”香蕉縣公安局刑偵大隊的民警豎起一根小拇指,這樣安慰我們。直到弟弟被捕一個月之後,對於他為什麼被抓,這個裝修隊究竟幹了什麼,我依然沒有任何頭緒。在偵查階段,案件的詳細情況是不會讓家屬知道的,律師也沒法調閱卷宗。相比第一次的蜻蜓點水,第二次廣西之行才是真正的考驗。我在廣西待了10天,幾乎每晚都會做噩夢,印象最深一個夢裏,溜冰場漏電,很多小孩觸電身亡。

2019年10月16日,下午5點多鐘,那時政府機關快要下班了,我們聽從家鄉一個熟人律師的建議,去了香蕉縣的檢察院。在一樓服務大廳,有個長得胖乎乎的男辦事員接待了我們,他用標準普通話輕聲細語地說道:“從你弟弟在名單上的排列順序看,很有可能,他是主犯。”這話不啻晴天霹靂,就像你因為流鼻血去就醫,卻被醫生告知,有可能是癌癥。有那麼幾分鐘,我感到絕望,弟妹則已經嚇得哭起來。當厄運降臨的時候,人的本能反應是恐懼,隨著時間推移,恐懼慢慢轉化為痛苦。恐懼在前,痛苦在後,上帝會給我們足夠的時間哀嘆。再三確認後,感覺已經無力回天。但是理智告訴我,必須做點什麼,於是只能強作鎮定,當場給“尊敬的檢察官先生”寫了封申訴信,並按了手印。

所謂申訴信,無非擔保“他是個好人”。那時根本沒時間考慮,它究竟有多大作用。

我問弟妹:“你覺得這樣寫可以嗎?”

“我沒心情看,就這樣吧。”她的下嘴唇已經破了,臉上的小雀斑看上去也比平日多,那是操勞和恐懼的結果。

檢察院門前有片草坪。接下來,有十幾分鐘的時間,她坐在圍起草坪的路邊石上,開始哭泣。“哥,該咋辦?”她聲音顫抖著,用河南話說道,“天都塌了。”我當即決定,再去趟公安局,雖然上午我們剛去過。做記者這一行,多方核對信息是少不了的,類似的職業訓練運用到生活中,可以幫你獲取更有質量的信息。從弟弟出事那天起,我每天都在打電話,至少有100個人接過我的電話。這其中律師居多,他們有的說不要緊,有的說很危險,有的說不好判斷,有的在電話裏呵斥你“什麼都不懂”,要麼便是“太啰嗦”。

果不其然,到了公安局,有位辦案民警告訴我們:“那個名單是按照抓捕順序報上去的,跟是不是主犯沒有任何關系。”算是暫時吃了顆定心丸。知道是虛驚一場後,弟妹剛才癱軟的身體總算恢復一半,只是余悸未消,上半身仍需靠在陽臺上,才能勉強站穩。民警只好繼續寬解:“放心吧,姑娘!沒什麼大不了。”“那為什麼剛才檢察院告訴我們,我老公是主犯?”她抽抽嗒嗒道。大概就是從這天起,她好像得了強迫癥,不管什麼問題都要反復確認,末了還會說,“誰知道人家是不是在安慰我們。反正現在不管誰說什麼,我都不敢再相信。”

那顆定心丸的藥效很短,最多能持續到次日下午5點之前。在那之後,報捕的10人中,大多數人將接受一個現實:被檢察院正式批捕,之後是漫長的等待,等待偵查階段結束,等待鑒定結果出來,等待開庭,等待一審判決,等待服刑期滿。

作為犯罪嫌疑人家屬,我自己的感覺是,整個過程沒完沒了,讓你焦頭爛額,讓你永遠看不到頭。就像美國小說家多克托羅說的,“我從自己的生活裏得到的經歷非常有限。事實上,只要有可能我就避免經歷,大多數經歷都不好。”但是畢竟,我們離那個時刻還有20多個小時。所以從公安局出來,在潛意識裏,覺得有必要慶祝一下。慶祝什麼呢?大概是“虛驚一場”。

那天晚上,在一個路邊店,弟妹和我點了一瓶啤酒、兩碗南寧老友粉。在酒精作用下,加上有種劫後余生的幻覺,她突然變得健談起來——那是我們兩次去廣西,她話說得最多的一次。

訴訟之路,當你踏上它的第一天起,就該清楚,這是個希望不斷升起又不斷落空的過程。對犯罪嫌疑人家屬來說,一旦正式批捕,幾個月之後,人會進入半逃避的麻木狀態,這是身體啟動了自我保護程序。在律師可以看到卷宗之前,一切都是未知,說那是“薛定諤的貓”也不為過:案件的嚴重程度是由團夥涉案總額決定的,間接決定了所有人的刑期,具體到個人,還要看當事人涉案金額、其他嫌疑人的口供,以及公安機關判定他是主犯還是從犯,等等。總而言之,他的刑期可以很長很長,長到你無法接受的範圍。

就拿我弟弟來說吧,如果判的是3年以上,對他的小家庭將是毀滅性打擊:等他出獄,孩子都上初中了。最壞的結果是刑期更長,孩子上了大學。至於最好的結果,當然是不批捕。只是我早有預感,這樣的好事可能不會落在我弟弟頭上。

2019年10月17日,整整一天,我們都過得心神不寧。從出事那天起,弟妹每天都在默默禱告。只是睜開眼,對面仍是一堵墻,命運這東西,依舊像賓館墻上俗氣的墻紙花紋一樣,讓人捉摸不透。最終,我們接到律師的電話,他從檢察院打聽到的消息:10人中有9人批捕,只有一個業務員被釋放,你弟弟也在被捕之列。弟妹當時差點昏過去。

當天晚上,我接到一個電話,是那個業務員的兒子打過來的:“我應該叫你哥哥……能不能麻煩你把我爸爸接出來?”讓人哭笑不得。

我也是後來才慢慢理解,為什麼有些劇變,比如人類歷史上那些假槍決,會導致囚犯出現精神錯亂。10月18日,民警傳話給我們:“你弟弟在看守所得知自己被批捕,一時接受不了,又哭又鬧,你們最好想辦法安撫一下。”據說弟弟情緒非常激動,他和我們一樣,最初以為自己不會被批捕。由於家屬無法會見,當務之急,只能請律師。

18日上午,從公安局出來,我們又火速趕到一位姓胡的律師家裏,他戴副金絲邊眼鏡,50歲左右年紀。之所以找他,原因很簡單,他創辦的律師事務所離我們住的賓館只有幾步之遙。就在昨天下午,我們剛見過他的助手,並且問好了價格,會見一次2000元。和我們上次請的鐘律師一樣,胡主任(他的助手這樣稱呼他)的普通話也不怎麼好,甚至更差。由於情況緊急,根本沒有太多選擇。胡主任建議我們簽一下“刑事案件委托代理合同”,最好把三個階段(偵查階段、審查起訴階段和審判階段)的事務都委托給他,費用是筆不小的數目。所以我提出來,先見過我弟弟再說,其他的好談。

“我們先付您2000元,如果打算繼續聘請您,再把剩下的錢付清。您看怎樣?”我問他。

“誰告訴你會見一次是2000?我可沒說啊,有人跟你說過嗎?”胡主任環視一周,他的兩個助手各站一旁。“我可沒說。”其中一個助手連忙撇清。另一個助手面有難色,沈默不語。

弟妹和我什麼也沒說,當場交了3000元錢。

那天上午,胡主任在看守所見到了弟弟。他帶出一句話,“你弟弟說,如果是一年,他可以接受。如果是一年以上,他就自殺。”這句話我一直埋藏在心底,並且恨了弟弟很久。“判3到10年也是有可能發生的事。”胡主任一再強調。這句話起了很大作用,離開廣西之前,我們想來想去,決定再補交7000元,和他簽一份偵查階段的委托合同。

“等我們走了,起碼這裏還能有個人。他說多少就多少吧,我們把錢給他,再給他買條好煙……人心都是肉長的。”弟妹說,那時她已經筋疲力盡了。

在廣西的大部分時間,只要醒著,我們都在東奔西跑:從公安局到檢察院,從看守所到當地的法律救濟站,從律師事務所到郵局。她不斷地給丈夫寫信,一封又一封,還把兒子畫的小老虎夾在信封中,並附上一句,“你兒子畫的,盼你早點出來”——真相是,小老虎是她兒子畫給我的,被我無意中從包裏翻了出來。回到賓館,她要麼暗自垂淚,要麼眉頭緊鎖坐在床邊發呆。曾經有兩次,我失去了耐心。一次是拘捕通知書被她落在胡律師家,那時我們還沒考慮好要不要和他簽約,再去一趟難免尷尬。還有一次,我從外面帶了吃的給她,放了很久都沒動過。

“你是不是不想活了?不想活就別吃。”我對她說。

過後想想,真不該那樣,她已經夠無助了。

“如果不是因為你弟弟出事,我一直覺得,日子還能將就著往前走,自己過得還可以。”她說。

弟弟結婚很早。在河南農村,如果沒上過大學,很多人不到20歲就已經做了父母。結婚前,他在北京的餐館做過雜工,時間很短,幾乎可以忽略不計。這份工作是我幫他找的,就在我上班的公司附近。那是2008年之前,人們連智能手機都沒有,如果想訂餐,只能打電話,到了用餐時間,弟弟也會幫忙送外賣。

“我給(演員)陳道明送過外賣。”他曾說。

“我從來不接千鶴家園的訂單,因為我怕送外賣的時候,讓你尷尬。”他告訴我。

那時我在北四環一個叫千鶴家園的小區工作。印象中,我還幫他解決過一次餐館員工之間的糾紛:他剛去不久,就有個廚師在宿舍丟了手機,他成了重點懷疑對象。起碼他是那麼認為。前面說過,弟弟遺傳了母親謹小慎微的性格,凡事喜歡追求完美,有時哪怕別人一個眼神,他也會在意很久。對於很多既沒背景又沒文憑的年輕人來說,北京只是他們人生的驛站,我弟弟也不例外,很快他就回了河南。送他離開的那天晚上,我們聊了很久,從北京這座城市聊到各自的性經驗。

他是個很有趣的人,重情義,嘴巴甜,交遊廣闊。雖然長年在外打工,和朋友一年見不了幾次面,但是從他被抓那天起,坐牢這件事,相當於在他的朋友中間扔了一顆小型炸彈。有段時間,弟妹每天都能接到各種慰問電話,有的是他小學同學,有的是他初中同學,有人把錢準備好了,有人二話不說直接把錢打來。在很多小地方,人們評價一個人是否成功,除了金錢和地位,還有一個重要標準,那就是,你是否懂人情世故。弟弟可能是我們家情商最高的,從這點來說,我父親倒更像個孩子。

就像去餐館做雜工一樣,氬弧焊對他來說也是不得已的選擇,都只是謀生手段。終於有一次,他頂著家裏的壓力,決定改行。氬弧焊對眼睛傷害很大,從20歲開始,他就一直在看眼科。大概五六年前,他打算學門新手藝,做煎餅果子,為此還專門來了趟北京。那年夏天,由於我住的地方小,他只能打地鋪,睡在一張涼席上——他從小就有說夢話的習慣,有時正睡著突然坐起來,這習慣他後來一直保留著。在北京住了3天,我聽他說了三晚夢話。白天,我們劇烈地爭吵,到了晚上,他會變成另外一個人。我永遠忘不了,有天後半夜,房間裏響起教堂唱詩班的童聲:“每當試煉來臨,時日痛苦難當,我就口發怨言,心中充滿失望……”竟然出自我的親弟弟。非常夢幻的一幕,以至於後來我曾反復向他求證,“到底是不是你唱的?”“不是!”他說,“我從不說夢話。”

他到底還是和煎餅果子無緣。很快,他就回去了,扛著一輛笨重的童車上了火車,那是我送給他女兒的禮物。臨行前,我們再次劇烈地爭吵。他的胸腔裏有很多憤怒,我的也許更多。“未富先老”是我對他的評價,“永遠是那樣,沒一點改變”則是他對我的評價。那是他最後一次指望我,從那以後,我們只是每年春節見一次面,平時聯系少得可憐。

“我要買房了,明年你能不能借我點錢?”2019年,有一次,他在電話裏試探我。

“我很想幫你,可是我真沒錢。”我說。

“就知道你沒錢,也沒指望你幫忙。不過說實話,如果哪天你需要錢,我一定會幫你的。”他越這樣說,我越是內疚。

但是在心底,他其實是對我網開一面的,某種程度上,我在他眼裏既是大哥也是外星人。有時候,他甚至為家裏有個外星人感到自豪。前年春節,去車站時,他開車送了我一程。“兩個孩子很崇拜你的。”他在車上告訴我。當然,如果這個外星人多少有些錢,那就更好了。只是世上沒有完美的人。

到2019年10月底,關於裝修隊如何實施詐騙的細節,開始浮出水面。這次我弟弟上了當地新聞,在一張新聞照片上,我看到他上身穿紫色T恤,下身穿牛仔褲,腳上是雙匡威帆布鞋——他戴了手銬,但是如果不仔細看的話,還以為他是個民警。和其他幾個嫌疑人大大方方把手銬亮出來不同,在相機快門按下的一剎那,他用左手巧妙地將銬環遮住了,這動作非常符合他的性格。

簡單來說吧,在香蕉縣,這個裝修隊以“長期租用自建房作樣板房,且免費對整棟樓房進行裝修”為誘餌,把一個不銹鋼樓梯的單子接下來,因為不兌現承諾,且索價過高,用料低劣,導致被舉報。這個騙局大致分三步:瞄準某棟未裝修的樓房,以裝修公司名義向房主提出租賃意向,條件是對方須出資安裝樓梯扶手;安排同夥上門安裝;待房主支付材料費用後跑路。我弟弟就是那個“同夥”,他或天真或心存僥幸地認為,自己只是在幹一樁體力活兒。

2019年12月20日,廣西那邊的檢察院通知我:你弟弟的案子已經過檢,帶個律師來簽認罪認罰書吧。必須馬上找個新律師,我立即從北京趕回老家。這是第三次聘請律師,為了穩妥起見,我們決定在老家找一位。他姓薛,說起來,還是我姨媽的學生。就這樣,第三次去廣西,我是帶著薛律師去的。那天正好是冬至,出租車司機對我說:“你們是北方人吧?我今天剛吃過餃子。”

好在薛律師辦事效率很高,我倆用了一天的時間,幹完了這些事:去檢察院找檢察官,臨時去街上買了光盤,作拷貝卷宗用,然後打印卷宗,接著帶檢察院的辦事員去看守所見我弟弟,順便在律師的見證下簽了認罪認罰書。我臨時充當了薛律師的助手,此外,我還要負責他的住宿和出行。這輩子,我從來沒有如此無微不至地照顧過一個人。

12月22日,律師從看守所出來,遞給我一封信:“你弟弟給你寫的。”我沒有當著他的面拆開,怕自己眼淚不爭氣——從他出事那天起,我沒掉過一滴淚。就像操辦一場葬禮一樣,在這時候,每個家庭都需要有個不哭的人。我正好比較心硬,那就交給我吧。“一定要想辦法、無論如何快點把我救出來”,這就是那封信的主要內容,撲面而來的求生欲。

看守所的管教告訴我,弟弟在看守所可以看電視,平時也不戴手銬和腳鐐。“那樣對改造不好。”他說,“剛來的時候,他一見管教就哭,現在好多了,已經習慣了。”

“看守所有人自殺嗎?”我問。“以前有過,吞食肥皂。現在有24小時監控,不太可能。況且現在他們也摸不到肥皂。”

庭審是2020年6月16日舉行的,我參加了旁聽,檢察官每次念到弟弟的名字,都會特意加一句,“冒充安裝人員前去安裝”。也就是說,他雖然沒有直接參與詐騙,卻是詐騙環節不可缺少的一環。由於新冠肺炎疫情,那天庭審是以視頻連線的方式進行的,只是很可惜,由於網絡故障,我能看見他,他卻看不到我——在受審的人中,他是最年輕的一個。和我想象中的不同,所有人都沒有剃光頭。

不管怎麼說,這次庭審又讓人看到一線希望:檢察院對我弟弟的量刑建議是10到18個月,確定是從犯。

庭審結束後,考慮到有些家屬就在現場,他們已經很久沒有和親人通過電話,檢察官決定讓我們對著視頻說兩句。

“你可以坐下說,不著急。”女檢察官示意我。

“照顧好自己,家裏都很好。”我對弟弟說。

“你回去的時候,路上註意安全。另外,盡快把該退的錢退了。”他拿著話筒,再三囑咐我。

“放心吧!”我告訴他。

就在這時,薛律師犯了一個美麗的錯誤——過後想想,這是無心之失,甚至可以說,完全是出於一片好心——他奪過話筒,對弟弟說道:“你再忍忍,下個月9日,也就是7月9日,你就能出來了。”

“好的,我知道了。”弟弟強忍激動。他沒想到的是,7月9日之後,他還要在牢裏繼續等待。那種無望,恐怕只有當事人自己清楚。

對於弟弟和我來說,這場疫情無疑是雪上加霜。即便沒有疫情,很多時候,案情的進展也會讓人處於崩潰邊緣。我永遠忘不了,在電話裏,胡主任用他那極不標準的普通話對我開門見山道:“你弟弟的案子可不是他說的那麼簡單哦!”幾乎每句話後面,他都會加個“哦”。有好幾次,他提供的信息都是前後矛盾的。“既然這麼嚴重,我還是去趟廣西吧。”我說。等再過半個小時,他又打來電話,“可以考慮你弟是從犯,沒你想的那麼嚴重。”

胡主任讓我惶惶不可終日,母親更勝一籌。在她眼裏,根本沒有疫情這回事,“為什麼還不開庭?他們說話難道是放屁的嗎?”每次打來電話,她都是這句話,讓人不勝其煩。她認準弟弟只是個工人,哪怕你把案件的來龍去脈講給她,她還是一口咬定,“那些錢他又沒得,為什麼安在他頭上!”

“涉案金額和非法所得是兩碼事,你好歹也有點文化,為什麼就聽不進去?”我耐著性子說道。

父親也會打來電話,他稍好一些,其實也好不到哪裏去,“我聽說,帶個公務員到廣西,就能把人保出來。”

“如果帶個公務員就能把人保出來,監獄裏早空了。”我告訴他。

剛接完父親的電話,胡主任又打來了,“下一階段的律師費該交了,我現在幫你做的,並不屬於我的分內事。”

接完律師的電話,其他嫌疑人的家屬也打過來了,“我剛才對你的律師進行了一番調查,這個人口碑非常不好。”

對我們來說,“7月9日”是另一個關卡。既然薛律師在法庭上親口告訴弟弟,那個日子是“7月9日”,某種程度上相當於按了停止鍵。所以你絕不會想到,還有下一段長跑正等著你。

“你弟弟該出來了吧?”7月初,所有人都在問這個問題。

“是的。律師說的,應該沒錯。”我過於樂觀了。

到了7月9日那天,確實有人出來了,但不是我弟弟。

“他們為什麼說話不算話?”母親仍是那句話。

“是律師說的,法院沒說。”我跟她解釋。弟弟的律師費都是她出的,那是她的血汗錢。到了這一步,她既心疼牢裏的兒子,又心疼錢。

最後一次去廣西,我得到的消息是,這個裝修隊還有20100元的退賠缺口,必須馬上解決,否則有可能影響他們的一審判決結果。這正是弟弟交代我的,“趕快把該退的錢退了。”談何容易。一回到北京,我就開始張羅這件事,想方設法聯系上另外5個沒有完成退賠的家屬,一個個溝通。雖然20100元分攤到每個人頭上並不多,畢竟也是錢,何況之後還有數額不菲的罰金要交,所以他們對我發起的“退贓款”倡議相當謹慎。盡管如此,我還是用了3天時間,就把這筆錢打到了法院指定的賬戶上:每張工商銀行的匯款單,都會在摘要裏註明,“某某某退贓款”,然後發給所有家屬過目。

然而事情並沒有完。從7月9日那天起,薛定諤的貓再次被關進了容器,雖然檢察院的量刑建議寫的是10到18個月,可是只要法院不宣判,即使最終判3年也未可知。也就是說,我們又回到了原點。

“怎麼沒完沒了了?”姑媽家的表哥發信息說。

“沒辦法,只能繼續等。”我回了一句。

就像英國哲學家約翰·洛克說的,在生活磨難面前,精神上的堅強和無動於衷是我們抵抗罪惡和人生意外的最好武器。我就是這麼做的,盡量讓自己“無動於衷”。且不說,在這個世界上,受苦的人遠不止弟弟和我。所以,即便在我忙得暈頭轉向時,還是抽空去看望了自己的高中數學老師。孫老師40歲出頭就患上了帕金森病,這麼多年,我一直說去看他,卻從來沒有行動過。在那個空空如也的新家,他把胸前的扣子解開讓我看,有個方方正正像路由器的東西躍入眼簾,我瞬間想到一個英語單詞,cyborg(半機械人)。

“是在北京協和醫院裝的。”他吃力地吐出那幾個字。帕金森病不僅讓他顫抖,還讓他交流困難。

“隔幾年就要去換一次電池,現在離不了這東西。上次換電池,在醫院裏,他抖得比這會兒嚴重兩倍。”他的妻子在旁邊告訴我。

“該結婚了!永遠不要忘了,我們的根在哪裏。”終於該告別了,老師把我送到電梯裏,順便不忘提醒我。突然想起很久以前,那時他還年輕,一頭長發梳成偏分,和現在判若兩人。作為當年一個即使在文科班成績也屬中下遊的孩子,我至今記得,他搬把椅子坐到我旁邊,關切地問了一句:“告訴老師,你是數學真學不會呢?還是沒興趣?”我去看他,很有可能,就是因為這句話。它讓我覺得,不管到什麼時候,他都是我的老師。那句話是我們師生情誼的高潮。

2020年7月下旬的一天,千呼萬喚,一審判決結果終於出來了,老板的家屬給我發了判決書的照片。這是個平時非常細心的女人,偏偏那天,把頁碼發錯了。當我看到弟弟的名字時,隨手翻到下一頁,上面寫著“羈押一日折抵刑期一日,即自2019年9月9日起至2022年9月8日止。”我當即給她撥了電話,“我弟弟是3年?”她聽了有點莫名其妙,“你弟弟是一年零兩個月。”我又看了一遍,才發現自己看錯了。整整一上午,手腳是麻的。每當案情出現反復,我的下意識反應都是,怎樣穩住家裏的老人。那天也是這樣,當我看成了3年,腦子裏出現的第一個念頭是,“千萬不能慌……”

一年零兩個月,罰金6000元,對弟弟來說,這可能是最不壞的結果。再延長幾個月,對父母可能又是一次打擊:他已經錯過了一次春節,起碼在下一個春節來臨之前,他可以回家過年。

一審判決下來第二天,媽媽打來電話,哭哭啼啼。“在外面做這個的太多了,他只是倒黴。”她這樣說。

“如果你真的這樣想,這個牢算是白坐了,我也白跑了。”我說道。

從2019年到2020年9月,我給看守所送過四本書:《平凡的世界》《人生》《活著》和《麥田裏的守望者》。我想讓弟弟趁這段時間,好好思考一下人生。

後來,也許是因為知道了出獄的確切日期,他的狀態也開始調回正常生活模式,所以他給家裏捎信說,“買一本《思考與致富》給我吧。”我本想給他買一本寄過去的,可是想想看守所不讓送書,每次都要費盡口舌,就把這事擱下了。

“太累了。不能什麼都答應你。”我對自己說。

2021年11月9日,弟弟出獄一整年了。他不止一次對我說過,“哥,你放心吧,以後這種犯法的事我再也不會碰了。”

也算因禍得福,如今他已告別東奔西跑的打工生活,在家鄉開了一間“樓梯門窗”店鋪,仍做樓梯護欄,合夥人正是那位同名的氬弧焊工。

國慶期間,我回了趟河南老家,雖然和他兩年多沒見,也沒覺得有多少話可聊。該說的我們在電話裏早說了。日子又回到了從前,大家各自忙於生計——這正是生活吊詭的地方,有時候我會覺得,也許他在裏面時我們更像兄弟。

某日,他開著一輛小貨車去談業務,我也在車上。

“(在裏面)頭三個月很慘,我還跟人打了一架,是在晾衣服的時候。三個月之後,就完全適應了。”他告訴我。

“有沒有交到朋友?”我問。

“交了一個,是當地人,他對我很好。那人真的很善良。”

“現在還有聯系嗎?”

“不聯系了。那種人已經完了,進進出出不知多少回……沒什麼好聯系的。”

“聽說你在裏面吃了幾百袋方便面。”

“是的,生活費都買了方便面。”

“廣西有種多腳蟲你見過嗎?大概有20只腳,小孩手掌那麼大。”

“沒有。”

“我肚子上爬過一只。當時實在困得不行,就用口罩把它包起來,用腳踩死了。”

“哦。”

人生是一出黑色喜劇,如果哪天弟弟問我:你在香蕉縣遇到的最有趣的事是什麼?我會告訴他下面這段——

有一次我在香蕉縣打車,遇到一位40多歲的男司機。

“你從哪裏來啊?”他問我。

“北京。”

“北京屬於哪個省?”

“啊,是北京市。”

“我知道,我是說,北京市屬於哪個省?”

“北京市屬於哪個省”,這個笑話可以讓人至少笑上3天。

宋朝 來源:中國青年報

來源:中國青年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