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公解夢踩到石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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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國71種外來入侵生物中,身型渺小的紅火蟻,幾乎是發生面積最廣、危害程度最重的動物。它們幾乎占領了整個南中國。而農民、建築工人、綠化工人,這些像勤勞的螞蟻一樣、日夜在野外勞作的人,是紅火蟻最常見的受害者。

文|湯禹成

編輯|姚璐

圖|湯禹成(除署名外)

紅火蟻襲來

幾分鐘前,這還是個看上去稀松平常的土丘,四周長著雜草。歐科讓同伴用鋤頭鏟開土堆,紅色的螞蟻突然奔湧了出來。這是5月的一個中午,在廣東省吳川市竹城村,這不是什麼特殊場景。

白色殺蟲粉劑把逃竄的紅蟻染上一身白,有那麼一只漏網之魚,悄悄爬到了歐科的腳上。歐科明顯有點慌亂,他用力跺了跺腳,但為時已晚,腳背上已經出血,並感到一陣灼燒般的疼痛。如果放在顯微鏡下觀看這一幕,這只螞蟻正用上顎有力地咬住歐科腳背,腹部尾針蜇入皮膚,註射毒液。

這是會咬人的紅火蟻。不出意外,到了晚上,歐科的腳背會起水泡,然後形成膿包,他要忍受多日瘙癢、腫痛,數天後,膿包退去,假如運氣不好,還會留下疤痕。一部分人對紅火蟻的毒液過敏,被咬後,甚至可能發燒、發冷,全身過敏、休克,乃至死亡。

上世紀末的一個傍晚,還在讀小學的歐科,牽著牛走到村子南邊的香蕉地。一棵香蕉樹下隆起的土丘吸引了他的註意。他找了根棍子,輕輕劃過土丘,好多從未見過的紅螞蟻湧了出來。回家後,他和大人說起這些,但沒人放在心上——螞蟻實在太普遍了。之後的幾年,陸續有村民發現自己被螞蟻咬傷。直到2004年的秋天,經過專家鑒定,政府才證實,這些渺小的螞蟻,是來自南美洲的入侵生物紅火蟻。

和大部分外來入侵物種一樣,這些螞蟻在它們的家鄉——熱情肆意的南美平原上,只是眾多物種中普普通通的一個。同樣渺小的蚤蠅就能夠捕食它、制衡它。但在中國,紅火蟻缺少天敵。廣東省農科院植物保護研究所研究員呂利華說,在71種外來入侵生物中,身型渺小的紅火蟻,幾乎是發生面積最廣、危害程度最重的動物了。

在中國,外來生物很多,有660 多種,但已經造成或具有潛在威脅的,目前有 71 種。它們之中,有的只是憑借一陣風,就把花粉撒到其他地區;有的則躲進船舶的壓載水中,飄過茫茫大海。臭名昭著的水葫蘆,源於有意引入,它最初被引入中國,是為了凈化水質,但此後,它的蔓延失去了控制,侵占農田,堵塞河道。

還有些,則像紅火蟻,它們在人類活動中被無意引入。一個被中國研究者普遍接受的推論是,以廢品回收產業聞名的吳川,從那些遠渡重洋的洋垃圾中獲得了紅火蟻。這是世界貿易的衍生品,如同一個冥冥之中已經註定的警醒:獲得和失去同時存在,人類不斷膨脹的欲望背面,我們也在承受自然給付的代價。

努力生長的紅火蟻幾乎占領了整個南中國。2005 年後,紅火蟻的入侵範圍,大約以每年 26 個縣區的速度擴大,到 2016 年 12 月,蔓延到了 281 個縣區。今年農業部公布的數據顯示,紅火蟻已踏足大陸的 12 個省份,448 個縣(市、區),足跡所至,最北已逼近秦嶺。甚至,在新疆這個秦嶺以北的地方,一位紅火蟻研究者也在溫暖的大棚裏見到了它的蹤跡。

紅火蟻越來越猖獗了。華南農業大學紅火蟻研究中心主任陸永躍說。光去年一年,他就搜集到了 50 多起被咬後需要住院治療的例子,而在 2013-2015 年,這樣的案例加起來只有 50 例。

當一個強大的、陌生的,失去了對手的外來生物入侵我們的國度,普通人在遭遇什麼?根據國外研究,被紅火蟻叮咬後的死亡率約為一萬六千分之一,嚴重病例的比例則不到1%。但專家介紹完這些數字,總不忘提醒一句:這種概率,落到一個具體的人身上,就是百分之一百。

2010年,珠海一家路燈所的工人廖先生,在拆除路燈時,有螞蟻不時爬到他的手腳上,他起初不以為意,可沒過十分鐘,先是臉部腫了起來、接著是頭暈,心跳加速,最後,眩暈倒地。朱大姐是福州的一位環衛工人,2018年,她在福州大學附近的一個垃圾桶清理垃圾,簸箕取出時被卡住了,她伸手助力,圍在桶邊覓食的螞蟻順勢爬上她的手腕,她感到瘙癢,隨後,隆起的包塊連成一片紅腫,她陷入了昏迷。最早的一例死亡,則出現在2006年春天。那是東莞一個鎮子上的綠化女工,她在綠化帶工作時,幾天內連著兩次被咬,數次搶救後,還是不幸離世。她的名字已不得而知,只是以朱某,46歲的身份,留在了廣東疾控系統的一篇研究論文中。

紅火蟻 圖源視覺中國

被忽略的,被圍困的

世界貿易讓紅火蟻侵入中國,現代化建設則加速了它們在國內的遷徙。城市四處立起新的樓盤、公路、鐵路,以及大型工程,草皮、苗木、花卉的需求也隨之增長。這些植被本應經過嚴格檢疫,但無奈的現實是,基層檢疫的疏漏時有發生。在陸永躍的觀察中,一個縣專事檢疫的人員往往捉襟見肘,一人可能要管十種檢疫有害生物,而且還有諸多繁瑣事務。並不引人註目的紅火蟻,就夾藏在這些苗木裏,跟車去往各地。對螞蟻來說,這是一件天大的好事,也是生命擴張的絕佳縫隙。

跟著貨車到達新的地區後,紅火蟻繼續向周邊蔓延。一個必然的結果是,農村會成為受害更嚴重的地方。道理很簡單,相較於農村,城市防控條件更完善——防控水平常常由經濟發展水平決定。而且,城市的植被、土壤、荒地也不如農村多。陸永躍說,一個客觀現實是,紅火蟻在國內的蔓延是城鎮化的副產品,但農民承受了更多代價。莊稼人每天下地幹活,有更多機會、更大概率,接觸到田埂裏無處不在的紅火蟻。

5月10日,我和廣東省農科院的一位博士研究生一起,來到廣東省河源市船塘鎮的一個村莊。這裏四處插滿紅色的小旗。博士再三提醒我,千萬別踩到這些旗子——今年過完年,老師呂利華帶他們到此調研,僅在這個叫石塘的村民小組,就插下了1600多面旗子,每面旗代表一個蟻丘。兩三步就能遇上一個。

紅火蟻的巢穴

生活在這裏的村民,一年到頭就和水稻、花生、玉米打交道。5 月的花生地,雜草正在瘋長,我們見到了正在拔草的張伯。張伯黑瘦,汗水徑直流進略微凹陷的眼眶,他不斷用手背去蹭眼裏的汗。惱人的是,他用手去拔草,紅火蟻就從土裏沿著細長的草,直接爬到手上。有些村民害怕被蟲咬,草拔得少了,花生產量也會受到影響,張伯種著七八分地的花生,產量將近減少了一半。

張伯不是過敏體質,所以還沒出現過嚴重的休克、暈厥。但一種更經久的痛苦,每天都在折磨著他,瘙癢、腫痛,舊的膿包還沒退去,新水泡又長了起來。剛被咬的夜晚是最難熬的,入睡前百無聊賴,註意力都集中到傷口這兒了,睡不著。在我們談話的半個多小時裏,他始終在用手抓撓著大腿、小腿的紅腫處,他的指甲沒有及時修剪,劃過皮膚的沙沙聲連綿不絕。

抓撓成了他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他的皮膚上殘留著水泡被抓破後的黑色疤痕,還有些是淺淺的白印。抓撓之處起了一道道深深淺淺的紅印。他的雙腿簡直就是有關紅火蟻的一手史料。盡管科普文章從17 年前就開始呼籲,被咬的人不應該抓破膿包——這可能會加劇毒汁蔓延,也可能會造成細菌感染,但是,張伯不識字,根本讀不到這些文章。我見到的村民,幾乎沒一個人能忍住不去撓的。

隨後,一些農婦走了過來。她們個個都心神不寧,火急火燎地拉我去看她們家門口的蟻巢,好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其中一位曾姨說,她家住在村的東頭,頂著大太陽過來,就是為了向我們討藥。曾姨很怕蟲子,每次下地,她都會帶一個塑料袋,裏面放著七八瓶殺蟲粉劑。看到路上有螞蟻,就往下撒點,然後以最快的步子走過去。一年到頭,曾姨要花不少錢買殺蟲劑,25 元買一捆,一捆十幾瓶,一年花上好幾百。而張伯代表了另一種更消極的態度,反正不撒藥被咬,撒藥也被咬,為什麼花錢去買藥呢?張伯說,自己兒子在深圳做電工,工資不高物價高,沒什麼節余能寄回家。

農村日子的每一刻,都存在被紅火蟻叮咬的可能。船塘鎮衛生院的內科主任許醫生,遇到過許多被咬的農民。他說,有人在摘果子時被咬,有人在埋頭除草時,有些人在種地,還有些人可能甚至沒在勞作,只是從自家去鄰居家串門,走在鄉間的小路上,突然感到一陣刺痛,低頭一看,發現有只螞蟻偷偷爬到了腳上。在他的觀察裏,農民,建築工人,綠化工人,這些像勤勞的螞蟻一樣、日夜在野外勞作的人,是他更常碰上的患者。

一周後,我穿越大半個廣東省,來到紅火蟻最先被發現的吳川竹城村。幾位村民坐在一棵榕樹下納涼。他們正在談論眼前的這片花生地。運氣好時,每畝能收 400 斤花生,每斤能賣上 10 塊錢。這些花生會是他們重要的收入來源。每到春天,這塊長出稻谷和花生的應許之地會經歷一場噩夢:驚蟄後萬物復蘇,紅火蟻的食物——各種各樣的蟲子,也都陸續回到這個世界。有了充足的食物來源,紅火蟻的工蟻也變得活躍,外出覓食;有翅雄蟻和有翅雌蟻慢慢形成,一些落雨後的時刻,它們會從工蟻提前挖好的洞孔一飛衝天,進行婚配。那是一只雄蟻一生最燦爛的時候,它在交配後死去,雌蟻則落回地面,翅膀脫落,成為蟻後,等待築巢。一大批新的巢穴將要雨後春筍一般長出來。紅火蟻將和那些討厭的老鼠一起,在花生成熟之前,最後一次和村民搶奪財富。

村民紛繁的抱怨書寫了一張相對完整的紅火蟻罪狀:它們不僅咬人,還偷吃水果,搬運種子,降低出苗率,吃光大豆根部的根瘤菌,降低大豆產量,扒掉樹苗的皮,傷害那些尚未長大的雞鴨。這些指控並不誇張——2013 年的一個雨天,專家陸永躍被請到湖南考察,經過一片玉米地時,一旁的人說,這片玉米地沒人收。陸永躍好奇地走了進去。他剝開玉米穗,看到玉米粒幾乎全被聚集其中的紅火蟻咬爛了。田裏的玉米棒子爛了一半,這片地完全沒了經濟價值。

村民是一點一點被逼退的。

常常是被咬怕了,先放棄了幾分地,撂了荒。沒有人類幹擾後,紅火蟻迅速繁衍、擴散,又跑到了仍在耕種的其他地塊,村民只好又放棄幾分。雜草逐漸漫過腰身,覆蓋一塊又一塊田野,再也沒人敢去了。最後,只留下離家最近的那幾分地用以耕種。離家更近,意味著便於打理,費更少的力氣。歐科說,如今的竹城村,大概有了兩三百畝荒地。

我們能在網絡上看到一些零星的呼喊。在 2015 年的天涯論壇上,一位揭陽人說,那兩年,他們村子幾乎到處都有紅火蟻。農民下地勞作,如果沒有防護,就一定會被咬傷。那段時間,村子的很多家庭都有勞力去診所打針,而且,越強壯的人總是被咬得越厲害。最開始,他們不知道為什麼手腳會無緣無故地發癢、腫脹,甚至以為是流年不利,但後來才知道元兇竟是那些小小的螞蟻。不知道我們惠來縣的田園是不是已經淪陷?這刻誰來幫幫忙啊?莊稼人時刻離不開土地。在文末,這位網友無奈地說。

好多年前的一個夏天,呂利華接到一個電話。那是個暑假回到農村老家的大學生,被紅火蟻咬得嚴重,找到他的聯系方式,火急火燎來求助。呂利華很無奈,他只能和這位大學生談談如何防治、如何躲避、被咬後如何應對,作為專家,他管不了殺蟲藥的生產、分發,防控的執行與落實。他今年來到河源,也只是因為恰巧當地的一個人大代表反映了這個問題。更多的村落、農民,很少有渠道找到這些幫助,也很少有機會發出自己的聲音。大約在四五年前,呂利華去參加一個會。領導和他說,某地農業局長說自己被紅火蟻咬了。呂利華直接回懟了一句,活該!領導一楞,呂又接著解釋自己的用意,他被咬了可以和我們說,農民被咬了,找誰說去?

被紅火蟻叮咬後

渺小者的對抗

在持續經年的人蟻之戰中,無奈的農民幾乎嘗試了一切辦法。歐科曾和村民一起,把汽油澆到蟻巢,點燃一把火。大火過後,巢頂變黑了,蜂窩結構的蟻室被燒成了紅色固體。表面上,螞蟻消失了。但是,當歐科再用棍子往蟻巢深處搗一搗,又有很多螞蟻爬了出來。他們還試過用熱水燙,用農藥灌巢,這兩種方法有同樣的要求,直到熱水或藥劑從蟻巢中滿溢出來了,才能確保它們流進了土丘裏的每個縫隙,觸達了每只螞蟻。

後來,他們又往水裏摻洗衣粉,紅火蟻在水中時,身體周邊會產生氣泡,以供其呼吸,這時,在水裏加上一小勺洗衣粉,能阻礙這種疏水性。但也無法根除。還有專家們最提倡的殺蟲粉劑。起初,歐科總喜歡把粉劑直接倒在土丘上。專家們好幾次來介紹,他才知道,要先用鏟子像炒菜一樣把蟻巢炒開,螞蟻成群結隊爬出來了,才可以開始倒粉,從而觸殺它們。

可是,這些方法都無法阻擋紅火蟻的腳步。蟻巢是座通路復雜的迷宮,不計其數的通道連接著蟻室,也同時向外發散,交通網絡中每隔 30 厘米,會有一個出口。我們在地面上看到的土丘,往往只是整個蟻巢的 1/2。當大火來了,洪水來了,洗衣粉來了,毒粉劑來了,小螞蟻們就沿著通路快速往下爬,躲到更深處,或者,直接從出口逃逸。更重要的是,蟻後,這個蟻巢中的絕對統治者,往往藏在蟻巢最深處。一個蟻巢通常藏著很多蟻後,而有數據顯示,光一個蟻後,每天就能產 1500-5000 個卵。一旦一次沒能將蟻後趕盡殺絕,它們就會搬家、遷巢,給村民帶來更大的困擾。

南方的水稻一年兩季,隨著農民插秧、灌溉與收割,稻田水位四季漲落,紅火蟻也會在復雜的田野中不斷遷移:它們穿越泥濘不堪的田埂,翻過橫亙在路上的碎石,繞過農民的腳,甚至,漂過浮著枯枝敗葉的水渠,躲過突如其來的暴雨與灌溉。在老家亞馬遜雨林,它們早就鍛煉了一身應對洪水的本領。每當周期性洪水來臨,成千上萬的紅火蟻會將身體緊緊相連,形成一張強韌且致密的網。這張救生筏護送他們飄過水域,去往安全之處。漂筏形成後,一部分螞蟻會在底下支撐著整個群體,盡管位置可以輪換,但在漫長的漂流中,總有一部分螞蟻會因為長時間接觸不到空氣被淹死,總有螞蟻為蟻群獻身。——當然,如果不必要碰水,只要對岸有根枝蔓輕輕搭在水渠一側的內壁,它們也能將其緊緊挽住,當作漫長遷移之旅的通路。

螞蟻渡河 呂利華團隊供圖

在入侵物種身上,你很難忽視那種強烈的生命欲望。它們對巢穴的要求不高,最重要的是陽光好,為了防水,地勢高點也好。紅火蟻不喜歡蓊郁的森林,最愛去的反倒是那些浮皮潦草的樹頭、草皮、荒地。在那裏,可以只管無盡地繁衍。雜草高的地方蟻巢也多,人跡罕至,沒人破壞家園。誰都想找個安穩長久的巢穴,沒人想頻繁搬家,螞蟻也一樣。清明過後,連故去之人的墳頭都跑了上去。那裏一般地勢高,陽光足,還有松軟的土壤。也有些專家都無法解釋的事——一位專家有次在雲浮調研,經過一片竹林,看到竹竿上有些小蟲子在湧動,他以為是小蠹蟲。走近了,用手拍拍竹竿,密密麻麻的紅火蟻從縫隙裏鉆出。原來,它們已經在裏面築起了巢,甚至,沒有土也能長。

人類當然沒有坐以待斃。他們觀察、研究,挑選發動戰爭的時機——婚飛後、產卵前的那段短暫時間,蟻後最脆弱的時候。那時的蟻後,剛在天空中結束婚配,翅膀脫落,在地面上落單,落單的蟻後甚至可能被本地的螞蟻、甲蟲、蜘蛛吃掉。因此,有更多紅火蟻繁殖的春季,是人們消滅它們的最佳時機——只要消滅那些等待產卵的落單蟻後,就能阻止一大批紅火蟻即將誕生。春日雨霽天晴,蟻巢形狀更加明顯,雜草尚不繁盛,人們能輕松找到目標。

蟻後(左)、工蟻 呂利華團隊供圖

作為一種社會性昆蟲,紅火蟻團結協作的優點,也被加以利用。餌劑,是目前專家最為推廣的武器之一,這是一種帶有毒性的誘餌,看上去,就是些淡黃色的面包碎屑,農民將餌劑灑在蟻丘四周,它們的香味會吸引紅火蟻前來。當工蟻興衝衝地帶食物回家,紅火蟻總會在巢內進行食物交換,一整個蟻巢的螞蟻都可能會被毒死。

在人類的窮追猛打面前,螞蟻唯一能感到慶幸的是,人類世界是如此復雜。田間生活的農民是紅火蟻的頭號敵人,卻也是人類中脆弱而應對能力有限的一環。陸永躍有多年下村推廣滅蟻技術的經驗。每次村民們看上去都掌握了,但下次再來,發現他們的方法百分之八九十依然錯誤。比如餌劑的使用,餌劑一定要放在幹地面,不然被水浸泡,會失去藥效。可是農民們才不管嘞,依然不管幹濕,隨便撒、肆意撒。用量上,他們也毫不講究。陸永躍曾見過一個村民,直接往一個蟻巢上撒了 500 克藥——這些藥原本足以消滅二三十個蟻巢,但是,我怕它們不死呀。

每家每戶分到的農藥都很有限。如果不講科學、大量浪費,那些有限的農藥——可以理解為是一場戰爭中的彈藥,遠不足以應對紅火蟻那樣旺盛的生命欲望。每次下鄉回來,陸永躍總感到潰敗:做那麼多推廣,好像一點用也沒有。他甚至生氣、憤怒,覺得農民固執己見。但每一次,又都是那點珍貴的同理心,讓他平靜下來。他說,單純怪農民不聰明是沒道理的,他們被困在這片土地,接受的信息有限,而這背後鋪陳著更頑固的城鄉問題。他們當然也想防好紅火蟻,陸永躍說。

他確實見過一些被螞蟻逼退的可憐人。一位村民曾被紅火蟻連續叮咬 3 年,不堪其擾後,放棄了耕地,搬到附近鎮上。但之後的每一年,一到固定時間,他都會起上幾次全身性皮炎,留下一身黑疤。陸永躍幫他請教過醫生,醫生說,被紅火蟻叮咬次數多了,患者的身體可能產生記憶,形成了常發性皮炎,這種炎癥將伴隨他的一生。還有一次,他去一戶農戶家走訪,農民抱怨說家裏燈全滅了,每天到了晚上都得點蠟燭,打開電箱一看,發現一窩紅火蟻在裏面,整個電箱冒火燒糊。很快,他們搬到了城裏的兒子家,離開固守了幾十年的土地。

不過,一個不能忽視的細節是,螞蟻面對的,是同樣擁有生命欲望的人類。被困在農田上的人,歲月裏往往充滿意外與變數。張伯在的村子,2004 年發生過一場嚴重的幹旱,部分溪水斷流,山塘幹涸,那年秋天的寒露風,還影響了禾苗的抽穗,有些村民為了應對幹旱,甚至早早收割,這意味著,他們將承受巨大的損失。3 年前,一場百年難見的冰雹襲擊了這個村莊,冰雹持續了兩分鐘多,砸在花生地裏,砸在稻田裏,鄰村一戶人家連鐵皮屋頂都被大風掀翻了。幹旱、洪澇、冰雹、大風,還有那些慢性難纏或重大的疾病,包裹著這些農民的生活。紅火蟻只是艱難生活裏的小小一部分罷了。

因此,在陸永躍接觸到的大多數案例裏,村民不會完全放棄耕種,這是他們賴以為生的事業,耕種面積或許被螞蟻逼得越來越小,但少有人真正離開土地。

紅火蟻殺蟲粉劑

沒有終局

今年春天,一場更全面的戰爭開始了。農業農村部、住建部等九部委,在廣州啟動了全國紅火蟻聯合防控行動。不久後,廣東省農業廳網站公布,一筆 4000 萬的專項資金將用於紅火蟻防控。而在此前的很多很多年,紅火蟻一直沈默地擴張著。解決人蟻之間的衝突,需要所有部門的通力合作,農業、林業、海關、交通……陸永躍也認為,情況正在變得更樂觀,《生物安全法》出臺後,生物安全開始引發官方和公眾的重視。

5 月 10 日,在三河村村委辦公室,我見到了負責農業的村幹部張國雄。他點燃一根煙,皺起眉頭,說的第一句話就是,沒有資金怎麼搞?弄不了。治理紅火蟻,要很多資金投入。他擺擺手,接著說,每次鎮上發藥就發幾包,他只能發給那些田裏螞蟻最多的村民,其他人根本不夠發。何況就算撒了藥,好像也無濟於事,螞蟻藥一撒、一噴,又生了,又長出來了,繁殖力太強了。更重要的是,防蟻是一個系統工程,一個田裏治好了,螞蟻又從另一個田裏冒出來了,自己村子治好了,鄰村沒治好的也跑過來了。

陸永躍四處考察,發現也有些做得好的地方。在浙江這個苗木出口大省,陸永躍去了好幾個苗木產區,在這些產區的出入口,當地都設置了專門除害點,有專門人員每天對調運的貨物進行滅除。這是很少見的防控力度。陸永躍去了三四個點,結果都是這樣。深圳也做得不錯,作為特區,它有更充裕的資金投入,采用社會化、專業化的防控方式,將區域包給做有害生物防治的公司,讓公司負責調查、防治,如果能力做不到,就不要承擔這份工作。市場在發揮著它的作用。

投放餌劑的標記 圖源視覺中國

但是,在幅員遼闊的中國,並不是每一個地方,都有條件、有能力、有決心,像這兩地一樣去管理紅火蟻。這需要系統、持續的投入,需要每一個層面的重視,需要復雜、精細的調配。陸永躍回頭來看,在紅火蟻萌芽時,消滅它或許還存在一絲可能,但發展到如今,這註定是一場沒有終局,也沒有勝負的戰爭。

科學家心知肚明的事實是,如今的防控,更多只是為了壓低紅火蟻的發生程度與危害程度,避免它的局部爆發乃至全面爆發。但一個可見的結果是,陸永躍頓了頓,這個研究了 17 年紅火蟻的人,此刻語氣平淡得近乎悲壯,經年累月的蔓延後,我們只能和它共存,而且不僅是跟它共存,是可能(未來)跟所有國內所謂的檢疫生物共存,最後讓它們到它們想去的地方,讓它們到它們能夠忍受的、最邊緣的地方。——那應該是些零下十幾度的地方。生物學家曾以為,紅火蟻在平均氣溫達到零下12攝氏度時無法繁殖。但他們錯了,紅火蟻能躲到地下深處的蟻穴中,就算氣溫降到零下18攝氏度,它們照樣能夠生存。

在戰爭開端,陸永躍和其他專家都認為, 如果投入充分、措施得力,紅火蟻是可以徹底被消滅的。那時,陸永躍才 32 歲,正值壯年,對未來的一切充滿了信心。但後來的故事證明,入侵生物遠比想象的更復雜,防疫的實際效果和完美的設想也總有距離。一個更細微的變化在陸永躍心裏發生:你了解得越多,會發現自己越無知。問題遠比答案多。最簡單的一個理解是,人只是廣闊天地的滄海一粟,不比誰高等多少。人的位置在自然界中就是一種生物。從物種的角度,你跟一種蟲子、一種微生物,都是一樣的。

紀錄片《紅火蟻:不可戰勝的兵團》的最後,旁白提出了一個引人遐想的假設:紅火蟻的故事與我們人類的故事有很多相似之處,它們是高度社會化的動物,而且重視後代,人類非常聰明,而紅火蟻卻能創造看似不可能的奇跡。我們建造了城市,它們卻創建了龐大的帝國。紅火蟻始終戰無不勝,有人說,如果人類在核戰爭中滅亡,那麼統治地球的將會是蟑螂,現在看來,未來的世界或許屬於紅火蟻。

端午節快到了,那也是花生成熟的日子。摘完花生後,竹城村村民們通常會找來個筐子,在筐子口的中部綁上一根木棍,然後將花生蔓重重地、一次又一次地摔在棍子前緣,碎密的花生脫落,一顆顆掉進筐子。到那時,村子裏會此起彼伏傳來摔花生的聲音,這是收獲的聲音。但在此之前,他們總要經歷一場冒險,過去17年向來如此——在土裏刨出花生,順帶著,還會刨出泥土裏的紅火蟻,紅火蟻會沿著花生秧子爬上人身,狠狠咬下一口。

但想要捍衛自己土地的願望從來沒有停止。今年村裏發藥後,我在竹城村看到,他們拿起鋤頭,揣著藥,三三兩兩,沿著一排排花生地旁的田埂,邊走邊看,不放過每一個異常的土丘。大多人都穿著雨鞋,鞋上抹了石灰粉,褲子緊緊塞進褲筒。天色明亮,白雲壓得很低很低,村民們越走越遠,身影越縮越小,直到變成田地裏一個個藍的、紅的、白的小點。

(應受訪者要求,歐科為化名)