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月10日，姚策因上消化道出血住進北海人民醫院，後院方出具《病危通知書》 圖據紅星新聞
姚策原以為會平靜地在北海度過這個冬天。半個月前，他力排眾議選擇這個距離老家九江約1500公裏的海濱小城，就是希望享受陽光的同時，逃避“錯換人生28年”帶來的各種紛擾。
但是，剛到這裏沒幾天，肝癌晚期的吐血癥狀還是迅速“吞噬”了他，一同吞噬他的，還有生母和養母背後兩個家庭的情感波瀾，以及被網絡和愛心人士裹挾的輿論旋渦。
看到姚策時，他剛脫離危險期，躺在北海人民醫院腫瘤一科的病床上。妻子用熱毛巾給他擦拭身體，以前肉乎乎的他瘦了近40斤，如今只剩皮包骨，留置針紮的次數多了，痕跡遍布雙手，有的腫脹凸起，需要塗藥膏。
病床邊，輸液泵、微量泵24小時不停輸送止血藥液和營養液。他已經好幾天沒進食了，特意讓妻子將病床對面的電視調到美食節目。“裏面所有東西我都想嘗一遍，可惜只能望梅止渴了。”他用微弱沙啞的聲音說道。
妻子熊磊在病房中陪護姚策 圖據紅星新聞
過去半年多，他的人生像一部劇情離奇，高速推進的電影。確診患癌後，兩個家庭的相認一度是他最滿足的時刻。然而接下來的一切卻讓他猝不及防——房產、孫兒姓氏、兩個母親誤會、未來生活的地方……這些兩個家庭沒有直接討論的問題，通過網絡傳播、放大，讓他和家人都很受傷。
“之前想把兩個家庭聚在一起過年，但現在這個身體狀況，估計不行了。”姚策說，住院前，他曾咨詢代理律師周兆成關於遺囑的問題，他害怕突然走了，有很多後顧之憂。
爭吵
1月10日，姚策突然因上消化道出血，住進了北海人民醫院，吐了2000毫升血的他，被下了病危通知。而住院的頭一天，他和養母許敏剛爆發了再一次的爭吵。
那天，姚策將她們在家族群裏的爭吵截圖發到抖音上。截圖中，姚策說：“我有時候真的不知道怎麼做，你要這麼弄下去就是非要對簿公堂？全國人民祝福的事情，非要變成大笑話？”“被自己爸媽這麼說，我是真想死，可是我還不敢死，我怕我的事情沒交代清楚，你跟我爸老無所依……”
在生母杜新枝看來，發那條抖音是姚策絕望、難過、情緒不知道如何排解的結果，發出來他就後悔了，很快就刪除了。
但是，這條動態還是引發了一場輿論風暴。
“這樣跟養大自己的母親說話，這就是說的報答媽媽的恩情嗎？病人就可以這樣嗎？”一位網友把姚策刪除的截圖重新放了出來，認為不能再忍，評論、關註上萬。
1月15日，出院回到家中的姚策 圖據受訪者
實際上，自從認親後，兩個家庭的言論和行為就在網絡上被無限放大，粉絲和愛心人士開始站隊，根據媒體采訪和姚策社交媒體的內容輪番分析，有的支持許敏，有的支持杜新枝，但更多時候是相互罵戰。
比如許敏家房子寫的是姚策的名字，而杜新枝家沒寫郭威的名字，網友認為不公平。她不得不一次次解釋，貸款買房時，郭威還在上大學，無法打印銀行流水，所以沒寫他名字。
這次的導火索也是房子。
姚策在直播中，主動提出把九江的房產歸還許敏，但是被網友解讀為許敏擔心姚策去世，急需收回房子。許敏覺得冤枉，就找姚策吵。
去年4月底，“錯換人生28年”的兩個家庭跨省認親圖據受訪者
對於網絡的攻擊，許敏常常希望姚策出面解決，因為他一直是對外發聲的人。但姚策的理解是，回應往往會讓罵戰升級，對外永遠解釋不完。他勸許敏少關註網絡內容，但是許敏不聽。
許敏認為罵她的網友和姚策、兒媳婦熊磊關系密切，依據是他們能隨時掌握姚策的動態。有時候，許敏會將網友罵她的內容截圖發給姚策，讓其解釋，姚策解釋了，但她又聽不進去。
熊磊很心疼姚策，她幫忙勸許敏，最後雙方也產生了矛盾。熊磊說，姚策生病以來從來沒哭過，但每次一和許敏打電話，發微信就在那裏哭。有一次，姚策和家人到北海老街玩兒，許敏打電話過來，兩人沒說幾句話，姚策就在街上哭了起來。
“他覺得委屈，為什麼媽媽不理解他。相比癌癥，這種情感拉扯讓他更痛。”熊磊說。
死亡
“想象死亡隨時到來，我們唯一要做的就是愛和珍惜。”電影《送你一朵小紅花》中的這句介紹，姚策記得很清楚。他原本打算去電影院看這部電影，但是身體不支持他坐這麼久，他只能將影片的信息和片段，一遍又一遍地看，還在抖音上推薦，大家都應該去看看。
5年前，他看完《滾蛋吧！腫瘤君》覺得癌癥只在電影裏，距離生活很遠，但現在卻有切身感受。“主角和我一樣年輕，沒辦法，你得接受現實。”他意識到現在最重要只能是：享受活著的每一天，享受家人的陪伴和愛。
1月10日，北海市人民醫院出具姚策《病危通知書》 圖據受訪者
這種心態是如何轉變的，他說不清楚，但他覺最主要還是和病情發展有關。2020年2月16日，他拿到醫院檢查結果——肝部有十四公分陰影。他糾結了一晚上才給母親許敏打電話，電話那頭母親不相信是肝癌，讓他去復查，但是醫學專業出身的他心裏有數。
最初那幾天晚上，他翻來覆去睡不著，想到年老的父母，想到3歲的孩子，想到與社會接觸不多的妻子，甚至還想到死。
“醫生說不治療，只有3個月時間，我怎麼想也想不通。”此前28年，作為獨生子的姚策，生活幾乎沒煩惱。養父母在九江醫療系統工作大半輩子，大學畢業他也進入醫保局，2016年他覺得應該去外面闖蕩，先去上海一家電商公司，隨後又辭職創業。這期間，他結婚、生子，生活過得簡單幸福。
病房中的姚策 圖據紅星新聞
從確診肝癌開始，姚策的人生像一部劇情離奇，高速推進的電影。3月，許敏想到割自己的肝救兒子，但去上海一家醫院做肝移植準備時，更讓人無法接受的事實發生了。許敏和丈夫的血型是A型，而姚策是AB型。此外，DNA鑒定結果顯示，“不支持許敏是姚策的生物學母親。”
4月17日，輾轉多地尋找，許敏終於在駐馬店見到了親生兒子郭威，而姚策也找到了親生父母郭仁寬和杜新枝。4月底，兩個家庭在江西九江第一次見面，“錯換人生28年”的真相也經媒體報道被大家熟知——
1992年夏天，許敏和杜新枝同一時間在河南大學淮河醫院生產，因為醫院的疏忽造成錯換。而更意想不到的是，杜新枝患有乙肝，當初為了阻斷母嬰傳播，原本要給孩子打的免疫球蛋白，姚策也錯過了。
雙方家人都認為，醫院的失誤導致姚策被抱錯，沒有註射免疫球蛋白，和他患上乙肝和肝癌有因果關系。在後續與院方的侵權責任糾紛案中，兩家人的訴求基本上得到了法院的支持。
現在回想，姚策覺得，自己的命運可能在出生的那年就已經寫好。
變化
其實，對於兩個家庭來說，28年的養育之情和血緣之親，在認親那天已悄然發生了變化。
去年4月底，兩家人在九江相聚 圖據澎湃新聞
生母杜新枝記得，從第一次和姚策通話她就小心翼翼：“我是你河南的媽媽，我們不像媒體報道的那樣窮困潦倒，爸媽有退休工資，不會給你增加負擔，還會幫到你。”
“杜媽，不是這樣的，現在我有兩個媽媽，但是身體是這樣，我都不知道怎麼報答你們。”姚策的懂事讓杜新枝驚訝，但是，如何進入兒子的生活她卻一直在試探。
她不敢問姚策成長的故事，怕刺痛兒子，她做的飯菜，總是怕不符合兒子胃口。癌癥和心事姚策從來不對她說，有時候看到兒子疼痛難忍，她想上前安慰，但兒子總是擺擺手說沒事，將自己關在房間。
在上海、杭州等地看病，兒子不僅要對接治療行程，還總安排他們到周圍景點參觀。“他生病了，還得照顧我們。”杜新枝和丈夫心疼，覺得虧欠兒子太多，但是又不知道怎麼付出才能表達愛，最後只能默默地做家務，陪他看病。
杜新枝在姚策的病房中 圖據紅星新聞
“在兒子最需要親情的時候，母愛發生了變化，表面他接受了，但心裏的疼痛只有他知道。”杜新枝有時候甚至想，也許兒子需要許媽媽比自己多。
另一方面，照顧姚策長時間不回家，她也會擔心郭威多想。有一次她回老家見到小孫女（郭威女兒），小孫女突然跑過來說：“奶奶，奶奶，聽說你是‘假奶奶’，許奶奶才是‘真奶奶’。”
去年國慶，郭威第一次和許敏夫婦見面，杜新枝在網上看到他們的合照，心裏有一種說不清的情緒，她給郭威發微信，“我都說你的幸福就是我的幸福，說得很輕松，怎麼今天看著你高興的樣子，又高興不起來，也不知道咋回事。”
有一次，杜新枝聽說許敏將郭威的兩個小孩改了姓，她也和姚策商量，問他的小孩需不需要改。她覺得生活對她更加殘酷，萬一姚策真的離開，杜新枝不知道哪裏能依靠？最近她甚至和丈夫商量，將來要不就住養老院，不要讓郭威有什麼壓力。
與此同時，許敏在姚策的生活裏，漸漸默默地“退居二線”。
在她看來，杜新枝和姚策的情感已經缺失28年了，自己不管多愛姚策也應該放手，要讓他和親生父母培養感情。但是這些話她一直放在心裏，沒說，很多人就此認為姚策生病以來她變了心，不願付出了。
許敏與幼年時的姚策 圖據受訪者
“姚策是我傾註所有心血養育的孩子，他身患重病我拼命去救治卻無能為力，誰能體會我的痛苦。”許敏說，姚策每一次住院，他們都去了，只是照顧的人太多，他們“輪不上”。加之醫院疫情防控，陪護制度變化，家人們只能擠在醫院外的出租房。有時候親生父母、養父養母、嶽父嶽母共處一室，姚策叫一聲“爸”，往往三個人回頭。
此外，許敏也擔心與郭威情感建立比較困難，他在河南老家生活這麼多年，有各種各樣的情感關系，也不可能不管養父養母，到頭來自己會不會什麼也沒有……
未來
這半年多，兩個家庭的情感變化，姚策妻子熊磊看得最清楚。在她看來，兩個家庭對姚策的愛都是真的，中間夾雜的小私心也可以理解，但是所有的情感匯聚在姚策那，他不僅要忍受癌癥的折磨，還要承受這些情感壓力。
熊磊說，姚策大多時候表現出來的樂觀、灑脫，就是不想讓家人受傷，他在全力維系著兩個母親的關系，兩個家庭的關系，以及兩個家庭和輿論的關系。
“後來我也想通了，沒必要完全融在一起，大家當親人偶爾走動就可以了。”對於兩個家庭之間的誤解和傷害，姚策相信會隨著時間和回憶，慢慢過去，但是想要這兩個家庭融在一起，不容易。
姚策一家 圖據紅星新聞
姚策希望江西的養父母和郭威盡快將28年缺失的情感培養起來，希望親生父母多陪伴自己的孩子，也希望妻子能開心快樂的生活。說起這些，姚策有點傷感。“癌癥你說不怕吧不可能，怕也沒有辦法，你躲不掉了，只能盡量讓自己開心。”
在熊磊看來，姚策比誰都清楚自己的病情。以前兩人避諱談生死問題，但最近姚策會主動和她聊。她曾問姚策這次醫院下病危通知書有沒有被嚇到？姚策回答，醫院早就給了心理準備，病情遲早會發展到這一步。
“他心裏也害怕的。”熊磊經常半夜醒來發現姚策緊緊抓住她的手。姚策經常給熊磊的好朋友講，他對妻子的情感很深，感覺無法離開她，但是當熊磊直接問的時候，姚策總是掩飾：“我是說你這麼傻，我要是不在了你怎麼能活下去。”
現在只要身體狀態稍微好一點，姚策就會把兒子抱到身邊，陪他說話，一起玩兒，一起看動畫片。剛來北海，他還帶著兒子去海邊，去景點，去商場。“現在唯一割舍不下的就他，只能盡最大努力多陪伴他。”
1月16日，姚策出院第二天，他和妻子帶著兒子到商場玩兒，兒子讓他陪著去看電影，他只能讓妻子陪著去。“爸爸想去，但是沒辦法。”他低頭給兒子解釋，有些難過和無奈。
紅星新聞記者 潘俊文 發於廣西北海
編輯 張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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