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公解夢原版與妖鬼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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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人願意聽一個女子的說話,哪怕明明天底下再沒有人比她更有資格來決定,她的身體,她的靈魂到底屬於誰。

1

這日,燈坊剛開門,一個遊商便上門來,給了阿幸一封信。阿幸原當是給芙白的信,可芙白卻搖了搖頭,道:“是給你的。”

阿幸頗是驚奇,拆開一看,還真是與她的。寫信人是她幼時好友,蘇寐,後來她家中為她訂一門親事,便沒了聯系。如今寫信來,是因遇上了一件只有魂相師才能解決的麻煩,請她往天容城一敘。

阿幸皺著眉念完後,道:“真是奇怪,也不知蘇寐是如何知道我在玉蘿城的,不會是有人借名騙我吧。”

“或許。”

阿幸為難:“可若是她真的遇上麻煩了呢?”

“那就親自去一趟。”

芙白說走就走,連半點思量的機會都沒給阿幸。日夜兼程,出了玉蘿,便往南走。路途漫漫,水復水,山重山,也不知走了多少日,天容還未到,天氣卻猛地燥熱了起來。阿幸以手作扇用力揮了揮,被這熱天逼得有些上火,“阿芙,那天容城是個什麼地兒,你可曾聽說?”

芙白是一尊冰雕模樣,惜字如金:“聽過。”她頓了頓,“天容城原來叫葬神山。”

她說葬神山,阿幸便曉得是何處了。早年的三州不像今日這般,那時候妖鬼同行,神明混在人間。時間久了,有些人將神明當成妖鬼,有些人將神明當庇佑,有些人建神廟當祭司,而有些人視神明為獵物,據說他們得了一本無字天書,從此四處搜尋神明,一旦捉到便瓜分食之。這些人被稱作葬神人,他們住的地方便叫葬神山。不過後來神明絕跡,葬神人也沒了蹤跡。阿幸也是在學習宗門歷史時,聽師父提過一嘴,言語間十分厭惡,說那些人都是瘋子,沒有腦子的瘋子。

她們在一個夏夜抵達了天容城。天容城和她們一路行來經過的城池相比,好像格外的窮,也格外的紮眼。只見一片蒼山之中,唯此山荒得突兀,荒得可憐。那山上分布著古樸低調的石頭房子,從山腳到山頂,不見炊煙,罕聞人聲。與其說是城,倒不如說是一座荒僻的山村。

似早知她們會來,城門口已有老仆候著了,也不多話,徑直將她們帶上了山。

一路到山頂,也未曾見什麼人,最後見她們的是一個瘦小的少年,他自稱是南容城城主,名叫虞淵,請她們來是為家母治病。阿幸先是大驚,問:“蘇寐怎麼病了?”隨後便是疑惑,道:“算起來她不過才出嫁三年,怎就有了這麼大的兒子?”

那少年頓了頓,也浮起了同樣的困惑,道:“家母名諱並非蘇寐……身患頑疾纏身多年,前些日有位遊商來訪,說願引薦一位魂相師為家母治病。然後你們就來了,難道不是你們?”

阿幸愈發不解了,她看了看芙白,又看了看無辜的少年,小心翼翼地道:“你……不會是被騙了吧?我怎麼不曾聽說魂相師原還會醫者之術……”

少年搖頭,道:“總歸是一線生機。”又是嘆息,揮手對門口的下屬吩咐道:“去將院裏的金子都擡回去吧,來的不是那位大人說的人。”

“且慢!”阿幸突然喝斷,嚇了少年一跳。她面上略顯幾分羞澀,慢騰騰地道:“其實,說來也巧,我也略懂些岐黃之術,既然來都來了,不妨一試。不知令堂身患何病啊?”

“多魂癥。”少年道。

2

少年說,他的母親叫望舒。

望舒,是傳說中月神的名字。很難想象,一個葬神人的後裔,也膽敢用神明的名字。不過轉念阿幸又釋然了,或許神明對於他們來說,就像豬狗牛羊對於人族,瞧瞧人間裏不還常常將自己的兒子稱作犬子麼。

犬子之稱是約定俗成的禮儀,可望舒叫望舒,是因為世間只有這一個名字配得上她。阿幸記得書上記載,得了多魂癥的人大部分時間裏都是躁動狂暴的狀態,哪怕是安靜時,也脫離不了那種異於常人的感覺。可望舒卻不一樣,她坐在石凳上看書,長發未梳如瀑,衣白幹凈如華,安靜地像一捧月光。

阿幸定定地瞧了她好一會兒,轉頭問少年:“我看見你母親的身體裏有三個靈魂,那個漂亮女人是你的母親,那還有兩個男人是誰?”

少年沈默許久,才道:“不管他們是誰,我都希望你能殺掉他們,治好我的母親。”

阿幸點點頭,道:“這是自然,我會送他們往生,到時候你的母親也會好起來。”

少年突然起身,朝阿幸大大鞠了一躬,萬分誠懇地道:“那虞淵代族人先行謝過兩位姑娘了。”

原本送魂往生這件事兒,只需念個往生咒,喚來生死九渡口的船夫便可。可是望舒身體裏的三個生魂因同居一身太久,糾纏在一起,若那船夫來,必然是三個一起帶走。

阿幸思考半天,最終決心先去望舒的靈臺上,用燃魂術將三個靈魂剝離出來,再送他們往生。出於穩妥,她先將燃魂術附在了路上芙白編的草燈裏——這是上次她的發現,相魂術竟然也還能提前準備好的,只要一個附著物就行,譬如芙白做的那些燈正正好——等準備好時,月上中天,子時燈火,芙白在一旁靜坐,阿幸則喚出她的相魂引,一只夢貘馱著她的靈魂衝向了望舒。

閉上眼睛,她眼前金光亂竄,閃過片羽。一瞬間岫碧侵雲,遠天靜水,九月秋黃,夜長路冷,哀哭痛嚎,人聲淒淒穿耳而過。剎那間靈魂一蕩,視野一亮,只見山林之中,一個黑衣男人立中間,四處張望,似在找人。

萬物無色,唯獨他有顏色,想必他就是那兩個異魂之一。他看見阿幸,朝她走來,問:“你看見過一個姑娘麼,白衣裳,長頭發,長得極美,大概這麼高。“

阿幸道:“你找她做什麼?”

那人怔了怔,道:“她是我的妻子,丈夫找妻子,不是天經地義的事情嗎?”他頓了頓,又道:“她現在很危險,需要我救她。”

阿幸沈吟道:“也許,她現在更需要你放過她。”

“可我一旦放手,她就會死。”

“可你不放手,她也會死。”阿幸面上露出無奈的神情,“她只是一個凡人,一個凡人的身體可容不下不屬於她的靈魂,你若還糾纏她,她要死啦。”

未婚妻失蹤他苦尋8年,陌生女子“再找下去她會死”。

他猛然從夢境驚醒般,死死地盯著她的眼睛:“你說什麼?”

3

鴉說,他會跑到望舒的身體裏來,只是想救她而已。

八年前,他在南容城往西三百裏的山裏遇見望舒。九月秋黃,夜長路冷,那時他已逼近生命的最後時刻,可他見到了望舒。

光線明晦,絕色的少女從林中款款走出,隔著薄霧垂目,如同月上的天女,從濃雲後探出了頭。

不過是一眼,他就知道他此番出來就是為了被她所救,命中註定了他們要相愛。他們在一起七天,這七天裏,他第一次嘗到了果子的清甜,溪水的甘美,還聽到了山澗鳥囀,呦呦鹿鳴,少女的歌聲原來是那麼美。

在第七天,他的傷終於養好,也找到了食物,該回族中了。可是面對少女時,告別的話他又說不出口。說來可笑,不過才七天,他卻已經想完了和她的一輩子。那個少女似看出他的心思,對著他的臉端詳了會兒,頷首道:“既然你已傷好,便啟程回家吧。”

“那你呢?”他一時衝動,問道,“這些日子我見你陪我露宿山林,可是沒有家了?”

話剛說完,他便知錯了話,他咬舌有些害怕少女生氣,可少女卻笑了,道:“如何沒有家,此山是我家,此水亦是我家。”

言下之意,便是無家可歸。他憐愛之心大盛,不由伸手握住了她,道:“那你和我回去吧!只要我在,必然不會再露宿山野,無依無靠。”

少女垂眼看著他的手,神情微怔,似有所動,半晌都沒說話。

他又問:“你可有名字?”

少女搖了搖頭:“我無需姓名。”

“沒關系,我給你取一個吧。你覺得望舒如何,傳說上古有一月神便為此名。我從第一次見你就屬於這個名字。”他忐忑地看著她,只見她微微蹙眉後又在半途散開,輕輕頷首,恰如昨日月夜下,於湖中盈盈盛開的水蓮花。他心中驚艷之余又多驚喜,憐愛之上再添愛意。

他便帶著食物和望舒回到了南容城,族人們因食物歡欣鼓舞,擁簇前去城主府去分領食物。只剩下幾個關系不錯的年輕人,看著望舒收不回眼,打聽著她的來歷。他用幾個果子打發族中小孩領她四處轉轉,然後略帶得意炫耀地和同伴們說起來和望舒的相識。年輕人聽得群情激動,艷羨之余,躍躍欲試。群狼環伺之下,他下意識地撒了一個謊。

他說在回來的路上,望舒已經答應嫁給他了,不日便舉行婚禮,到時候請大家前去喝酒。

眾人倒是沒有懷疑,一聽美人已定終生,紛紛歇了心思。只除了一個人,他是城主,也是族長,上淮。

上淮對望舒也好奇,卻不同他打聽。他用一切的辦法接近望舒,甚至不惜利用自己的兒子。不過好在望舒並不喜歡他,她喜歡和小孩兒,但不偏愛任何一個孩子。她常常會領著小孩子從外面的山林裏挖了野菜回來吃,他們分食野果,她還會教他們唱歌。他不喜歡她去和那些小孩玩,只希望望舒能多陪陪他,於是他便陪她去山林挖野菜,為她采沾露的野花,為她唱不成調的歌謠,和著她淩亂的舞步。

她愛什麼,他便與她什麼。

他覺得只要她歡喜,他便歡喜。

漸漸地,大家開始明裏暗裏催促他們的婚禮。那時,他其實很害怕,害怕望舒拆穿他,拒絕他,可望舒聽到時,詫異之後只是垂首含羞一笑。回家之後,她問他:“我何時說要嫁你?”

他笑答:“那日初見你時,我便知道你會嫁給我。”

那是他這一生最開心的一天。

如果不是上淮。

4

第二天的時候,他發現望舒留下一封信失蹤了。信上說她要更廣闊的外面看看,可他知道這不可能是她的信。一個連名字的女人,又怎麼會識字寫信留給他呢?

於是他找啊找啊,終於從學堂老師那兒得知這是虞淵的字。是上淮帶走了她,他早就知道上淮喜歡望舒,可是他沒想到上淮會做出這樣的事。

他去質問上淮。

可上淮給了他一本書,書上卻沒有字。上淮說,這是無字天書,八百年前曾預言八百年後會有一個女子從山野而來,無名無姓,只有將她的血肉獻給土地,將靈魂獻給山川,族人便能有一線生機。

這個女人就是望舒。

鴉覺得荒謬又絕望:“就因為一本一個字都沒有的書,望舒就必須去死麼?可你能保證望舒死了,族人們就能吃飽肚子了!”

上淮許久後,才頹唐地搖了搖頭,輕聲道:“沒有辦法了,鴉,你什麼都不懂。”

“我是什麼都不懂,但我知道望舒是無辜的,她被我牽扯進來,又因我不得逃脫。這個世界上只有我才能救她。”鴉笑了,笑得溫柔繾綣,“我偷偷地找到了她,我從無字天書上得來了一個秘法,能讓我們永不分離。”

“可是她拒絕了我。我為她不顧生死的來,為她背叛族人,為她拋棄肉身……”鴉的靈魂重重波動起來,那雙含著深切情意的眼睛,驀地變成了紅色,生生湧出了血淚來。他道:“我不害怕死去,唯獨害怕我死後,她再無人依靠,無人牽掛,被人逼迫……我是這個世界上最希望她能自由快樂地活下去的人。”

阿幸聽了半天,道:“你同我說這些,是希望我帶望舒離開天容城嗎?”

他猶豫了一下,說:“我許久未見到她了,我……想再見她一面。”

阿幸嘆了一口氣,朝他招了招手,鴉立即變做了一道流光鉆進了草燈裏。她晃著燈,咕噥道:“真是個蠢東西,你都到人家心裏了還見不到主人家,還不懂麼?”

鴉的靈魂被收入了燃魂燈,他的所思所想自然都散去,眼前的景象有些眼熟,阿幸一想,可不正是那天容城在的那座山麼?

山上傳來哀哭痛嚎,人聲淒淒。天有烈陽,寸草不生,路有白骨,十戶九空。

山下一個男人背對著她站著,望著那座山,不知道在想什麼。

阿幸不願再浪費時間,剛動手指頭的時候,那男人開口了,他問:“你知道望舒是誰嗎?”

阿幸答道:“一個倒了大黴的女人。”

男人笑了,他搖了搖頭,他轉過身來,鳳目裏是看不懂的明亮。

“她是神明。”

5

“你知道為什麼我們這兒會叫天容城麼?天容天容,希望老天能容我族一地。可是八百年了,從最後一位神明身死至今八百年,葬神山上溪流繞行,一棵草也種不活,葬神人一個都走不出去,只能死在年年的饑荒之中。可每一次都總會有人活下來,茍延殘喘,直到現在。”男人靜靜地道,“我們終於等到了那一線生機。”

八百年前,三州妖鬼共存,人神同行,眾生平等。在福南山腳下有個青年在夢中得了一本無字天書,這個青年從天書裏得知了人族只要獵食了神明,就能取代神明。他醒來後,鼓動他的族人一起加入獵神行動。

這就是葬神人的最早先祖。

也不知吃了多少位神明,只知道三州輿圖上再無了福南山,多了一座神出鬼沒的葬神山。葬神山出現在哪兒,就會有神明葬於人腹,八百年前,一日天令告下,曰三州再無神明。

三州傻了,葬神人也傻了,曾經的輝煌轉眼如天上的雲轉瞬散去。所有三州人視他們為魔鬼,將他們趕到充滿瘴氣毒蟲的南邊。沒了糧食的他們只能和人族,妖族一般向土地討食,可是天地不許,凡他們食野果必惡心嘔吐,凡他們飲溪流必腹痛腹瀉。沒了辦法,他們只好去捕毒蟲來吃,等毒蟲吃完了,饑荒就來了,他們就開始吃土。

八百年如斯生活,艱難茍活,所為的都是那個預言。無字天書說,八百年後,會有一個女子從山野而來,她是希望,是寬恕,她是神明的化身。如果她願為葬神人將血肉獻給土地,將靈魂獻給山川,那麼就代表神明原諒了他們,從此葬神人同於凡人。

八年前,正是天書裏預言的那女子來的時機。他安排了八個青年從八個方向往外走,最後只有鴉一個人回來了,他帶回來了糧食,還有望舒。

上淮從第一眼見到望舒時,就知道她是他要等的那個人。傳說中的神明啊,是多麼光輝又慈悲,就像天邊的白月光,讓人無法肖想。可傳說不曾告訴他,原來神明也會像一個普通凡女那般愛上男人,而且那個男人還是那樣普通又愚蠢。

多麼可笑啊,可隱隱地,他卻克制不住對鴉的嫉妒心,和頻頻望向望舒的目光。他甚至開始理解往日厭惡痛恨的祖先行為,每一次見到望舒,他都感受到祖上的血在胸腔中激蕩。他一時也不能分清,那是出於祖上的本能,還是出於一個男人對女人的欲望。

她卻絲毫不察,還往他家中來,隔著門衝他微笑,和虞淵溫柔告別。虞淵大笑著和她揮手,這是自他母親死後,上淮第一次見兒子這般開心,像個小鳥一般,紮進他的懷裏。

“父親,我今天吃到果子了,是望舒給我摘的,原來是甜甜的。還有還有,她還帶我們去種野麥子了……我告訴她,她和我母親很相像。”

他不可自抑地顫抖起來,連聲都在抖:“那她說什麼了?”

“她說如果我願意,可以叫她母親。她還說,您是一個很好的父親。”

他凝望著空無一人的門外,連他也不知為何心中的熱血突然就平靜了下來,唇邊突然揚起了笑,連天書中的預言也不再急迫。

他想,時機未到,這個事還得再等一等。

他等啊,忍啊,熬來的卻是她的婚禮。

6

一個嫁給人的神明,還會是神明嗎?

他不敢賭這個可能,他帶著虞淵去找望舒。那天晚上,她好像知道他要來一般,為他開了門。夜色是那樣的涼,她的目光是那樣的清亮,好似含了孤山的月光,人間的湖光,就那樣盈盈望著他,好似能望進他的心底。在那目光下,他心跳愈急,狼狽不堪,最後緊緊抓著虞淵,同她講起八百年的傷痛,和八百年前的預言。

一切和盤托出後,空氣好像凝滯了一般,他差些咬了舌頭地慌張道:“虞淵從出生起就沒有吃飽過,吃毒蟲,吃幹土,未嘗過野果未食飽飯。還有那些孩子,他們又有何錯呢?”

望舒搖了搖頭,道了聲抱歉。是了,她已經愛上了鴉,不願再屈服自己的宿命,任由虞淵大哭著求她,無顧整個天容城的生命都指望著她。但他不能,他強行打暈了她:“望舒,我們等這一日太久了。”

他把她關在了家裏。鴉來找過他,他勸走了鴉。後來鴉就失蹤了,有人說他是去找望舒了。虞淵將這個消息告訴了望舒,望舒沒有說話。她再也不同任何人說話,她的身影是那樣的孤獨,就像世間再無人與她同行般。

可是上淮知道,她是在思念鴉。

可若是思念有用,人間又哪來那麼多眼淚。他擦幹了淚水,準備好了祭壇,等著二月望的到來。二月望自古便是三州的祭神日,這日蒼天有知,烏雲壓山,雷聲濤濤。

他在雷聲中磨刀走向他的神明,顫著手,問她:“你可有什麼話想同我說?”

望舒淡淡地撇開眼。

他閉上了眼,舉起了刀,可就在白光落下的瞬間,卻被人緊緊地接住了。鮮血溢落,模糊了來人的面容。

但是上淮還是一眼認出是鴉。

鴉抱起躺在祭壇上的望舒,溫柔地說:“望舒,你不會死。我找到了救你的方法,我們會永遠在一起。”

“不要。”望舒看著他,一字一頓地說,“我不想再見到你。”

上淮是那樣悲哀,又萬分慶幸她是那樣地愛鴉。一個女人深情起來,往往願為深愛的男人付出一切,包括她的生命和靈魂。可是鴉不願松手,他緊緊地抱著望舒,他的血液汨汨不停,變作一條流動血色綢帶,將兩人包裹在了一起,變成了一個巨大的血球。

上淮嘗試過很多法子,用刀,用火,用水……都無法破開那血球。又過七日,那層鮮血越來越淡,越來越薄,最後竟然消失了。地上沒留下一絲血痕,鴉的身體也不見蹤影,只剩下望舒。

望舒睜開了眼睛,衝著他得意一笑。

“那不是望舒,是鴉。他用秘法鉆進了望舒的身體,取代了望舒。我不知道望舒的靈魂去哪兒了,直到有一天來了一個術師,他說望舒依舊在她的身體,他可以把她喚醒,但報酬是無字天書。”

“我答應了,但這還不夠,望舒必須是純凈的,從靈魂到身體。我為了殺死鴉,在術師的幫助下也進入了望舒的身體裏。可我被騙了,那個術師根本就沒法子喚醒望舒,甚至我也出不去了。”上淮笑了笑,帶著看破世事的寂寥,“這個身體變成一個牢籠,也許終究是如他們所願,他們在一起了,再沒有人能分開他們了。”

阿幸一手玩燈,一手點了點自己,問:“你以為我是來幹嘛的?”

上淮遲疑:“來殺我的?”

阿幸嘆了一口氣,打了個響指,上淮也化作流光鉆進了草燈裏。她搖了搖頭,伸了個懶腰,道:“師父說得沒錯,葬神人就是一群沒腦子的瘋子,八百年過去,只剩下沒腦子了。”她摸了摸身下的夢貘,咕噥道:“真真可憐望舒遇上這倆。”

阿幸在玉蘿城時,常聽街上老太嘮嗑,說俗世女子嫁良人,那良人不必非得高官俸祿,不必一定英俊瀟灑,但頂頂重要地就是願意聽她說話,願意尊重理解她。

可她聽他們口口聲聲說著愛,卻只是為了自己的愛,渾然不在乎對方的想法,著實讓人語塞。

7

阿幸閉上了眼睛,她要和望舒建立靈魂聯系。

空氣忽然劇烈波動起來,萬千光點驀然浮現,憑空化作了一個白衣女子。她從半空中走下,每一步都教原本空蕩蕩的靈臺上生出花來,等她來到阿幸面前時,四周已是漫山遍野的燕紫千紅,搖曳如海上波光,分外動人眼。她好奇地打量著阿幸,問道:“魂相師都這般年輕麼?”

阿幸有些不好意思,捂了捂臉頰,道:“我還算不得呢,我資質不好,學了許多年都未能通過山門大考,可把我師父急壞了。”

“是嗎?”她眸底帶著一點綠,微微蕩開如同春天的湖水,“我看得出來,你會是一位很偉大的魂相師。”

“真的嗎?”阿幸愈發不好意思了,她有些扭捏地捏了捏衣角,嘻嘻笑道:“不過,我也是這樣想的。”

她溫柔地笑了起來,像漫山遍野的春花,道:“沒有人想聽我說話,這些年,只有你一個。”

“那是因為你見的人間不夠大,遇上的人不夠多。只要你願意出去看看,你就會遇到會認真聽你說每一句話的人。”阿幸的聲音不大,可聽著卻讓人打心底湧出一股向往來。

望舒低頭看向自己的手指,這是她的身體,天底下再沒有誰比她更有資格來決定。可是他們自以道理,強占了她的身體,束縛了她的靈魂。這些年過去,她只能站在角落裏,看他們在她身體裏爭奪。她低低嘆息一聲,微微側目:“會嗎?父母生我卻棄我山野;鴉愛我卻困我囚我;上淮說我帶來了希望卻一心殺我;虞淵,那個孩子他說當我是母親,可人間的孩子會眼睜睜地看著母親被犧牲嗎?”

“不是的!望舒,虞淵他是個好孩子,他長大了,他特意請我來救你!”

“救我?阿幸,你確定他是想救我麼?”望舒看著她,如同看一個幼稚的孩子,“天容城的詛咒未解,你覺得他作為天容城城主會放過我麼?”

阿幸怔怔,一時竟說不出安慰的話來。

她又淡淡地笑了,道:“如果這就是人間,如果這就是人間女子必得走的路,那我寧願從未來過。阿幸,你能幫我麼?”

阿幸感覺心尖上好像被人重重地踩了又踩,又好似劈頭蓋臉地被人狠狠地打了一頓,痛意都被悶在了喉裏。良久後,她才勉強道:“望舒,我不能。望舒,這人間還許多快樂事,你要逃出去啊,只要你逃出去……”

“我何嘗不是沒有逃過。鴉說我要娶我的那晚,我打算逃,可卻在開門的時候撞見了上淮。命運是如此的巧合,宿命是如此的準確,無論是對於曾經是神明的我,還是對於如今凡女望舒,好似從一開始就註定,鴉說要帶我回家,我怎麼都無法說出拒絕。”望舒緩緩笑出聲,帶著幾分洞察的平靜,問道:“而且阿幸,你能保證我逃出去,遇上的人不會是另一個鴉?去的地方不是另一個天容城?”

“我不能保證,可我能保證這世上好的人總比壞的人多,好的地方也總比壞的地方多。”阿幸的嗓音裏還帶著些許顫抖,卻堅定異常,“望舒,相信我,我們魂相師生來就是為了幫助人們打敗命運,逃脫宿命的。”

8

阿幸睜開眼的時候,已是天明。虞淵見她醒來,立馬焦急地湊過來,問:“我母親呢?”

可是她不想和他說話,她拿出草燈,一臉端莊嚴肅地念往生咒。很快,一艘船從虛空中駛出來,鴉和上淮茫然地從燈裏飄出來,還未來得及說話,就被阿幸打包送上了船。船頭的老叟朝她微微頷首,一撐桿轉瞬就消失在升起的濃霧之中。

阿幸抱著燈問他:“你真把她當母親嗎?還是把她當成一個可以為你,為你的族人犧牲的符號?虞淵,你告訴我,你會送你母親去死嗎?”

虞淵楞了楞,他垂下了頭,面色蒼白如紙,嘴唇開合好幾次,才道:“我沒有辦法。”

阿幸搖了搖頭:“不要說你沒有辦法,虞淵,你只是習慣了父輩們的想法。八百年前,你的祖上聽信了無字天書,遺禍子孫八百年懲罰。你如今還要信無字天書麼?可你的族人還有下一個八百年麼?”

他猛地擡頭,不可置信。

“天容城的土不是不能種出食物,而是上面有厚厚的石層。這個石層曾經是用做為神明雕塑的最好材料。”阿幸道:“我沒有幫你救回你的母親,所以這個消息就當我送你的賠償。”

“多謝……”

阿幸點了點頭,便打算離開。虞淵叫住了她,低啞的聲音恍恍惚惚:“母親她還會回來嗎……”

阿幸笑了,道:“神明無處不往。”

昨夜,望舒終於又重新掌控了她的身體,為了保證安全,阿幸決定送望舒和芙白先行下山。望舒看著年輕的魂相師,她道:“你救了我,神明願意許你一個願望,你想要什麼?。”

年輕的魂相師想了想,她笑了起來,好似有明亮的日光穿過了氤氳雲氣,她說:“那希望神明無處不往,走遍人間,快快樂樂,還要保佑世間能多一些擁抱遠大人間的凡女,少一些為世情所困的癡女。”

望舒挑眉,勉強應下,又道:“凡人貪心,汝最甚。”

又三年,天容城裏裏外外多了三百座神明像。

越年,二月望,天容城迎來了八百年第一場雨,草木新芽生,溪流潺潺催,城民狂喜拜天地,謝神明。(原標題:《千燈集:燃魂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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