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公解夢夢見蛇盤坐買彩票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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怡保是馬來西亞霹靂州首府,也是該國重要城市,華人比例高於馬來人,市內通行粵語,文化多元。因曾是產錫重地,怡保也被稱作“錫都”。 (受訪者供圖/圖)

新近的專欄裏,黎紫書寫的凈是老去。她即將50歲,專欄取名“老練習”。照母親的說法,這個年紀“死就一世,唔死就大半世”。人生到此,大體塵埃落定。

2019年9月回到馬來西亞,黎紫書再沒出遠門。她待在家鄉怡保,行動管制後更少出門吃飯,只能在網上與朋友聊天。“偶爾去采訪,也不曉得去什麼地方,碰到什麼人,還是有一點擔心自己是不是帶著病毒。”給新冠疫情困住,她不免心生懊惱。

黎紫書排行第二,母親和大姐一起住。大姐考試幾乎從未及格,高中輟學打工,賣物件、賣早餐,不願考駕照,也沒什麼憂愁。由此,黎紫書從小就覺得自己是大女兒。母親倒隨遇而安,不畏病毒,唯恐染病連累家人。“那語氣,並非人生再無牽掛,僅僅是活累了。”

變故還在衍生。怡保雨量豐沛,大大小小的降雨召之即來,不久前猛然幹旱酷熱,持續約莫一個月。氣候驟變不同尋常,又好像與其他地方同甘共苦。雨水回來,生活就更熟悉一些。

黎紫書每天去後巷餵流浪貓狗,別人家的貓有時跑來湊熱鬧。她救活過狗群中的老大,三年過去,它的“傻氣”已然消失。講述種種“最安慰的事情”時,她身後飄起清真寺綿長的吟誦,一輛摩托突然轟隆駛過,迅速歸於沈寂。

以“流俗”為名,黎紫書將周遊於恒常與無序的生活搬進長篇小說。她初始就認定要寫一位盲人女性,為她開放視覺之外所有感官。作家時常忘掉頭等大事,不慎讓主角銀霞迎來光明。她趕緊閉上眼睛,嘗試摸索椅子,重新體會無盡的黑暗。

2020年,黎紫書的第二部長篇小說《流俗地》出版,距離前一部《告別的年代》恰好十年。小說入選了2020年《亞洲周刊》中文十大好書的小說部分,並於次年推出簡體中文版。書寫又一次誘發病痛,作家“將每日能端坐在電腦前寫作的時間當作回光返照般,被施舍得來的時光”。她時時告誡自己,也許這是“最後一部長篇”。

與黎紫書從前的作品相比,很多讀者自《流俗地》讀到了更多溫情。作家說不出變化由何而生,或許心境改變,又可能源自人生嶄新階段。兩部長篇小說精準對應兩代人的生活,主角杜麗安與銀霞,分別與母親和黎紫書年齡相若。

以喧鬧和孤寂並存的方式,《流俗地》記錄了銀霞的成長過程。“某種程度上也是我自己對這個土地、那個時代的回憶跟見證吧。”黎紫書對南方周末記者說。

“銀霞背後拖著的影子,是我”

作為讀者,黎紫書每每遇到未能“立起來”的小說人物。她為之惋惜,相信作者需要投入更多情感。她先給銀霞吹一口氣,“那些人物自然就找出來了”,生活靜默地滲入小說。女孩定然具有不同尋常的智慧,但人生總體是平衡的,“不至於有那麼誇張的大苦大難”。

生活於彼此同情又不乏各自盤算的地方,理應有真誠的朋友相守。華人男孩細輝被生活壓制得性情軟弱,毫不意外地崇拜依靠銀霞。近打組屋“樓上樓”既然五方雜處,另一位夥伴不妨是聰明的印度裔男孩拉祖。在中國作家王安憶眼中,“三人牽手走在路上,羅漢護觀音似的,沒有芥蒂,沒有罅隙,混沌一團天籟,簡直要飛上天去。”這份友情,理想化地抗拒著成長帶來的世故。

“小說就是傳達無法用思想和概念命名的東西。”線上發布會中,王安憶談及日常生活的美學,“否則的話,我們何必再寫小說?”

“這種東西只可能是生活提供給我們的。”王安憶繼續說道。隨著書寫,黎紫書拓展著認知。她只是當記者時接觸過盲人,希望未來的小說讀者能接受銀霞。她試圖去除視覺、形象,全然以盲人角度描繪銀霞,但發現並不可行,“太難了,也不好看。”於是鎮流器嘶嘶響動,理發室裏彌漫著香氣,貓兒不時擦身而過,它們融入銀霞的人生,等待光亮到來。

那要太長時間。銀霞十六歲時央求母親梁金妹,想去盲人院學習本領以自立,未獲應允便由委屈、憋悶滑向痛苦。“黑暗如一副厚厚的頭罩套在她頭上。”寫到這處場景,黎紫書淚流滿面。朋友讀過小說,覺得銀霞正像作家自己。“回頭看看,似乎也能看到銀霞背後拖著的影子,是我。”黎紫書認可了彼此的相通。

“我特別滿意人物這部分,寫出來的效果是可以接受的。”黎紫書喜歡自己筆下的角色。眾多女性堅忍地生活著,她在成長過程裏接觸到了她們的原型。“我不過把生活中的真相寫出來,沒有特別地歌頌那些女性。”她對南方周末記者說。

覺察到改變命運如此奢侈,人們盡量保持著生活的尊嚴。梁金妹執意購買二十一件套的“安利皇後鍋具”,攢錢經年累月,往後農歷新年之前都拿出來仔細清洗。一套餐具,漸漸化身為傳家之寶。作家少時生活拮據,在鄰居持續推薦之下,辛苦多年的母親突然下定決心,存錢買下一套鍋子。自家的、朋友的,諸多淡忘掉的小事,借由文字重回世間。

黎紫書期待第二部長篇小說《流俗地》成為嚴肅的文學作品,同時必須精彩、好看,讓讀者享受閱讀長篇小說該有的樂趣。此外,她也希望馬華文學能夠關註更加廣泛的議題。 (受訪者供圖/圖)

“河水不犯井水地在一個地方生活”

平日的閑言碎語透露著族群分野與歷史傷痕。在密山新村的盲人院,銀霞認真地學習了馬來語和英語,結識了傾慕的馬來人老師;她和兩個好友,又占據三大族裔裏人數較少的兩個。相比華人與馬來人,印度人最少獲得社會關註。在《星洲日報》擔任地方記者期間,黎紫書更容易接觸到印度人的生活與文化。

寫作生涯早期,黎紫書就著意展現族群間的互動,《流俗地》依舊。小說取用怡保的綽號“錫都”,鋪排開不同的神靈、語言、學校,乃至配套民間彩票的《大伯公千字圖》,爭先恐後地往來於日常生活。“我們各個族群本來就應該在一起生活的,可是相對來說對彼此的文化還是關註得比較少,大家河水不犯井水地在一個地方生活。”黎紫書告訴南方周末記者。

“樓上樓”幾乎是錫都最顯眼的建築。盡管那裏“五方雜處”,拉祖一家仍像華人社區中的異文化楔子。拉祖的父親經營狹小的理發室。“所有在樓上樓長大的男孩,不計種族,全都曾經被各自的父母押送到那裏,坐在那張電椅似的黑色旋轉椅上領教過這位印度大叔的剪技和刀工。”

大人憑手藝養家,與孩子最親近的倒是墻上的鮮艷神像。盤坐的象頭人是迦尼薩,印度教智慧之神,主神濕婆之子,一邊象牙斷掉了。黎紫書“第一個就是想到他們的象神”,卻對它的名字和來歷一無所知。

拉祖與華人孩子處得融洽,常拿迦尼薩的斷牙測試銀霞。黎紫書的印象裏,有些印度人語言能力很強,英語、粵語應用自如,很多印度孩子就在華校念書。印度人占全國人口將近七成,不成比例地貢獻了醫護人員和律師等專業人士。因著努力和幸運,拉祖與偶像“日落洞之虎”卡巴爾·辛格成為同行,依著法律鋤強扶弱。

采訪臨近結束,黎紫書突然想起拉祖慘死的場景。那是真實存在的,華人少婦目擊兇案全程,竟是她的親身經歷。那條巷只有一戶印度人家,與周圍人家沒有來往。男主人遇襲身亡,大家才知道他是公益律師,當晚太太抱孩子出門,家中正好沒人。她記得自己供職的《星洲日報》報道了兇案,但沒有關註新聞後續,不了解兇案是否破獲。想來,印度人的報紙會更重視這條新聞。

拉祖只活了三十六歲,黎紫書一開始就決定讓他像現實那般離開。事件在華人社區中反響平淡,按小說描述:“這麼一宗血案,由於死者非我族類,在華文報章只占極小的篇幅;內容單薄潦草,也沒有附上死者的遺照或其他照片。”

遇害的律師是五十七歲的巴拉蘇德蘭,血案幾天後即有數名嫌犯落網,稍稍令人欣慰。2014年,即拉祖遇害後三年,卡巴爾·辛格在現世車禍去世。又過三年,一位華人乩童自稱與“日落洞之虎”辛格通靈,籌款為印度英雄塑造神像,尊他為拿督公。

敬拜辛格的天峰宮在霹靂州,州府便是怡保。城市原名“壩羅”,意思是錫礦場,礦業早已由盛及衰,牽涉著現實世界的大事小情。毫不意外,拿督公混合著華人、東南亞地方信仰與伊斯蘭教的眾多元素。

黎紫書就讀的華文小學在近打河畔,旁邊的壩羅古廟也叫大伯公廟。大伯公通常就是土地神,這裏則供奉著人格神張理。清代乾隆年間,那位冒險出洋的廣東客家人因颶風意外到達檳榔嶼。他留下造福當地,獲得了崇高的聲望。

至於迦尼薩的象牙,銀霞總會認真地解說:“斷掉的右牙象征迦尼薩為人類做的貢獻。”

“這就是傳說中的文學作品嗎?”

周六課外活動結束,若校車還沒來,小學生黎紫書可能散步到組屋一帶。人們住在對面的巍峨高樓,日復一日地消磨時光。“雖然被稱為城市,可是在我眼中永遠是一個小鎮的地方。”她回憶道,家鄉仿佛自小就是停滯的,沒有像樣的書店,也見不到蓬勃的文化活動。

當然總有一些事情是特別的。平生僅有一次,黎紫書在公眾場所因讀書而淚流不止。那是中學圖書館,她身著校服,莫名地拿起《孔乙己》落座閱讀。她不清楚角色們生存的時代,哭泣也許只源自同情,“想的東西比作者寫出來的還要多”。

“那也是第一次覺得,這就是傳說中的文學作品嗎?”黎紫書當時全然不了解魯迅,但那種力量給她留下很大的影響。

“黎紫書”這個名字也在中學浮現。向華文學會壁報投稿時,她用過很多筆名。有一天她放棄聽講,低頭在本子上練習簽名,畢竟“當作家的話要用一個認真的筆名”。她密密麻麻地練習了幾頁紙,黎、紫、書,三個筆畫頗多、兼具簡繁的漢字湊在一起,像個好看的簽名。自1980年代初華文小學采用,簡體漢字使用範圍逐漸擴大,許多華人仍舊能辨識繁體漢字。就像報紙,現在還保持著正文簡體、標題繁體的有趣體例。

雖然會考發揮不錯,但黎紫書不想留在校園,就告訴母親成績不夠上大學。母親際遇坎坷,只念過三年小學,認識些漢字,丈夫又長期缺席,孩子們的學業便順其自然。經過小學教師、鞋店銷售、茶房洗碗等零散工作,黎紫書進入《星洲日報》工作。調去吉隆坡總社前,她常有機會去組屋釆訪,看著它裝上防盜鐵花,如籠子堆砌起來,卻仍舊不大熟悉樓中生活。

第一次參加《星洲日報》的花蹤文學獎,黎紫書就意外拿獎,“迫不得已”地使用眼下的筆名。另一方面,她用本名林寶玲撰寫報道、時評和專欄。“寫那些報道、新聞的時候,要忘記自己是一個作家、小說家,必須用記者的、新聞人的筆來寫東西。”她和自己約定。

兩條線平行地延展,一位專欄讀者就喜歡上短篇小說《州府紀略》。他想象作者是位成熟老練的作家,聽人講兩邊根本是同一個人,半信半疑地打電話去報社核實。知道事情原委的讀者非常激動,主動提出要幫助她。她不願意上大學,這位馬華商人後來資助她寫成《告別的年代》。這並非孤例,後來豆瓣小組中也有讀者興奮地發現了真相。

2006年,黎紫書離開新聞業。這段職業生涯讓她積累了眾多素材,觀察和書寫陌生的過客。“如果沒有當過記者,很難想象我可以寫出今天這些小說。”她認為,自己曾是比較自閉的人。

依學者王德威歸納,黎紫書接下來“四處遊歷,常在北京、英國與德國等地停留”。《告別的年代》於2012年在中國大陸出版,其後她在一次訪談中回憶:“遇到了許多人,見到許多我以前沒想過的事情,在旅行中接觸到的世界跟我以前熟悉的那個馬華世界非常不一樣。”當時馬華文學的引進還相對罕見,如今張貴興、黃錦樹等馬華作家的作品受到好評,《流俗地》與黎紫書反而顯得新鮮。

黎紫書不曾如眾多馬華作家那樣,前往臺灣讀書或寫作,作品漸漸偏離馬華文學常見的家國主題。她希望關註人的生存困境,豐富馬華文學的種類。

2014年5月與黎紫書會面後,黃錦樹在文章中評論,她初期在文學獎的成功“要麼忽略了被模仿對象更深切的文學關切(譬如對某些大問題的思考),認為那是無關緊要的,不過是得獎的工具”。他曾因對馬華文學的直白批評聞名,被王德威比喻為“壞孩子”。他持守著自己的理想,定居於臺灣南投埔裏,“幾乎處於自我放逐的狀態”。

觀念成型自有其過程。黎紫書回想,或許與自己年輕時受訪有關,但關乎作品的答問已然遺忘。時過境遷,她想象關系應該好轉,對話與會面之後,又有了報上的長文。“他可能對我有一種期望,我讓他失望。”黎紫書有自己的看法,“我一直把我們當作平輩的作者,我覺得我們可以像文友那樣交流。”

現在,有人想要黃錦樹的作品,還能通過黎紫書聯系到黃錦樹。“我是中間人這樣的,禮禮貌貌這樣子。”她覺得,現在的狀況很好了。

怡保的壩羅古廟供奉著人格神張理,與其他大伯公廟有所區別。清代乾隆年間,冒險出洋的廣東客家人張理因颶風意外抵達檳榔嶼,選擇留下,指導當地人伐木做屋、開墾土地,由此獲得了崇高聲望。受訪者供圖 (受訪者供圖/圖)

“經得起更廣大的文學世界檢驗”

2020年,《星洲日報》請黎紫書列舉“這階段的你最喜歡的作品”。她給出的選擇是:大衛·格羅斯曼的《一匹馬走進酒吧》、希沙姆·馬塔爾的《歸來》以及石黑一雄的《長日留痕》。作家們來自不同族裔,或回憶錄或小說,書中都蘊含著無可挽回的失落。

很多怡保年輕人借著上大學、找工作的機會離開家鄉,去大城市或鄰國新加坡。許多年前,黎紫書也帶著沮喪離開怡保。她的工作內容常年大同小異,方才申請調去吉隆坡總社。經歷過長期都市生活,她卻想念起家鄉緩慢的步調。

回鄉與探望母親,黎紫書往往需要叫車。優步或本土品牌Grab等應用較晚在怡保流行,出租車數量有限,她與司機們聊天,和兩家電臺的接線員們熟絡起來。“有一天這些東西會用到我的小說裏面。”那時的經歷留在了她的記憶當中。

所以銀霞如此聰慧,背下整本《大伯公千字圖》,以心算贏下棋局。她在成長和行走中了解自己的城市,直到成為出租車電臺接線員,腦海中收藏著整張地圖,無數人情與之關聯。她終於得到恩典,遇見名為“有光”的先生,一同在她不曾見到的熟悉街巷中遊走。

地圖與年表,黎紫書在創作期間實在地繪制過。她希望《流俗地》將是“一幅充滿市井氣俚俗味的長卷”。“我們一直都生活在這裏。”她認為馬華文學當觀察更多元的生活,“有點可惜,我們其實可以做得更好一點。”

書寫《流俗地》,黎紫書吸取了《告別的年代》的經驗。後者寫到八成時,她突然眩暈嘔吐,身體虛脫,英國醫生未認真檢查,“便判斷是某種病毒,無可救藥,說是待有一日它走了便走了”。這次她規劃節奏,保障閑暇時光,沒想到未到一半就耳鳴眩暈,幾乎倒地不起。她更要為下一部長篇小說做眾多準備,心理、精神、生活條件一齊聚合為勇氣。

“各種各樣的構想已經進入到我腦子裏面,經常會想要這樣寫,要那樣寫。”但黎紫書短期內仍無法動筆,長篇小說著實帶來巨大的消耗,“它好像掏空了你身體的什麼東西,確實整個人會少了一些什麼。”她正在空隙中翻譯兩本英文作品——小說,以及關於小說的講義。

這當然與她對多元的期待有關。“我們應該想象自己能夠面對或者經得起中文世界以外,更廣大的文學世界檢驗。”黎紫書期待馬華文學不止“遊到公海”。她瀏覽豆瓣的評論,閱讀英文作品,再檢視自己的中文寫作。

對《流俗地》的認可,有一部分來自母親。每次新書出版,黎紫書都拿一本給母親,為留個紀念,向朋友炫耀也好。她不指望母親讀懂這些晦澀的文字,沒想到母親後來講每本都看過,但沒有確認好看或看得明白。

“只有《流俗地》她是真的喜歡看。”黎紫書回憶著那種不同尋常的反饋,“看了《流俗地》以後,她經常問我:‘下一本書什麼時候出來?’”

南方周末記者 宋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