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公解夢自家的房頂露天了

頻道:解夢 日期: 瀏覽:2

葛麗娜

我們快樂嗎?

燈光一點一點地熄滅,在陷入黑暗之前

我想保持希望,

然後,照舊跳舞。

——卡羅傑洛(Carogelo),2016年,《照舊跳舞(Danser Encore)》

2021年夏,紐約。熱辣幹爽的日子寥寥。

不同於往年,暴雨一場連一場。

自縛在所謂新冠疫情的巨網裏,紐約客越來越多,成了焦渴的岸上魚。

更明朗的日子?

6月初,電視上頻繁報道輝瑞、摩德納和強生三家公司的疫苗“威力”,言及病毒的突破感染案例“極度罕見”(低於1%),市面上的恐懼氣氛略略松解,紐約街頭短暫地蕩漾過一陣子初夏的微風。超市的門上寫著“打全疫苗者,不用戴口罩;未打疫苗者,請佩戴口罩”;東河邊的步道上,跑步的人大都露出了真容;中央公園裏,重又飄出了藝人的樂聲;到俱樂部式的麗城堡(Casa Belvedere)和小資潮店大衛·伯克酒館(David Burke Tavern)會友,都遇到樓上年輕人整晚開派對,朗笑和浪笑在頭頂搖搖滾滾——被疫情榨幹了的“大蘋果”(紐約的昵稱),表情誇張地想緩過勁兒來。

2021年7月6日,曼哈頓中央公園裏賣藝的爵士樂隊。隨著疫苗接種率升高過七成,初夏有關一段短暫的輕松時光,人們外出散步遊玩,紛紛摘下了口罩。(本文圖片均為作者拍攝。)

“紅鉤”(Red Hook),午後。坐在“布魯克林蟹”(Brooklyn Crab)二樓的臨窗吧臺上,望見“自由女神”在清透的熱風裏吃力地舉著火炬。壯碩的混血服務生端來大盆茄汁青口,抱怨整天戴口罩憋得慌,客人倒是都可以不用戴了,“這是什麼奇葩邏輯”。他們的店有大片露臺,生意沒有受太大影響。從樓上看下去,旁邊的“老家燒烤”(Home town BBQ),反而比疫情之前勁爆,原本刻意鄉土風的室內堂吃,改成了室外大排檔,烤肉倒吃得真摯了起來。但“紐約灣”臨水的“光之閣”(Sunny's)就沒有那麼好命了,它本以狹小的室內空間擠爆故意摩肩接踵的文青和見縫插針炫技的自由音樂人而出名,疫情一來,驚鳥四散。酒吧現在是恢復了,可是人流和樂手卻都“脈脈與迢迢”。藝術、性(和)命、錢,到底哪個才是空口白牙的“真愛”?病毒是個真試劑。下得樓來,是個露天花木市場,剛想進去,精明樣的中年女老板斷喝,“戴口罩”!果然很布魯克林,潮人的地界上,口罩是高級“三道杠”,離所謂道德、階層很近,離疫情其實是比較遠的。

去找櫥櫃代理商裏奇(Richie),他正在門口了無生趣地搬著樣品,一見人馬上眉開眼笑,熱情擁抱,熱烈寒暄,典型的推銷員模式。然後引薦員工,兩名女店員一邊站起身,一邊戴上口罩,這成了新的禮貌規則。裏奇在招人,起薪一小時15美金,好幾個月無人應聘,“疫情補貼拿慣了,誰還願意回來幹活兒呢?”再去見阿方斯(Alphonse),修車行生意火爆,似乎恢復了常態,但他抱怨年輕人不願意學修車,車行缺新手;他有集裝箱大貨車駕照,如今傭金1小時100美金,居然年輕人也不願意學,而想通過拿文憑的獨木橋,過上白領的日子,“上大學?去了大學搞得好四體不勤了,搞不好男人變女人,直接斷子絕孫了,好吧?”禮失求諸野,話糙理不糙。美國不少大學正在淪為比極左還左的“鼓風機”,將“性別政治”和“政治正確”攪合在一起,為性少數群體(LGBTQ)爭取權益的主張開始矯枉過正,甚至紐約公立教育系統已經著手將所謂“新性別認同教育”推行到中小學,讓很多普通的異性戀家長感到被冒犯。理查德(Richard)是個胖胖的有故事的粉刷匠,他的小公司刷過紐約市的81座教堂。這個老派紐約生意人,從不寫合同,全憑自家信用和朋友情面。去年3月初,理查德從佛羅裏達度假回紐約,就遇上封禁(lockdown)。911後很多人搬出紐約,他的生意陡降,這次他也有這樣的擔心。在家呆了5個星期,合夥人說還是得出去工作啊,一直躲著也不是個辦法。當時不明白這個病毒是怎麼回事兒,他得過癌癥,不想自己感染也不想感染別人。因此放出話說,只做空屋,結果一氣做了5家;然後是商業性的公司,因為都“在家工作”了,很多辦公樓都空著。去年年底早早打了疫苗以後,生意更是一路刷新,成了20年來最好的一年。理查德以前的女人被網友網聊撬走了,讓他與“網絡虛擬(virtual)”勢不兩立,“虛擬?扯吧,我只知道刷墻必須實打實。有人不出門可以活,就必須有人出門為他幹活!這種政治咋不去問問他娘正確不?”

2020年10月,哈佛大學醫學院流行病學教授庫爾多夫(Martin Kulldorff)與斯坦福大學的巴塔查裏亞(Jay Bhattachrya)教授和牛津大學的古普塔(Sunetra Gupta)教授等三位同行一起發表了“大巴林頓宣言(Great Barrington Declaration)”,因為與主流敘事相悖,遭遇媒體、網絡平臺和醫療公司的打壓。2021年6月,作為流行病檢測與數據挖掘軟件的開發人的庫爾多夫,再次發表署名文章《我為什麼發聲發對封禁》,評論8個月來的防疫現實,“在我認識的傳染病學同僚中,大多數都傾向於對高危群體重點保護而反對封禁,然而媒體卻營造出一種科學界贊成封禁的‘共識’”,“最終,封禁政策保護的是年輕低風險在家辦公的職業人士——記者、律師、科學家、銀行家等等,犧牲的是孩子、勞工階層和窮人”。庫爾多夫直言不諱,他“希望有一天我們可以面對面見面,能和你一起手舞足蹈,Dancer encore(照舊跳舞)!”《照舊跳舞》是一首法國流行歌曲,“我們快樂嗎?燈光一點一點地熄滅,在陷入黑暗之前;我想保持希望,然後,照舊跳舞”。

6月15日紐約州長科莫(Cuomo)說,紐約州成人疫苗接種率已達70%,取消實行了一年多的大部分防疫措施。斯蒂芬(Stephen)看到瓦格納家族有限公司的門廊終於插上了“營業中”的旗幌,趕緊給去年9月過世的母親海倫(Helen)定制墓碑。經理朱莉婭(Julia)是荷蘭裔,她的太祖在曼哈頓創辦這家公司,輾轉布魯克林,最後落腳史泰登島,到她手裏已是第四代。“墓地安置”的相關公司從去年三月閉市後就一直不許開,因為不屬於“核心”工作,據她91歲的母親說,這在百年家族史上都絕無僅有。“死者為大,難道不是最核心的事嗎?”他們非常不理解,超出往年的電話預約完全無法回應。6月1日,島上的殯葬協會私下議定無論如何要復工,頂著被市府罰款的壓力,一起開門,不搶生意,也以法不責眾壯膽。孰料一開門就排起了長隊,她只好發名片勸後來者去喝杯咖啡再來,“這活兒急不得”,大家也理解。好在無風無浪,並沒有人來找麻煩。現在終於“合法營業”了,但積壓的需求太多,墓園、石匠都在趕活兒,海倫的墓碑說是要等到10月才能刻上名字了。

6月18日周五。去紐約市政廳辦理一份文件,結果撲了個空。門口值班的警察說,因為“六月節(Juneteenth National Independence Day)”,調休放假了。1865年6月19日聯邦軍隊抵達得克薩斯州加爾維斯頓,帶來《解放宣言》並釋放了黑奴。這本是得州的一個節慶活動,紐約是不放假的。我上網檢索才知道,總統拜登(Biden)響應黑人民權活動家奧帕爾·李(Opal Lee)等人的倡議,剛剛簽署了法律,將“六月全國獨立日”認定為聯邦假日。紐約公務員也就多出了一天公假,但也有黑人教授很不買賬,發表文章稱“對這種擺姿態的做法很平靜,因為制度性的壓迫仍然存在”。市政府前的雕塑由公共藝術基金會統籌,5月到11月在這個政權標誌地“擺姿態”的,是黑人雕塑家梅爾文·愛德華茲(Melvin Edwards)的系列作品《更明朗的日子(Brighter Days)》,基本元素是各種堆砌、拼裝的鐵鏈和枷鎖。當紐約人還在作古正經地爭論藝術性和思想性的時候,有著紅色革命基因的中國人,早已一目了然——“解放區的天是明朗的天”,“失去的只是鎖鏈,得到的將是整個世界”……

2021年6月24日,一名黑人父親帶著三個孩子在紐約市政廳前的公共雕塑上玩耍。後方的白色建築即為市政大廈,透過樹蔭,兩面掛在大門上方的巨大彩虹旗(LGBTQ性少數群體的旗幟)隱約可見。這是黑人雕塑家愛德華茲《更明朗的日子》系列中的一個,創作於2020年,名為《掙脫鎖鏈之歌(Song of Broken Chains)》。紐約公共藝術委員會撰寫了說明文字:“這是規模宏大的紀念碑,掙脫的碎片暗示著解放和決裂,藝術家起的名字喚起了一首莊嚴而充滿了希望的救贖之歌”。

“制度性的壓迫”真是個高妙的政治發明。為了“政治正確(也可以翻譯為“政治領先”或者直接理解為“政治掛帥”就好)”,全美的大牌都在積極站隊,紐約一下子黑得時髦了起來。滿街的廣告不管賣什麼都要摻入黑人模特,最忙的恐怕是美國芭蕾舞劇團的首席舞者黑人米斯蒂·克普蘭德(Misty Copeland),從雅詩蘭黛香水開始,她在手表、時裝、箱包等所有類型的奢侈品旁踮起腳舉著手,霸滿第五大道的黃金地段。當滿大街都不得不是同一種顏色(不論是紅色、黑色還是彩虹色)的時候,看著混不吝實則有些天真的紐約人,是不是可以稍稍警惕起來一點點呢?

2021年9月8日,東46街麥迪遜大道街口的廣告。不論實體印刷廣告,還是網絡視頻廣告,黑人模特現在都是紐約所有視覺形象中的“政治標配”,同時還需兼顧性少數群體的感受。這家倫敦品牌的高檔西服店的門口,貼著彩虹圖案,其廣告多少有點一箭雙雕的意味。

思想的顏色被限定,才是真正“制度性的壓迫”。

鬼魅叢林

2021年夏天的紐約,陰晴不定,攜帶著雖不是昭然若揭但多少有些欲蓋彌彰的不安,鬼影重重。

公交車站換上了各種公益海報,非常“療愈”非常煽情;與去年夏天怒火金剛的“黑命貴”、“我無法呼吸”和“沈默不是一種選擇”相比,不啻煉獄天堂。“紐約不停步”、“一起創造和平而繁榮的社會”、“在紐約,我們都是家人。讓我們停止暴力”。不用太高的智商和情商,就能明白紐約市府的宣傳功夫絕不是吃素的;然而,鑼鼓聽聲,說話聽音——是誰讓紐約停下來,從去年3月1日到6月8日整整封城一百天呢?為什麼現在市面如此蕭條,招工如此艱難了呢?去年6月宵禁時,紐約肯定是在抵禦頑敵啊,那今年他們都立地成佛了?如果沒有幹凈的答案,那麼這些海報就是不打自招的鬼話,就是大把大把撒在傷口上的鹽。

2021年6月至9月間,紐約市區公共汽車站上的政府宣傳海報。“紐約要堅強(Stay Strong. NYC)”是2020年就開始鋪開的口號,但那時是用在“抗議”和“防疫”的兩大動員上,今夏則聚焦於推進“社區團結”這一個主題。

疫情的後遺癥俯拾皆是。8月17日,紐約市政府發布“紐約之匙(Key to NYC)”計劃,要求進入餐廳、劇院、健身房、博物館和電影院等室內場所,必須出示“疫苗接種卡”,當日生效,並於9月13日強制實施,違者罰款一千美金。9月7日,女友約我去56街靠近第五大道的惠比酒店(Whitby hotel)午餐。前臺編著華麗“臟辮”的黑妹妹堵在門口,查我的疫苗證明,說是三周前已經開始,一天約有5人被拒。我從手機裏翻出我的中國疫苗記錄、護照,甚至身份證,花了10分鐘,翻譯、解釋,總算過了關。閨蜜有當地疾控中心的疫苗卡,一眼即過,但她坐下後悄聲和我說,她的好朋友是意大利人,一對諾獎得主夫婦,出於對可能後遺癥的擔憂,不願意打“緊急使用授權”的非滅活疫苗;而且既不肯冒用她在新澤西的疫苗應用程序截屏(上面竟然沒有身份信息,只有註射地標號和註射日期),也不願意花600美金在黑市上買個假證明,結果沒法和她一起去參加一家新俱樂部的籌款晚宴了。我親測的經歷,曼哈頓上西區的中餐館“川裏川外”,要看我的證明,沒帶證明的只能點外賣;而史泰登島上常去的披薩店裏都是街坊熟面孔,老板“開不了口”問人要“疫苗卡”,“好像嫌棄人家趕人走似的”。布萊恩特公園的免費露天電影,沒打疫苗就不許進內場。大都會博物館官網上說,從8月19日起,12歲以上的參觀者都要證明自己至少完成了一劑疫苗,但我買門票的時候,售票員在口罩後面,一句話都沒說,直接出了票。很多紐約人尤其中產者都是順從這一規定的,但也有不少反對的聲音。“健康病史”在美國人的觀念裏,一向屬於隱私,很多人對這些信息的被迫示人,很是反感;不少人認為這是變相逼迫所有人打疫苗,質疑某些藥企和政府在“合謀”壟斷;也有法律界人士反對按疫苗來限定人們可以進出的場所,因為侵害私權,違反了自由平等的價值觀,還涉嫌監控與專制;已有餐廳協會起訴市政府,抗議對剛有起色的餐飲業的再次不公“打壓” ,因為雜貨店、教堂、學校和辦公樓等並不在要求之列。“疫苗令”在紐約,儼然成了“發動群眾鬥群眾”的“口水大戰”;而作為人類學者,這些反對的聲音和共同經歷的掙紮卻增長著我的智識自由,讓我去思辨世界上人類心靈的不同感受和人類生活的更多可能性。

2021年8月23日,布萊恩特公園恢復始於1992年的傳統公益活動“布萊恩電影之夜”(上圖隔離圍欄上寫有活動的廣告語:“這就像搶銀行,除非你有鑰匙”,這裏的“鑰匙”指的是“紐約之匙”疫苗推廣計劃)。但與往年自由進出不同的是,進入草地核心和礫石內場的觀眾必須出示“疫苗卡”或者72小時內的核酸檢測證明(下圖上的告示牌上有被認可的疫苗接種證明);否則只能坐在上層露臺的較遠區域。

站在中央車站中庭樓廳上新得晃眼的蘋果手機展示店裏,腦海是恍惚的,不由自主劃撥著暫停、慢速、加速的按鍵,仿佛來回往復的人流徘徊在從去年春天到今年夏天的紀錄片裏。2020年2月,我和卡羅琳還坐在這裏吃過意大利醬烤茄子,那時這裏是古典的,是1931年創立的西普裏亞尼飯店(Cipriani)中央車站形象店。90年來,她是很多旅人的驛站,是紐約記憶的懷舊一幀,廣告裏說:“西普裏亞尼的秘密看不見摸不著,只可以用心體會。”現在真的看不見摸不著了,多少老店和小店以疫情之名被剝奪被摧滅,取而代之的是資本的巨頭,是蘋果、亞馬遜、谷歌、臉書、推特、開市客(Costco)及其隊友《紐約時報》、好萊塢、常青藤大學——資本與意識形態媾和,誕下巨無霸的獨裁怪獸,它是超越政府的政府,是權力之上的權力,是無形的暴力,是淩駕於百姓之上的特權階級的意誌;它們罩下天羅地網,聯手限定人們的生活方式,乃至思想方式。在互聯網的壟斷自留地裏,他們按自己的喜好屏蔽封號;在真實世界裏,他們以自己的價值觀決定著歷史記錄的去留——美國的言論自由和多元價值觀,正在被某些利益集團以其自定義的“政治正確”之名霸淩。

6月的最後一周,紐約市公共藝術委員會正式通過決議,裁定移除他們認為涉嫌種族歧視的美國自然歷史博物館門前的前總統羅斯福像;當然,之前他們已經判定並執行了若幹公共雕塑的死刑。美國疾控中心(CDC)聲稱全力投入新冠疫情的防控,但疫情蔓延至今它似乎更操心當下語言的“疾控”,8月發布“旨在人民身心健康平等的包容性語言使用的指導原則”,條款很多,包括建議避免使用有明顯生理性別暗示的“他(he)”和“她(she)”;9月4日開學伊始,紐約哥倫比亞大學官網就發布視頻,教學生如何“正確”稱呼“性少數群體”;《紐約時報》火速跟進,發表學者高論《語言課程如何超越性別二元論》,指出應用“他們(they)”作第三人稱單數代詞,因為可以涵蓋“第三性(non-binary,直譯就是‘非男非女’)”,並考證出早在莎士比亞時代就這麼用了。9月24日,美國廣播公司(ABC)報道捷藍航空前一日發生的機上衝突,在指稱沒有透露性別的乘務員時,就用原本稱第三人稱復數所有格的“他們的(their)”來取代“他的(his)”或者“她的(her)”;吊詭的是,對肇事乘客卻仍舊使用老用法“他(he)”。當然,早在5月,眾議員科裏·布什(Cori Bush)就在推特上示範用“生育者(birthing people)”取代“母親(mother)”一詞,同一陣營的一個基金會馬上復議,“我們用性別中立的語言來談論懷孕,因為不僅僅是生理女性可以懷孕並生育,‘每個身體’都有生育自由”。眾聲喧嘩,都是以真理的名義。但公共雕塑是一座城市文化記憶的歷史積澱,自然語言是社會性的約定俗成,不是不能討論與更新,也不是不能批評甚至批判,但面對歷史遺產和社會現實的態度和做法,往往能反映出一個社會的公共生活是否人道、理性、公允;而判斷的標準其實並非高頭講章,某個階級的喜好也並沒有天賦的特權可以淩駕於百姓的常識、常情和常理之上。“與人鬥,其樂無窮”,“敢教日月換新天”,“破除一切舊思想、舊文化、舊風俗、舊習慣”——這個夏天,紐約每一天都不缺一驚一乍的新聞,但我總能下意識地聯想到很多鬼壓床的舊聞上去。

2021年6月17日,第五大道東103街,一雕像的底座被紐約公園管理局封蓋。這裏原有美國第一座紀念醫生的雕像,詹姆斯·西姆斯(James Marion Sims,1813-1883)醫生雕像。該像1894年設立於布萊恩公園,1920年代因建造地鐵拆除,1934年重新安置於現址(即紐約醫學院的對面),2017年被“黑命貴”運動者潑塗紅漆,2018年被移除。西姆斯醫生是美國“外科手術的先驅”,他開發了一種治療難產並發癥膀胱陰道瘺的外科技術,但在醫學史上頗具爭議。他在沒有麻醉的情況下,為女性黑奴進行手術,被譴責為“對人體實驗對象的不當使用”。紐約市府計劃今年將在此安置一件耗資百萬美元的維護有色人種婦女權益的新雕像。

紐約長夏,我欄桿拍遍的悵惘,比夏更長。

生命流轉,鬼魅纏綿。曼哈頓麥迪遜廣場公園的草地上,5月裏兀自豎立出49棵高達十多米的雪松,準確地說,是從因海平面上升海水浸泡而導致的新澤西州松樹荒原(New Jersey Pine Barrens)移來的垂死的雪松。這個龐大矗立的屍體矩陣是景觀藝術家林櫻(Maya Lin)的短期裝置藝術《鬼魅叢林(ghost forest)》,會一直展示到11月。她21歲時就以設計美國越戰紀念碑而博得大名,“悼亡”是其擅長的主題,這個作品因疫情延遲一年才施工發布,我猜想她也許會有新的感觸和闡釋,尤其年初她還遭遇了結婚25年的丈夫心臟病突發離世。但她在接受美國有線電視新聞網(CNN)采訪時,淡定表達的仍舊是“創作基於科學的藝術作品,強調通過保護和恢復棲息地,減少碳排放,保護物種”。老實說,這種客觀的冷靜與我面對這片幽林時內心的悸動,很是違和。嚴冬過後,有的生命返青,但也有的不再回來。重返公園的人們仰躺坐臥,小樂隊奏著《夏日最後一朵玫瑰》。市中心濃蔭熙攘、聲色犬馬,這些樹也有過那樣豐盈的一生,也有過和倚靠著它們的男女一樣鮮活的血肉。樹猶如此,人何以堪?“死亡及其記憶”,這是恒久的藝術主題,也是切膚的生命經驗,49棵亡靈於我的第一反應就是“做七”,“人之初生,以七日為臘,一臘而一魄成,故人生四十九日而七魄全;死以七日為忌,一忌而一魄散,故人死四十九日而七魄散”。林櫻是林徽因的侄女,但她是土生土長的美國人,對於為什麼會選49這個數字,她沒有給出她的講法,想必也不會和中國人的生死觀相關。她聰明的選題和執拗的發言,是非常美國、非常當下、非常精英主義、非常政治正確的。

2021年6月17日,曼哈頓麥迪遜廣場公園,陽光照在林櫻的裝置作品《鬼魅叢林》上。

前總統奧巴馬8月4日六十大壽,受邀的400名明星名流坐著私人飛機和直升機,抵達瑪莎葡萄園島的海邊豪宅(看來奧巴馬並不真擔心氣候變暖海平面上升)。打18洞高爾夫球、品香檳,通宵達旦,“照舊跳舞”!真是白日見了鬼——這同一批人,在電視上、演講臺上疾呼德爾塔變異病例激增,要人們戴回口罩,不要聚會;也是他們,抓緊麥克風,持續為全社會設定崇高議題,用“緊迫”、“危機”和“末日”等語匯來討論所謂“全球變暖”、“疫情傳播”,當然還有“種族平等”、“性別寬容”和“恐怖主義”。他們似乎比普通人更擔憂人類的未來,但他們貌似愛人類的眼睛裏好像很少有具體的人。

2021年7月10日,紐約地鐵4號線上,乘客們被要求戴著口罩。疫情後,紐約人盡量避免使用公共交通工具,地鐵上多是不能在家工作而被迫通勤的勞工階層和工薪階層。

鬼其實並不恐怖,恐怖的是人被鬼迷了心竅。人性極惡,也並不是以惡行惡,而是以善的名義所行之惡。惡一旦罩上了某種善的神聖光環,行惡者就會理直氣壯、肆無忌憚。

只要太陽還在

7月6日,第五大道東42街的紐約公共圖書館主館重開。通知在官網上閃動,我一下子從電腦桌旁跳起來。我的天啊,從去年3月14日閉館,16個月了,天亮啦!太陽終於升起來啦!蘇世民大廈(Stephen A. Schwarzman Building)前的石頭雄獅總算脫掉了它巨型的藍色大口罩,但“黑命貴”的口號還赫然插在告示欄的中央。臉熱心跳,重回玫瑰廳,打開從庫房裏調出的1926年版祿是遒(Henri Doré)編撰的《中國迷信研究》,“天地三界十方萬靈真宰”終於重見天日,恍然如夢。當然,天上人間各不同,神靈保佑,讀者還是不論打過疫苗與否,都必須全程戴口罩。十點進去,六點出來,一天下來,已然頭昏腦脹,入夢不醒,但心裏是歡喜的。正午時候出來,在緊鄰圖書館的布萊恩特(Bryant)公園,隨手拉過一把綠色鐵條椅,吃個三明治喝杯咖啡;高臺上有公益鋼琴演奏,草地上有美人調笑孩童嬉鬧。憶苦思甜,這才是陽光燦爛的日子嘛!

2021年8月13日,布萊恩特公園的午間鋼琴音樂會。從5月到10月,公園都會組織2個小時的室外午間公益演奏會。這一天是鋼琴家西馬斯(Luiz Simas)在演奏美國和巴西的爵士鋼琴曲。這項頗受周邊寫字樓員工和附近老人家歡迎的活動,今年恢復。

博物館進入了疫情常態化模式,官網都開通了預約“時間票”的系統,有些還著急招攬流失的客源。美國唯一國家性質的設計博物館庫珀·休伊特-史密森尼(Cooper Hewitt Smithsonian) 設計博物館就承諾免費到10月底。7月裏,富麗沈穩的卡內基大廈的一樓,排滿了小清新小俏皮的街頭時裝模特,是上世紀七八十年代風行一時的設計師斯密斯(Willi Smith)的成衣展,很隨性很日常;二樓是美國傳奇時裝品牌麗莉·普利策(Lilly Pulitzer)的圖案設計師祖澤克(Suzie Zuzek)的布料原圖展,絢爛熱烈的水彩洋溢著佛羅裏達棕櫚灘的氣息,妙趣天成。按照策展的常規,更有視覺衝擊力的一般會在一樓;後來我發現,前者是黑人,後者是白人,當然,也可能是我想多了。不過,誰都看得出,今夏被各大博物館擺在門面上的,幾乎全是有色人種的藝術家。摩根博物館今夏隆重推出的特展是巴基斯坦裔美國畫家西坎德(Shahazia Sikander)的《非凡的現實》,她工筆畫的基本功和嫁接東西文化意象的能力一流,但後期的作品戾氣洶洶,也許她太急於為政治發聲了,雖然我理解這在紐約是出名的最快法門,但我看一眼就想離開了。然而,側室裏比別納(Bibiena)家族三代繪圖師的舞臺設計卻讓我久久駐足,一尺見方的圖紙上是縱橫交錯的街巷、高聳到陽光的廊柱和陽光下蓬勃氣盛的人潮。從1680年代開始的一個世紀裏,這些藍圖被用於整個歐洲大陸的歌劇、節日和宮廷,從比別納的家鄉意大利,到裏斯本、斯德哥爾摩、維也納、布拉格和聖彼得堡,其前所未有的多維性和豐富的動感,營造出了巴洛克宮殿般復雜的空間視覺想象。這是文藝復興之後的歐洲,恢弘、壯闊,有無限噴湧的激情,有祭獻給無上崇高者的藝術和生活。君生我未生。我們可能也正在一個大時代裏,但恐怕不是這樣一個有大師大作品的大時代;在政黨鬥爭和利益追逐的瘋狂裏,人類相互殘殺,偏離著靈性之人的道路、真理和生命。

《紐約時報·風尚雜誌》以這座城市時髦調性的定音者自居,6月號刊出評論文章,誇贊大都會博物館(MET)康托(Cantor)屋頂花園上的裝置藝術作品《只要太陽還在(As long as sun lasts)》,認為在委內瑞拉度過童年的藝術家亞歷克斯·達·科爾特(Alex Da Corte)“創作了有趣且療愈性的作品,希望能緩解現代生活的‘精致之痛’”。這個8米高的作品大致就是原本應該是黃色的“芝麻街”中的大鳥,貌似萌萌噠地,坐在被亞歷山大·考爾德(Alexander Calder)動態雕塑的贗品挑起的新月上,引得各路藝術評論異口同聲,“它孤獨得就像過去一年被迫獨處的我們”。我不禁啞然,這些樂得“在家工作”的評論家們怕真是“精致的利己主義者”吧?疫情跨年,更多的底層恐怕還得繼續“被迫不獨處”,如此慘痛居然“精致”,豈不是“何不食肉糜”的輕佻?《只要太陽還在》其實是個不詳的名字,來自伊塔洛·卡爾維諾(Italo Calvino)的小說,講述出於對太陽存續時限的擔憂,而在宇宙中尋找新的行星家園的星際旅行者的奇遇。環境、現實、末世,有盼望,更有憂懼;就像1985年的電影《跟著那只鳥》中被滑稽的馬戲團老板綁架並被塗成藍色的大鳥,被迫唱著那首《我好憂郁》的歌。

2021年8月16日,大都會博物館屋頂花園上,一名觀眾凝視著裝置藝術品《只要太陽還在》中的藍色大鳥。

9月13日,紐約超過100萬學生開學,這是去年3月公立中小學網課後,學生們首次返回課堂。鄰居黛安娜是中學老師,傍晚路遇,她哭笑不得,“我們老師是27日之前必須打第一針,要不第二天就停發工資;就算願意天天去做核酸檢測也不行。今天就更別提了!8點學生和家長都堵在校門口,在手機上填寫新冠篩查表,網站卻崩潰了;我們戴著口罩,只能狠勁喊,很快聲嘶力竭;學生們久別重逢,都抱作一團,根本無法保持社交距離;還有你們華人,有的老人家擔心其他族裔的家庭不打疫苗,不願孫輩來,我們還要登記,教育局還有兒童福利局要去家訪是否虐待……簡直就是‘末日求生’(Surviving the Aftermath,一款電子遊戲)真人秀!”大學倒是風景這邊獨好,9月8日開學前一天,哥倫比亞大學大門敞開,任何人都可以隨便進校園,草地上路沿上樓梯上人滿為患,恨不能有三分之一的中國面孔(很容易辨識,都有家長陪同)。哥大的疫苗接種率已經超過99%,未接種疫苗者每周必須做一次核酸檢測,還有進入室內專用的“綠色通行證”應用程序;9月13日至19日這一周,該校核酸檢測了8232名師生員工,發現50例陽性,學校宣布處於“低風險黃色狀態(比最低風險綠色狀態高一級)”,還是照舊開門,照舊上課,大家一副有章可循、遇事不慌的樣子。

2021年9月8日,哥倫比亞大學圖書館前。圖片中間的綠色招牌上寫的是校園“綠色通行證”的手機獲取辦法。

8月底,美國從阿富汗撤軍,又引發一波或丟盔棄甲或棄暗投明的論戰;民主黨、共和黨唇槍舌劍,媒體上也一片焦土。很快,9月11日到了,氣氛肅穆起來。斯蒂芬有個鐵哥們,叫查克(Chuck,Charles的昵稱),二十年前的這一天並不當班,上午9時許,在布魯克林-皇後高速公路(BQE)上,查克聽到電臺播報世貿大樓被撞失火,隨即駕車找到最近的5號消防隊(Rescue 5th),路上給斯蒂芬打了個電話,“哥兒們,我去了哈。”一輛定額5人的消防車擠上了13個人,裏面好幾位和查克一樣,本不在5號消防隊的編制裏。這輛車拉著響笛奔馳過隧道,撲向火海。然後,就再也沒有這13個人的消息了。斯蒂芬第二天去找,濃煙滾滾,根本靠近不得;從那以後,他再也不去曼哈頓下城的傷心地,而他的壁爐上至今端放著查克穿著消防服的照片。今年是二十周年的大日子,早上8點半,電視上開始直播雙子塔舊址舉行著的儀式,親屬代表輪流逐一讀出近三千名遇難者的名字。斯蒂芬坐在沙發上盯著看,眼淚無聲地在他的臉上流淌。電視上一位白發蒼蒼的女士念完有她兒子的名單後說,警察和消防員是偉大的,上帝保佑他們,上帝保佑美國。“你聽聽”,這個年過六旬的男人一上午說了唯一的一句話。“仗義每多屠狗輩,負心多是有錢人”,這位母親冒“紐約”之大不韙,說了句“政治不正確”的心裏話,且不說“上帝已死”,“黑命貴”運動的矛頭就是直指警察的,隨著弗洛伊德事件在美國的發酵,2020年抗議者要求減少給警察的撥款,紐約市議會最終批準2021年度給警方的撥款從60億美元削減到50億美元。

去年還是必須被砸爛的“狗頭”,今年就變成了被祭奠的“英雄”。政客們國內折騰、國外攪合,翻手為雲、覆手為雨,這幫食肉動物可曾顧念過這樣獻祭了親身骨肉的母親,從青絲到白頭?

8月15日,塔利班武裝占領阿富汗首都喀布爾。隨即,美國知名政治學者福山(Francis Fukuyama)受邀在《經濟學人》周刊上發表評論,認為阿富汗事件是美國霸權衰落的標誌,但這種衰落的主要原因在美國內部。他說:“對美國全球地位構成最大威脅的是其國內形勢,美國社會呈現出嚴重的兩極分化,幾乎在所有議題上都難以達成共識。在通常情況下,一個嚴重的外部威脅,如全球疫情,應該成為團結民眾共同奮鬥的機會。但新冠肺炎危機卻加深了美國社會的裂痕,保持社交距離、佩戴口罩以及現在的接種疫苗都不再被視為是單純的公共衛生措施,而是劃分不同群體的政治標識。”疫情當然不是單純的公共衛生事件,各國的各種勢力都在榨取它的剩余價值。福山教授身為美國學者的理論推演與我作為外國平民的日常觀察,有著驚人的呼應。

“絕望之於虛妄,正與希望相同”。福山不是魯迅,但他顯然懷有與魯迅一樣絕望的希望,他期盼美國“與誌同道合的國家一起維持一個有利於民主價值觀的世界秩序”。畢竟,“無窮的遠方,無數的人們,都和我有關”。

2020年4月,因疫情滯留的我,決意去“時代廣場”這個所謂“世界的十字路口”探訪。整個街區除了執行封禁任務的國防警衛隊員之外,幾乎空無一人。廣場四周樓宇的廣告牌上全部是美國疾病與防治中心的勸誡宣傳標語,我感覺自己是個異物,站在被病毒奪走了同類的廢棄星球。

2021年的夏天,每次從42街靠近第七大道的地鐵口走出來,我都願意多站一會兒,看看一日復一日回流著人類的時代的廣場。百老匯要恢復營業了,《獅子王》9月14日先行“榮耀回歸”,這部1997年首演的王牌音樂劇,實際的演出時長總和已經超過了132年,但疫情就讓它停止了18個月。“新華屏媒”也重放光彩。2011年5月,新華社將北美總分社的辦公室從皇後區搬到離時代廣場三個街區之隔的一幢高樓的頂層,當年7月,就租賃了廣場上最引人註目的一塊液晶屏廣告牌。疫情期間被迫短暫沈寂後,它早已紅彤彤地回到了美國可口可樂和韓國三星廣告的上端。這塊屏幕上此刻滾動著中國各個旅遊勝地的形象片,但是因為疫情管控,持外國護照者目前並不能入境中國。美國的旅遊業也完全沒有恢復元氣,連“超人”都很受傷,最盼望和他合影的外國遊客遲遲未見;白宮9月20日宣布,預計從11月初開始,才會解除對外國人進入美國的旅遊禁令,且必須是完全接種疫苗者。網飛(Netflix)公司租了特大的液晶屏,為9月24日上線的超自然恐怖流媒體電視連續劇《午夜彌撒(Midnight Mass)》造勢,亮瞎人眼。世界末日、外星入侵、宗教救贖,這些重口味的恐怖片要素借著人心惶惶走向了隱喻的前臺。

2021年9月8日的時代廣場。左邊黃色的是《獅子王》的復出海報,中間的液晶廣告屏幕上從下到上依次是可口可樂、三星和新華屏媒。右邊的畫面上燃燒著的教堂是《午夜彌撒》中的場景。圖片下方可以看到四處拉客的“超人”。

災難成了不會被浪費的大生意。

然而,物極必反。人類很多時候恐怕都太自作聰明了,真以為是萬物(包括新冠病毒)的主宰,忘了人其實需要太陽,人只能棲息在大地之上,“地還存留的時候,稼穡,寒暑,冬夏,晝夜就永不停息了”。人類不要忘了,在所有的偶然和失序背後,還有高過人的天意存焉。

2021年9月15日起稿於MU9588航班上

2021年9月29日修訂於上海某隔離酒店

責任編輯:龔思量

校對:張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