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公解夢夢見跪拜已故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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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個子,寬邊眼鏡,耷拉著眉毛和眼皮,眼珠不怎麼轉動的徐城北先生去世了,我的心裏滿是哀傷。

徐城北先生是卓有成就的京劇研究家、作家。他的京劇研究,開一代之新風。

丁聰繪徐公

我與徐城北先生的關系很是復雜。我們的相識,是因為張中行師尊的介紹。三十年前,我與中行翁幾乎是一周見三四次面,他新認識的朋友,一定要介紹給我;我的熟人,也陸續變成老先生的熟人。一日,在沙灘後街人民教育出版社的中行翁辦公室裏遇到徐城北先生,我們自然而然地就熟悉起來。徐稱中行翁為太老師,因為徐的老師黃宗江是中行翁在南開中學教過的學生。我與徐公的關系卻不能這樣地論。幸好,徐公與我又一同師從於吳祖光先生,我們便按照吳門的譜系,我稱他為“大兄”,他呼我為“老弟”。此後,他就開始關照我,把他的關於戲劇的心得說給我聽,夫婦一起參加我的婚禮,寫文章介紹我,為拙著撰寫序言;我在上世紀九十年代初移居東京以後,他怕我在異國過於孤單,經常會寫信給我。那時,給我寫信最多的,一是範用,一是蕭乾夫婦,一是徐城北,我幾乎每周都可以收到他們的信件,都可以感受到他們的溫暖。這些信,我全都珍藏著。無論什麼時候,我看到這些信,我的心就會變得更柔和一些。

徐城北

後來,我才了解到,徐公剛畢業時,他的父母,《大公報》著名的記者徐盈與彭子岡雙雙落難。子岡讓兒子給北京的某戶人家送去一封信,當晚,收信人就親自來到徐家,當面回復子岡說,願意把他的兒子送到遠離是非之地的新疆庇護起來。這位收信人即是大名鼎鼎的王震。二十出頭的徐城北,從北京到新疆,一路上所拿到的介紹信,開頭第一句都是,“今介紹經王震部長介紹的徐城北”。從這時起,直到三十七歲,徐城北才得重返北京城。在他漂泊在外的近二十年裏,他收到的母親與沈從文先生的信最多。曾為遊子的徐城北,格外懂得書信的寶貴。我在東京居住的十五年間,徐城北就是我的沈從文。而我剛到東京時,找不到出路,徐城北鼓勵我用傳統戲劇研究打開局面,他把他的書一一寄給我,作為支援我的“物資”。徐城北可能不知道,東京的日本京劇研究者,非常“認”他,覺得他的著述大不同於以往的京劇論述,滿是新意,活潑而富於啟發。我向日本的研究者們介紹前輩劉曾復先生,大家竟連劉先生的大名都不知曉;而提到“我的朋友”徐城北時,他們立刻高看我一眼。我把徐城北著作《梅蘭芳百年祭》的初版本贈送給早稻田大學演劇博物館,博物館還特地為我頒發了收藏證書。除書信的溫暖之外,徐城北還給遠在東京的我,贈送過這樣的一份榮耀。

談到徐城北先生的京劇研究,他重返北京後,進入到中國京劇院工作,受教於範鈞宏、翁偶虹兩大京劇劇作家,又與袁世海、李世濟等京劇表演藝術家先後合作,既懂臺上的事,又懂臺下的事,還懂文字的事,總而言之,是迅速成為“是這裏的事”,亦即成為“內行”。這還不算,他又師從於黃宗江與吳祖光兩先生,黃與吳的特色,是又新又舊,既在京劇裏,又在京劇外,名氣大,涉獵廣,才華橫溢,天馬行空,沒有那麼多約束。我沒有認真考證過,但在我的印象裏,同時列入範鈞宏、翁偶虹、黃宗江、吳祖光四大編劇門墻者,唯徐城北一人而已。老先生們對他,悉心傳授以外,另有一種溺愛,有什麼好事都想著他,尤其是黃宗江與吳祖光,每有飯局,多會約上他。在上世紀的八九十年代,京劇於大劫之後,損失殆盡,青黃不接,已經無可挽回地走向沒落。老先生們希望有後來人肯於關註京劇,肯於繼續服務京劇,他們對於徐城北的厚愛,正是源自他們對於京劇的熱愛。

以徐城北的家世、才學、人脈,他在文化界做些什麼都比研究京劇要更能出風頭,更能得名得利,徐城北卻一頭紮進京劇的世界,甘心情願坐起冷板凳。某次,徐城北到梅蘭芳梅家串門,正趕上梅先生的忌辰,梅家家祭,梅氏後人依次舉香、跪拜。徐城北正不知所措際,梅蘭芳的兒媳屠珍輕喝一句,“給大師磕頭,有什麼不可以”?徐城北隨即雙膝跪倒,虔誠叩首。他的這一拜,更是他在心底對於京劇的真正認同。數十年來,徐城北關於京劇的著述數十本,包括早期的《京劇100題》、《梨園風景線》、《京劇架子花與中國文化》、《品戲齋夜話》、《品戲齋劄記》、《品戲齋神遊錄》等以及後來的大部頭《京劇的知性之旅》、《京劇與中國文化》等和他的“梅蘭芳三部曲”,即《梅蘭芳與二十世紀》、《梅蘭芳百年祭》、《梅蘭芳與二十一世紀》,總共多達數百萬字,一磚一石地為當代觀眾理解京劇藝術鋪設出一條通道。

徐城北作品

徐城北的京劇研究著述,並不像學院裏的戴學士帽的諸公似的,一門心思要用西方戲劇理論來套住京劇,或是強按著京劇的腦袋,與所謂的西方戲劇理論,比較來比較去。徐城北與前輩的老先生們也不盡相同,他不堆砌大量“行話”,不就京劇談京劇,而是努力把京劇裏的一個個封閉的“音符”打開,將其融入到中國文化、中國歷史、中國社會之中,將其融入到中國人的人情世故、世態炎涼之中;把原本是排斥“外行”的京劇,變成了“外行”容易接近、容易引起共鳴的京劇,變成了與中國文化密不可分的京劇。他對於京劇的方方面面、邊邊沿沿,都悉心琢磨過,但他討論京劇問題都采取的是商量式,不去刻意做出一語論定的架勢。他心裏沒有那麼多顧忌,敢於批評前人,又敢於批評今人,也敢於批評洋人,還給別人批評他也留夠了余地。徐城北沒有當過什麼“長”,基本沒獲過什麼“獎”,沒有申報過“課題”“項目”,沒有在大學裏弄頂“教授”的帽子,他一本書接著一本書地寫,一本書接著一本書地出版。最支持他的,恐怕就是全國各地的出版社了,原因就在於,他的書,好看,賣得出去。在京劇最不景氣的階段裏,徐城北用他的著述,為京劇藝術的普及與京劇研究的拓展,做出過卓越的貢獻。

徐城北先生是自帶“老氣兒”的人。從他的回憶文章看,從年輕時代似乎就老氣橫秋。最初不知道是什麼人,用了《鄒忌諷齊王納諫》的現成典故,開始叫他“城北徐公”,這個稱呼尤為符合彼時年紀還不那麼老卻給人感覺很“老”的徐城北的形象,便在文化圈子裏叫開了,簡略的叫法就是“徐公”。徐公畢生寫作的重點,是“老京劇”、“老字號”、“老北京”,而偏偏他在北京的居所,又是長期居住在西城一條名叫“三不老”的胡同,他的“三老”大都是在“三不老”裏完成的。這些都構成徐城北其人的一種特別的趣味。他的夫人,有名的女作家葉稚珊女士,寫過一篇名文,《丈夫比我大六歲》,把徐公的形象說得生動之極。順便說一句,葉稚珊的散文集《沈默的金婚》,寫公婆徐盈彭子岡夫婦,寫得也極好,大有子岡之神韻,堪稱當代散文裏的上上品。葉稚珊退休以後,我曾鼓動她主編民間刊物,我為之取名《徐娘》,專門發表中年女作家的文章,豈不是再恰當不過嗎?可惜,葉稚珊為了照顧病中的徐公,犧牲了自己的才華。

徐城北也是一位散文作家。他說他的母親彭子岡寫信寫文章,“她行文可以不講究起承轉合,想從哪兒起就從哪起,一點不顯得生硬。本來說著說著,讀信(文)人還想知道後邊怎麼樣,可她忽然不耐煩了,說結就結了,不知怎麼一來,就戛然而止了,還顯得余韻悠長”。徐城北的文章,或許想要反其道行之,最是重視起承轉合,但他文字裏的隨意性,卻是神似子岡的。他著有多本散文集,如《生命的秋天》、《有家難回》,等等,我們兩人與孫郁兄還曾經一起合著過一本《中國學者看日本》。在他的散文集裏,我最喜歡的是《有家難回》,反復讀過好幾次。他寫到某年春節前夕,他被街道幹部轟出北京,臨行前,母親子岡悄悄跑到地壇公園,送錢給他,要他到各地“旅行”,事實上就是流浪。子岡前言不搭後語地囑咐他說:“我那時候約稿,約的都是名人。他們有學問,也有閱歷,跑過許多地方。於是下筆如有神,怎麼想就怎麼寫,怎麼寫怎麼有。說到你,你生在我們這個家,這些年跟著經受了不少苦難,這也不妨認作是一種閱歷。痛苦有時候是好事,是拿錢也買不來的資本。如今,你再出去,認識認識我們的祖國,了解一下祖國的過去,也看看她的現在,以後——我們那時肯定都不在了,你再看看她的將來,這肯定對你有好處。不要灰心,要努力向前。你記住,盡管我們有困難,但是,我們更有理想”。徐城北說,他每逢困難就想到母親的這段話。我在讀到這段話時,亦覺靈魂一顫,從此再難忘卻。徐城北平生經受過多少困難,我沒有為他細數過,但僅僅是撰寫數百萬言的著作,數十年專心致誌的辛勤勞作,這本身就是多麼大的困難。可笑那些排斥過他的人,擠對過他的人,那些故意“晾”著他的人,還自以為是給他制造過“困難”,殊不知在他們母子看來,幾乎是可以無視的。他們都是把事業中的困難當作困難,他們對於事業的理想,又永遠大於事業上的困難。

《中國學者看日本》

剛才說到我與徐公、孫郁兄合著日本遊記的事。1999年秋,在東京大學刈間文俊教授的陪同下,我們三人一同遊歷了東京、大阪、京都、奈良和新澙的佐渡島,那是一次非常值得紀念的旅行。一路之上,我們談了無數的話,一會兒談魯迅周作人,一會兒談譚鑫培與梅蘭芳、余叔巖,一會兒是夏目漱石、川端康成、阪東玉三郎,漫無邊際。孫郁兄是研究魯迅的權威,徐公是研究梅蘭芳的權威,魯迅與梅蘭芳又是一對冤家對頭,日本學者怎麼也想不到我們能夠湊成一隊人馬,而且相處得其樂融融。我們也因為各自領域的不同,在交談中相互都得到諸多的啟發。有趣的是,在赴佐渡島時,我與徐、孫兩位乘坐火車,一大清早趕到新澙的港口,等待從東京趕來的刈間。結果,左等不來,右等不來,我們就踏著金秋的銀杏葉,一邊漫步一邊談文論語,大半天時間就不知不覺過去了。下午,我打電話到東京,這才知道,我們找錯了港口,刈間是在另一個港口等著我們,我們只好各自坐各自的船,到佐渡再集合。雖然有如此之波折,可是,我與徐公、孫郁兄都享受到劇談的快樂,反而內心是喜悅的。

中日學者在日合影,左起為作者靳飛、徐城北,最右為學者孫郁

徐公亦如老先生們對他的期望一樣,也期待著我能更多為京劇服務。他一直批評我寫的太少,書出的少。這個話題,我們在新澙港談話時,徐公也談到過。我並非是不想寫,不愛寫,只是總覺很多問題沒有想明白,沒有弄清楚,擔心拿出來會貽笑大方。中年之後,我陸續多出版了一些書,當年為我們出版《中國學者看日本》的臧永清兄,為我出版了我的關於京劇的第一本專著:《梅氏醉酒寶笈》。當我把這本《梅氏醉酒寶笈》送到徐公手裏的時候,他卻已經連講話都困難了。徐公是掙紮著讀完我的這本書的,他流了淚,他知道,我仍在為我們的理想而努力著。我沒有當著他落淚,然而,想到我們新澙港暢談的情景,我是哭都哭不出來了。

作為京劇的研究者,徐公與我都經歷過京劇“內無糧草,外無救兵”的時期,我們也都看到了京劇重被奉為“國粹”的現在,我們更清楚,前途依然是困難重重。城北徐公先走了,我引用子岡前輩的話為他送行,“盡管我們有困難,但是,我們更有理想”,我相信,只要我們的理想仍在,徐公所熱愛且為之服務一生的京劇藝術,必將克服困難,繼續前行。徐公,你在九天之上,等著看吧。

2021年10月30日 北京

(責編:孫小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