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公解夢夢到身上沾滿帶刺的植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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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刊載於《三聯生活周刊》2019年第30期,原文標題《熊野古道:被森林浸沒》

在熊野古道的終點熊野本宮大社附近,有塊印有藍底黃貝殼的石碑,那是西班牙聖雅各之路的標誌,“10755km”,這是兩條朝聖之路的距離。2017年我曾走過一段聖雅各之路,沒想到兩年後,我會來到距其10755公裏之外的日本朝聖路。

記者/駁靜 攝影/張雷

從森林的角度去看小邊路無疑是極為優秀的

“要不要傳授您一個不起腳泡的秘訣?”我問正癡迷於奧之院千年古樹的攝影師老張。

“就是完全不要走,對吧。”

老張手上在取景,嘴上仍對答如流。我們已經在高野山的寺廟宿坊住了兩晚。頭天晚上夜遊奧之院,發現夜裏氣氛神秘,古樹幽暗,卻不利於拍照。現在是早上9點,半個小時後,就要開始爬山了。我們都做好了萬全準備,我尤其舍得往包裏裝保溫和防雨裝備;而老張,他盡力輕減了行囊,特地買的登山包和登山杖,最後一刻決定郵寄,將它們徑直送往目的地熊野大社,只余下最要緊的相機和兩件貼身衣物。

熊野本宮大社位於日本紀伊半島南端,最近的機場是關西國際機場。這個半島領域內,和歌縣、奈良縣以及三重縣兩兩相臨,將熊野古道和熊野三山(Kumano Sanzan)圍困在島的南端。在我們之前的近千年,已有無數朝聖者徒步穿越古道,經由不同的路徑,達到三座神社(分別是熊野本宮大社、熊野速玉大社以及熊野那智大社)。倘若從東西兩條沿海的線路走,會率先到達到後兩座大社,但無論如何,朝聖者最終的目的地都是熊野本宮大社(Kumano Hongu Taisha)。

2004年,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將此半島上的社宇和朝聖路認證為“世界文化遺產”,名號為“紀伊山地的靈場和參拜道”,其中就包括了4條徒步線路。我們要走的是其中的小邊路(Kohechi),它北起高野山,一路翻山往南,山路以陡峭著稱,荒僻孤嶺之中,盡是參天的雪杉。

高野山的街道

高野山的預熱

在我們真正開始徒步小邊路之前,我決意熱個身,去走一走町石道(chōishi-michi)。

從地圖上看,它長約24公裏,一頭就接在小邊路北端。13世紀,日本皇室將原來的木制佛塔替換成了今天的町石柱,共180尊,如今也有800多年的歷史。它們遵從五輪塔的範式,由五塊石頭交疊而成,最接近土地的那塊石頭有近1米高,數字編號也就刻在這裏。完整的參拜路是從九度山的慈尊院(Jison-in),走到高野山上的壇上伽藍(Danj? Garan),後者與奧之院一起,同是空海當年在高野山開山立派的根本道場。

鑒真東渡半個世紀後的公元804年,空海隨遣唐使到了唐土,他在中國留學的三年,正是電影《妖貓傳》中所展示的貞觀盛世,文化地理建築等知識他一股腦兒學了很多,其中最重要的當然是佛學。回國幾年後,空海跟天皇申請到高野山開創真言密宗,從此這裏佛法大興,廟宇林立,如今的117座廟宇,已經是經歷一輪摧毀後的幸存者了。整個高野山都籠罩在空海的威勢中,夜遊奧之院時,和尚導遊強調說,“弘法大師入定在這扇門之後——而且至今仍在”。所以論名氣,這條參拜道恐怕還比小邊路更大。

而壇上伽藍這個動聽的名字,離我們下榻的寺廟不遠,我便由此出發。遇到的前11根町石柱都在公路邊,而第12根,需要穿過馬路,探望一眼,是條窄道,往下一鉆,眨眼功夫,我就來到了另一個世界,就如《千與千尋》中一家三口迷茫中穿過那段隧道,森林頃刻將我吞沒。

日本雪杉樹幹筆直,線條整潔利落地像一座大理石豐碑,只有樹頂留下若幹枝葉,樹與樹之間並不能說多麼緊密,即便如此,我依然發覺,遮天蔽日感迅速圍裹侵襲而來,那種氣息勾連在樹與樹之間,是有形的。大江健三郎有篇小說叫《遲到的青年》,裏頭描述“我”進入森林時,說“就像沿著泳池的鐵梯子進入池水淹沒身體一般”,“屏住呼吸,慢慢地沈浸到森林裏,於是我感覺到森林就在我自己的頭頂上面封閉起來,就像水面也封閉了一樣”。這種包圍和籠罩的感覺,時時出沒,現實世界與森林一進一出的臨界點時尤其明顯。

即便是一百個人,森林也顯露它強大的吞沒能力。長期生活在日本的妮子曾帶著近一百人的團隊去走熊野古道,“我最開始還擔心人數太多,沒想到一百多號人一放進去,頃刻就化於無形,森林不以為忤,靜悄悄地收納了他們”。

走到第30根町石柱的時候,山勢終於停止往下,給我提供平路,也正是此時,我決定停下來折返。此時我意識到,倘若野心大一點,小邊路4天的行程,往前能添上町石道,往後還可以接上那智與速玉,整段行程就可以達到7天8晚。

在熊野山的4條朝聖路中,之所以選擇小邊路,其中一個原因當然是因為高野山廟宇雲集。出發前我曾與三位曾經走過熊野古道的戶外達人交流,他們不約而同選擇的也是小邊路。與另外三條相比,它因為其全程都在深山中而更純粹,徒步難度也更大。其中小欣2015年冬天到的高野山,她向我描述了到達那天晚上看到的雪景,“那時已經宵禁,我敲半天門,正門旁邊一扇小門開了,僧人探出頭,許我進去,暮色裏是潔凈的雪,廟宇露出的朱色,這一切太有穿越感了”。不過我比她們多一層企圖心——希望找到一位曾經走過朝聖路的和尚。

山本開治在西南院的過道中

和尚為什麼要徒步

山本開治(Kaiji Yamamoto)是西南院5位駐寺和尚中的一位,很可能也是級別最低的一位,起碼那些基礎工作都是他在做。6點25分敲晨課鐘,7點整引導宿坊客人早餐,下午6點半批評晚餐遲到的客人(比如我們,遲到10分鐘,他在餐室外嚴肅告知,“你們必須準時”),給宿坊客人發郵件確認,在接待室值班,甚至還在“退房”時給我們開了發票。

高野山的117座寺廟,其中53座都接受外來者住宿,日語裏稱“宿坊”,山本告訴我,再早10年,宿坊們更傳統,不對非日本人開放。在寺廟與和尚們同吃同住天然有吸引力,只不過,在西南院的這一天一晚裏,山本開治以外的其他和尚,我們只在早課時見到了一面。

會在古道中遇到身穿法衣木屐朝聖的和尚嗎,出發之前,我在心裏抱一點微末的幻想,老張也不只一次暢想,那將是格外出色的圖。很難想象,腳著木屐還能在陡峭的山坡行走,所以,當山本告訴我,他2年前徒步小邊路時,“穿得跟你一樣”,反而放了心。

山本出生在東京,又在這個城市成家立業。他在一家國際化的教育產業公司工作了10年,“同事都來自世界各地”,一度升到經理職位。後來他在工作中犯了錯誤,立時被公司降職降薪,“出於自尊,我跟妻子撒了謊,沒有將事實相告”。

不久後,事情當然敗露了,只是不巧,敗露得很不合時宜。妻子在同一天晚上,既知道丈夫欺騙她,又發現自己結婚10年後,終於懷孕了。兩個重大事件交疊在同一個初夏的晴夜裏,“那是6月的一天,那天天氣一直不錯”,我請他回憶那天的情形時,他怔了兩秒鐘,然後用很確信的語氣說。

妻子拒絕接受丈夫的謊言,也拒絕將孩子帶到人世。很快,她就收拾東西離開了。二人離婚後的兩年裏,山本需要支付幾百萬日元的贍養費,說到這筆費用時,他才流露出來一絲情緒波動。

那是2009年,整整10年前,他開始頻繁出入西南院在東京的分院。最開始只是周末去,做些誌願工作,比方說打掃庭院。幾年後,他索性上了佛學院,開始進入這個系統。日本的和尚,與中國佛家弟子多有不同。他們可以結婚生子,擁有俗世生活,子嗣可以承襲父輩在寺中的職位。佛學院裏因此大都是“佛二代”,“按照我的觀察,這個比例達到90%~95%”,而像他這樣半路出家的,實在是少數。

奧之院,豐臣(秀吉)等家族都葬在此地

山本今年47歲,清瘦,面貌秀氣,看上去比實際年齡起碼小10歲。他的講述帶有一種恍如隔世感,似乎以旁觀者的身份,輕巧地回憶了發生在某位鄰居身上的故事。以往的采訪經驗中,我很少遇到這種情況,一個陌生人,剛交談十分鐘,就把人生中最痛心的往事交付給你。或許是寺廟的微妙氣氛,或許,在一個外國記者身上,他獲得了某種坦白內心的安全感。他告訴我,到高野山第3年,被他上一家寺院開除了,原因是挑戰住持的決定,“我覺得他們行事有時過於守舊”。“不過我被開除後,立刻就有好幾家寺廟希望我過去。”山本補充道。

“那恐怕是因為您的英文水平?”山本點頭稱是,“所以有時候我會想,如果這只是一份工作,那修行的意義是什麼”。山本選擇了西南院,“入職”不久,獲得了一周的假期,一直想走的小邊路才終於成行。“獲得內心的平和,與森林和自然做更多精神交換”,他的徒步理由並沒有超出我的預期,只不過,說這種話最有說服力的和尚,也不得不等到他的假期,才有時間去朝聖。

和尚出行

小邊路的奧義

在高野山耐著性子等了兩天,我們終於出發了,我還偷偷懷揣了山本開治傳授的“行走冥想大法”,希望能治一治我急功近利的毛病。幾年前第一次攀巖時,就對它的壞處深有體會。我在躍躍欲試中綁好安全帶,頭兩步迅速而流暢,幾秒鐘後就力不從心,不得不使勁呼吸。尷尬的是,我還沒有攀上幾步,離地面還很近,地面的人於是都聽得到了我牦牛般的喘氣聲。更不妙的是,我總是很快就忘記這個缺點,直到下一次現實用帶刺的柳條教訓我。

上一次徒步還是兩年前,它讓我對自己使用的這具身體有了新發現,原來它的右膝蓋脆弱且易損。由於前幾天貪多求快,對膝蓋毫無憐憫之心,到了第5天,膝蓋嚴重疼痛,不得不在計劃完成前停止。

這一次,我暗暗覺得自信得多。這小半年來我一直保持運動,還大言不慚地給老張傳授經驗,“調整好呼吸,上山就沒什麼可擔心”。第一天,我們感覺良好,走了20多公裏,顯示步數有3多。第二天上午狀態仍然不錯,“上山一時爽”,兩個半小時就到了,爬升了六百多米。在海拔1100米的山頂,我們拍照、休息,判斷路的走向,一個小時很快就溜走了。

下午1點,我們開始往下走。說好的雨終於下了起來,難度立刻升級。穿起雨衣,戴上帽子,我們成了青蛙,視野只有一口方井那麼大。一說話聲音就“轟隆隆”的,放不出去。雪杉樹根錯落有致,形態粗放,裸露在外,壯碩的根系擠出地表,恰好長年累月地充當了臺階。可一下雨,都成了罪犯,滑溜溜地唆使你摔跤。也有路面出於對徒步者的善心被鋪上了石頭,可它們也踩不得,苔蘚在暗處使壞。能落腳的,只有石頭邊緣處的泥路。

在山間行走,往往上山時有說有笑,下山時一片靜謐,精神高度集中,生怕踏錯一步,摔上一屁股。我們轉過一個又一個的彎道,這些小道有時硬生生嵌在山中,更多時候,附著在山的一面,另一面則是懸崖。間或,從耗神的步履中伸一下脖子,探望崖面一側一捆一捆的樹。它們筆直地紮在山谷裏,好像一把筷子,中間還有倒地的“筷子”,四仰八叉,橫在林間,看截面應當是人工砍伐的。合理的猜測是,林子容不下它們如此密集生長,只好犧牲掉一部分。被犧牲掉的它們渾身渾腦綠盈盈的,仿佛已經在那裏躺了一百年,逐漸裹厚了抹茶粉,等誰捏起來吃。

有心情為朽木做比喻,說明尚且走在好的段落,道路更壞的時候,我們一言不發,只管埋頭走,腦子裏沒有任何關於明天或未來的問題,只有下一步踩到哪裏的問題。下山第2個小時開始,我已在心裏祈求,坡度不要再這麼陡了,膝蓋積攢了前一天的衝擊,到此時隱隱作痛,有時不小心邁大了一腳,痛感就鬼祟出動,驚悚地警告你。

日本的朝聖路,“陡峭”正是其中要義。盛行於平安時代的“修驗道”(shugendo)主張苦行,實踐這一派信仰的“山伏”一度出沒在熊野深山,帶著道具,試圖在行走中吸收森林山川的自然靈力——森林的確令人贊嘆,膚淺的都市人對此毫無抵抗力,早早地發出了“不虛此行”的感慨,但這種情感逐漸就被下山所受的折磨代替。此時,絕不是思考“為什麼要徒步”的好時候。

倘若我們當時選擇更流行的中邊路,它會提供很多“放棄的機會”,據介紹,中邊路時有公路與它並行交匯,可以隨時去搭車——小邊路的奧秘終於現了原形,這條路線最初看著的確令人心安,它十分成熟,即便是像我們這樣的菜鳥,也可以不找向導,獨立完成。依靠完備的地圖和民宿,每天走多長,晚上住哪兒都不需要自己做判斷。然而,一旦上山就沒了回頭路,無論生病、受傷,都必須依靠自己把眼下這座山翻完。

如此堅持了4個小時,雨越來越大,速度越來越慢,走到下午5點左右,已能聽到山腳下的流水聲,“不過這什麼都說明不了”,我們在心裏哀嘆。下蹲著走,降低重心,越降越低,恨不得將其全部交給那根登山杖。走到後來老張回頭看到佝僂的我,不禁大笑:“您這樣子,得有80歲了。”我苦笑:“別急,很快就90了。”

果然,接下來的一個小時,只聽水聲愈發響亮,下山的路卻見不到底。老張一屁股坐了下來,咬牙切齒地宣布,“走不了了,明天絕對不走了”,我不作聲,心中卻暗暗同意。踩到水泥路面之前,我們發出一場歡呼,準確地講或許是“嚎叫”。是聽到了沈痛的哀嚎聲嗎?總之駛過橋的一輛七座車調了個頭,停在我們面前,一位長得很像北野武的大叔不由分說就讓我們上車。茍延殘喘中,我們沒有詢問,沒有辯解,任由大叔載走。

走在小邊路的森林裏,會不時想起宮崎駿的電影

假如你在朝聖途中偷了懶

這是我們第二次一下山就被人載走。第一天下午5點,山腳下等著一輛面包車,“上車吧”,他說自己是民宿老板。“剛才你們是不是遇到了一個日本男人?”句式蹊蹺,以至於我還楞了一下,日本男人,哦,就是剛才停下來搭我們的卡車司機,他一句英文都不會說,但看懂了我們的地圖。

“他給我打電話了,我們是朋友。”老板說。我恍然,原本卡車司機中間那個問詢電話,是直接打到了民宿老板那裏。我們從3萬步中得到的驕傲氣焰,瞬間被澆了一盆冷水,宛若現世報——朝聖途中,如果你偷懶搭了車,你是一定會被人發現的!我們當時下山後,發現需要走一段不到3公裏的公路,“太無聊了”。一輛只有駕駛艙的小卡車停了下來,老張還因此坐進了車鬥裏。

他把我們放到一個岔路口。地圖對這個路口的指示非常清晰,如果沿著公路繼續往前,將是一段路況良好的公路,除了因為環山而呈“之”字形以外,肯定比另一條優秀。另一條,它需要繼續往南,走山路,翻完山後需要沿著公路往回走。日本男人對我們的期待顯然是走山路,因為倘若不是,我們又何必裝模作樣地下車呢。

出於朝聖者最後的尊嚴,我們邁著矯健的步伐往山路走去,拐過一個彎後,等他車開走了,才折返公路。沒走多遠,聽到了汽車聲,心裏一驚,“不會是日本男人又回來了吧”,回頭一看,竟然是輛警車。警察顯然看到了我們倆,我們停下來看他,可他立刻開始檢視剛才岔路口那塊簡單的路障,仿佛路障出了什麼問題,而不是路出了問題——前方的路果然有問題,第二重路障是條繩子,倒是容易跨過,一條膚淺的繩子當然擋不住兩位中國來的不守紀律的徒步者,可必定能攔下善良的卡車司機,他準是專程送了我們一趟。很快,我們就遭遇偷工減料份子更嚴厲的報應:前方彎處,竟然完全塌陷了,豁了老大一個口子。

假如你在朝聖途中偷懶,你一定會感到十分羞愧。正如第二天尾聲處你聽到的老張的哀嚎,以及我未張揚的心聲,我們沒做多少掙紮,就決定第三天徑直搭公交車,從三浦口到下一站十津川溫泉的民宿,只需要2個小時。

和歌縣境內七成是山,公路通常都穿梭在山間,無論從哪邊的車窗望出去,都是山和樹,被樹填滿的山體,即便是水泥加固過的山體外沿,也因為潮濕,早就被青苔覆蓋了厚厚一層,綠意就這麼毫無遮攔地寫在空氣裏,仿佛在提醒我,山川草木悉皆成佛,你來這裏,不是為了搭車的。

為了緩解羞愧,我們再次出發了,逆向徒步,回到民宿時已經6點。走廊裏,我見到了休伯特,他已洗完澡穿了和服。休伯特一家四口,是我們在大股的民宿遇到的同行者。他與妻子賽賓都是比利時魯汶大學的醫生兼研究者,女兒艾力克斯18歲,兒子盧卡斯17歲,都在魯汶大學念書。其中盧卡斯特別聰明,高中跳了級,現在是物理和數學系的二年級生。

“你們是幾點鐘到的?”我們沿路逆行,照理講,必然會相遇。

“不到5點。”

“不,不,我問的是下山幾點?”我盤問了起來。

“也就三點半,跟往常差不多,下了山,又走了約2公裏後,搭了公交車。”

“那你們在公交車上,看到我們了嗎?”

“哦,哦,看到了,還覺得奇怪呢,怎麼往回走。”

“我們今天完全沒走,直接公交車來的。”眼見面子不保,只好吐露真相。果然,假如你在朝聖途中偷懶搭車,你是一定會被發現的。

休伯特一家

你確定你們是在度假嗎?

休伯特一家安慰我,第二天從大股至三浦口這一段,的確是整個小邊路裏最困難的。

我們到達十津川這個只有6戶人家13口人的村子時,已經晚上六點半。大叔方臉,話少,嚴肅的時候的確與北野武有五分相像,只不過身材要高大些,皮膚要白些;大嬸活潑,會少量英語,下車時,她迎了出來,伸出手來撫摸了一下我濕透的後背。後來我把這個溫暖的細節分享給休伯特一家,沒想到引出另一個真相。

賽賓告訴我們,“6點左右,我們接到了她的電話,問我們是否在山上見到過你們,因為你們遲遲不到,他們非常擔心。掛了電話,我們召開了緊急會議,討論如果到7點鐘,人還沒有消息,該怎麼辦。”

艾力克斯補充道:“我媽媽已經在盤算,哪塊地方能停直升機了。”後來我看到,這天下午5點39分,田邊市熊野旅遊局發來一封郵件,詢問我們在哪裏——7月13日5點半至6點半約摸一個小時裏,熊野古道小邊路徒步的兩名中國人,成了上至田邊市旅遊局下至津川村村民以及4個比利時人關心與討論的對象。而這些細節,大叔與大嬸只字未提。

而休伯特一家,下午3點就抵達了民宿。他們徒步經驗豐富,循著徒步線路,到過許多國家。這是他們第7次到日本,後兩次都是為了徒步。去年他們在大雨中走中邊路,“蹚著水過,水沒至腳踝,不得不放棄”,今年卷土重來,走的就是“野心大的小邊路版本”。

兩年前,他們到中國西藏徒步了著名的岡仁波齊轉山線路,明年的徒步計劃也已定下,要去印度,“為此我們要錯過表哥南法舉辦的婚禮,親戚們都理解不了”。每年暑假,一家人騰出三四周假期,悉數貢獻給長途徒步路線。往往趕在開學頭一天回家,艾力克斯說,“同學們都休息好了,只有我,剛開學就已經精疲力盡”。我問賽賓,醫生的工作已經非常高強度了,為何還要選擇挑戰身體的休假方式,舒舒服服到海灘曬太陽不好嗎,“歐洲人是都喜歡去海邊,但我們家在沙灘的時間加起來不會超過半小時,我覺得無聊。從前我媽會質疑,你確定你們是在度假嗎?但如果不徒步,我完全不知道還可以做別的什麼”。

津川村的山本民宿,拜小邊路所賜,幾乎每晚都有客人

賽賓的父母住在加拿大,這個國家有許多著名的徒步路線,所以賽賓一家成了洛基山脈徒步路線的常客。在他們眼中,徒步分兩類,野外生存式和文化體驗式,每晚住在民宿、且民宿能提供午餐盒的熊野古道,顯然是後者。

艾力克斯是位很漂亮的姑娘,臉很小,但身材高大,站在她邊上我只是小小一只。起初,她認為自己人生第一次徒步是三四歲的時候,媽媽鼓勵她,要是今天能走完20公裏,可以得到一只玩具熊和一張手繪獎狀。雙重誘惑下,小艾力克斯在上學之前就完成了她人生的第一個20公裏徒步。玩具熊越攢越多,後來開始“攢真熊的照片”。就在第二天,他們遇到了黑熊,“看上去是熊媽媽和它的兩個寶寶”,她給我看拍下的照片時解釋。而在加拿大徒步,與熊的遭遇戰更是家常便飯。

幾年前的一個晚上,他們在營地駐紮前,碰到另一隊徒步者,他們說遇到了熊,提醒他們留神。“當我們在夜深人靜的時候,聽到帳篷外傳來的腳步聲時,害怕極了。我聽到它在走動,圍著帳篷,還停下來啃咬了什麼。”“就是它”,艾力克斯取來了她的登山杖,海綿部分坑坑窪窪,“後來我們知道,這根本不是熊咬的!而是只大松鼠”。

山裏頭的 “熊出沒註意”標牌不是一句笑話。“對熊,我們有一整套技術”,鈴鐺,拍手,唱歌都是其中之一,另外,最好能多人結伴而行,“如果你是單獨一人,它攻擊的膽子會更大哦”,第二天將單獨上路的我,不失時機地提出加入他們。

賽賓告訴大家,實際上,女兒還在繈褓中,她就將孩子裝在專門的登山嬰兒背包(後來我在淘寶裏輸入“徒步背包+嬰兒”,搜索結果裏並沒有這種神器)中,行走在洛基山脈了。休伯特補充說,其實懷孕第8個月時,賽賓還去過“day hike”(一天往返的徒步)。到此,我認清了事實,艾力克斯在徒步這件事上,絕對“贏在了起跑線”。

第四天,我跟著這一家四口完成了最後一天的路程,我註意到,艾力克斯隱隱是領袖。她全程領隊,是家中最會讀地圖的人,遇到岔路,迅速做決斷,把控節奏,不時提醒大家喝水,間或問一句在隊尾的我是否需要休息。賽賓感慨說,歲月不饒人,兩個孩子現在已經是主力了,“我們平常工作很忙,沒有比這更好的方式享受一家人在一起的時光了”。

終點

最後一天路程適當,20公裏,海拔落差有1000米,我跟著這專業的徒步一家人,順利到達了朝聖目的地:熊野本宮大社。奇怪的是,我沒有在終點逗留的欲望。仿佛一切在大社門口合完影就結束了,之後半個小時,在大社中閑逛、跪拜、拍照、上香,全然是無意識行為。

與一家人告別後,眼前浮現出四雙登山鞋,沾滿泥土,齊刷刷擺在民宿門口這一幕。我突然想起,在高野山寺廟宿坊,也有這樣四雙鞋子。這一家人是我們此行遇到的唯一同行者,幾次交談,都令人印象深刻,他們長年徒步,卻沒有刻意追求某種難度上的極致,以此尋求成就感。我問他們,那麼徒步到底追求什麼呢?“就是走,看到風光,看到文化”,全世界徒步路線那麼多,永遠都不用擔心重復和無聊,他們列的徒步清單總是長了短,短了又長。

(感謝小欣、趙婧妍和方婕、妮子對本文的幫助;感謝窮遊網江柯協助采訪聯絡)

熊野古道完整徒步路線

紀伊半島上,以熊野本宮大社為終點,輻射出多條朝聖路線,以八咫烏、傳說中的三腳烏鴉為吉祥物。

不同於聖雅各古道最長可達800多公裏,熊野古道行程多在五天左右。除了我們此行的小邊路(Kohechi,70km),通往熊野本宮大社的經典線路還有中邊路(Nakahechi,68km)和大邊路(Ohechi,92km)。

中邊路最負盛名。從11世紀到13世紀裏,日本皇室大部隊曾多達100次朝聖,因此這條路遊客最多,常有選擇其中一段徒步一天的遊人。

大邊路的特點在於,它從田邊市出發,沿著紀伊半島西南海岸線,到達補陀洛山寺,此後還可通過那智大社最終抵達熊野本宮大社。

除此之外,還有東線的伊勢路(Iseji),江戶時代(1603~1868)開始被大量朝聖者開發出來。它始於三重縣的伊勢神宮,終於熊野三山,沿途風景多樣,既有海灘,也有森林和稻田風光。它全長170km,是如今走的人最少的線路。

而西線的紀伊路(Kiiji)雖然因為歷史短未能入列“世界遺產”,卻是上述中邊路和大邊路的“上遊線路”,它在田邊市一分為二。

除此之外,還另有兩條重要山間徒步線路:一條是文中提到的町石道,通往高野山;另一條從吉野·大峯(Yoshino & Omine)出發,終點是熊野三山,全長近170km。這條路是日本修驗者的修行之路,深入山野而與世隔絕,因而並不建議經驗不足的徒步者嘗試。

紀伊半島是日本最大的半島,處在臺風和氣候鋒行路線上,因此雨季漫長,極為潮濕。出發前需要警惕大雨。最適宜的季節是秋季。中文世界中,除窮遊網上的幾篇紮實的攻略外,對熊野古道全貌的介紹內容並不多。出發前需要大量參考其官方網站http://www.tb-kumano.jp。(整理:駁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